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登基多年,感念宰相公孫明德辛勞輔佐,為國為民,至天下太乎,今將先皇庶女無雙公i嫁與共結連理,於八月二十六日吉時完婚。
欽此
日正當中,龍門客棧內座無虛席。
雖說,客棧的精毀美食,總能吸引無數饕客上門。但,今日的情況,卻又非比尋常,不僅桌桌客滿,沒有半個空位,門外還有不少人,正在探頭探腦,滿臉好奇的神情,不像是來享用美食,倒像是來湊熱鬧的。
玄武大街上,一頂精緻的軟轎緩緩而來。轎夫腳步輕穩,像是怕震壞了轎內的人兒。
軟轎來到龍門客棧前,丫鬟掀開轎簾,扶出轎內人兒。只見一個玉琢般的美人,身穿白綢衣,衣上白銀線繡著白牡丹,綽約絕倫、美若天仙。
人群中掀起一陣竊竊私語。
「啊,是大風堂羅家的大小姐。」大風堂羅家,做的是鏢局生意,跟龍門客棧也交情匪淺。
「羅夢?那就是被淫賊壞了名節的--」
「噓!說話謹慎點。」那人匆匆掩住同伴的嘴。「要是被大風堂的人聽到,非割了你的舌頭不可--」
另一個人小聲開口。「羅家小姐來龍門客棧做什麼啊?」
「你有所不知,羅夢跟龍無雙感情可好得很呢。」
「喔,難道,羅夢是在手帕交出嫁前,前來探望一番?」
「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被搗住嘴巴的人,好不容易掰開好友的手。「這麼說來,貼在城牆上的皇榜寫的是真的嘍?」
這一問,可招來大夥兒的白眼。
「皇榜哪裡還假得了啊?」
在眾人的議論紛紛中,羅夢拾階而上,在丫鬟的伺候下,走進龍門客棧。眾人的視線,像是被黏住似的,緊盯著那窈窕的身影,捨不得漏看一丁點美色,直到白色的纖影,消失在雕樑畫棟的轉角後。
遠離客棧內的喧嘩吵鬧,羅夢走進後方院落,穿過庭院裡頭,那株枯而未倒的銀杏樹,走向庭院最深處,那棟最精緻的蓮花閣。
蓮花閣雙門未關,只是垂著一層細細的紗簾,透入習習秋風,紗簾隨著清風,輕輕飄舞。
丫鬟挽起紗簾,讓羅夢走入蓮花閣。
才剛進門,就瞧見雕花窗下,搬來了一組黑檀螺鈿桌椅,桌上備有文房四寶,還有一迭厚如紅絨、做工精緻的帖子,帖面上有著富貴牡丹圖樣。
龍無雙就坐在桌前,正手持湖筆,蘸飽了廷圭墨,在一張紅帖的背面,寫上娟秀的字跡。
「沒想到皇榜寫的是真的。」羅夢淺淺一笑,拾起未寫的紅帖。「你在寫自個兒的嫁帖啊?」
龍無雙柳眉一揚,冷冷的看了好友一眼。
「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羅夢又是一笑。
「那麼,你是在寫什麼帖子?」
「饕餮宴!」
「珍珠米到手了嗎?」
筆尖一頓,粉靨的表情微微一變。
「還沒有。」
「既然還沒有,那你寫這些帖子,豈不是白費功夫?」
「現在是還沒有,但是就快了嘛!」龍無雙辯駁著。
「那麼,皇榜上昭告的事,你打算怎麼辦?何時要辦嫁妝?何時要選嫁衣?要不要我去挑一頂最美的鳳冠,送給你當作添妝?」
「呸呸呸,誰要嫁啊?」想起皇甫仲出的「好主意」,她就一肚子火。尖細的下巴,倔強的抬得高高的,一副寧死不「嫁」的模樣。
她這輩子啊,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都想過,就是從沒想過要「成親」!
羅夢在桌邊坐下,擱下帖子,輕聲細語的問:「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嫁?」
「不嫁!我不嫁,我絕對不會嫁給那個公孫死老頭!」
「老頭?」羅夢挑眉。「相爺哪裡老了?他今年三十有三,也不過大你八歲,可還稱不上是老頭。」
龍無雙差點跌下椅子。
「三十三?!」她不敢置信的大叫,原本還以為,那傢伙起碼超過四十了。
「是啊,相爺只是性格穩重,謹慎老成,看起來才會--超齡了些。」羅夢斟酌著用詞。「況且,身為公孫家的長子,要有輔佐君王,一肩擔起天下重任的能耐,自然必須謹言慎行。公孫家五代四相,個個位極人臣,而他卻早在三十歲前就拜相,更勝先前幾代。」
龍無雙卻還是無動於衷,坐回椅子上,繼續寫帖子。
「他那麼好,不如你去嫁吧!」
羅夢輕輕搖頭,彎唇一笑,笑得像一樹開得極盛的桃花。「你說笑了,我已是殘花敗柳,怎配得上相爺。」
龍無雙冷笑兩聲,諷刺地道:「是啊,你殘花,我也跟敗柳差不多了,我們都高攀不起人家啊。」
「但是,皇榜已經貼出,等於是昭告天下了。」
她冷哼了一聲,繼續寫帖子。
「我就是不嫁,他們能拿我怎麼樣?」
羅夢的笑容,美得顛倒眾生。她甜甜的回答:「殺頭啊。」
龍無雙手中的筆頓住了。
「殺我的頭?」她狐疑的問道。
「當然。」羅夢點頭。
「不可能的,我可是--」
「先皇的庶女。」羅夢三一言點出。「這會兒,皇榜上不但昭告婚事,也昭告了你的身份,往後你要做什麼,都不能像以往那麼放肆了。」
龍無雙的身份,始終是高官間秘而不宣的秘密。當年,先後早逝,先帝巧遇龍卿卿,本想娶入皇宮為後,龍卿卿卻不肯,就連生下的女兒,都不送入宮,跟著母
親姓龍。
雖無公主頭銜,但是先帝對於無雙,仍舊捧在掌心,疼得如珠如寶,駕崩之前,還逼著皇甫仲許諾,得照顧她、疼愛她,不得拂逆她的心意--
哼,還不得拂逆她的心意呢!
現在,皇甫仲竟然逼著她,嫁給冥頑不靈、整日擺著棺材臉的公孫明德!
瞧好友一臉不忿,羅夢柔聲解說著,軟軟的語調,有著安撫人心的魔力。「你想想,皇榜已經貼出來,你要皇上如何收回成命。你不嫁,就是抗旨,不是在為難他嗎?」
「我就是為難他,怎麼樣!?」
「別這樣,這些年來,他對你幾乎是言聽計從--」
氣怒得紅艷艷的粉靨,倏地轉了過來。
「哪有?!」
「所以我才說,是『幾乎』啊!」羅夢的聲音更柔。「這幾年來,你犯下這麼多案子,並不是處處無跡可尋,他也都幫你壓下來。如今,聖旨已昭告天下,他到底是皇上,君無戲言。雖然不能誅你九族,但是他還是得砍了你,不然,此後怎麼治國呢?」
「那、那--」她豁出去了!「我腦袋在這兒,要砍就砍啊!」
柔嫩白皙的小手,輕輕拍了拍龍無雙的手,美若天仙的臉兒,浮現一抹笑意。
「冷靜點。」羅夢笑得神秘,探出食指,輕按好友的額間,點了一點。「你氣傻啦?平日的鬼點子,難道都被氣得沒個影兒了?」
龍無雙瞇起眼兒,被這麼一提醒,火氣倒是漸漸滅去,好不容易才稍稍冷靜下來。
是啊,她可是龍無雙呢!是從小精靈古怪、是京城第一好商嚴耀玉愛徒的龍無雙呢!就算這次事情鬧大了,但是憑她聰明的腦袋,會想不出辦法脫身,甚至是反將一軍嗎?
難道,是因為這件事情扯上公孫明德,而她心中某個莫名的地方,對他的態度再也不似從前般,只有純粹的敵意,反倒有了些許改變--
這念頭才剛閃過腦海,就被她狠狠抹去。
該死!什麼都沒有改變,她跟那個棺材臉、死老頭,仍舊是死對頭,絕對不會只因為那夜月光下的接觸、又餵她幾口苦得要死的湯藥就--
似有若無的思緒,在心中盤桓,她輕咬著唇,難得的覺得心緒有些亂,彷彿是某日某夜,無意被撥動的琴弦,不但輕輕顫動著,且聽得見殘留的餘音。
可惡--
驀地,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紊亂不明的心緒,一個穿著黑色窄袖勁裝,緹著紅緞的邊,以黑玉發環束著髮辮的女子,抱著一壇暗褐色大甕,大刺刺的闖了進來。
身為百年醬場傳人的唐十九,旋風似的衝進來,把大甕咚的一聲,往桌上一擱。「來,這是我家珍藏的好醬,送給你當嫁妝!」
龍無雙挑了挑柳眉。
「這份禮可真貴重。」唐家珍藏的醬料,可比等量黃金更貴重。
「咱們是多年姊妹嘛,你要出嫁,我怎能不送份好禮?」十九逕自坐下,豪氣的姿態,與龍無雙的嬌貴、羅夢的纖細,形成強烈對比。
三人年齡相仿,都是京城豪門的掌上明珠,雖然氣質風情各異,卻是私交甚篤的手帕交。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銀花匆匆忙忙的趕來。被逮來龍門客棧,她本來還有些不甘願,但是,這會兒一聽說,龍無雙就要跟相爺結為連理,成為相爺夫人,她就樂得喜上眉梢,心甘情願的伺候著未來的相爺夫人。
「無雙姑娘,外頭來了好多軍爺,其中一個拿著聖旨,說是皇上恭賀您即將成親,所以特將珍珠米賞賜給您。」銀花一手撫著胸口,喘著氣報告。
龍無雙眼兒一瞇,嘴角綻出一朵淺淺的笑。她拿起毛筆,隨手玩弄著,唇邊笑意愈來愈濃,卻沒有開口。
十九性子急,忍不住問道:「喂,別不說話啊,這批珍珠米你到底收不收?」
「當然收。」她慢條斯理的回答,鬼點子在腦子裡咕嚕嚕的冒出來,心中已經另有盤算。
十九樂極了。「那就是說,你當真要嫁嘍?」她原本還擔心,龍無雙會不肯嫁呢!
紅潤的唇更彎,笑得更甜更美。她擱下毛筆,揮手讓銀花退下後,才撐著下顎,凝望著窗外,自言自語的說道:「我肯嫁,公孫明德還未必敢娶呢!」
「啊?」
「不懂嗎?」她轉頭看著十九,笑咪咪的解釋:「就算我願意下嫁,公孫明德那傢伙,也未必有膽子來娶我。」
「不會吧!」
「我就賭他不敢。」龍無雙自信滿滿,用力點點頭。「我就等著,等他來娶我。到時候他要是不敢來娶,抗旨的人就是他,要被砍頭的人當然也會是他嘍!」
十九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好友連終身大事,都要用上心機。至於羅夢,則是掩著唇,唇間逸出銀鈴般悅耳的笑聲,表情則是無辜到極點,彷彿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沒一會兒,龍無雙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拿起寫好的帖子,一張一張的撕,把剛寫好的帖子,全撕成碎片。
「怎麼撕了呢?」羅夢輕聲問。「你不是寫了大半天了嗎?」
龍無雙再次拿起筆,蘸飽了墨,拿起一張紅帖,書寫的態度,比先前更慎重數倍。
「我要改日子。」她下筆有如行雲流水,眼兒、唇邊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改什麼日子?」
「饕餮宴的日子啊!」她寫完帖子,神秘兮兮的一笑,然後遞給羅夢。
羅夢看著墨跡未乾的帖子,帖上的字句,只與先前相同,均是邀請貴客,蒞臨龍門客棧,共享饕餮宴。
唯一不同的,只有日子。
羅夢看著那日子,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志得意滿的龍無雙。
「這日子選得好。」她擱下帖子,巧笑倩兮的提議。「你何不親自去發送帖子?」
龍無雙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正有此意!」
國家興亡 匹夫有責
紫檀木匾額上,刻著八個大字,筆勢猶如銀鉤鐵劃,格外蒼勁有力。
公孫明德在相爺府內,就站在紫檀木匾額前,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八個大字。
「這是什麼?」他頭也不回的問。
站在一旁的嚴耀玉,把剛從匾額上掀開的紅簾,交給一旁的僕人,微笑著回答:「賀禮。」
「賀禮?」
「是啊,我聽說,皇上下旨賜婚。不但如此,賜給你的,還是位庶出的公主,為了向你道賀,我才特別寫了這八個字,還請最好的雕刻師傅,製成匾額給你送來。」
「多謝嚴兄贈匾。」
「應該的。」
公孫明德仍是看著那塊匾額,一字一句的念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是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嚴耀玉語氣尋常,眼裡卻有著笑意。「相爺捨己為人、為國捐軀,在下實在敬佩不已。」
「經驗之談?」公孫明德轉過身來,緩聲問道。
「不,我是心甘情願。」嚴耀玉微笑回答,一副有妻萬事足的模樣,又道:「其實,這匾額,我做了兩塊。」
「另外一塊呢?」
「還在等。」
「等誰?」
恰巧,這時僕人進來通報。「相爺,大風堂羅家的沈總管來了。」
一名英華內斂的俊朗男子,身穿白色寬袖勁裝,在奴僕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廳內兩人:心照不宣的看著沈飛鷹。
「我看見皇榜了。」
「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看見了。」嚴耀玉說道。
「公孫,你真要娶龍無雙?」
「聖旨已下,他不娶也不行了。」
廳內陷入一陣沉寂,三個男人同時轉頭,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塊匾額。
半晌之後,沈飛鷹用最平淡的語氣,開口問道:「你要抗旨嗎?」
他也略知龍無雙的性格,知道娶回這個女人,公孫明德只怕從此永無寧日。
公孫卻仍舊看著匾額,沉吟許久。過了一會兒,他才轉過頭來,表情如常,黑眸中的目光卻是意味深長。
你要杭旨嗎?
他始終沒有回答。
一頂華貴的紅漆轎子,由轎夫扛著,走過大半個京城,來到相爺府的門口。
珍珠綴成的垂簾,被一隻玉手掀開,龍無雙如花似玉的容顏,袒露在金黃色的秋陽下,不但引人驚艷,也引起四周不小的騷動。
所有人都忙著揉眼睛,不敢相信,龍無雙不但會親訪相爺府,而且還是笑靨甜甜的前來,眉宇之間不見半分怒氣。
無視於其他人的注視,她盈盈下了紅轎,提著軟綢繡裙,用美麗的微笑,讓相爺府的奴僕們,嚇得動彈不得,而後才踩上石階,腳步輕盈的往內走去。
一進廳堂,明眸大眼就瞧見,三個大男人正站在一塊匾額前頭,也不知在談些什麼,察覺她到來,立刻就閉口不談了。
龍無雙倒是不以為忤,反倒嫣然一笑。「太好了,你們都在這兒,省了我不少路程呢!」
「無雙姑娘,日安。」公孫明德拱手為禮。
龍無雙也禮數周到,姿態曼妙的福身。
「相爺,奴家這廂有禮了。」
嚴耀玉站在一旁,詫異得連連搖頭。他作夢也沒想過,竟會有一天,能夠看得見這兩個人和睦相處,甚至彼此問安。
「敢問無雙姑娘,特地光臨寒舍,是有何指教?」
「我只是來送帖子的。」她音調悅耳的補充道:「饕餮宴的帖子。」她垂斂美目,一副大家閨秀的婉約模樣,水蔥般纖嫩的十指,捧著華麗的紅帖,先送到公孫明德面前。
「相爺,還請您大駕光臨。」
待公孫明德接過紅帖,她才轉身,再拿出紅帖,遞給嚴耀玉。
「師傅,這是您跟師娘的帖子。」
接著,她取出另一張紅帖,交給沈飛鷹。「沈總管,這一張則是您的。」
三個男人手持紅帖,看著她嘴角含笑,粉頰潤紅,彷彿帶著一絲羞怯,或是藏著一個她自個兒才知道的秘密。
「這場饕餮宴乃是積蓄無雙的多年心血,不論材料與手藝,都是萬里挑一的絕品。」她輕聲說道,亮如晨星的眸子,在長長的眼睫下,彷彿羞不自禁般,望著公孫明德。「請鬧相爺到時候務必光臨。」
說完,她袖遮粉靨,輕盈的出了大廳,在踏出大廳前,還回眸望了公孫明德一眼,之後才從容離去。
三個男人站在原地,直覺的知道,這帖子肯定有問題。
嚴耀玉率先打開紅帖,目光迅速掃過帖上的字句,直到最後,他雙眼一睜,非要用盡自制,才能忍住嘴角的笑意。為求保身,他清了清喉嚨,看著公孫明德,慎
重的聲明。
「公孫,我得先說明一件事。我已經決定,今時今日起,在下跟龍無雙斷絕師徒關係,她的所作所為,皆與我無涉。」他雙手一攤,跟龍無雙徹底劃清界限。
沈飛鷹則是打開帖子後,就一動也不動,凝目瞪著帖上的字句許久,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直到嚴耀玉聲明完,他那雙黑眸還是緊盯著帖子,久久沒有移開。
終於,公孫明德也打開帖子了。
娟秀的字跡映入眼中,他循序往下看,直到看見饕餮宴的日期--
轟!
有生以來,始終冷靜自製的他,頭一次知曉,氣到眼前發黑,到底是什麼滋味。
怒氣有如火焰,從胸口竄燒,他氣得咬緊牙關,深怕自己有生以來,會首度吐出不得體的咒罵。
半晌之後,他深吸一口氣,用盡所有的自制,很冷靜、很緩慢的,把那張紅艷艷的帖子合上。
只是,帖子雖然合上了,他的腦海裡,卻仍殘留著,龍無雙離去時的嫣然一笑,以及帖子上的字句,和那其上的日期--
八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