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褲袋裡摸出五元錢遞給中年男人,「來,25個。」
男人愣了愣,說:「只有20個圈。」
「這20個投完了再投5個不就行了。」如果是李小多說出那種低級問題,早就被她罵成非洲大野豬外加挨一頓毒踹了。
張小弟本來是想大顯身手的,但她只能把原因歸結為運氣太背,不然25個圈都出山了怎麼會圈圈不中。她勃然大怒,喝問男人:「喂,你一個小時能掙多少錢?」
男人立刻神情凜然如臨大敵,「你幹嗎?」
「50塊夠不夠?」張小弟又從口袋裡掏出錢給他,「我租你的攤一個小時。」
男人欣然與她拍案成交,然後屁顛屁顛地走了,不知去幹什麼,臨走時說過一個小時後他來換班,張小弟就站在他所站的位置上拄著木叉。可惜她嚴重失算。已經下午六點多鐘,孩子們都被叫回家吃飯去了,張小弟還野心勃勃地想賺他們的錢,賺鬼去吧。
張小弟手裡捏著剛才掙的惟一兩元錢,挺無聊的,就自己玩。她把距離推近,站在每個石膏像跟前,選了覺得好看點兒的幾個,一套一個准。她想按規則這些就是我的了,就把套中的5個裝進背包。還好出門時把CD、磁帶都放在床上了,不然還裝不下。
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可那男人還不見人影兒,張小弟突然悲恨交加,大徹大悟自己實在虧大了!那個臭男人50元錢拿去地攤都不管了,鐵定所有這些爛石膏還值不了這麼多錢。張小弟氣得頭腦腫脹,滿腹煙火無處發洩,於是對石膏像狂轟濫炸,這還不能解恨,她又把20個圈挨個折成火柴狀,這才發現其實只有17個,剛才還被坑了3個。最後用磚頭把木叉砸碎,彷彿一條風化了的蛇的屍體。
張小弟怒氣沖沖地從花園出來,發現兩元錢丟了,又回去找回來。
走過一條小街,見一堆桔子削價五毛錢一斤,就買了兩元錢的。可那販子不老實,把秤桿一偏說:「4斤半。」張小弟拿過來自己復秤其實才3斤,於是火上燒油,當場把秤桿折為兩截,並且把秤坨沒收,丟進背包裡。敢佔她便宜,活得不耐煩了!
張小弟一路吃一路走,在一條弄堂口發現了一張紅紙綠字的廣告,說是一家私營廣告公司正在策劃籌建,需要各方面人才,面試地址是由此進。張小弟想好歹我也能做個音樂製作人嘛,就進了。當時已經7點多,太陽落山,夜色漸濃。張小弟在弄堂盡頭找到一扇貼著「面試處」的門,裡面還有燈,似乎還沒下班,運氣真好。
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子坐在一張原木桌子後面打瞌睡,雙腿擱在桌上,灰不拉嘰的鞋底正對著張小弟進來的方向。張小弟叫醒他,他立刻正襟危坐,打量張小弟時眼睛打閃嘴巴大張。
談了一會兒知道她是來應聘音樂製作人的,男人說:「那好,後面這屋裡有吉他、鋼琴什麼的你彈一段試試。」
後面的房間黑不隆冬,男人在門邊開燈。日光燈的啟輝器不行,閃了老半天才亮起來。男人隨手把門關上。
張小弟只在裡面看見一張床,她馬上明白了,把嘴巴裡的桔子吐出來,明知故問:「樂器在哪裡?怎麼試?」
「樂器就是我啊。」男人說完就向她撲去。
張小弟早已擺好架式,等他一近身就將桔子扔在他頭上,「你這面牛皮鼓!」然後掄起背包照他的臉砸過去,只聽見稀里嘩啦一陣響,那男人慘叫一聲倒在牆上。張小弟拽著包背撲火一樣地砸,砸得血濺五步,男人暈了過去。張小弟琢磨再砸可能就出人命了,於是拔腿便走。
她四肢無力,拖著沉甸甸的包,苦笑著想:多虧了那個秤坨和5個石膏像啊,今天這57元花得值,真它叉叉的值!她忽然停下來,背包扔在地上,坐下去。旁邊是垃圾桶,她扶住它乾嘔,嗚咽聲和嘔吐聲夾雜在一起,抽絲般地痛。
☆☆☆
秦日臻飆了會兒車,決定去找那個女酒鬼。在酒吧裡他問調酒師,得知她一般九點以後才來。
剛坐下,手機響了。
「喂,秦日……針?是這樣的嗎,小秦?」懶洋洋而又帶點兒鼻音的聲音傳來。
秦日臻覺察出她與平日不同,急切地問:「你在哪裡?」
「在你公寓門口。你們這兒保安大哥真好,打電話他也不收我錢。」
那是,反正人情該他來還。「要不要我去接你?」
「也沒什麼,我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你在說什麼?」
「你家的門好紮實啊,我怎麼踢都踢不開!我又沒鑰匙,我睡不了覺。」
聽她說話顛三倒四的,一定是又喝醉了。
「喂,你在那兒別動,等我。」
秦日臻到達公寓時,張小弟背靠門外牆壁,手腳心都貼在牆上,好像她是一張N次貼。
保安見到他,迎上來,「你女朋友不知怎麼回事,又不像是喝了酒,倒像……神經失常啊!」
秦日臻狠狠地瞪了一眼,直瞪得保安後悔得要死,差點兒把舌頭嚼了吞下去。
秦日臻走過去,聞到她身上一股腥甜氣息,他當然沒有聞出那是什麼酒的味兒,只點點她的額頭,「又喝酒了?」
她眼睛也沒睜一下,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他發現腥甜氣味不是從她嘴裡而是從她胸前散發出來的。她說:「把我撕下來,我被貼住了。」
秦日臻愣了一愣,把她拉離牆面,「看來醉得很厲害。」
「不是的。」她又貼回牆上去,「要撕下來。」
「別鬧了,好好地走,嗯?」他又去拉她。
她往牆角縮了縮,接下來的話就讓人瞠目結舌:「走不了的!三個火槍手,他們把我貼在這裡,買酒去了,很快就會回來。他們要打死我,因為我沒有錢。堂吉訶德因為不願意給他們買酒,死了;許三觀把血賣完了,沒辦法再交錢也被他們打死了;許巍和何勇不是他們的對手,都躲起來了;張國榮為了擺脫他們,跳樓了。喔,還有黃家駒,還有陳百強,還有張雨生……他們都不見了,只有我哪裡也去不了。三個火槍手找不到他們,他們找不到任何人,他們只會抓住我,只有我,沒有錢沒有本事他們就喜歡,他們只要身體只要臉蛋……」
她沒完沒了地說了許多,臉上驚悸似的扯出一副副驚懼慌張的表情。
秦日臻目瞪口呆,他沒見過喝成這樣還能像新聞聯播一樣說話。他扶她起來,「我送你回去。」她噘起嘴,「我要上網,我還要吃飯。」
「那先上網還是先吃飯?」
「你帶我去一個又能上網又能吃飯的地方。」
那在哪兒?他想了想,說:「那就是我家嘛。」
「不是的。你家裡的電腦跟一個掌上通私奔了,廚房也被威廉古堡吞併了,你上不了網也吃不了飯,你是笨蛋。我自己去找。」
她推開秦日臻徑直往前走,早已忘了她被牆粘住了的那條理論。她迎著路燈走過去以後,他才發現她胸前濺著血跡,綴在深藍色T恤上像夜空中綻放的紅色煙花。
「你怎麼了?」他攔住她的去路,捧起她的臉,「發生了什麼事?你受傷了?」
她呆呆地望著他,兩潭清水毫無徵兆地從眼中傾倒下來,他心裡一緊,趕快為她擦去。
她握住他的手,眼淚流個不停,她用他熟悉的語氣懇求道:「秦日臻,帶我去看瀑布好不好?」沒等他回答,她退後一步,轉過身又自言自語地道:「它一定沒有我眼淚跌落得快!耶!」她跳起來,雙手拍掌。
這個女孩……秦日臻忽然心怵了。他想起保安說的,你的女朋友好像神經不正常,他從聽到這句話開始就否認了後半句,前半句嘛,是免檢產品,可現在他已隱隱感覺到後半句似乎……
張小弟忽然止步,她抬頭仰望,天空藍得近乎黑了,黑得近乎透明,星星像有人扔上去的鑽石一樣盛開了一大片。秦日臻看到那個玲瓏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像風中扎根不深的小樹,隨即便倒了下去……
☆☆☆
醫生給張小弟打了一針鎮靜劑,開了一些抗抑鬱症和安神補腦的藥,並告訴秦日臻,她可能少年時得過腦膜炎,幸運的是治療比較徹底,只留下了一點點後遺症。剛才一定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特別是她身上的血跡,最好換掉衣服,否則她醒來再次看到可能會反覆發作。
秦日臻只能又把她帶回自己家裡。把她輕輕放在床上時,她有一些微醒,伸出手,「來,抱抱!」
秦日臻看她像小孩子要媽媽一樣,覺得好笑,又十分動心。他是想就這樣抱她讓她好好睡一覺,可是很明顯他對她的渴望不僅僅於此。他沒把自己送上去,而是送上一個枕頭。她圈緊手臂,翻個身把臉貼在枕頭上,滿意地笑了笑,便又睡去了。
秦日臻找出一件襯衣丟在床上,咬咬牙,大學時在海灘救了一個落水女生還做人工呼吸呢,給女孩換衣服又算什麼,何況又不是欲圖不軌心術不正。換吧換吧,無所謂,無所謂——
他把T恤拿去洗了晾著,又想她醒時發現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會不會被嚇壞,還好家裡有烘乾機。T恤干了以後他又去給她換上,他想這是什麼世道呀,跟奴隸似的服務還要忍受身心折磨,可人家還什麼都不知道。他點燃一支煙看著她,但馬上又掐滅了。他從來不做強迫別人的事,所以不會讓人強迫性吸煙。
秦日臻大學學理論物理,研究生修計算機信息管理,他的生活裡,沒有感情衝動一說。他冷靜地打出飽滿的領帶;冷靜地把一夜之間竄出來的鬍子剃得發青;冷靜地在應酬時享受身邊濃妝艷抹的女子,給她們小費但從不帶她們回家;冷靜地與人談判,把一個個項目帶出成果;冷靜地戀愛,冷靜地分手……直到最後冷靜地死去。可他看見張小弟眉頭緊擰起來時,卻毫不冷靜地伸手撫平,然後感到很滿意。
但她馬上又皺了起來,這使得她美麗的臉天真而陰沉,讓人心碎,他也不能自控地隨之皺起眉。這才是她的真面目,那個活潑強悍、醉了都懂得自衛的女子,不是她。她只像那些橢圓的蛋殼,只具有承受外力的物理形狀。壓力全面襲來時她和它們能夠全線固守,可小範圍的衝擊反會使她和它們的形狀四分五裂,因為這貌似穩固的結構到底用的是脆弱的質材。究竟是怎樣一件事而令她無法抵抗,突然破碎了?
☆☆☆
張小弟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衣服。她自言自語:「真是奇了,竟然沒濺上血!」
走進客廳,毫不意外地看到在她夢裡似乎一直晃的男人在沙發上合衣而睡。她有一丁點兒的過意不去,覺得老在麻煩人家。可現在嘰咕叫喚的胃也在和她過不去,這不能不再麻煩人家一次。她推了推他。
沒有動靜。
她找到他的工作間弄來長長的白紙一張,技術高超地捲成細細的筒狀,然後在他身上找到打火機。「呵呵」,她奸笑兩聲,把紙筒放在他兩唇之間讓他含住不動,再把另一頭點燃。紙筒慢慢燃燒,張小弟蹲在一邊用煙灰缸接住黑色灰燼。烏煙裊裊,秦日臻兩個鼻孔變成暢通無阻的煙囪。他突然被驚醒,只見濃煙滾滾,星火點點,他大叫著跳起來向臥室飛奔,兩片大腳掌竟使地毯承受不住巨大摩擦力在客廳邊緣錯動,秦日臻保持著昂首闊步的雄姿,定格到地板上。
聽見地動山搖的狂笑聲,他回頭看見張小弟正在前仰後合,知道被耍了,他怒目而視,「開什麼玩笑!」誰知自己也笑了起來。
張小弟笑得力氣都快沒有了,扶著沙發蹭到他旁邊。秦日臻也如點了笑穴,捧著肚子仰在地上悶笑。
本來嘛,笑一笑也就夠了,可雙方都沒完沒了咧著嘴哈哈哈,最後就開始你一口我一口比賽似的喘粗氣,女聲清越男聲渾厚。
張小弟看見他的鼻孔被熏得深邃黝黑,點點那兩個黑洞之間高聳的尖端,說:「你捨己為人的意識很強烈的嘛。」秦日臻拍開她的手,「還不是總想看你。」
「喔,先生很關心我嘍,睡著了都在想?」
說完雙方都覺得自己的話怎麼聽都有些不對勁,尷尬地沉默了一陣。
張小弟站起來,伸個懶腰,「你每天早餐吃什麼啊,我已經打定主意跟你混了。」
「喔,對了。」秦日臻起身去拿來幾個藥瓶,「你要在服藥後才可以進食。」
張小弟接過來,快速地看完每瓶藥的標籤,揣進休閒褲口袋裡,停頓了一下試探著問:「昨晚嚇到你了?」
「沒有,你什麼時候不是在嚇人?」
「那醫生怎麼說?」她聲音小小的。
「他說問題不大,只是以前的老毛病。看你現在都知道整我了,應該沒事了。」秦日臻說完,微低下頭張望她的臉,「昨天到底是什麼事?」
「哇!」她一掌拍在頭上,甩了甩本就亂七八糟的短髮,「我想不起來了,腦袋出毛病出得太有效了。哎呀,都過去啦,還是吃早餐要緊對吧?啊——餓死了!」
忘了?秦日臻從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看不出所以然來。
☆☆☆
剛剛拿了薪水,李小多在廚房裡煮小白菜燉排骨,準備打牙祭。張小弟循著香味起床,刷了牙滿嘴泡沫就跑了過去,卻還沒熟。
李小多說:「嘴巴嘴巴。」她就拉起他的T恤把牙膏泡沫擦乾淨。
「喂,這是我惟一一件袖子沒爛掉的,不要啦!」但這句話沒講完她已擦完了。
「你速度快一點兒行不行,我等著填肚子!」張小弟打開冰箱,拿了最後一塊壓縮餅乾,一轉身,李小多還寸步不移地站在面前,「拜託洗了臉再吃東西好不好,免得往鍋裡掉眼屎。」
「知道了。」張小弟把餅乾掰成兩半,一半塞進他嘴裡,「等今天過了我就去找工作。」
李小多差點兒被噎死,「找、找什麼?!」
「找工作!去歌劇院賣票,麥當勞燒雞翅什麼的,總不能老讓你養著吧。」
「打工真的很辛苦哎,你還是先別去了。」
「你這人怎麼回事啊!那天還在勸我不是只有一條路可走,今天又不許我走啦?」張小弟笑了笑,聲音低下來,「今天晚上會有演出,告別演出。」
收音機已經徹底報廢,CD和Walkman都沒有了電池,張小弟只好走一個小時的路去超市。心在老狼的歌聲中沉寂下來,還是那首《關於現在,關於未來》:「你始終不明白,一萬個美麗的未來也抵不過一個溫暖的現在。你始終不明白,每一個真實的現在都曾經是你幻想的未來……」追逐理想的人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不識人間煙火只在小說裡存在。如果不想在空洞的幻想中神形俱滅,那麼,醒來,醒來!
裝模作樣瞎逛一陣,張小弟根本不知道買什麼,途經一貨架咖啡時她想起那個把它當水喝的男人。她想了想買一罐綠茶,然後又看上一套幼稚的杯子。嘻嘻,她笑得有些羞澀。
在超市的人們目擊一個女孩莫名其妙傻笑兩個小時,秘書發現一向嚴肅的秦日臻接到一個電話時也開始傻笑。
「咳。」他把手機放回去,收起笑,「對不起,請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一走出來秦日臻就看見張小弟站在人行道邊梧桐樹下低著頭一腳一腳專心地踩著落葉。她沒發現秦日臻已經走了過來。
很響的金屬似的聲音,幾片梧桐葉在他腳下開裂。張小弟抬起頭,笑了,「沒想到你這麼迅速。」
秦日臻點點頭,「要抓緊時間,我還有工作。」
「哎呀,我沒想到這一點,打擾你了喔。」她遞給他一個口袋,「以免你喝咖啡喝死,送你一點茶葉以毒攻毒。」
「喔,我真感動啊。」秦日臻接過來,帶點兒歉意,「改時間再感謝你怎麼樣,現在我很忙。」
張小弟很理解地揮揮手,「那沒問題啦。不過你現在看一看總可以吧。」
需要檢查?他打開口袋,只見裡面還有一個大杯子,男孩子的側面外形,這種杯子他在超市見過,與它配套的還有一個女孩子的側面,拼在一起嚴絲合縫,是一個結實的親吻。
秦日臻愣了一下,才又問她:「是不是還有一個什麼東西?藏哪裡了?」
張小弟表情無辜,「什麼啊?我怎麼知道。」
秦日臻開竅比較晚,直到後來和她住一起了才領會此人說話十句有八句是假,於是現在被她蒙過去了,還傻得可愛地說:「我見過這種杯子應該是一對的。」
只見張小弟捶胸頓足大叫遺憾,「買的時候就只見這一個,叉叉的,那老闆開黑店!」
臨走張小弟再三告誡,不要狼吞,要品茗!品茗懂不懂,喝的時候要講究用氣,吐納引導,就像練氣功!另外請他晚上去見識她最後一場演出。
此後人們常見秦日臻抱著一個與其年齡身份極不相稱、放幼兒園正好合適的杯子細品慢咽——這只能同情他太敬業,常常盯著電腦喝茶,喝著喝著把茶葉也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