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又是個燠熱難耐的天氣;百合昏昏沉沉的橫躺在沙發上,臉上蒙著一條毛巾午睡。
說是午睡,其實也不然,她壓根沒讓自己醒過;只是喝了杯牛奶,換個地方睡罷了!
賀尚自行開門進來,搖搖百合,扯下她臉上的毛巾。她皺著眉,輕輕搖晃著,好像在夢裡掙扎什麼似的;他輕輕喚她:「百合!百台!」
百合一醒過來,便跳坐起來,緊緊抱住賀尚。「不要離開我,答應我,永遠不要丟下我,永遠不要!」
「我不會離開你的。百合,怎麼了?」
「我好怕,好怕!好怕!」
「怕什麼?你夢見什麼了?」
「一大片的黑,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另一個人,我緊抓著他的手,可是——可是最後他還是走了,丟下我,丟下我一個人,在無盡的黑夜裡!」
「他是誰?」
「他……」是示君!是示君!在無盡的空虛和煎熬裡,他丟下了她。「不知道是誰,只有一個影子。」
「百合,咱們得談談了。」
「談?談什麼?」
「阿K來找過我幾次,說你最近老拖他的曲子,是不是寫不出來了?我一直沒敢提,怕你壓力太大,可是——我看不是這樣。」賀尚輕歎口氣:「我看得出你有心事,可是,探了幾次,你總是不承認。」
「賀尚,我……」
「我們是未婚夫妻了,你不該瞞我什麼的!」
「我也不知道,我——我覺得好煩、好苦惱,可是……」百合咬著唇,不知該從何說起。「好!我想辦法弄幾首曲子出來就是了。」
「我不是逼你。」
「我知道——給我一點時間,我的事情,我有能力自己解決的。」
「……」
「這不稱了你的意嗎?『碧血洗銀槍』啊!」阿自又是羨慕、又是嘲諷。
「媽的,還說風涼話!」示君雨點似的給阿自幾拳,阿自擋躲不過,還是挨了兩下,埋怨道:「媽的!我招誰惹誰了?禍是你闖的,打我屁用啊!」
「她這樣,就算嫁了也不會幸福的,她的心思全在我身上呀!」
「那也不見得!女人結了婚、生了小孩,有沒有愛情都一樣了,心思全在孩子身上。」
「可她一定寧願生的是我的孩子。」
「誰的都一樣,她生的就是她的!」
「不,我不信!她和別的女人不同,她的想法也不同。」
「都一樣啦!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阿自顯然故意激他,別過頭,暗笑兩聲。
「你不懂啦!她和一般女人不同的。」
「哦?你有打算,是嗎?」
「我得找她未婚夫談談。」
「談?談什麼?說你上過他老婆?天!那你不被打成包子臉才怪呢!」
「媽的!」示君又一拳揮過去。「你正經點行不行?!」
「要我正經?也行!」阿自正襟危坐起來。「那——你得先承認是你自己後悔了,是你自己在乎她,想把她搶回來才行。別老一副救世主模樣,口口聲聲是她愛你愛得死去活來,你自己得先摸摸良心,如果只因為這樣,你幹嘛不去拯救巧玲呢?」
「我……」
「還不承認?好,那我看電影去了!」阿良扣好扣子便要往外走去,被示君一把抓住。
「怎麼?」
「好!好!好!我承認就是了!」
「還說呢!認識你這麼久,沒見過你這麼六神無主過!」阿自轉身在枕頭套裡拿出一張紙,遞給示君。
「這是她未婚夫的資料,他叫賀尚,彰化人,廿五歲;地址、電話全在上頭。」
示君接過手,問:「什麼時候弄到的?不早說!」
「根據我的線民的報告,有個叫如宓的女孩,是他的前任女友,他們兩人是因為百合才分手的,那女孩如今仍然對賀尚舊情難忘——不過,據我所知,賀尚對百合用情很深,以前還和一個叫小蔣的男人競爭過百合,好不容易才獲得美人芳心的;若要他在這節骨眼上退出,不是容易的……」阿自洋洋灑灑說了好多,不禁有點沾沾自喜。
「只要百合的心是向著我的,其餘都不算什麼!示君緊握著那張紙,終於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了。
魚說:只因我活在水中,
所以你看不見我的淚……
一整天,百合心裡一直繚繞著這首詩——
一個明天之後還是一個明天;一個車站之後還是一個車站。童年是人在江湖;紅顏是白髮蒼蒼……
百合覺得,那簡直說的就是她自己。
「楊伯伯。」
「嗨!百合。來,這裡坐。」楊時華熱切的邀她坐;對百合,他始終有種奇特的親切感。
「伯伯,我有事想請教你。」
「好啊!我們找家咖啡廳聊聊!」
楊時華收拾了東西,和百合一塊離開辦公室。
百合總覺得楊老是個可以分享心事的人;他是睿智的,卻又沒有長者的權威,就像朋友一樣,值得信任;最重要的是,他們彼此間沒有太多的交集,說多了,也不至於尷尬。
「伯伯,如果——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不能愛的人,而你偏偏又愛得不可自拔,那你會怎麼做?」
「……」楊時華愣了一下,她不才剛訂婚嗎?怎麼……略作思索後,他答:「那要看不能愛的理由是什麼嘍!」
「我——我訂婚了,可是……」
「可是你愛的是別人?」
百合點點頭,淚水卻忍不住落下來;這段日子,她真是苦夠了。
「如果你真的不愛他,就不要勉強嫁給他。也許有一天,你想通了,心甘情願了,你的婚姻才會幸福。」
「可是……」
「你應該先把你的困擾告訴你的父母親,先爭取他們的支持;否則,到時候成了萬矢之的,你恐怕會受不了。」
百合搖搖頭。「不可能的,他們絕不會諒解的,上帝也不會原諒我的,我是個壞女人,他們不會原諒我的!」
「百合——」楊時華握住百合的手。「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就算上帝不能原諒你,他們也願意為你的幸福付出代價——別怕!星期天,我陪你回去;我相信,他們會和我一樣支持你的,我們都不會因而覺得你是個壞女孩。」
「真的?」
楊時華點點頭;他想,如果他有一個這麼善良的女兒,他一定會尊重她所有的決定。他更相信,百合的父母必然也不例外。
百合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天使,尤其是余志彬的天使;因此,沒有人會去責備天使愛得太多,懷疑天使有什麼不良的存心。
看見女兒那怯儒、憔悴的模樣,余志彬只是不捨。
「別擔心,賀尚是個溫和的孩子,他會體諒你的。」
「是啊!別哭了,讓人家楊先生看笑話。快!快去洗把臉,換件衣服吧!」
百合向楊時華點頭致意,是感謝,也是致歉,然後匆匆回房去了。
就在百合離開的時候,楊時華清清喉嚨,朝百合的母親探問:「有個問題,呃——我只是想了個心事,希望兩位不要介意。」
「你說吧!別客氣。」余志彬又給楊時華倒了杯茶。
「百合——我總覺得百合和我妻子有些神似。」
余志彬夫婦相看無語,但表情在瞬間嚴肅起來。
「夫人的名字是……」余志彬問。
「吳碧晴。」
一聽到「吳碧晴」這三個字,吳秋蓮倏地站起來。「你是——」
「我叫楊時華。」看到余志彬夫婦的表情,他更肯定自己的猜測了。
「楊……」
「秋蓮。」余志彬握住秋蓮的手,要她坐下。
「余先生,余夫人,我不是要搶走你們的孩子,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不是?」
余志彬拍拍他的手,用力點個頭。「沒錯,她是你的孩子。」
「那——碧晴,碧晴呢?」
「她……」
「表姊在生下百合後就走了——在遺言裡,她還怪您不該丟下她們母女倆,去做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把命、把美好的未來都賠了進去!她說,她只是個平凡的女人,只想過平靜、和樂的日子……」
「我對不起她。」楊時華不禁老淚縱橫。
「她很想你!你入獄以後,她一直很想念你——她過去的時候,我正好流產,醫生說,恐怕沒辦法再生了,所以,我們就把百合抱過來了。」
「我們一直當她是自己親生的。」余志彬痛心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
「百合這孩子很善良,現在和賀尚的婚事有了變化,她一定很自責。可不可以給我們一點時間,讓我們好好跟她說……」余志彬是個老好人,很婉轉的和楊時華商量著。
「不,我沒打算……」
「媽——」百合從房裡探出一個頭來。「你來一下好不好?」
百合的母親朝余志彬和楊時華看了一眼,然後到百合房裡去了。
「這孩子,一回家就粘著媽媽不放。秋蓮和我不同,她疼孩子,可是不縱容孩子;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嚴格,可是孩子偏偏跟她好。」
「兩位,真是為百合費心了。」
「說實在的,我們並不知道——你還活著,否則,我們也不會沒讓百合認你。」
「別這麼說,是我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是我沒資格讓她喊我爹。她姓余,就讓她一輩子姓余吧!」
「唉!姓什麼並不重要,上帝才是一切的主宰,最終,咱們都得回到那裡去;天父,才是我們真正的父親。」
「是!是啊!」楊時華笑笑,說:「不過,我是真的不想讓她知道你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我相信,不管她多善良,這對她來說,都是不小的衝擊——倒不如,讓秘密終究成為秘密得好……」楊時華誠懇的說。
「姊夫,你真的——」
「真的!我是真心誠意的!」
雖然余志彬口裡不說,但心裡還是慶幸楊時華有了這樣的決定。他和百合間的父女親情,如同他對上帝的虔誠、上帝對他的恩寵般,是牢不可破的。若一定要有變化,無論如何,那都是無可彌補的憾事!
「楊伯伯。」百合從房間跳出來。「我跟媽說好了,今天我請客,咱們去大吃一頓!」
看百合那無邪、快樂的笑容,楊時華深深感慨著「無知的幸福」。先知、先覺有什麼好的?不知、不覺的人反而才快樂!莫怪老子要說「智慧是苦難的開始」了。楊時華深深歎了口氣,他不知道晏陽兄如果還在,是否還會同意他兒子重蹈他年輕時的路……
賀尚知道百合不一樣了,但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
這天,他獨自從學校散步回住處;踩在紅磚道上,腳步走得格外孤獨。
「賀尚!賀尚……」
聞聲回頭,只見如宓氣喘吁吁的趕上來。
「如宓?」
「我——我到學校找你,他們說你——走了。」如宓上氣不接下氣的把話說完。
看她這匆忙的模樣,似乎是有急事的;但,看她微笑的表情,又好像什麼事也沒有。
「先喘口氣再說吧!什麼事找我那麼急?」
「不是你找我嗎?連打幾通電話到我公司,恰巧我和總經理見客戶去了,是他要我去替他打些資料的。」如宓極力要賀尚知道,尋她不著純屬意外。「平常我都在公司的!」
「我找你?」賀尚很詫異;和她分手後,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百合身上,壓根兒沒再找過如宓。
「是啊!是我同事留的話,是賀尚沒錯啊!怎麼?你自己都忘了?是不是論文壓力太大?還是——百合還好嗎?」
心事突然被揭開,尤其在如宓面前,賀尚直覺的將實情隱藏起來。
「我和百合很好啊!訂婚後,一切都穩定下來了。我想,等我研究所畢業,不管攻不攻博士,我們就要結婚了——那你呢?有沒有男朋友?」
「我——你知道的,我沒口才、又沒長相的,交男朋友,好難哦!」
「同事啊!總有男同事吧!」
「有是有啦!可是……」如宓不願再多說,只是低著頭淺淺的笑著。
他們倆一塊兒走了一段路,如宓突然問:「你和百合,真的沒有出現狀況嗎?」
賀尚怔了一下——是有什麼風聲嗎?還是如宓看見了什麼?他掩飾的笑笑。
「沒什麼啊!我們一直很好。也許有一些仰慕者吧!不過,百合很死心眼,不容易有什麼改變。」
「哦!那就好!那就好!」
如宓笑笑,賀尚也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