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熙陽在心裡想,如果紫嫣也來就好了。石榴紅的心裡也泛著同樣的遺憾。
柏載文、呂大書、白熙陽、石榴紅、梁秉君,一行五個人,浩浩蕩蕩地踏入金葫蘆酒店。
「歡迎光臨,柏大哥好!」
兩位領台小姐打著招呼熱絡地迎向前來,顯然對柏載文很熟識;柏載文打開皮夾掏出兩張大鈔,分別打賞。兩位領台異口同聲地道謝後,其中一位便領著他們走向光線昏暗、幽幽曲曲的長廊。白熙陽挽著大書趨步緊跟著;石榴紅則神彩飛揚地睜亮眼睛,四處打量,一面點頭,一面口稱嘖嘖;梁秉君牽著她的手,看起來也是識途老馬。
領台小姐將他們領進包廂後,就問柏載文:「柏大哥,請戴經理訪台嗎?」
「對,請戴經理。」
領台小姐點點頭,返身關門出去。
柏載文轉身對大家一笑,以東家的身份豪情地說:「梁先生、石小姐、大書、熙陽,請坐,別客氣。」
大家都坐了下來,只有石榴紅撇了撇嘴。
柏載文自己燃了一根煙,從他的表現可以看出他彷彿回家一般,既盡興又自在。
服務生陸陸續續湧進來,又是倒水又是遞毛巾,慇勤至極。白熙陽被服侍得很不習慣,石榴紅倒是處之泰然。
「熙陽,」呂大書低聲對她說:「這就是你要看的公主。」
白熙陽看到了公主,一點也不興奮,一點也笑不出來,這裡根本和她想像得不一樣,那些蝶飛蜂舞的公主讓她手足無措,讓她覺得害怕。她垂著頭怔怔地發愣。
石榴紅自顧自掏出了香煙,旁若無人地抽著。
不多久,裝扮冶艷的戴經理走進來,八面玲瓏地照顧著每個客人。石榴紅冷冷地笑,白熙陽靦腆地笑,呂大書和梁秉君則容套地點頭微笑。
「徐娘豐老的老精怪!」石榴紅跳到熙陽身畔掩耳對她說。
白熙陽不知如何反應,只好怯怯地低頭吃著桌上那一大盤什錦水果。她看看榴紅,也拿了一塊哈密瓜遞給榴紅:「你要不要吃?很好吃呢。」
石榴紅接過來,一邊吃一邊說:「我唱歌給你聽。」
她取過遙控器,忙著翻閱歌本,棄梁秉君於不顧。
柏載文和笑得花枝亂顫的戴經理調笑點台著,呂大書與梁秉君也容氣地談了幾句話。總之一切都很表面,像所有應酬場面進行的活動一樣,都是膚淺、漫不經心、可有可無、沒有意義的。
包廂門被打開,有好幾位酒店小姐帶著各種香味,一陣浪似的捲了進來。
「小尤、銀娘、圓圓、紅子、吟吟,過來見見我的朋友。」
柏載文出聲吆喝,一個個花枝招展的酒店小姐蜂擁而上,綻出燦爛到不能再燦爛的笑臉,招呼著在座的每位男士。
「唉,黑色的載文,」石榴紅歎氣地說:「白白被紫嫣愛了好幾年。」
「黑色的載文?」白熙陽不解,她望向榴紅:「為什麼?」
「黑色是不幸的顏色,而載文呢,是一個可悲的人,所以用黑色配他再適合不過了。至於你的大書,他是藍色的。」
「藍色的大書,為什麼?」白熙陽對榴紅的鬼話非常捧場。
「因為大書很沉著,是天塌下來也不會動搖的,像天空、像大海一樣,廣大而直長不變,所以是藍色。」石榴紅一本正經地說。
「那梁秉君呢,他是什麼顏色的?」
「梁秉君是綠色的。」石榴紅說。「中國古代的怪獸四不像,就是綠色的。梁秉君這個人觀念不太像話,所以把綠色送給他!」
王獻上有記載四不像是綠色的嗎?」白熙陽問。
「沒印象。」石榴紅回答。
「那你怎麼說是綠色的?」
「小說上不都寫外星人是綠色的皮膚嗎?四不像長得那麼奇怪,一定是從外太空跑到地球來的生物,那當然是綠色的嘍!」
石榴紅對於「綠色的梁秉君」,解釋得頭頭是道,但其實還有個原因她不想明說——成語有「紅男綠女」一詞,而她自己的名字裡正有紅色,那麼只有把綠色派給她的情人,才襯出他們是相配的一對。
「熙陽你看,」石榴紅把熙陽一把扯過來咬耳朵:「這些女人都當我們兩個死了,不然就當我們是隱形人!我們也是客人,也是消費者耶,她們怎麼只理在場男土,也不過來跟我們聒噪幾句!」
就在石榴紅髮牢騷時,梁秉君那廂正與一個酒店小姐講起應酬話。石榴紅臉上掛著若無其事的笑容,其實她正密切關注著梁秉君的一舉一動。
呂大書則緊挨著熙陽,深怕她應付不了眼前的情勢。
石榴紅點的歌來了,她大方地握起麥克風唱她的歌。她擁有一副好嗓子,遺傳自她母親,音色甜美悠揚,圓潤清晰,足以扣動人心。
白熙陽聽得入神了,呂大書也凝視著螢光屏,連柏載文都注意到榴紅的歌藝不同凡響。這時的梁秉君,心中自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驕傲。
一曲既終,掌聲熱烈。
「好好聽啊!我還想再聽。」白熙陽對榴紅說。
「好,」石榴紅坦然接受讚美。「先吃一杯酒。要不要跟我乾杯?」她問著熙陽,看也不看大書一眼。
「好呀!」白熙陽端起酒杯,兩個人用力地碰杯。
柏載文縱情地沉溺於酒色中,左摟右抱,嬌女成雙各侍一側。他靠近大書,酒氣薰天地說:「大書,別生疏了,我敬你!」
呂大書陪他喝了一杯。
「小尤,陪呂大哥喝酒說話呀,他可是青年才俊,賺錢手腕厲害得不得了,你要好好招待喔,哈哈哈!」
柏載文右側那個喚作小尤的小姐,聞言立刻挨到呂大書身旁:「呂大哥,我敬你。」柔軟輕細的聲音、明艷照人的臉龐、惹火誘人的身材,小尤名副其實,果然是一個尤物。
呂大書也舉杯回敬小尤。
白熙陽見大書被美人作勢包圍,只是傻傻地看著,一籌莫展。
「大書的表現看起來比梁秉君順眼多了。」石榴紅湊過來說。
白熙陽含糊笑了一笑,心慌地低下頭吃什錦水果。
小尤敬完呂大書,又舉杯問候白熙陽與石榴紅。白熙陽慌亂地舉起酒杯,石榴紅則有別於熙陽的生疏,氣定神閒地拿起酒杯,說了句:
「你好!」也把酒喝了。
喝完酒後,白熙陽突然鑽到榴紅身後,就把自己的位實讓給了小尤。因為她不會交際,又怕打擾小尤交際。
石榴紅把懷裡的歌本往熙陽移去:「你唱不唱?」
白熙陽搖搖頭,又把歌本推回去。
「你想載文在金葫蘆飲酒作樂,紫嫣在做什麼?」石榴紅問。
白熙陽聽見了,還是搖搖頭,專心地吃水果。她看榴紅望著拚命吃的自己,臉紅了紅,對榴紅咧嘴笑笑。
石榴紅受不了的把頭倚在熙陽身上笑她:「熙陽,救命呀!你是來這裡吃水果的呀?整盤什錦水果都給你一個人埋頭苦幹吃光了。」
酒店的環境與氣氛完全不是熙陽所能融入的,石榴紅知道她的心態,知道她只能靠不斷地吃東西來假裝很忙、很適應。
「哎呀,你真不該來酒店。」
白熙陽沒答腔。
石榴紅指著什錦盤:「好啦,水果快沒了!水果沒了以後,你大概就找不出事情做了。我看,我們再點一些東西好了,嗯……我要薄荷聖代,你要不要?」
「要,要香草的。」白熙陽邊吃邊點頭。
呂大書看她們兩個女子親暱地說著話,也就靜觀而已,不過去打擾。
柏載文身邊的小姐與梁秉君身邊的小姐,這時一起轉台走了。
「我去整整他!」石榴紅對熙陽說:「你過去大書那邊坐。」
石榴紅跳到梁秉君身畔坐下,摟著他的頸子,戲譫地說:「喲,梁大哥,今天酒興不壞嘛!小女子我叫榴紅,比起剛剛陪梁大哥喝酒的紅子如何?雖然她是一身的紅,我也是一身的紅,但是個中差別,只有明眼人才能看出端倪。不知梁大哥你可看出來了沒有?」
梁秉君笑著說:「你做什麼?」
石榴紅恢復正經臉色。「梁秉君,你好沒有格調,剛才你跟那個紅子說什麼,講來我參考參考。」「她問我有沒有對象,我就說家裡有老婆,外面……」他笑著,不說下去。
「外面什麼?說呀。」石榴紅挑眉。
「沒什麼,我們來喝酒。」
「怕你不成。」石榴紅嚷嚷,把那只紅子小姐的酒杯扔進垃圾桶,拿自己的酒杯來,朝熙陽眨眨眼,就與梁秉君連連喝了好幾杯。
包廂門開了,兩個公主送剛點的聖代進來,石榴紅順手就抓起載文擱在桌台上的一把小鈔,放在托盤上說:「謝謝,這給你們。」
梁秉君拍拍榴紅,「我這有錢,」他取出皮夾:「拿去還給柏先生。」
石榴紅怒目而視,「還什麼?還了跟你翻臉。」說完,她若無其事地將香草聖代推給熙陽,自己也動口開始享受起來。
「為什麼不把錢還給人家?」梁秉君說。
「這什麼意思?要不要吃冰淇淋?」石榴紅舀了一匙,送到他面前。
「不吃,還了才妥當。」梁秉君說。
「這世上比你有錢的人很多,那些人一擲千金,不痛不養,這是他們家的事,你根本不必擔心。把你的錢拿來做慈善事業,我會更愛你。」石榴紅說著,順便用手背拭嘴。
梁秉君掏出手帕,石榴紅接過來,用完了放進自己的提包,「我洗乾淨後還給你。」她理所當然地說。「我跟你說喔……」突然,她又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在梁秀君身邊掩耳說話。
「什麼?」梁秉君問。
「你覺得熙陽怎樣?」石榴紅說。
「很純、很漂亮,討人喜歡。」
「早跟你說了吧,你還不信。」對於自己所結交的朋友被讚美,石榴紅很得意,她跛跛地揚起眉毛,接著又問:「那大書怎樣?」
「她先生啊,很不錯,很像個男子漢。」梁秉君說。
「哪有人這樣形容的,」石榴紅好笑地說:「你不像個男子漢嗎?」
「我怎麼不像,難道我是太監?」梁秉君誇張地瞪眼。
「哈哈哈!」石榴紅扶在他身上大笑。「那我再問你……」
「什麼?」梁秉君對於她的問題早已訓練得見多不怪。
「嗯……」她欲言又止,頓了頓才道:「我跟熙陽誰好看?」
原來問了半天,她就是想要比比誰漂亮。梁秉君識破了她的心意,只說:「你無聊。」
「說嘛,我喜歡聽。」石榴紅執拗地撒嬌。
「哎,兩個好朋友有什麼好比的,」梁秉君提議:「你自己去問她呀,看看你們兩個誰漂亮?」
石榴紅一定要從他口中聽到答案,裝成了發火的樣子,威脅他:「我要你說,你快說!還有,不准說各有千秋!」
梁秉君瞅著榴紅看,眼神變得深情認真。「我和大書誰好看?」
「當然你呀!」她不假思索地說。
梁秉君又笑了:「這就是答案了。」
石榴紅顯然對這答案不甚滿意,她斜睨著他,瞇著眼睛、皺著鼻子說:「你好深奧喔!」說完,就不看他也不理他了。
梁秉君卻伸手握住她的手:「走,我帶你去逛夜市!」
「你知道這裡有夜市?」石榴紅立時敏感地露出狐疑的眼神。
梁秉君知道她在想什麼,點點頭說:「就在附近,這家酒店我來過。」
石榴紅努嘴打了他一拳,才若無其事地轉身向熙陽說:「我和他出去晃晃,等一下就回來。」
石榴紅與梁秉君相偕離開後,呂大書忍不住奪下熙陽一口一口送往嘴裡的食物。「熙陽,不要再吃了,你要把肚子撐破了。」
白熙陽不說話。
「我們回家好不好?」呂大書說。
其實白熙陽打從進包廂之後三分鐘就想要回家了,但她還是說:「不好,待會兒榴紅他們回來會找不到我們。你去陪小尤說說話,不要冷落了她。」
呂大書聽了熙陽的話,卻轉身對小尤說:「你可以轉台了,沒關係!」
小尤訕訕地應聲而去。
「大書,」白熙陽問:「你以前常來嗎?」
「常來。」
「喔。」白熙陽輕輕應了聲。
呂大書自然明白熙陽聯想到了什麼,但他認為解釋也沒有幫助,畢竟曾經縱情歡場都是過去的事了,於是就拿話來逗熙陽:
「熙陽,酒店有分兩種,一種是為男人服務的,像金葫蘆,另外還有一種剛好相反,是由男人坐台陪女人的,那種酒店我沒去過,你想不想去,如果你想去,有機會我帶你去玩好不好?」
真的嗎?好呀!」白熙陽覺得第二種酒店也許比較好玩,又開心了。
呂大書看她恢復笑顏,放心多了。
「大書,」白熙陽仰頭摸摸他的領帶說:「榴紅說你是藍色的,像天空、像大海一樣。她還說載文是黑色的,而梁秉君是綠色的……大書,你說梁秉君是一個好人嗎?值得榴紅愛他嗎?」
呂大書沒回答,只是說:「待會兒他們回來,我們就離開吧,把載文也帶走。」
雖然白熙陽早就想回家,但她還是說:「不好,榴紅一定不想走,她難得那麼開心。有朋友圍繞,還有梁秉君也陪著她,要是我們一走,她就得回家去了。她一點也不想回家,而且她也不喜歡梁秉君回家,因為梁秉君很忙,這一次分開,下次想見面又得等待了。」
「嗯。」呂大書從不拒絕熙陽善良而感傷的要求。
此時,柏載文正面酣耳熱地摟著一位小姐,大叫:「唱得好,唱得好,有貨!」說著,他拿起支票本就要簽。
白熙陽看得有點驚心,呂大書則是冷眼旁觀。
有個小姐剛轉台回來,一見有好處,立即膩到柏載文身上說:「柏大哥,人家怎麼沒有,我也要。」
柏載文財大氣粗地扯著喉嚨說:「好,你也有,你也有!」也撕了一張支票給她。
拿到了支票,那個小姐高興地抱著柏載文滿臉亂親,哄得柏載文樂不可支。
「叫公主水仙進來唱一首歌。」柏載文發號司令,一位小姐馬上獻慇勤地說:「我出去叫。」
當水仙進入時,白熙陽忍不住叫出來:「啊,小紫嫣!」
這個水仙十分年輕,眉眼之間酷似紫嫣,但她沒有紫嫣高挑,水仙的身形只和熙陽一般嬌小。
水仙走向柏載文,微笑問候。
柏載文對她說:「請你唱一首歌。」
於是水仙點了一首歌,靜靜站在一旁等待歌曲播放。
柏載文也不取鬧了,很快地,水仙所點的歌來了,她遞了一枝麥克風給柏載文:「柏大哥,這是一首男女對唱的歌!」
前奏響起,柏載文與水仙兩個人合唱起一曲款款動聽的情歌。
水仙的歌聲細緻輕軟,柏載文的歌聲斯文柔和,他們搭配得無懈可擊。
如同說好的那樣,唱完一首歌後,柏載文從西裝內袋裡取出了一個預備好的紅包遞給水仙;水仙道謝完就離開了包廂,一點也沒有刻意多作逗留的樣子。
柏載文在水仙退去後,向大書投來一個眼色,深沉而憂鬱。
呂大書則顯得沉重,他完全明白為什麼了。
石榴紅才從包廂門口出現,白熙陽就蹦跳著奔到她面前,說:「榴紅!榴紅!你怎麼去那麼久?」「想死我了吧!」石榴紅抱著她笑說。
「我告訴你,這裡有個小紫嫣耶,剛剛你沒看到好可惜喔!」
「小紫嫣?」石榴紅摸不著頭緒,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是呀,有一個公主叫水仙,長得跟紫嫣好像好像,我們都嚇了一大跳!」
「真的?」石榴紅圓睜著眼,眼珠子開始骨碌碌地轉。每當她轉動眼珠,就是她在動歪腦筋的時候。「嗯,我叫她進來看看好嗎?」
「好呀,好呀!」白熙陽拍手附議。
梁秉君見狀,心想榴紅又要找麻煩了,
他連忙一把攔住榴紅:「你幹嗎?又想惹是生非了嗎?」
石榴紅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推開梁秉君。「你別管,我一定要會會小紫嫣。」
說畢,便猛按服務鈴。
水仙今晚第二度進入包廂,石榴紅把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個沒完。
不錯,水仙果然與紫嫣有幾分神似,但比起紫嫣來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和力。
紫嫣的美,是冰冷孤傲的,像開在雪山上一朵珍異的奇葩。
水仙的美,則是貼近於人群的,她有一種鄰家女孩的氣質,使人感到很親切、很熟悉,她是那種可以在花圃裡培養,也能在瓦礫堆綻放的花。
自水仙出現後,柏載文的眼光如影隨形地跟著她。石榴紅沒有放過載文的眼神,自然更沒有錯過水仙的情感,似乎也正無言地朝柏載文流躥。
她望著水仙,說:「你叫水仙?」
水仙點點頭。
「你很出色。」石榴紅讚美她。
「謝謝!」水仙沒有排斥也沒有接受讚美。
「我是柏大哥的朋友,我想你應該已經有他的名片了。」石榴紅順口自編自導:「這位柏大哥要我告訴你,如果方便,是否可以請你留下電話號碼?他絕沒有惡意,也絕不勉強,全看你自己的意思。」
榴紅的戲劇細胞讓白熙陽看傻了眼,呂大書也密切注意著情勢。
水仙略微考慮著,悄看了柏載文一眼,才掏出筆,仔細地在點歌單上塗寫,寫完還細心地檢視一遍,然後雙手遞給石榴紅。
石榴紅在她掌心放了一張大鈔,說:「謝謝你,柏大哥一定覺得很高興!」
水仙出去了。
石榴紅拿著那張紙片,挑釁似的望向載文;柏載文也往榴紅看來,形成某種對峙。石榴紅一笑,主動坐到旁邊,但有形無形地隔了一段距離。
「載文,」石榴紅沉穩開口說:「我手上這張紙片,上面抄著水仙的電話,我想你是要的,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也許能夠讓你不再夜夜買醉。你不必問我為什麼,但我相信,如果紫嫣在場,她也會同意我這麼做。」
石榴紅說完,把紙片交給載文,回到了梁秉君身邊。
「你真多事!」梁秉君低聲說。
「你認命吧!」石榴紅回口。
所有的小姐在此時不約而同地一一回台,她們摸熟了客人的脾氣後,也懂得如何玩笑取樂,不再生疏客氣。氣氛重新熱絡起來,有的小姐喝酒談笑,有的還跳到桌子上去扭腰擺手,表演著勁歌勁舞。氣氛沸騰到最高點時,十幾個公主湧入包廂,圍成一個圓圈,手搖鈴鼓伴奏起哄,大家笑呀瘋呀,歡樂在包廂內翻滾旋繞,每個人都輕易地任自己陶醉其中。
白熙陽開始覺得酒店好玩了,而石榴紅卻不禁悄悄地思索起這些酒店小姐藏在歡笑背後的故事。她們為什麼流落到酒店來賣笑陪酒呢?是因為有一段坎坷的故事,還是因為人性的脆弱與虛榮所致?……其實沒有誰是真正本性惡劣的,只是不堪命運捉弄,或是在個性不夠堅強之下,才造成失控失足的悲劇呀!
她看看熙陽,熙陽的笑是無憂的,大書的笑則是因為熙陽快樂。石榴紅替熙陽覺得幸福!而此時梁秉君正若有所思著,他在想什麼呢?想她和他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嗎?
梁秉君的沉默,是因為榴紅在許多時候往往會讓他感到非常遙不可及,彷彿她生活在另一個星球,她所需要的空氣、水和陽光,跟他完全不同。每當情況如此,他就會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辦法拉近兩人彼此的距離,無法一生保有她……縱使他的心裡著急而煩躁,卻完全不知道如何使力!
「我打一通電話。」他站起身。
「我也要聽!」她知道他要打給誰。
她牽著梁秉君的衣角,趨步跟他閃到包廂外。
「喂。」接通了,梁秉君開始講話。
石榴紅好奇地附在聽筒的另一邊,聽到他妻子輕柔的聲音,細微不清。
他妻子問他,在哪裡?做什麼?什麼時候回家?
「等會兒就回家。」梁秉君面對這一類問題的答案,永遠千篇一律。
那頭不信地嬌嚷:「等會兒是什麼時候?一小時?兩小時?還是多久?」
「不確定呢。」梁秉君說。
「不確定就別回來好了!」他妻子耍脾氣了。
梁秉君不以為件,還是嘻嘻哈哈地說:「好哇,那我真的不回去嘍?」
「最好、最好,你這一輩子都不要回來!」
石榴紅聽得出他妻子當然不是認真的,那只是他們夫妻間打情罵俏的方式罷了。忽然她覺得有點忌妒,又覺得他們這對夫妻相當可愛,兩種感受攪在一起,她咬咬牙……算了,把心思又放回竊聽上面。
那頭又說:「你在哪裡?怎麼這麼吵。」
梁秉君說:「在酒店談生意,客戶盛情難卻嘛!」
石榴紅聽他睜眼說瞎話,忍不住笑出聲音來。
「是誰在笑?」那頭問。
梁秉君開玩笑地回答:「一個酒店的小姐……」
石榴紅的笑容霎時凍結,他說她是一個酒店的小姐,石榴紅搖搖頭,不相信他會這麼說她。
她瞭解他不想惹麻煩,不想解釋她的存在,但難道不能用別的話來帶過嗎?他把她貶低成一個酒店小姐來當擋箭牌,好讓自己安全過關?她在他的心目中就只有這樣的地位?他真愛她嗎,真想過要娶她嗎?如果那是真的,他怎麼能輕易地說出侮蔑她的話?
幾百個思緒閃現又幻滅,她盯著他,緊緊鎖住眉,直到梁秉君收線後與她眼光交觸,才陡地被她鎮懾住。
「我從來不曾真的去瞧不起酒店的小姐,但當你對你的老婆謊稱我是一個酒店小姐時,我卻從你的言詞裡聽出深深的蔑視!」石榴紅對他說,口氣很輕很輕。
「我說了什麼?」梁秉君失措了。「我……我是隨口開玩笑的!」
「你開玩笑?你能拿我開這種玩笑,你能嗎?」
石榴紅的語氣還是那麼輕、那麼無力,但她的目光卻灼灼地逼視他。
「你要對她撒謊,你要掩飾我的存在,我都可以體諒你,但你說我是一個酒店小姐,我就不能原諒你!」梁秉君那副不知錯在何處的表情,令石榴紅更加忿怒也更加寒心,他竟不懂她在乎的是什麼!
當一個人很愛很愛另一個人的時候,這分愛情除了愛之外,必定也還包含了愛惜和敬重。一個身不由己的酒家女並不會讓人輕視,可是他對他老婆說她是一個酒家女時,分明是想借由一般人對於身操賤業的女人的那種蔑視,來達到撇清關係的目的。
原來他是這樣子在愛她的!他對她一點都不尊重!
全世界都可以看不起她搶奪人家丈夫,惟獨他不能對她有一絲絲的不敬重!如果她的付出與苦等竟連他的敬重都換不到,那麼她算什麼呢?他們的愛情又算什麼呢?
心痛使石榴紅再說不出其他的話,她朝梁秉君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衝回包廂抓了自己的皮包,便奔出酒店。
白熙陽見榴紅跑走,緊張地追著榴紅去,呂大書也立即跟著守護熙陽,包廂的門大大敞開著,裡面的人都不明所以地把眼光投注在呆如木雕的梁秉君身上。
石榴紅奔出酒店大門,白熙陽追上來從後面拉她,反而被她拖到昏暗的巷弄去。
「熙陽我完了,我好難過……」石榴紅抓著熙陽,臉爬滿了淚痕。
「你為什麼完了?你怎麼了?」白熙陽不會安慰人,她看榴紅哭成這樣,覺得好難過,抱著榴紅也想要哭了。「是不是梁秉君惹你傷心了?」
「他是個混賬!他是王八蛋!他根本不愛我,他……」石榴紅罵著,無限的酸楚委屈,使她不能成言。
「榴紅,嗚……」白熙陽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是梁秉君害榴紅傷心,那榴紅一定真的傷心死了,她陪她哭了起來。
兩個人緊緊相擁,哭了好一陣子,終於,石榴紅先抬起臉,抹去淚痕,用衣袖替熙陽細細地拭淚,說:「你哭什麼?傻瓜!」
白熙陽還是流淚說……「看你哭,我難過嘛,你自己還不是傻瓜,你哭得才糟糕呢。」
石榴紅對熙陽笑著落下幾顆淚珠,說:「你別哭了,要是大書看見會心疼死的。我也不哭了,我哭一下就覺得好累了,現在想回家睡覺。」
「你來我家,我陪你睡覺。」
「不行,」石榴紅說:「我不去當你們夫妻的電燈泡,你去陪大書,不要來陪我,我自己回家。」
白熙陽扯著榴紅的手臂:「我不管,我要陪你。」
石榴紅只好縱容地笑說:「你會不會磨牙?我聽到人家磨牙會做噩夢的,如果你會磨牙,我就不要你陪。」
「我不會,你要讓我陪。」白熙陽破涕為笑。
兩個人終於停止哭泣,卻隱隱約約聽見一個男子的哀求與哭聲。
石榴紅警覺地摟著熙陽,輕踩著腳步挪到前面一點的轉角處。那個地方是金葫蘆偏旁的廚房,想必也通向後門出口。
兩個穿制服的大漢各持一根鐵棒,而地上則蹲著一個抱頭求饒的男子。
「簽了十幾萬的賬,你到底還不還錢?」其中一個大漢凶神惡煞地說。
石榴紅認出那大漢是金葫蘆的保全人員,剛剛她幾次出入門口時,他都坐在代客泊車櫃檯的凳子上,朝她和善地微笑。
「還還還,明天馬上還。」跨著的男子說。「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陌生而嗚咽的聲音,在夜街裡聽來格外教人覺得驚心與酸楚。
白熙陽又要哭了,說:「他好可憐!」
石榴紅點點頭。「也可能是他罪有應得。」
衰什麼?」白熙陽問。
「這裡不是付不出錢的人可以來狐假虎威的地方……別看了,我們走吧!」
她們轉過身,撞見呂大書已在眼前。白熙陽投入大書懷裡,把頭埋進大書胸膛;呂大書溫柔地撫摩她的背。
石榴紅默默看著他們,淚又來了,全世界的人都是幸福的,都有一個懷抱可以歸屬。熙陽有大書,梁秉君家裡有人在等著他,紫嫣離了婚也還有一個溫暖的娘家可以回,只有她,只有她被幸福所遺忘。
她想離開,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怪胎,也許逃開,才是正確的選擇。
沒有道別,石榴紅與他們錯身,消失在厚重得難以承受的夜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