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人會得憑欄意。
——柳永·蝶戀花
經過大夫的診斷,莊月屏果然懷了快兩個月的身孕。
嚴令風的心裡沒有一絲喜悅,只有無盡的悲哀……難道他真的得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嗎?他……不想啊!
打發了大夫,他獨自一人漫步在堡後的花園,回憶起父親臨死前的囑咐。
「令兒,我知道你厭惡月屏,我也明白為什麼,都怪我當初不察,才會讓你跟你娘受苦。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我只希望你能夠和月屏好好相處,生下子嗣繼承嚴家以及莊家,答應我,你會做到,令兒?」
那時候他沒有答應,只是保證道:「爹,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月屏的。」這是他的極限了,當時一想到莊月屏會懷著他的孩子,他就厭惡得想吐,寧願殺了自己,也不願跟她交媾,只因為這一生當中他最恨的就是她。
如今這恨到哪兒去了?
當年無法想像與她親熱,但最近這一段日子裡,他卻日夜與她頸項交纏;根深柢固的憤恨,在她順從、楚楚可憐的柔弱下,竟一點一滴的消融……
如今他還要為了她,放棄自己堅守多年的決心,讓她生下繼承嚴家及莊家的孩子嗎?
他已經退了太多太多步了,這一步若是再退,他的人生就徹底的輸了。如此一來,那不長眼的爹可以含笑九泉,那被盜匪殺死的莊月屏的父母也會得意的魂歸西天……不!他就是不想稱他們的心、如他們的意!
就如同他昨晚所說的,「那」還不是一個孩子,只不過是一團血肉,少了「他」……對身體無害。他又何必在乎?
「喀!」地一聲,相思樹的枝丫在他的手下斷成兩段。
他握緊拳頭,暗自下了個決定——要狠心!
莊月屏不安的看著桌上熱騰騰的飯菜。
她在猜嚴令風接下來會怎麼做?雖然不願意相信,但她還是不得不面對現實——他十之八九是要她墮下孩子,但問題是他要用什麼手段?
他會卑劣到在送來的飯菜裡下藥嗎?應該不會吧?但……為什麼不會?
平常他的確不是這樣的人,但誰能保證他不會為了恨她而不擇手段?
莊月屏的腦子裡一片混亂,根本沒辦法仔細去思考他下一步會如何。
她真的好想要這個孩子,她想看到他安然的出世,想看到他健健康康的長大成人,然後擁有他爹那俊偉的容貌與才氣……她怎麼也不想失去兩人的結晶啊!
但她能怎麼辦?
莊月屏的淚水一滴一滴的墜下,隨侍在側的阿順不明白,開口問道:「夫人,為什麼不用膳,反而哭了呢?」
阿順是來監視她有沒有把這些東西吃下去的吧?
「我心情不好,你下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善良的阿順聽從了美麗女主人的命令,「是。不過,請夫人振作,沒有什麼困難是解決不了的。」
阿順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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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月屏淚眼朦朧的看著阿順關上房門,她心忖,這世上最難解決的就是人的「惡意」,它像一把銳利的刀,殘忍的破壞了一個人的心,快得讓人來不及懺悔自己的錯誤,便受傷了。
她的目光調回滿桌的菜餚,若是不吃,嚴令風回來一定會起疑心,甚至可能會硬逼著她吃下去,為了不讓這事發生,她一定要想個方法來避免。
她找來了一個大缽,夾了些飯菜放進去,讓滿桌的菜餚看起來像是已經被吃過一般。然後偷偷地溜到屋外,用石頭在園子裡挖開一個坑,把飯菜倒進去埋起來。
但是,她可以餓了自己,卻不能餓了孩子呀!
這霄風樓她已經出不去了,嚴令風不但加派人手看管,連那個洞都讓人推來一塊沉重的大石堵住。她被關在這裡,幸與不幸沒幾個人知道。
她抬頭望向天,天好廣闊,而她是那麼的渺小,連一塊方寸之地都逾越不了,她是那麼的無助……
突然,肚子裡傳來飢餓的咕嚕聲,她隔著衣服撫摸著自己的肚皮,「孩子,不要怪娘不給你東西吃,實在是因為你狠心的爹想要害你啊!你多忍著些,娘一定會想個辦法的。」
但她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無助的淚水不停地奔流,她再也止不住地放聲哭泣。老天為何要讓她是莊月屏?又為何要讓嚴令風是她的夫婿?
「姊姊?」
什麼聲音?她放眼梭巡,這聲音好像是……風遠揚?
「我的好姊姊,你也出出聲,好讓我知道你在哪裡呀?」
真的是風遠揚刻意壓低的聲音,一股狂喜在她心裡燃燒,但理智未消,她還記得外頭有護院把守著,於是也跟著壓低聲音,「遠揚,我在這裡。」一面移動到牆邊,暗示風遠揚翻牆過來。
沒過多久,牆頭出現了風遠揚的身影,「我的好姊姊,你真是害苦我了。來,先把這拿著。」他遞出一個包袱給她,然後狼狽的翻過牆頭,很不優雅的跌落在地上。
他拍拍摔痛的臀部,皺著臉爬起來,「真是的,沒事把牆建這麼高幹什麼?又不是皇宮。」
莊月屏感動的望著他。自從被軟禁在這裡後,她很少看見其他人,再加上又面臨孩子的問題,在這傷心的時刻得見故友,那股激動的心情實在難以言喻,如果風遠揚是女的,現在她就會撲過去,狠狠地抱住他。
「遠揚,你能來看我,實在是太好了。」所有的感動全化為一句話。
風遠揚看著她,然後不以為然的說:「姊姊,你又哭了,是不是?真是的,你怎麼那麼愛哭?也不顧著自己的身體。」
說完,他逕自拿過莊月屏手上的包袱打開,從裡頭摸出一個包子,「來,給你吃,這是宇兒叫我今晚一定要拿過來給你的。」
宇兒也真奇怪,在半夜裡找上他,塞了一個裝滿食物的包袱要他去翻牆,還說什麼不翻牆的話,他的月姨就要餓肚子了。
他的好姊姊怎麼可能會餓肚子呢?她是雷風堡的當家夫人,最近又重新得寵,更別說現在她的肚子裡有了小孩。嚴令風疼她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捨得讓她餓肚子?
他嘲笑宇兒胡思亂想,但宇兒還是很嚴肅的告訴他,「見了月姨,把食物給她就好了,千萬別把她帶出去,不然會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呵呵!他沒事找事帶她出去幹什麼?
不過,他還是要證實那個小子是胡說八道,「好姊姊,你應該已經用過晚膳了吧?」
莊月屏噙著眼淚搖搖頭,「你們真好,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風遠揚聽了大吃一驚,宇兒那小子竟然又一言成懺。他蹲了下來,和莊月屏面對面,「該不會是他們沒送東西給你吃吧?」
如果真是這樣,他一定要去找嚴令風問個明白,看他到底有何居心,竟然想餓死自己的孩子和妻子?
莊月屏搖搖頭,傷心的淚水又滴了下來,「他們有送,但我不敢吃。」在好朋友面前,她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為什麼?」
莊月屏食不知味的咬著已經冷掉的包子,「因為……我不知道裡頭……有沒有藥……要害我的孩子?」
「什麼?!」風遠揚大驚失色,幾乎是跳著站起來,「那個姓嚴的混蛋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嗎?」簡直是豬狗不如!
「不要這樣說他,他是有原因的。」
「你還為他說話?!那個混蛋要害你的孩子,你還傻傻地愛著他,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著他把你們的孩子害死嗎?還是你根本就不在乎?」
她怎麼可能不在乎?莊月屏頹然的放下拿著食物的手,「我當然在乎,我非常非常想把孩子生下來,但……但令風他……」
「那就把他生下來呀!你管那混蛋會怎麼樣!你只要為你自己和孩子著想就夠了,那種男人不配做你的丈夫!」
怎麼可能做得到?長久以來,嚴令風就是她的一切,更何況他不要孩子並非全是他的錯呀!
「遠揚,你不明白的。」她歎氣。
「我是不明白。」風遠揚焦躁的來回踱步,「你為什麼要這麼執著的待在這裡?又為什麼要這麼容忍他的折磨?難道你有被虐的嗜好?」
「不!是因為我虧欠他太多、太多了。」
「那些爛帳都已經過了十幾年了,只有心胸狹窄的人才會掛在心裡放不開。聽我的話,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幫你找個地方安身,包你過得比現在快樂,要是你願意,再找一個如意郎君也可以。」
莊月屏為難的皺起眉頭,「我……我不知道……」
「這有什麼好不知道的?你想要過好日子吧?你想要被好男人疼吧?你自己想想,在這裡,你這些夢能達成嗎?告訴你,你若是再繼續待在這裡,只會被他折磨死,再為這個地方多添一縷冤魂。」
風遠揚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是沉重的打擊。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把你當作姊姊才這麼幫你,不然我才懶得管。明天晚上我會再送東西過來,你考慮清楚,明天再給我答覆。」莊月屏呆愣著,心裡千頭萬緒,怎麼也下不了決定。
這一夜似乎特別漫長,在這抉擇的當兒,莊月屏更想確定嚴令風的心意。
她怔怔地坐在桌前,看著搖晃不定的燭光,渾然不覺時間正一點一滴的流逝
終於,熟悉的腳步聲傳來,莊月屏馬上警覺的回頭,看見嚴令風打開了大門,一步一步的往這邊走來,但他的身形並不穩健,有些搖晃、有點蹣跚……
「小月兒,你在哪兒呀?」那輕浮的語調,加上撲鼻而來的酒氣,她知道他喝醉了。
他踉蹌的撲跌過來,緊緊的摟住她,「原來我驕傲的小月兒在這裡呀!來,給我香一個。」
酒醉後的嚴令風簡直像是尋花問柳的富家公子般,輕浮得令她反感。
她下意識的想掙開,但似乎引起了他的不悅。他將她抱得更緊,大手鉗住她的下巴,「我的小愛奴怎麼反抗了?你不是一向配合我的需要,我要你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嗎?」他的眼神一黯,又接著說道:「現在,我要你把衣服脫了,乖乖地躺到床上去。」
她不敢置信的瞪著他,他明明知道她懷孕了,竟然還提出這麼不體貼的要求。
淚珠在她眼眶裡打轉,「令風,今晚可不可以不要?你忘了我有孕在身嗎?」
「我沒忘。」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憤怒而暴躁,「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那個『東西』很快就會被解決的,我要你現在心裡只想著我。」
莊月屏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渾身止不住的發顫。
她果然還是不該奢望嚴令風會突然改變心意,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令風,難道我真的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她哭著問,做最後的嘗試。
他想也沒想的就直接回答,「我們根本不需要什麼孩子,你有我就夠了,懂了嗎?」
她不懂,連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只感到心灰意冷。風遠揚說的對,這裡不值得她待了,這個男人也不值得她眷戀了。
「來,現在讓我親一個,我的小愛奴最聽話了。」
對他而言,她果然只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妓女罷了。
「嚴令風,我恨你、我恨你!」她不停地捶打著他的胸膛。
「你瘋了嗎?」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你以為自己打得過我、反抗得了我嗎?」
她是反抗不了,但她至少可以傷害他,算是為肚裡的孩子出一口氣吧!於是,她毫不猶豫的張口往他的手臂咬下去。
「啊!」他吃痛的推開她,力道在酒氣的蒸醺下失了控制,讓她踉蹌的跌坐在地。
莊月屏雙手緊張的覆在小腹上,不知道這樣是否已經傷了孩子?
「你在幹什麼?」嚴令風大吼,很不愉快的瞪著她,「你居然敢咬我?」他怒不可扼的朝她靠近。
莊月屏急忙站了起來,想衝出門外。現在,她除了肚裡的孩子之外,什麼都沒有了,所以她一定要保護他。
但嚴令風雖醉,動作仍很敏捷,他迅速抓住她,「你想去哪裡?」
她不敢回答,也沒有心思回答,雙眼狂亂的梭巡四周,終於看到伸手可及處有一隻青瓷,為了脫身,她再也顧不了許多,拿起來就往他的腦袋砸下去。
「你……」他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眼前的景物便開始天旋地轉了起來,身體也緩緩地癱軟下滑。
「令風?」莊月屏緊張的扶住他,心驚於自己可能就這麼殺死了他,趕緊抬手探他的鼻氣,發現他仍有呼吸,看來沒什麼大礙,才慢慢的把他放倒在地上,她道他明天醒過來一定會很震怒,如果明天她還在的話……不敢想像他會怎麼對付她?唯今之計,只有離開這兒,而且要快,就在今晚。
果然如莊月屏所料,那些看守霄風樓的護院在嚴令風回來之後便徹下了。
她順利的拎著包袱穿過堡裡的庭園,躲過幾個巡邏的僕人,急匆匆的往風遠揚住的廂房走去。
前來應門的風遠揚,很意外會看見莊月屏,「姊姊,你怎麼來了?」發現她神色有異,又拎了一個包袱,他趕緊讓開身子。「趕快進來吧!」
「謝謝!」她感激的點點頭,走進房裡,才發現日月夫人竟然也在,且正雙眼灼灼的打量著她。
「姊姊,你坐。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慌慌張張的來找我?」
莊月屏接過風遠揚遞來的茶,看了看日月,見她沒有迴避的意思,又看向風遠揚,這才遲疑地開口,「遠揚,你願不願意帶我走?」
「你竟然去勾引女人,你以為這很好玩嗎?」日月狠狠地瞪著風遠揚。
風遠揚馬上舉起手作立誓狀,「我發誓我沒有,她是我的好姊姊,我跟她,就像你跟張勁那個混蛋一樣。」
他們的對話有些令人聽不懂,莊月屏聽得一頭霧水。
「別隨便罵人,活像個市井流氓!」日月罵道,然後回過頭來看著莊月屏,「這位夫人,你遇到什麼困難嗎?」
「還是……姊姊你已經決定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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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月屏點點頭,「我今晚一定要走,不然就走不了了,今晚他……他說我不能留下孩子,為了保護孩子,我把他敲昏了。」
「做得好!」風遠揚馬上拍著桌子站起來表示他的支持。
「坐下。」日月命令道,然後才又轉向莊月屏,「你的丈夫為什麼不要孩子?」
「日月,這事說來話長,相信我,她那個丈夫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反正你跟張勁本來就打算明天走,那何不提早在今晚走?也好救我這個好姊姊脫離苦海啊!,」
「還有宇兒跟儀兒也要一起走,我不放心他們留在這裡。」莊月屏急急的補充。
「這個自然,誰知道那個混蛋會不會把氣出在他們身上?」風遠揚點頭同意,「日月,就這麼決定吧!我們今晚離開。」
嚴令風怒氣騰騰地看著手中的紙條,然後用力地把它撕個粉碎。
令風:
你恨我沒關係,折磨我也無所謂;為了贖罪、為了愛你,什麼苦我都願意承受。
但我要這個孩子,這孩子是你我的一部份,我要他活下來讓我好好
疼他,讓他健健康康的長大。
求求你,放過我、放過這個孩子吧!如果你恨,請你只恨我一個
人,不要牽連這無辜的孩子。
請你發發慈悲,不要來找我,讓我們的孩子活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