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這一次的朝貢,他雖然帶她入宮,卻不讓她參與詠春飲宴,只讓她遠遠地待在御花園裡的一隅,遙望自個兒的夫君與那一名他所愛的花魁雙雙合嗚,在她的眼前肆無忌憚地彈唱著蘭簫、風笛、清箏……
那七宮十二調,音律絲毫不差,甚而樂曲上的用韻、襯字更是配合得天衣無縫、鬼斧神工,相較之下,她是真的無顏出席這盛大的飲宴了,不去是對的,畢竟這一雙手……可能會壞了這飲宴。
但望著樂揚與那花魁襲衣成雙入對,仿如夫婦般夫唱婦隨,她便覺得心頭有如萬蟻騷動,惡狠狠地啃咬、嚙蝕,疼得她得俯下身子,才能稍抑那難受的酸楚苦澀。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她會覺得心很悶,就連呼吸也變得不順,望著那兩人相依的身影,看著樂揚豪放大笑地摟著襲衣,她更是覺得雙眼刺痛濕濡,眼前已是白霧迷濛,再也望不清那令她痛楚不已的身影。
會是愛上他了嗎?會是戀上他了嗎?否則她為何會感到心痛欲死,有如錐心泣血般的悲苦?
一直以為話本中的情愛是離自己極為遙遠的,為何會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瞬地跑到她的心底,恣意妄為地佔據她的心?
為何像他這般任意傷害她的人,她也會無恥地戀上他,厚顏地心譽於他?這原是她最怨恨的不平,為何她如今竟屈於不平之中,甚至任由自個兒的思緒跟著他打轉?
他不愛她,甚至是嫌棄她的。她明知道這一切,卻仍是愚蠢得執迷不悟;蠢,真是蠢到了極點,卻又難捨這心被偷走的痛楚,甚至在她心底還有一點點的竊望,期待他回頭再望她一眼。
但是,直到整個飲宴結束,他都沒有回頭望她一眼,完完全全當她不存在一般,不知他是有意,亦或是忘了。然而,事實卻殘酷地向她證明他是有意遺忘她的存在。回到揚音閣之後,他亦當她不存在,空空蕩蕩的新房裡只餘她一人,而他卻是堂而皇之地將襲衣帶入工房,光明正大地在裡頭相處數十個夜晚。
他是她的天,她就合該忍受他的風流、屈就於這不平的處境中而默不作聲嗎?若真是不要她的話,為何不把話說清楚,為何那一夜他還那麼濃情蜜意地碰觸著她?他現下也是這般地對待襲衣的嗎?
不!她不能接受這樣無恥的事情,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傷害,然而不接受又能如何?這個時代會逼迫她接受任何一個她不該接受的事情,她抗拒得了嗎?若是抗拒不了,她又有如何?
唐詩意氣瀰漫的水靈靈眸子裡輕輕流瀉出身為女子的悲哀與無助。
若是一開始便不曾愛上他,她心底是否會快活一些?真如她所想,出閣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換成另一個牢籠罷了,然而,這一次卻是她甘願被束縛。
「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拼捨……」她喃喃自語,空洞雙眸卻已不知飄到何處,失了焦距。「是自個兒多情,怪誰呢?若是想要逃脫這痛苦,唯有離開一途罷了,但……離得了嗎?」
心都給了他,要如何逃?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話用來形容她的心情是再合適不過。易安居干的癡任務狂傲,向來是她最為憧憬的,但她倒沒想過有一天也會嘗到這滋味——
任由思念化為蠱毒滲入她的體內,猛鷙地啃噬她的心血,放肆地嚙咬她的筋絡,在她無力掏時,再恣意地腐蝕凝在她心頭多年的傲氣6就連僅剩的女子矜持都快為他拋去了。
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就快要無恥地找上他,同他把話給說清楚。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若是她能夠釋懷,能夠把這所有的痛苦都告訴他,或是學著讓自己無情一點,她是否會回到原本平靜如西湖的她?
「少夫人。」
才剛合上手中水墨方干的手稿,門外卻傳來小樂子總管的聲音。
「什麼事?」將手稿放到一旁的櫃子裡,唐詩意快步地走到門邊。拉開了門,望著一臉惶恐的小樂子。
「這——」唉,若不是真無法子,他一點也不想麻煩少夫人。「閣裡有客人來,但老爺不在,而少爺……」
一說到樂揚,小樂子便自動噤口,不敢再多說一句,就連氣也不敢再大喘一下;瞧他,什麼話不說,偏偏說上了少爺,豈不是自討苦吃嗎?
少爺也真是的,平常愛上風雅樓虛晃個幾日是沒人會管他的,可今兒個他居然把當家花魁襲衣姑娘給請回閣裡,光明正大的雙宿雙棲,這教少夫人怎麼忍受?
更糟的是,他居然還在少夫人的面前提到少爺。唉,實在是……
「先將客人請到中院的亭裡,我隨後便到。」望及小樂子在自個兒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樣,心弦不禁稍稍緊繃,卻又不能不以眼前的大事為重。
夫君正在美人懷裡銷魂,她怎好意思擾了夫君的雅興?他是她的天哪,她怎能放肆?
***
「樂大哥,這樣子好嗎?」
工房裡,襲衣坐在樂揚的身側,一雙勾魂的桃花眼直望著正在為已暈黑的箏頭漆上金粉,繪上一對鴛鴦的樂揚。
「什麼?」樂揚頭也不抬,漆黯的眼直盯著磨得光亮的箏頭。
「新婚燕爾,你邀我入宮,又邀我到府上作客,和我一同關在這工房裡數日未出,不知嫂子會怎麼想?」襲衣睨了他一眼,見他無動於衷,又接著道:「不知道外頭把咱倆的關係,繪聲繪影成什麼樣子了?」
「你以為你管得著別人的嘴?」樂揚的手拿著剁片,慢慢地將多餘的金粉刮除,眼前著整把箏快要完成了,嘴邊輕輕地勾起一抹笑。
「是管不著,不過……」襲衣望著他淡笑的俊朗側臉,不禁促狹地接近他,一雙勾人的桃花眼眨呀眨的。「襲衣這下子倒是不懂,明明這朝貢的箏都獻上了,樂大哥又何必急著再做這把箏?是想送人的嗎?可襲衣記得,樂大哥的箏除了朝貢,是千金不賣的,就連襲衣我也得不到你一把箏。」
瞧樂揚的大手一頓,她不禁又好笑地道:「襲衣我是不懂得樂大哥造這把箏是為了什麼,但是襲衣猜,樂大哥與嫂子間定是出了問題。」
襲衣揚著一張小臉,像是可以擰出水的眼瞳輕輕地眨巴閃動,盈盈燦亮地望著仍是一語不發的樂揚。她扯著笑臉蹲在樂揚的身旁,等待他給她答案,但是她等了像是一日般的久,他仍是不為所動,雙手仍不停地修飾著箏面,對於她的問話彷彿置若罔聞,令她失望極了。
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明明不是個悶葫蘆,怎地一句話也不說?
她與樂揚相識尚未滿一年,但是兩人之間的感情宛如兄妹、宛如朋友,絲毫沒有摻雜半點的男女情愛,只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感,也因是如此,她與樂揚的情誼才能歷久彌新。不過,自樂揚新婚以來,他整個人簡直是怪透了,那是她說不出的古怪。
就好比說,他特地到風雅樓花大錢,只為要她陪他入宮,與之對奏齊鳴,然後,又再一次花大錢要她到他的府中作客,只為了與她撫琴作樂;而這幾日來,別說是撫琴,她連把琴都沒帶來,而樂揚又不准她隨意碰他的箏,遂她這幾日光是看著他切紫檀、梧桐,湊成箏頭箏尾與箏面,再將燙熟的蠶絲線捻成絲絃,或是將鯨須捻入絲絃中做成纏弦,再以一片片砌好的骨片在箏面上擺成雁陣,慢慢地做成箏的雛形,再將箏面磨光、暈色於漆金……
天,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人造箏呢!
不過,在這工房之內,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若要外人相信她與樂揚之間毫無曖昧,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吧。
「樂大哥,襲衣以為你是以襲衣為借口,欲和嫂子分離。」見樂揚一直不搭理她,襲衣不禁又扯開嘴自言自語著。「樂大哥,襲衣可是一點也不想介入任何夫妻之間,落個狐狸精的罪名。」
她可不想無端吹皺一池春水,還可憐的落了個臭名。
「誰說你是個狐狸精了?」樂揚總算將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愛憐地撫著她的頭,再將她散亂的髮絲寵溺地攏到耳後。「別人不曉得,我可是清楚得很,你這一輩子是扮不了媚樣的,更別說狐狸精了。」
「你又知曉了?」襲衣不依地望著他,又倒進他的懷裡。「你和詩意嫂子間到底是怎麼了?我想和詩意嫂子成為好朋友,想與她談談詩文經綸,你可不能讓她氣惱我,往後見著了我,像是見著仇人似的。」
「沒的事,我只是心煩想靜靜。」樂揚淡淡地道。
他實在不願意再與唐詩意共處一室,每一接近,他的心頭便劇痛難忍,愈是想靠近她,心中的爐火愈是燒得無情熾烈;他無法跳脫她所充下的誘惑,卻又無法忍受她的不潔之身,遂……襲衣這小妮子猜對了,她的存在可以讓他可以減低對詩意的思念。
然而,那不過是他的想法罷了,實際執行時,效果卻不如他想像中的好;思念令他夜不成眠,爐火令他鏗然斷弦不成曲,合眼睜眼之間全都是她的倩影、她的嬌怒、她的嗔笑……
該死,他愈是想忘,她的媚笑愈是如鬼魅般地打轉,緊緊地繫在他的心魂上,不管他走到哪裡,如影隨形。
「唉,哪有人心煩得想靜一靜還要人陪的?」鬼靈精怪的襲衣望著他想得出神的俊臉,小小聲地嘲諷著。
「碎嘴。」樂揚半嬉鬧地斥道,大手攔住她的柳腰搔癢。
兩人嬉鬧了一會兒,襲衣部算氣喘吁吁地投降。
「樂大哥,我待會就要走了,你要好自為之,別再冷落嫂子了。」襲衣笑紅了一張粉臉。
「我送你。」樂揚站起身,撣了撣發皺的袍子,順便將她拉起來。
襲衣整了整粉綠色的絲袍,走入房內將散亂的髮絲盤好,再緩緩地走出房外,望著正好整以暇等著她的樂揚。
「走吧。」襲衣露出一個甜笑,挽住他結實的手臂。
總算離開這間待了好幾天的工房,再往外頭的碎石子路走去,剎那間,一道笨拙的箏聲滑過樂揚敏感的耳際,他突地拉著襲衣往中院走。
才三兩步,他便來到中院的花園裡,望著在涼亭中正與三個面熟男子撫箏作樂的唐詩音。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捨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順著笨拙的箏韻漸息,婉轉的歌聲也漸歇。
「唉,曲不成調,詩意獻醜了。」彈了好一會兒,唐詩意發現不管自個兒再怎麼努力,這一雙手還是不聽使喚。
「嫂子,你的手這個樣子還能撫箏,已是極好,你用不著謙虛,況且嫂子的嗓音之美妙,繞樑三日,不絕於耳。」顏之義淺笑著,貪婪地望向她絕艷的面容。管她琴韻如何,這美人當前,他巴結都來不及了,豈會出言諷她兩句?
「是呀,樂揚真是好福氣,抬錯了轎,倒還讓他得了個更美的嬌娘。」路羲也跟著謅媚。
嗯,這樂揚真是好狗運,原是想來諷他娶了個其貌不揚、不曾聽聞的醜婆子,想不到他竟是娶到這般美若天仙的嬌艷人兒。
「而嫂子的滿腹詩文更是令人激賞。」長相最為俊俏的莊少勤可聰明,最懂察言觀色,懂得抓住美人心思,正中下懷。
「這……詩意不敢當,詩意只是一介女子,上不了檯面,吟詩不過是故作風雅罷了。」雖然他們的一番話說得她心頭搔癢難耐,但她仍是謙遜地道。
「不,嫂子這麼說便不對了,誰說女子有才便無德,又是誰說女子聰穎非凡即是娼婦?那全是無稽之談罷了。」莊少勤這話說起來可溜了。
「是呀,莊史所言甚是。」其餘兩名顯然屈居下風,但是支援的聲浪仍是不絕於耳。
不過,這一切看在樂揚的眼中卻是可笑極了,只見他緩步走向涼亭,在四人尚未發覺他之前突地大喝一聲。
「小樂子,送客!備軟轎送襲衣姑娘回風雅樓,而眼前的三位公子,順道將他們遣出閣外!」
在遠處守候一旁的小樂子聽到主子的命令,隨即向身旁的侍僕吩咐一聲,便奔向涼亭。
「三位公子,這邊請。」說實在的,他在一旁已快看不下去了,不宄少爺及時出現。
「樂揚……」久未見到他,唐詩意撫在箏上的小手瞬地收回袖子裡,不敢讓他望見她的醜陋,也不想令方才匆匆一瞥的襲衣望見她的殘缺。
而一旁的三位公子,一見到樂揚泛著冷笑、森冷冰寒的模樣,一夥人識相地快速離開,不也多留。
霎時,整個涼亭裡,哪裡還有什麼嬉鬧聲,只剩下風聲蟲鳴,以及兩人怦怦作響的心跳聲。
「回房,我有很多話想同你聊聊。」樂揚的臉上浮現著詭邪磨魅的笑意,雙手早已不能自遏地緊握成拳。
「我也有許多話想同你聊聊。」唐詩意的心魂甫定,新仇舊恨全和在一塊,在她的心頭發酵。
她要讓他知道,若他不要她,她還是可以瀟灑地另覓他處,而不非得臣服於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