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小道消息紛沓而至,村人也分辨不出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到後來,就什麼消息也沒有了。
近來,哪怕是最大膽的貨郎也不敢來這裡做買賣了。眼見儲存的食物越來越少,還有餘力的人就動了逃跑的念頭。
可才過了幾天,他們又垂頭喪氣的回來了,還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出去的路已經被官兵封住了。
聽到這個消息,村人哀號了好幾天,大伙似乎看見死亡的羽翼正籠罩在自己頭頂上。
梅家的生活和往常沒什麼兩樣,唯一的差別是,破舊的石屋裡多了一個叫作元赤烈的高大男人。
山村坐落在群山環抱之中,也因為如此,單憑梅憐白一個弱女子,根本沒辦法帶著生病的弟弟逃到山外去。而梅亦白自那日一怒離家後,就再也沒有消息。
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赤烈身上的傷能夠快些好起來,好帶他們姊弟倆離開,可天意弄人,他的傷一直沒有好轉,甚至還有潰爛化膿的跡象。
梅憐白好不容易才讓他的傷口不再惡化,可他的人卻整整瘦了一大圈。
別說帶著他們姊弟逃出去了,就連他獨自走出大山也做不到啊!看樣子要等到他復原,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
梅憐白眉間緊鎖,好久沒有得到外界的消息了,她心中的不安也一日大過一日。驀的,兩天前她出去採藥時所看見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燒成白地的村莊,燒焦的屍體,還有瀰漫在空氣裡的濃重惡臭,說是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
才想起,那種噁心欲嘔的感覺就又一次籠罩了她。
「姊姊,小白餓。」一雙滿足疤痕的小手拉拉她的衣擺,小白童稚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小白先去坐好,等、等赤烈大哥回來就可、可以吃了。」她回過神來,有些結巴的道。
「嗯。」小白拿了張小板凳,乖乖的在小桌前坐下。
今天的小白看起來特別有精神呢!梅憐白開心的笑了。也許他能順利度過這場疫病,畢竟村子裡從前天開始就不再死人了。
往好處想,也許再過幾天就會傳來消息說,官兵已經開放被封住的道路了。貨郎大哥最後一次來賣貨的時候也提起過,朝廷好像派賑災使下江南。
說不定賑災使已經到了江南,一切都會回復正常,他們也不必離鄉背井了……
想到開心處,瘦削的小臉上也浮現了笑容。
「有肉呢!」聞到濃郁的肉香,好久不識肉味的小白拍著小手,開心的叫著。
「糟糕!」她只顧發呆,竟忘了鍋灶上還燉著肉。
她驚呼一聲,也顧不得燙手,從鍋台上搶救下那鍋珍貴的肉。
打開一看,湯汁幾乎都燒乾了,不過也因此湯汁黏稠、香味濃郁,讓人不禁食指大動。
「好香啊!」誘人的濃香引得小白直吞口水。
「小白一定餓了,先吃塊肉吧!」她憐惜的說。也真是可憐了小白,都好幾個月不知肉味了呢!
「小白要等赤烈哥哥一起吃。」小白咬著一根小手指頭,張著一雙大眼,垂涎的望著燉鍋,卻一臉堅決的克制住了誘惑。
這些日子裡,赤烈已經抓住了小白的心。身體才好些,小白就圍著他,赤烈哥哥長、赤烈哥哥短的喊個不停,親熱得不得了。
不知不覺中,赤烈也成了這個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如果不是他撐著仍然虛弱的身體上山打獵,他們姊弟倆一定餓死了吧!
雖然他的身體還很糟糕,只能設陷阱捕些小獵物,常常還是空手而歸,不過比起同村的其他人,算是很不錯的了。
沒想到她這一砸還真是砸到了寶貝呢!梅憐白甚至產生「如果他能永遠留在這裡就好了」的念頭。
哎呀!梅憐白,你還真是不知羞。
她用雙手摀住漲得紅通通的小臉。
「赤烈哥哥怎麼還不回來?小白好餓……」冷不防,小白將小臉湊到她面前,可憐兮兮的道。
「啊!』失神中的梅憐白猛的被他嚇了一大跳。
看天色有些晚了,平常這時候應該已經到家了啊!今天怎麼遲了?是遇到猛獸嗎?還是傷口又惡化了?今天中午他沒有回來,藥也還沒換,他該不會暈倒在山上了吧……
梅憐白心慌意亂的,頻頻往外張望。
咦?她好像聽見……
「姊姊,赤烈哥哥會不會不回來了?」小白使勁拉她的衣袖,想喚回她的注意。
「不會!」她的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哇哇哇……」小白被她的疾言厲色嚇得大哭起來。
「小白乖,別哭……」梅憐白心不在焉的安慰著,豎起耳朵聽聽外面的動靜。
嗯,真的有聲音,而且那聲音越來越近……
外面究竟出什麼事了?
「你待在這裡別亂跑,姊姊出去看看。」梅憐白叮嚀一聲,逕自站起來推門出去。
當赤烈去拾掉入圈套裡的兔子時,不小心踉蹌了下,差點栽進自己設的陷阱裡。
呵呵!他的身體還真是越來越嬌弱了。
以前就算背上被砍了一刀,用布裹一裹他仍然可以面不改色的衝上陣殺敵;可現在才這麼一點傷口,就弄得自己如此狼狽。
他一邊自嘲,一邊小心的俯下身去拎起那只倒楣的兔子。
嗯∼∼這傢伙還挺有份量的嘛!掂了掂手裡沉甸甸的重量,他粗獷的大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家裡那兩隻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東西,也該好好的補一補了,這隻兔子足夠一家人吃頓熱呼呼的沙鍋燉兔了。
還有他先前抓到的那只瘦巴巴的狐狸,全身雖沒幾兩肉,不過那身蓬鬆的皮毛若剝下來倒是可以派上大用場。
可以做條暖和的圍脖,嗯……也許做一頂小帽子也是不錯的選擇。
赤烈在心裡盤算著,越想越覺得開心,渾然沒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裡已然將這對姊弟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中。
不知是獵物比平常沉重,還是這段路比平常更遠,赤烈走得直喘氣,等他走近那條熟悉的入村小路時,天色已有些暗了。
咦?天邊怎會有紅得像火一樣的雲彩?
赤烈極目遠眺,一絲疑惑浮上心頭。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先前還是一片死寂的村子,忽然變得人聲鼎沸。
濃煙四起,到處都是瘋狂奔跑的人,男女老少哭著喊著,赤著腳、散著發,有的還是裸著身子只套條褲子。
出什麼事了?!梅憐白茫然的看著這一切。
「嚏睫」馬蹄聲裡,一隊騎著馬的蒙古兵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官兵來啦!」
「官兵來屠村了!」
梅憐白看見熟識的鄉鄰們一個個驚恐萬分,到處亂竄……
整個村子亂成了一鍋粥,而那些舔食著茅屋的赤紅火焰,則成了最悲壯的背景。
屠、屠村?!梅憐白的腦子裡一團混亂。
「殺光,統統殺光!」
「是。」
「把所有東西都燒了,什麼都不許留下。」
「……」
那些騎著馬、拿著火把的蒙古騎兵,就像在麥地裡收割成熟莊稼的農夫一樣,大刀輕飄飄的一揮,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就飛上了天。
村長李叔、村北的小妞妞、隔壁的劉三……沒有一個能倖免。到處都是殺戮、到處都是噴湧的血漬、到處都是慘叫聲……還間雜著亢奮的大笑。
不,這已經不是她記憶裡恬靜的小山村,而是一個只有屠夫與獵物的人間地獄!
「別殺啦!求求你們別再殺人啦!啊啊啊啊啊……」梅憐白嘶聲尖叫,瀕臨崩潰了。
「這裡還有一個!」她的尖叫吸引了蒙古騎兵的注意,當下一騎朝她飛馳而來。
「不--」梅憐白想逃,可是她的腳就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也邁不開。
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把大刀在半空中劃出完美的弧度,刀尖滴下的血漬在夕陽下閃出邪魅的光,死亡的氣息朝她迎面襲來……
生死存亡之際,她的腦海裡忽然閃過赤烈的身影--雖然他瘦得整個人都脫了形,卻絲毫無損他的氣勢;還有他那雙看似兇惡,卻讓她時時能感受到溫柔的虎眸……
「元赤烈……」不自禁的,她的雙唇溜出了他的名字。
赤烈衝進村子時一切都糟糕透了,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尖叫聲,到處都是亂竄的人。他的蒙古同胞就像宰雞串羊一樣,大笑著四處點火、四處殺人。
只要得了疫病,就將整個村子的人都燒死,官兵已經肆無忌憚到如此地步了嗎?他的心中一凜。
怪不得這些南人的造反一直沒停,朝廷出兵出糧,剿滅了一個又一個,卻始終斷不了根,還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事實上,如果不是他誤打誤撞被梅憐白帶到這發生疫病的小山村,他根本不會知道所謂治療疫病的奇方,竟是將人統統殺死!
別說是這些飽受欺凌的南人,換作了是他,在如此的暴行下也一定會起而反抗朝廷的!
「啊啊啊啊……」驀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
「該死!」赤烈詛咒一聲,拔腿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衝去。
「這裡!這裡還有一個!」到處放火、屠殺的蒙古騎兵也看見了他,當下有幾騎從下同的方向朝他包抄過來。
「哼!」就憑他們幾個就想阻擋他,還嫩了點!
好鬥的血液在赤烈的身體裡沸騰,他的嘴角浮現一個扭曲的微笑:遇神殺神、遇魔殺魔,既然敢擋他的道,就要有死的覺悟!
「梅家姊弟可是我在罩著的,敢動他們就得先過我這一關!」看見大刀砍來,他不慌不忙的丟出一句蒙古話。
「你、你怎麼……」蒙古騎兵還下明白他怎麼會說蒙古話,一顆大好頭顱已經掉下。
在蒙古騎兵的嘩然中,赤烈用刀砍出了一條血路,另一隻手還不忘拎著今天打獵的收穫。
「元赤烈……」
尖叫聲裡,一把雪亮的大刀朝她猛砍過來,眼見她就要被攔腰砍成兩段!
「該死,該死!」這麼遠的距離,他根本來不及趕過去救她!赤烈大聲詛咒著。
下一刻,雪亮利刃劈開了柔軟的肉體,熱騰騰、黏呼呼的鮮血隨著斷體殘肢四散迸射。
「啊啊啊啊啊啊……」
「閉嘴!」赤烈剛好趕得及一刀將想要殺她的蒙古騎兵砍下馬來。
「元赤烈,你也死了嗎?」梅憐白怔怔的說,一時反應不過來。
「等這些跳樑小丑都死光,我還沒死呢!」赤烈閃過襲來的刀,大吼一聲轉身將偷襲者砍死。
梅憐白這才發現,剛才是赤烈及時丟出手裡的獵物,撞歪了蒙古人的大刀,這才救了她的一條小命。
「你還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跑?!」看見她還站在那裡發愣,赤烈急得大吼一聲。
「我、我馬上去收拾東西!」梅憐白轉身往家的方向衝去。
「都什麼時候了還收拾!」他一把抓住她的背,將她硬生生拉回。
「可是小白還在家裡,他……」她掙扎著要走,卻被赤烈牢牢牽制住。
「小白他……」
「這裡危險啊!」一陣尖利的號角聲響起。
赤烈反手將吹響號角的蒙古兵殺了,可是集合的號角聲已經傳遞了整個村落,「躂躂」馬蹄聲裡,蒙古騎兵迅速朝這裡集結。
「呃……」眼見大隊蒙古兵來勢洶洶的朝他們靠近,梅憐白嚇得整個人都呆住了。
「拿著!」赤烈狠狠的幹掉一個,順手抽過那人的佩刀,丟進梅憐白的懷裡。
「不!我不行,我……」那刀把上還殘留著村人的血呢!她嚇得丟下那把刀。
「要生還是要死,你自己決定吧!」他丟出一句,和趕來支援的蒙古兵戰成了一團。
體力消耗得遠比他預期的快,才戰了沒多久,他就感覺到自己渾身是汗、小腿肚開始發抖,連視線也模糊了起來。
「啊啊啊……」驀的,她的尖叫又一次傳入耳中。
「該死!」赤烈甩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些,回頭卻看見她坐倒在地,一個蒙古騎兵正驅策駿馬要往她身上踐踏過去。
「找死!」他不假思索的丟出手裡的長刀,往那個獰笑著縱馬的蒙古兵的身體刺穿過去。
赤烈撲過去,抱住她打滾避開馬蹄的踐踏。蒙古兵的屍體跌下馬來,正好跌在騰空的馬蹄下。
「喀啦喀啦」,骨頭碎裂聲在梅憐白的耳邊響起,而她的臉正對著一張被馬蹄徹底踏扁了的……
「呃∼∼」她機伶伶打了個冷顫,想移開眼,可是恐懼使得她的脖子僵硬住,竟無法挪動分毫!
「別看了!」赤烈一把抓過她,將她的小臉緊緊壓在自己的懷裡。
聞著混合著汗水、體味、血腥的複雜味道,雖然他們仍在危險環伺之中,可梅憐白卻感覺到自己那顆恐懼至極的心,奇跡似的得到了安撫。
「赤烈哥哥……」不自禁的,親密的呼喚溜出了她的雙唇。
「什麼?」赤烈望進她的雙眸裡,只見她眸裡盈著淚水,是那麼的澄澈、那麼的動人……
赤烈有一瞬的恍惚。
他不明白啊!為什麼自己會覺得這張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臉越來越吸引人了呢?
「赤、赤--呃……元赤烈!」被他專注的盯著,梅憐白緊張的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
「別這麼看我,否則我就要忍不住……」赤烈沾著血漬的大手情下自禁的撫上這張瘦得可憐的小臉。
「他們來了!」她急得猛推他。
「什麼?」他還在發怔,忽然--
「在這裡!」
「快放箭射死他們!」
「……」
陣陣馬蹄聲響起,那些層村的官兵們全往這邊圍攏過來。霎時,滿耳都是亂響的弓弦聲,滿天都是亂飛的箭矢。
「見鬼!」赤烈一把推開梅憐白,自己也順勢滾開。
幾枝箭插在他們原本站的地方。
「該死!」他一把拔起插在屍體上的大刀,揮舞著格開飛射過來的箭。
蒙古人精於騎射,用的弓都是鐵胎硬弓,射程遠、勁道也足。這在平時對赤烈而言或許不算什麼,可是此時他的體力已嚴重透支,格打幾十枝箭之後,雙臂又麻又痛,幾乎要舉不起來。
「我、我們也用箭射他們!」驀的,他聽見梅憐白激動的聲音。
原來,蒙古人的軍馬一向對主人很忠誠,那匹馬在失足踏死主人之後,就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動。
梅憐白瞥見馬鞍邊懸掛著弓箭,就靈機一動,趁著赤烈格打箭矢時,解下了懸掛的箭囊。
赤烈抓過她遞來的弓箭,隨手抽出一支搭箭彎弓。「嗖」的一聲,箭射穿一個蒙古兵的身體,又射倒了他後面的一個。
他神乎其技的箭術讓蒙古兵一陣嘩然。趁此良機,赤烈翻身搶上那匹失了主人的軍馬。
軍馬雙蹄凌空,又蹦又跳的拚命反抗,卻被他用一雙鐵腿牢牢夾住,無論它怎麼蹦跳都逃不出他的掌控。
「嘶∼∼」軍馬凶性大發,竟朝自己的兄弟衝去。
「嗖嗖嗖嗖」,即使在瘋馬的背上,他仍有餘力發出奪命神箭。
蒙古騎兵雖然長於騎射,卻不曾見過如此神技,竟在傻傻的被赤烈射死了好幾個之後,才反應過來。
「放箭!」
「快放箭射死他們!」
「……」
赤烈勝在悍勇,可蒙古騎兵到底勝在人多,慌亂一陣子之後,也就穩住了陣腳。
「走!」赤烈強行掉轉馬頭,朝她衝來。
「可是小……」小白還在家裡!梅憐白想住家裡跑,但他已從馬上探下身,以撈月之勢將她扯上馬鞍。
「他們要逃了!快擋住他們!」
「……」
蒙古騎兵紛紛前往攔截。
「小白還在家裡,我不可以……」丟下他!梅憐自在他懷裡拚命掙扎著想下馬。
「別鬧了,難不成你要大家都死在這裡?!」赤烈大吼一聲。
「我……」她被他嚇住了。
「圍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該死!」前後都是追兵,赤烈略一思索,掉轉馬頭往右邊的樹林裡鑽。
「放箭,放箭!」
「……」
弓弦之聲大作,他感到背上一痛,似乎被一枝箭射中了。
「射中了,射中了!」
「別讓他們跑了!」
身後一陣鼓噪,箭矢射得更密集了。聽那聲音,蒙古人也跟著追進了林子裡。
「放我下去,我要救小白……」更要命的是,梅憐白又掙扎著想要跳下馬。
「該死!」他這輩子還沒這麼狼狽過咧!赤烈詛咒一聲,正在想要不要乾脆一掌打昏她,眼前忽然一黑,身子不由晃了晃。
他胯下的軍馬其實一直都在伺機報復,感覺到夾痛腹側的鐵腿失了力量,它猛的揚起前蹄,嘶鳴著直立起身。
「嗚……」梅憐白的身子重重的撞進他懷裡,將他那些還沒來得及痊癒的傷口撞裂開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內衫被膿血浸透了。
最該死的是,他居然墜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