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站在明驥房外,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敲門之時,房門卻被打開了。明驥見了他也是一愣,但馬上將他拉進了門,又把房門關上。
「你怎麼來了,還換了這身衣服?」平常都是見他作漢人的打扮,如今換了滿人的長袍,戴上了帽子束髮結辮的,倒也風流韻致,瀟灑自如,明驥看著看著不禁笑了出來。
漢陽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還不是為了你,我聽說你被人挾持,連命都快丟了半條,心裡一急就換了這身打扮來看你。誰知你好端端的沒缺胳臂斷腿的。早知道這樣,我也不必多花心思了。」
明驥心裡感激,斟了一碗茶,端到他面前:「謝啦!我福大命大,你絕對可以放心,我死不了的。倒是那刺客有一件東西你一定感興趣。」他從懷中取出一串珠鏈,那赫然是昨日被他一劍削下,散落一地的珍珠手鏈,「這是我在那刺客身上削下的紀念品。你瞧瞧,是否很眼熟?」
漢陽接過手鏈來,心裡大為震驚,那串珠鏈顆顆精緻,難得的是近二十顆的珠子個個一般大小,名貴極了。但使漢陽震驚的不是這串珠子的價值昂貴,而是它乃當年韋志華親手為小憐戴在手腕上的生日禮物啊!他難捺內心的激動,雙眸牢牢地盯著明驥:「這是小憐的東酉啊,怎麼會在那刺客身上的?莫非……」
明驥打斷了他:「你也這麼說,那就肯定不會錯了。我一見到這珠鏈,簡直是不敢相信竟會在那人身上出現。」他把在茅屋中和那刺客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說了出來,但卻漏了那段她們師徒兩人的對話,因為他不確定那刺客究竟對他懷有哪種感情,所以他決定加以保密。
他又說:「雖然那刺客說的聽來似乎很有道理,但我仔細推想了好久,還是認為其中破綻百出。」
「嗯!當年小憐還只是一個小女孩,她怎能從侍衛眾多的攝政王住所走到破客棧而不被任何人發現?在京城並沒有和我家熟識的人,又是誰把她帶走的呢?」漢陽也覺得疑點甚多,不能自圓其說。
明驥揚了揚眉,讚許地拍著手:「是啊,我也是這麼認為,何況那刺客的聲音聽起來甚為年輕,想必當年她也是個小女孩,怎麼會對那件事和小憐的衣著特徵記得那麼熟呢?」
漢陽心中驀然浮起了一個奢望,他大著膽子不顧一切地說了:「也許她就是小憐!」
明驥聞言不禁蹙起眉峰,暗自盤算這個可能。他也如此希望;可她若是小憐怎麼會認不出自己呢?但那名少女對她師父的談話—一迴盪在他耳邊,彷彿就是在向他表白什麼一樣。他揉了揉隱隱發痛的太陽穴,遲疑地說:「不無可能。但這些年來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怎會淪落到做刺客呢?」
這倒也說不定,你不明白漢人對滿洲人的痛恨,尤其是經歷過揚州屠城那種慘劇後,任誰也會性情大變的。但這些話只在漢陽嘴邊打了一個轉,又給他嚥了回去,那刺客若真是小憐,能救她的只有明驥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叩門聲,漢陽忙從座位上站起來,避在一旁裝做為貝勒爺整理書架,明驥則應了一聲:「是誰?」
「是卓爾莽向貝勒爺請安來了。」
明驥面露微笑:「快進來吧!」轉過身來對漢陽說:「你也留下來吧,又有消息了。」
卓爾莽乍見到改了裝的漢陽,也是發呆地望著他,但馬上驚醒了過來:「貝勒爺,我照你的吩咐去和『紅袖招』的嬤嬤說了,但得到的消息竟是無歡姑娘這陣子臥病在床,已經連著兩天都沒有在吟鳳閣見客了。」
「哦!是生了什麼病?」明驥的雙手環抱在胸,好整以暇地問,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竟有八成肯定了那刺客就是聞名京城的無歡姑娘。
「我也是這麼問那個嬤嬤的,她說無歡姑娘得了氣喘病,不能開嗓,這兩天都在屋子裡歇著。我自是不肯罷休!硬是要見姑娘一面,那嬤嬤本來不肯,但被我一磨,她也就乖乖答應了。」卓爾莽頗為得意地笑了起來。
明驥頗不以為然地抿抿唇,笑嘻嘻地望著他,臉上儘是溫和的笑容:「你這是耍無賴!後來呢?她有沒有見你呢?」
卓爾莽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尷尬地笑著:「見到了,她今天早上才開門見我的,哇塞!可真是漂亮的大姑娘,嬌怯怯的有點弱不禁風,臉色極為蒼白,滿臉病容,的確是生了病的樣子。她一聽說我是貝勒爺派來的,竟對我特別親熱了些,臉上也不再是冷冰冰、凡事滿不在乎的神情了。」
這就是了!明驥要的就是這個答案,只要再看看她的右手臂上有沒有傷口,就可以證實她是不是刺客了。
「她聽到我的邀請後,做了什麼表示沒有?」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還謙虛了好一會兒。什麼歌藝不好,有辱雅聞這一類的話,我也學不會,但她說二十日將在吟鳳閣擺上一桌酒席,請貝勒爺你賞光赴宴這一句話,我可是懂的。」
昨幾個正月十五,今天是十六,還有四天,諒她也玩不出什麼花樣。明驥的雙眼亮了起來:「好,就是二十日,我定會赴宴,到時候真相就會大白了。」
漢陽在一旁聽得是一頭霧水,他以為卓爾莽是懂得其中訣竅的,但看他也是一臉茫然,而明驥正笑吟吟地盤算自己的計劃,沒多做解釋,令他焦躁了起來。「你葫蘆裡究竟賣了什麼藥,可否說出來讓我們聽聽?」
明驥頑皮地挑起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我沒在故弄玄虛,我只是想把事實單純化一點而已,而且緊盯著一個人比在海裡撈針更快些,你不明白嗎?」
「她?無歡姑娘?」漢陽久居王府後院,極少接觸外界事物,對目前京城中最熱門的人物他毫無所知。
明驥笑著抿抿唇,簡直不知從何說起。此時,他的房門被大剌剌地推了開來。這鄂親王府裡只有一個人有這麼大的膽子,他無奈地望著這個年已近雙十卻仍驕蠻頑橫、受盡全家寵愛的明珠格格。
「二哥,姨媽派人來要把婉綺接回去。你快去和姨媽說,讓婉綺在我們這兒多住幾天嘛!」她拉著明驥的衣袖,柔聲地祈求著。
漢陽只見一位年約十八九歲,綁著烏黑的兩條大辮子,有著甜甜的瓜子臉,笑起來很甜的小姑娘,挽著一個美貌少年的手,親親熱熱地走了進來。他不願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低下了頭就要出去。
那少年注意到他了,竟走到他面前叫住了他:「喂!你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我以前沒見過你?」
明珠也覺有趣,忙拋下哥哥的手:「是啊,我也沒見過你,把頭抬起來。」
漢陽無奈,只好抬起了頭:「小的參見格格。」
「啊!你是後院那個漢人!」明珠小的時候見過他幾次,沒想到竟在此時此地又遇見了他。
婉綺則是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這位眉清目秀、挺拔英俊的男人,渾然不知自己這樣盯著人家頗為無禮。
漢陽被她這樣逼視,心中不免有氣,正待開口表示不滿又覺不妥,悶聲說:「這位公子叫住在下,不知有何指教?」
婉綺「嗯」了一聲,好奇地問:「你是漢人,穿上我們滿人的服裝做什麼?想改邪歸正做我們滿人啊!」
她天真嬌憨的話語,聽在漢陽的耳裡卻成了莫大的譏諷,他以為這美貌少年是存心找他麻煩的。
「不知在下如何得罪了公子,還請公子明示,莫要暗箭傷人。」
他費解而冷淡的眼光掃射過婉綺臉上,使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她囁嚅地解釋著:「你沒得罪過我啊,只不過是好奇地問問嘛,你不愛說就算了。」
漢陽冷笑著走了出去,對誰也不再看一眼。他最痛恨被情義所縛,不得不在滿人府中居住,而這少年竟巧不巧地踩到他的痛處,更令他心生厭惡,其實說穿了,也只是他高傲的自尊受傷了。
「唷!這人好大的架子啊,竟然不把堂堂穆親王府中的婉綺格格放在眼裡,這人實在是太過分了!二哥你不能再包庇他了,應該給他一點教訓。」明珠忿忿不平,為婉綺受到的無禮對待感到委屈。
明驥向來對客居府中的漢陽頗為尊敬,而如今卻發生此事,令他頗感為難,只能安撫地對她們笑說:「你們別怪他,他最近才遇到一件極不開心的事,心情自然不好。婉綺,他不是有意的,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他這一次好不好?」
「好吧!誰教你是無所不能的表哥呢,不過你得答應去說服我額娘,讓我在這多住幾大。」婉綺爽快地答應了,當然還不忘追問那引起她莫大興趣的漢人,「還有啊,那人到底是什麼來歷啊?怎麼會住在王府中的?姨父他們怎麼會答應的?」
明驥攤了攤手,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小表妹,除了誠實以外只能還是誠實:「他是韋漢陽。我當年路過揚州時,見他身世可憐,所以將他帶了回來,沒讓阿瑪知道是因為阿瑪一定不贊同我的做法。你現在已經都知道了,可不許傳到我阿瑪的耳裡,要不然有你受的!」
「是。表哥,沒想到你從小愛撿小貓小狗的個性,到長大了竟變本加厲撿了個人回來,還是漢人哩。」婉綺頑皮地吐出小舌頭,扮了個鬼臉,「我還真想看看姨父碰到那韋漢陽是什麼樣的局面呢!他來到這裡也有好幾年了吧。怎麼會沒遇見姨父呢?」
「沒什麼好奇怪的,王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整天來來回回地忙自己的事,若不是我阿瑪身前跟班的人,阿瑪也弄不清楚到底誰是誰,若有事要派人去做,只要叫身邊親近的人傳令下去就行了。只要那人不在我阿瑪面前晃來晃去,就算藏上一輩子也不會被人發現。」明珠見怪不怪地解釋著。
婉綺「哦」的一聲,好奇的種子正在心裡生根發芽了,她若無其事、開開心心地和表兄妹閒談幾句後,才借口溜回房間去,為腦中已成形的計劃做準備了呢!
§ § §
琵琶聲叮咚作響。婉轉跳蕩的音符盈滿了這間精緻小巧的吟鳳閣。閣內牆壁上掛了幾幅寫意的山水畫,繡床上只簡單地放上一隻白色的枕頭,圓圓的桌上擺了四色簡單的家常小菜,几上放了一隻青銅古鼎,鼎中燒著檀香,一縷縷青煙緩緩從鼎蓋的獸頭口中裊裊吐出。
無歡手抱琵琶,纖指來回在弦上撥弄著,口中輕輕地唱了起來——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樓花院,瑣窗朱戶,
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提斷腸句。
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燭光瑩然,佳人如玉,明驥的心先醉了,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藉以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千萬不可以被她迷惑住了,畢竟如今她的嫌疑最大。但他信誓旦旦的諾言在接觸到她含情脈脈、如泣如訴的秋水雙瞳時,全都破碎得不堪一擊,他醺醺然地望著眼前麗人,非為酒醉,是為人醉。一曲既了,他倏地驚醒,鼓掌叫好:「果然音韻悅耳,歌聲繞樑,姑娘真不愧為京城第一琵琶女,在下彷彿見到白樂天在潯陽江頭聽見的那曲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形容得太妙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問。」
無歡盈盈地站起身來,按班行禮:「公子謬讚了,無歡愧不敢當。」
明驥優雅地回禮,仍不住口地輕歎:「你應得到的,更難得的是在下竟有此榮幸得蒙姑娘青睞有加,竟能進入姑娘的閨房中聆聽妙曲,在下真是受寵若驚了。」他故作輕薄地試探著:「姑娘盛情厚意,在下並非是不解風情的木石草人,怎奈家中管教甚嚴,無法徘徊花街柳巷多時。今宵一會,我們何不逢場作戲、虛龍假鳳一番呢?」
羞赧與悲憤霎時染紅了無歡的臉頰,她萬萬也想不到幼時仁慈寬厚的大哥哥竟是薄倖無情的人,她冷笑著說:「無歡當公子是臨危救急、義無反顧的大恩人,沒想到公子竟當無歡是尋常歌樓酒女!既是如此,無歡也沒話可說,公子還是請回吧,別讓這污穢之地玷辱了公子純白清淨之軀。」
明驥目光如炬地凝視著她逐漸變冷、變白的容顏,內心閃過一絲酸澀。真是見鬼了,今晚他的感情神經特別敏銳,一再地叫他不要太狠心了。他神色凜然:「姑娘,在下沒別的意思,只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哼,多美麗動聽的話啊,一句情不自禁就可以作賤我這個酒樓女子!公子,你又何必用這種花言巧語來玩弄我呢?你只要擺出你的頭銜、權勢、財富,我還有反抗的餘地嗎?」無歡自怨自艾,只盼轉移他對自己的疑慮,但說著說著感懷身世飄零,連自己都要信以為真心酸落淚了。
「無歡,難道你當真不肯原諒我的口無遮攔、胡言亂語嗎?你明知道我不是那麼絕情的人。」他的目光深遠而綿長,語音輕柔得如微風拂過平靜無波的水面,在她心湖蕩起了絲絲漣漪。
明驥話語甫落,才發現這是他內心深處真實的感受。近三十年來的歲月,他首次驚覺自己可能愛上了眼前柔若飛絮又謎如幽谷的女人。
「公子有心也好,無意也罷,總之是無歡命苦,此身已落紅塵,難免公子會將我當成低三下四的女人。無歡書念得不多,但幾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自是不敢奢望公子將無歡當成名門閨秀以禮相待,只盼——」無歡心如刀割,咬咬下唇才能把這番話說了出來:「下回再見面的時候,公子不是恩客,而我也不是歌女。」
明驥心中一震,忘情地握住她舉起酒杯打算一飲而盡的冰涼小手:「你這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我乍見到艷美無雙的你,就已驚為天人,此身此心早已不屬於我了。一見鍾情或許已被人用得氾濫了,但這話的確是我真摯的感受。」
他深刻地剖白自己,感到她的手輕輕戰慄,微微使勁打算縮了回去。他握得更緊了,無意間翻過她的手來,卻發現那小手心極是粗糙,手掌上滿是老繭與刀痕。他倏地繃緊了臉上肌肉,臉色也悄悄變白了。他竟沒有拂起她衣袖一睹究竟的勇氣,萬一她真是那刺客,自己能狠下心來逮捕她嗎?又怎忍心讓她深陷囹圄呢?
無歡甫被他柔情蜜意的話語熏得芳心大醉,臉色酡紅,而不經意間見到他蒼白的臉如遭重擊般,一股揉和著震驚、憐惜、憤怒,和無比困惑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她的柔荑,她驀然明白了,慌亂的她急忙在腦中編織著謊言:「無歡從小家貧,七歲被賣人『紅袖招』,八歲跟著嬤嬤學琵琶,手指常常彈到流血了還不能休息,非得練完整首曲子才能吃飯,長此以往,手就變粗了,倒讓公子見笑了。」
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明驥譏諷地笑了笑,北京城裡人人都知無歡是最近才來到城裡的,這番謊言騙得了人嗎?最讓明驥痛心的,竟是她終究不肯相信他,不明白她的一切苦衷、無奈他都想替她承擔。明驥默然許久,才緩緩鬆開了手,見她明顯地放鬆了緊蹙的眉頭,決定先不逼她,讓她瞭解他、信賴他,甚至愛上他後,再來談談這一切大逆不道、欺君犯上的行為。他裝做若無其事,頗為不解地挑了挑眉毛:「我好像聽說無歡姑娘是從南方來的?」
無歡偷吁了一口氣,嫣然笑稱:「揚州。我祖籍揚州。後因南方動亂,爹娘帶來到北京的。」
「揚州,」明驥喃喃地把這地名咀嚼了好一會兒,別有用意地瞅著無歡,聲音是無比的低沉柔和,「我在那兒也遇到了一位令我永難忘懷、悔恨終生的人。」
「哦?」無歡揚了楊柳眉,好奇心大增,「公子是人中龍鳳,家世顯赫,又官居極品的天之驕子,在你心中只怕沒有得不到的東西、追求不到的人!怎會有令你如此遺憾的事呢?」
明驥深深地望進她那會說話的雙瞳,意味深長地笑說:「我現在最想得到的人是你,你說天之驕子的我有幾分成功的機率呢?」
無歡臉紅耳熱,頓時覺得胸中壓抑許久的情感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地擴散開來,奔流在她血液、四肢百骸的是那濃烈如酒又滾燙如火的感覺,她低垂了頭不發一語。
明驥盡情地掬飲她嬌羞的美,若不是一再提醒自己不可唐突得罪佳人,否則他真想過去抱一抱她、親一親她。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十三年前,我路過揚州時遇到了一位小女孩,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一見到那女孩,滿心就有想要照顧她、保護她的慾望。那時她病得奄奄一息了,我衣不解帶、整日整夜地照顧她。後來她病好了,我就收了她做我的乾妹妹,本來打算帶著她一塊回京的,誰知她竟然離奇失蹤了。十三年來,我用盡了各種方法始終沒有她的消息。我原以為這輩子已經再也找不到她了,誰知就在幾天前,我又得到了她的消息。」
無歡聽得心神蕩漾,頗有造化弄人之感。她硬著頭皮問:「什麼消息?」
「據行刺皇上的那名刺客說,那女孩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我不願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你說,這不是畢生最大的遺憾嗎?」他猛然舉起酒杯,飲盡了那已半冷的酒,任憑辛辣濃烈的酒精燒灼著他脆弱的神經。
無歡不自然地笑了笑:「也許忘了她,對你比較好些。」
「是嗎?若真能忘了她就好了。真奇怪,你跟那刺客的說法很像,她好像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明驥若有似無地笑著,以那雙像是可以穿透她的目光緊盯著她。
有嗎?無歡不自覺地蹙起眉頭,暗自沉思著自己是否說過,但她搖了搖頭,實在不大記得那晚她究竟說了什麼。畢竟那時她身上有傷,又是分別了這麼久才和他如此相近,她真的不記得了。
面對明驥研究的眼光,她輕笑了出來:「是嗎?那可真是巧合啊!在這亂世之中,隨時隨地都有人倒下死去,公子實在不必為了一個小女孩耿耿於懷。這是我衷心的話,還請公子三思。」
「我會牢記在心的。」明驥含糊其詞地說,見天色不早,已近二更了,他微笑著起身,「今晚叨擾姑娘這麼久了,在下實在過意不去,若贈金銀財寶,倒辱沒了姑娘這份盛情,所以在下擅自做主欲替姑娘贖身,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不行!」無歡慌了起來,她沒想到明驥竟有這種想法,「我在京城舉目無親,除了這吟鳳閣外,沒別的地方可去。公子不必為無歡費心了。」
「煙花酒地乃是非之地,姑娘豈能將終身托付於此?」
「總好過一人侯門深似海,做人侍妾卑賤如土。」無歡咬緊牙根,不甘示弱地回拒了。
「好吧,在下尊重姑娘的決定。」明驥拱手抱拳,瀟灑地告辭了,「更深霧重,姑娘請留步吧,保重身子,莫再惹上什麼風寒,我會很心疼的。」
無歡又是一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修長挺拔的身影,逐漸隱沒在重重庭閣中,直到消失不見了後,才依依不捨地步回房中,獨自咀嚼內心深處波濤洶湧的悸動。
§ § §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漢陽獨自站在後院的圍牆內,望月興歎著,在他已決定離開這重樓深鎖的親王府之時,竟又有了小憐的消息,這令他再三躊躇,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留。
婉綺悄悄從拱門探頭出來,見他一人獨自漫步在庭院中,好奇心大盛:「喂,你在念什麼啊?又是酒。又是天、又是宮什麼的,你們漢人編的歌真有趣,人怎麼能在天上飛呢?」
漢陽挑起了那雙濃眉,頗為不耐地望著這個無禮少年:「我有得罪過你嗎?為何你三番兩次總是要找我麻煩?好像我欠了你什麼似的。」
婉綺囁嚅著潤了潤唇,見他轉身就走,忙奔到他面前:「等一等。」
漢陽緊攏著眉頭:「怎麼?你當真要找我麻煩?」
「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婉綺的頭垂得好低,看著地上被斜斜的月光拉得好長的兩個影子,怯怯地解釋著:「我知道那天的事的確是我不好,不知輕重冒犯了你。你就大人有大量,看在明驥表哥的面子上原諒我吧!若還覺不夠,那你就罵我吧,我不回嘴就是了」
這少年怎麼這麼婆婆媽媽,沒點男子氣概,漢陽皺眉歎了口氣:「算了吧,你也是無心的,不知者無罪。」
「那你不罵我了?」婉綺心中一樂,笑靨如花,抬起頭來,雙眼亮晶晶地瞅著他。
漢陽乍見到這如寶石、如美玉,閃亮動人的明眸時,呼吸為之一窒,但他馬上為突如其來的無名念頭感到羞愧,眼前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啊!他不自然地挪開了視線:「我沒你這麼孩子氣。」
「那,我們可以化敵為友嗎?」婉綺懂得打蛇隨棍上的道理,不管如何,她是交定這個朋友了。
「我們原本就不是敵人。我姓韋,名漢陽,我的年紀比你大,你就叫我韋大哥吧!」他望著眼前年輕的臉龐洋溢無比欣喜的微笑,眉頭也不禁舒放開了,不再憂鬱的他顯得更為溫文儒雅。
他笑著問:「你的大名呢?認識你這麼久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難道以後見面要喂來喂去的嗎?」
婉綺笑了一會兒,才正色地說:「我是旗人你早知道了。我的名宇是宛奇,宛然的宛,奇怪的奇,和鄂親王是姻親,我額娘和敏慈福晉是親姐妹,所以我從小是和明驥表哥、明珠一起玩到大的。不過明驥表哥見到我就嚷著叫頭疼,因為他老是說我會闖禍,惹來一大堆麻煩,像那天我口無遮攔得罪了你,他就訓了我好久,還叫我離明珠遠一點呢。」
「哦!這又是為了什麼?」漢陽聽得興趣盎然,長夜漫漫有這活潑的小兄弟做伴,似乎是件挺愉快的事。
「怕我帶壞她啊!」婉綺齜牙咧嘴的,頗不服氣地抗議:「其實明珠比我還大膽呢!有一回她趁著鄂親王和福晉進官不在府裡的時候,偷騎了鄂親王最鍾愛的馬,繞著長城騎了大半天後才回來,把馬的左前蹄都弄傷了。鄂親王看了好心疼哦,結果把她狠狠地罵了好久。這些明驥都不知道,他還以為他妹妹當真溫柔文靜,不會闖禍呢!」
漢陽笑了笑,眼神頗為黯然地說:「有兄弟姐妹一塊玩耍真好,令人好生羨慕。」
「你有兄弟姐妹嗎?」
她問得天真,漢陽卻有著無比感慨。他長歎了一口氣:「有的,可是親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惟一的親妹妹我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和她相聚。」
婉綺茫然不解地望著他愁眉深鎖的俊容,不知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不開心的人?她眨眨那雙靈動活潑的大眼睛,試著改變這種沉悶氣氛:「韋大哥,你剛才念的什麼月亮啊、酒啊、天空啊的歌,聽起來真的很好,那是你做的嗎?」
「不是,那是宋朝一位詞人蘇武寫的,感懷親人遠離,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屬最後那兩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了。」漢陽不厭其煩地把蘇武這一首《水調歌頭》抄寫下來,細細地解釋了一遍,還把當初寫詞的人身世經歷詳細地說了一番。由於心境與詞意相同,詮釋得也就特別傳神,那是他最喜愛的一闕詞。
婉綺細細咀嚼詞中意味,反覆沉吟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韋大哥,你也一定可以和你失散的親人相會的。」
漢陽心裡感動莫名,眼眶竟微微泛紅了:「謝謝你的鼓勵,我不會放棄繼續找尋的希望的。」
「唉!你們漢人住的地方好,吃的東西精緻又講究,穿的也漂亮,禮貌比我們滿人更是周全許多,現在連編的歌兒都是那麼好聽。我們雖用武力征服了你們,可是諒你們心裡也不服氣,老是在想蠻夷之邦不配擁有江山,難怪有人整天吵著要反清復明。」婉綺的小臉滿是深憂,一雙小手托著下顎,哀聲歎氣地望著他。
漢陽「咦」了一聲:「你怎知道?」
「偷聽來的啊!我聽我阿瑪和府裡的侍衛在聊天,我阿瑪對他們說,最近八旗旗主都接到了一封恐嚇信,上面只寫著『反清復明,必取狗命』,所以要府中的侍衛嚴加戒備,提防刺客混入王府。」
「八旗旗主,那你是……」漢陽更加好奇了,這頑皮少年莫非又是一位王爺貝勒不成。
婉綺自知說溜了嘴,忙掩飾著:「呃,我早說過了嘛,我額娘和鄂親王的福晉是親姐妹,自然在清人的階級裡身份不低。我阿瑪一天到晚和侍衛們混在一起,消息自是靈通;反正這件事已經快要不成秘密了,我知道了也不打緊。」
漢陽深信不疑地點點頭,思緒自然飛到那可能知道小憐下落的黑衣蒙面人身上。他有些緊張地問:「你知道那下帖的人是誰了嗎?」
「沒人知道。」婉綺見他面色凝重,掩不住濃濃的好奇心,她湊近身來,「韋大哥,你知道刺客是誰?」
漢陽心煩意亂,鼻中又聞到一股淡淡的熏香,腦中警鈴大作:「我怎麼會知道!你身上怎麼有股香味?好像蘭花的味道!」
婉綺「啊」的一聲,早上才把壓干的蘭花花瓣研磨成香粉,以為身上味道早已談去了,沒想到還是被他聞出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都是明珠啦,跟她說過我不喜歡研香粉這種女人的勾當,她非要逼我去弄,現在害得我全身都是這種味道。我非找她算賬不可。」
漢陽帥氣地笑了笑,還未回答,她又惡狠狠地說:「你可別說出去哦!要是有人知道我身上弄些花花草草的,非給人笑掉大牙不可,以為我愛扮女生。」
漢陽又是忍俊不住:「好好,我不說就是了。其實你不用扮女生,舉手投足就很像個女人了,長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不仔細看,還真以為你是個大姑娘呢!」
「你還說,看我下次怎麼修理你。」婉綺挑了挑眉,見他稱讚自己貌美,心中又樂又喜,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認為我很漂亮?」
「那是當然,若你是個姑娘,一定有很多人追求。」漢陽毫不考慮,鄭重地點了點頭。
婉綺咬著唇,怯生生地問:「那包不包括你呢?」
「我?」漢陽驚愕地指著自己,想了許久才柔聲說:「應該會吧!你若是個女人,我肯定會喜歡你。」
婉綺開心得笑了,她半羞半怯地站了起來,溫柔地回望著他:「韋大哥,真高興認識你,今晚是我此生最難忘懷的一夜。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牢記心頭,但願你也是。」她踩著輕快的步伐穿過拱門。回到前院了。
她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個性讓漢陽搖頭苦笑,對這個有著幾分淘氣、幾分幽默又幾許溫柔的少年,他竟有些招架不住的昏眩感,他開始明白明驥所處的可憐境遇了。可是,他笑問自己,有這麼一個活潑的弟弟有何不好?總比一個人孤單空寂地望月興歎強許多吧!他笑得神采飛揚了,連走進庭院來為他換燭斟茶的韋福都看傻了眼,何時曾見過韋少爺如此開心,重展歡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