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該死的王八羔子居然敢打她!
當天晚上,張徹一斷然拒絕父母的調停,說她年紀小小,就暗懷鬼胎,專搞這些欺瞞長上的惡劣把戲,要是不趁早糾正,往後說不定還會作出什麼更糟糕的事來。
為了讓她迷途知返,身為兄長的他,決定接下這重責大任,「稍微」給她一點小小的教訓。
他當著愛莫能助的父母,按住掙扎哭叫的書眉,手起掌落,毫不留情的痛扁她嫩嫩的小屁股,不論她怎麼哭喊、求饒或是痛罵,他都充耳不聞,執意「行刑」,打足了二十下才停手。
慘遭修理後,整整三天三夜,她那受盡虐待的小屁股,只要稍微輕輕一碰,就火辣辣似的疼,害她痛得難以入眠,整夜都含著眼淚、揪著棉被,咬牙切齒的詛咒張徹一,希望他被天打雷劈、希望他走路時摔進水溝裡。
從此之後,他們正式開戰了。
既然張徹一起了戒心,她就再也沒機會出手,更不能再掰出什麼怪風刮走衣服的離奇借口,販售贓物這條路子,眼看是走不下去了。
不過,山不轉路轉,為了服務廣大的「消費者」,更為了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書眉不肯放棄這項「副業」,堅持再接再厲。
非法集會的地點曝光,教具室再度變得空蕩蕩的,以往萬頭攢動的盛況,從此不曾出現。她改變策略,在鎮上打游擊似的亂竄,販售活色生香的俊男寫真,利潤雖然不比以往豐厚,但是積少成多下來,倒也讓她填滿三個小豬撲滿。
至於張徹一,則是逮著一次,就拎著她痛扁一次,用那又寬又厚的掌,「熱情」的關照她的小屁股,從沒手軟過。
長達數個月的時間裡,兩人無所不用其極的大鬥法,左鄰右舍下時會聽見張徹一的咆哮怒罵、書眉響徹雲霄的尖叫,以及兩人一來一往的爭吵,日式平房一改往常的深幽靜謐,反倒顯得熱鬧非凡。
某天晚上,激烈的爭吵再度上演。
餐桌上擺滿美味佳餚,兩個人就隔著熱騰騰的飯菜,在用餐的同時,也沒忘了唇槍舌劍。
「喂,不許吃,把我做的滷肉吐出來!」書眉揮動筷子,激動的嚷著,手裡的筷子差點要戳到那張俊臉上。
「你連我吃剩的東西都想拿去賣?」他冷冷的反問,當著她氣呼呼的小臉,慢條斯理的把排骨啃個精光。
這句夾帶譏諷的話語,刺得她臉兒一紅,惱羞成怒,心頭火氣燒得更旺了。
「不管啦,你這虐待兒童的傢伙,快把我的撲滿還來!」她避開敏感話題,轉而追討被搶走的小豬撲滿。
「我只是處罰你,並沒有虐待你。」張徹一出言糾正,瞟了她一眼。「另外,撲滿裡的錢,得用來彌補我的心靈創傷,做為我的遮羞費。」
「遮羞?!你的臉皮比銅牆鐵壁還厚,哪裡會羞來著?」她嚷了起來,氣得差點要跳上餐桌,把滿盤的皮蛋豆腐砸到他頭上去。
每逢天氣燠熱,這個傢伙就騷包的把球衣一脫,裸著上半身,在球場上衝鋒陷陣,勾引少女們對他猛流口水。她心裡懷疑,他根本就是有心炫耀,想讓多一點人看看,他的體魄有多麼結實。
既然如此,她不過是順水推舟,替他廣為宣傳,再稍微撈點好處。是她善良,才沒跟他收廣告費,他卻半點都下知道感激,反倒還有臉來搶她的錢!
張徹一逕自用餐,不理不睬,看樣子是鐵了心,打算沒收她的撲滿,不準備把錢還給她了。
想到那花花綠綠的鈔票,竟然離開她的懷抱,入了別人的口袋,她簡直是心如刀割,哪裡可能就此甘休?
「嗚嗚,媽,你看大哥啦,他又欺負人家──」她轉過臉兒,祭出慣用手法,對著張家夫婦開始假哭,希望能藉此爭取到同情票。
只是,她的情緒還在醞釀階段,眼淚還沒滾出眼眶,坐在一旁的柯秀娟卻已經雙手顫抖、淚如泉湧,哭得抽噎難止。
「我、我吃不下了。」柯秀娟含淚起身,掩著嘴奔回主臥室裡,撲到床上痛哭失聲。
張振歎了一口氣,神情凝重的擱下碗筷,也跟著起身,走進去安慰妻子。
模糊的低語聲,伴隨著陣陣哭聲,從主臥室裡飄出來。餐桌上的戰火暫時停熄,兩個人互望了一眼,陷入沉默,氣氛變得有些緊繃。
書眉低著頭,瞪著碗裡的青菜,心頭湧上濃濃的不安。
唔,該不是她胡鬧過頭,把媽媽惹惱了吧?但是,這類的爭吵老早成了家常便飯,媽媽不是從沒阻止過嗎?
哭聲又飄了出來,她聽得心裡好難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簡直如坐針氈,老早把撲滿的事拋到腦後去了。漂亮的眼睛裡,盛滿了擔憂,不斷的看向主臥室,卻沒有膽量去察看。
坐在她對面的張徹一,把面前的飯菜掃得精光後,面無表情的起身,順手一提,拎著胡思亂想的她,跨步走到主臥室門口。
「怎麼回事?」他望著父母,開門見山的問。
書眉也瞪圓了眼,咬著唇瓣,焦急的探頭探腦,想知道是什麼天大的事情,讓張家夫婦突然失控,扔下飯碗,跑進來抱頭痛哭。
柯秀娟雙眼紅通通的,沒有吭聲,倒是張振抬起頭,默默看了兩人半晌,才語重心長的開口。
「再過一陣子,小眉可能就要離開了。」他的聲音不大,但是所說的話,威力卻媲美原子彈,轟得書眉頭昏眼花。
還沒來得及追問,張徹一倒是先開口了。
「為什麼?」
「社工人員今天打電話來通知,說是小眉的舅舅派人回台灣,查出她的下落,向法官提出請求,想正式收養她。」
「舅舅?」她茫然的低語。「我哪來的舅舅?」
「你媽媽有個哥哥,二十年前就離開台灣,在海外經商。三年前,他回到台灣,試圖聯絡親人,卻只見到你父母的墳墓,直到前不久才知道有你的存在。」張振歎了一口氣,坐在床沿,撫著妻子哭到微濕的發。「他提出血緣證明,要求收養你。我們打算跟法官爭取,但是社工人員也說了,你留下的機率不大。」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書眉陷入一團混亂中,聰明的腦袋,難得的失去功用,呈現一片空白狀態。分離的哀傷,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重重壓在她胸口,更讓她難受得想要哭泣。
即便她再狡猾、再詭計多端,褪去那層自我保護的外衣後,終究也還只是個年僅九歲的孩子,分離對她來說,是一個太過沉重的折磨。
說真的,這短短數個月裡,她過得很快樂──
領口上的力量,突然間鬆了,書眉回過神來,發現張徹一鬆手,把她擱回地板上,不再把她拎在半空中晾著。
她抬起頭,呆呆望著那張俊臉,只來得及看見,他眼裡有某種情緒閃過。
那不是憤怒、不是譏諷,也不是喜悅──只是,她努力想了又想,還是分辨不出,閃過他眼中的,究竟是什麼情緒。她只知道,自己從不曾見過,他的臉上出現這種神情。
張徹一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轉過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接下來的日子裡,戰火消弭,日式平房重歸和平,再度變得幽靜。
知道書眉即將離開後,這對兄妹不再有任何爭吵,卻也不曾說過半句話,彼此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卻把對方都當成隱形人。
張家夫婦看在眼裡,更是覺得心疼。他們以為,兄妹平時吵吵鬧鬧,到了真要分離時,開始感傷,覺得依依不捨了。
吵鬧並不是件壞事,如果沒有感情,對彼此只會生疏淡漠,哪會吵得那麼激烈,每次都像要掀翻屋頂?
只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而他們之間,緣份似乎特別淺薄。
那個遠在國外的舅舅,態度十分積極誠懇,雖然工作繁重,分身乏術,卻特地派了秘書前來,登門拜訪過數次。
縱然張家捨不得,法院那兒仍是下了判決,夫妻兩人就算是再不願意,也必須乖乖放手,含著眼淚,開始為她準備行囊,帶著她東市買衣服,西市買文具,南市買土產,北市買圖書,活像是在替女兒辦嫁妝。比起張家夫婦的感傷,書眉倒是冷靜多了。
克服最初的沮喪情緒後,她很快的振作起來,鼓足精神,開始籌備即將來到的海外生活。雖然說,她心裡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但是法官有令,她非走不可。
話說回來,既然確定要離開,在臨走之前,有些事情,她也必須好好盤算,作個了結才行──
確定要離開張家、離開台灣的前一天,是個蟬聲不絕的炎炎夏日。
接近傍晚時分,張徹一穿過綠籬笆,走入自家庭院裡,刀鑿似的五官上,有一抹陰沈的神色,就連剛剛贏得的勝利,都沒能讓他露出笑容。
夕陽的餘暉照拂著整棟屋子,日式的拉門被推到兩旁,從外頭就可以瞧見光亮整潔的門廊,以及一塵不染的客廳。
書眉獨自坐在餐桌旁,雙手捧著一個餐盤,烏黑的長髮綁成辮子,垂落在膝上,那清秀的眉目、文靜的模樣,在昏黃的陽光下看來,美得像一幅畫。
聽見腳步聲,她猛然抬起頭來,明亮的眼兒滴溜溜的一轉,立刻看見走入屋內的張徹一。
漂亮的小臉先是尷尬的撇開,思索幾秒後,她頻頻吸氣,凝聚勇氣,之後才又轉過來,忐忑的直視那雙深幽的黑眸。
「大、大哥,你回來了啊?」她主動開口,神情緊張,聲音意外的有些兒顫抖,說的話更是無關痛癢,明顯是沒話找話說。
張徹一脫掉球鞋,逕自走到沙發旁,把籃球扔進書報架裡,然後好整以暇的坐進沙發,一頭埋進報紙裡,完全沒有搭理她。
「大哥,那個、那個──」她再度吸氣,被他無情的反應刺傷,聲音抖得更厲害。「爸媽還沒回來,我想,你比賽結束後會肚子餓,所以替你捏了一些飯團。」她說道,端起餐盤往沙發走去。
報紙略微下挪幾寸,一雙黑眸盯著她,眸光中滿是懷疑。
「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沒有。」她辯駁著,站在沙發旁,楚楚可憐的望著他。
張徹一看了她幾秒,隨即又把視線轉回報紙上,拒絕相信她的誠意。
他有第一手的慘痛經驗,知道這個小女娃兒,可不像外表看來那麼純真無害。這幾個月來,他們交手過無數次,這個小魔頭雖然只有九歲,但是論起狡猾的程度,可是不輸給成年人。
等不到回應,杵在一旁的書眉又說話了。
「大哥──」
「我不會上當的。」他冷酷的打斷,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小小的身軀氣得發抖,紅唇中逸出傷心的嗚咽,痛苦得像是被他痛揍了一拳。
「你不吃就算了!」她賭氣的大喊,扭頭就走,咚咚咚的跑到門廊上,只剩壓抑的哭聲還迴盪在客廳裡。
細微的哭聲,像針似的扎進心頭,就算是最殘忍的人,也不能無動於哀。張徹一擱下報紙,下顎有束肌肉隱隱抽動,神情也不像先前那麼冷硬。
門廊上蹲坐著一個瘦弱的背影,那纖細的肩,不時隨著啜泣而顫抖,看來好無助、好可憐,讓人好不心疼──
「難道我就真的這麼讓你討厭?」書眉啃著飯團,眼淚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我只是在離開之前,想要跟你和好──」
良久之後,身後終於有了動靜,張徹一走到她身邊,向來只會痛扁她的掌,一反常態的溫柔,親匿的揉亂她的發。
一大一小終於休戰,用這溫馨的舉止,達成停火協議,一同坐在門廊上,看著庭院裡的景致。
「行李整理好了嗎?」他問。
書眉默默啃著飯團,臉兒低垂在胸前,讓人看不清表情。
「安定之後,記得打電話回來說一聲。」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只是沉默的把盤子捧到他面前。
一陣煩躁的情緒湧來,張徹一擰起眉頭,沒再拒絕她的食物,伸手把飯團往嘴裡塞。他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有些捨不得這個古靈精怪的小惡魔──
他囫圇吞棗的吃了幾口,食不知味的瞪著庭園裡的盆栽,某種熟悉的噁心感卻悄悄的從胃部湧上來,狐疑逐漸取代了不捨。
「這這是什麼?」他小心翼翼的問,濃眉緊皺,臉色也變得萬分難看。
書眉抬起頭來,露出無辜的微笑。
「紅豆飯團。」
轟!
張徹一眼前一黑,氣憤得猛然跳起來。他想要破口大罵,舌頭卻刺痛得難以言語,某種刺癢的感覺爬上皮膚,像是有無數的小蟲在啃咬爬行──
該死,他被自己的一念之仁害死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居然又被這個小丫頭拐了一次!愚昧的中了她的詭計!
書眉像只小壁虎似的,迅速後退,轉眼就溜到他抓不著的地方。
「大哥,這飯團好吃嗎?我實驗過很多次,終於才把紅豆的味道徹底瀝除,一點都吃不出來。」她彎唇甜笑,一雙明眸熠熠生輝,閃爍狡黠的光芒。「啊,糟糕,我現在才想起來了,你有豆類過敏症,不能吃這類的食物。」
跟張家親近的人都知道,張徹一雖然身強力壯,卻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豆類蛋白質中的某些胺基酸,會引發他嚴重的過敏症,一旦誤食,立刻就會倒地不起,數日不能下床。
打從她踏進張家的門,柯秀娟就曾經把兒子的「中毒史」,當成笑話似的說給她聽。所以說,對於他的過敏反應,她可是掌握得一清二楚啊!
「你──」他掙扎著開口,就算是肌肉已經開始酸軟,仍然強撐著,一步步往她走過去。
「一、二──」書眉偏著頭,一手撥繞著髮辮,慢條斯理的讀秒,壓根兒沒打算逃走,肯定自己性命無虞。
張徹一咬牙切齒的瞪著她,強健的身軀顫抖著。一陣黑暗襲來,他的意識愈來愈模糊,再也支撐不住了。
該死,他不能昏倒!他要殺了她!他要把這個邪惡的小女孩大卸八塊,免得她危害人間!他要──他要──他要──
砰!
張徹一倒下去了。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對書眉這種「小人」來說,要報仇,等多久都不算晚。
只是,老天待她不薄,只讓她等了幾個月,就送來這個天大的好機會,讓她既能惡整這個虐待兒童的傢伙,還不用擔心被報復。
嘿嘿,張徹一實在太天真了!他總共打了她十四次,在她可憐的小屁股上,痛打了兩百八十下,她怎麼可能善罷干休呢?
返家的張家夫婦,赫然發現兒子過敏症再度發作,只能手忙腳亂的把他送上床,埋怨他這麼大的人了,吃東西也不會小心些,完全想不到,那個忙進忙出,搶著照顧病人的小女孩就是罪魁禍首。
處理完兒子後,張家夫婦拿出各類禮物,又是一陣的哭泣擁抱、依依不捨。他們握著書眉的手,耳提面命,一直說到了深夜。
直到午夜過後,夫妻進入夢鄉,一顆小腦袋慢吞吞的探出房門,清澈的眼兒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後,才偷溜進張徹一的房裡。
英俊的青年躺在床鋪上,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即使是在昏迷中,那雙濃眉仍然緊擰著,沒有鬆開。
她悄悄靠過去,走到床畔,靠近那張俊瞼,直到這個時候才敢放膽端詳。
說真的,他雖然可惡,但是的確很英俊──
啊,不行不行,就算他再英俊,也不能抵銷他虐待兒童的重大罪行,她怎能被「美色」沖昏頭,看得呆了呢?時間緊迫,她必須快點把寶貝撲滿找出來才行!
書眉深吸一口氣,像個小偷似的,在房裡翻箱倒櫃,偶爾還回過頭,確認躺在那兒的俊男仍舊沉睡不醒。
「你到底把我的撲滿藏到哪裡去了呢?」她喃喃自語著,倒是不期待他能回答,一雙小手到處亂摸,最後終於摸到床下去了。「唔,會在這裡嗎?嗯,這是什麼?鞋子?不是這個──這是什麼?啊!」她驚喜的低呼,果然從床下抓出三隻小豬撲滿。
大概是她驚喜的歡呼,驚動了張徹一,那雙眼睛倏地睜開,凶狠的瞪著她,目光之銳利,簡直像是想用眼神在她身上刺出兩個洞。
「啊!」她低叫一聲,連連後退,雖然模樣狼狽,雙手卻還緊抓著撲滿不放,堅持要跟寶貝撲滿同生共死。
哇,嚇死人了!媽媽不是說過,他吃了過敏藥後,就會昏睡好多天嗎?為啥他這時還醒著?
老天,接下來呢?他會下床抓住她,狠狠的打她一頓嗎?
她坐在原地,想像力狂飄,冷汗直冒,半晌後才發現,他雖然清醒卻仍躺在床上,除了用眼睛瞪人之外,他似乎什麼也不能做。
「嚇死我了,原來你不能動啊!」她拍拍胸口,如釋重負的爬起來,鼓起勇氣湊到床邊。「嘿,你還好嗎?喜歡我給你的臨別禮物嗎?」
薄唇動了動,勉強吐出幾個字,聲音雖然低微,但是態度倒是很堅決。
「我要殺了你!」
她挑起柳眉,不怕死的露出微笑,更加確定他是動彈不得。
一不做二下休,既然已經惹惱他了,那麼她索性豁出去,做些更讓他「印象深刻」的事!
「別這麼凶嘛,我是來跟你道別的耶!你還記得嗎?我喜歡攝影──啊,不只是偷拍你的照片去賣啦!當然,那個我也很喜歡。」她愉快的笑著,輕盈的走到床鋪旁,直視著那雙氣得快噴火的黑眸。「我想拍張照片,留作紀念,你一定不會反對吧?嗯?」
張徹一沒有吭聲,繼續用眼光謀殺她。
書眉把這種反應當成是同意,逕自溜回房間裡。半晌之後,當她再度回來時,撲滿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台老舊的照相機。
「你先等我一下喔!」她微笑囑咐,跳上他的書桌,抽出厚紙板跟奇異筆準備做勞作,無意間卻看到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語音翻譯機!你這是要送給誰的?這麼大手筆?」她詫異的追問。
他拒絕透露答案,只是無言的瞪著她。
「不說就算了。」書眉聳聳肩,拿著奇異筆劃了些圖案,再用剪刀喀喀喀的剪好。
接著,漂亮的眼睛掃回床上,她不懷好意的嘿嘿直笑。
「好了,咱們來拍照吧!」她拿出一支英士小楷,走到床邊,慢條斯理的拔掉筆蓋,然後在他既憤怒又驚愕的目光中,她小心翼翼的、堅定無比的把他的高挺的鼻子整個塗黑。
咆哮聲在他喉間滾動,他全身僵硬,幾乎想要吼叫出聲。
「噓,」她伸出嫩嫩的指,壓在他的薄唇上,很「誠懇」的勸告。「千萬別喊啊,你的面子要緊,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你被一個九歲的小孩整倒了。」一邊勸說著,她手上也沒閒著,繼續在他臉上作畫。
結實的身軀因為極度的憤怒而顫抖,他頻頻吸氣,後悔沒在見到她的第一天,就把她活活掐死。
「唔,這樣就差不多了。」她揮了最後一筆,拿出厚紙板做的大耳朵,替他戴在頭上,然後退後一步,欣賞自己辛苦的成果。「糟糕,你怎麼看都不像米老鼠,反倒像狐狸呢!不過沒關係,我還是願意拍下來留念。」她拿起擱在一旁的照相機,開始替他拍照。
閃光燈一再亮起,每閃一次,他的臉色就更黑上一分。在他瀕臨失控的前一秒,她終於罷手,嘻皮笑臉的放下照相機。
「好啦,謝謝你的合作。」她把底片收好,才抽出幾張面紙,趴在床邊替他擦掉臉上的墨跡。「別繃著一張臉嘛,我──」門外有聲音響起,她倒抽一口氣,火速關燈。
完蛋了!一定是玩得太過火,發出聲音來,吵醒爸媽了!
書眉急忙左顧右盼,尋找可以藏身的地點,門外傳來腳步聲,她無計可施,連忙深吸一口氣,鑽進被窩裡,蜷在他胸口上,貼緊他堅實的身軀,連大氣都不敢喘。
幾秒鐘之後,門上傳來輕敲。
「阿徹?」柯秀娟在門外低喊。
張振也走出臥房。「怎麼了?」
「我聽到聲音。」
「大概是你聽錯了。」他猛打呵欠,拉住妻子往臥室走。「睡吧,明天還必須早起呢!」兩人的談話聲愈來愈模糊,逐漸遠去,走廊的另一端傳來關門的聲音。
直到屋內重歸於寂靜,書眉才敢悄悄拉下棉被。
「呼,好險。」她偷偷喘氣,揩去額上的冷汗,在他的胸膛上撐起身子。「剛剛好危險,對吧?」她露出微笑,料準他丟不起這個面子,絕對不會開口「呼救」。
全身僵硬的張徹一,咬牙切齒的吐出兩個字。
「滾開。」
書眉皺了皺鼻子,哼了一聲。
「滾就滾,誰稀罕留著?」她溜出被窩,抓起擱在地上的相機,照著先前的潛入路徑,以媲美中風烏龜的速度,慢吞吞的爬出門外,小小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之中。
偌大的房間內,只剩下氣惱不已的張徹一,無眠的躺在床上,用低微沙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咒罵著她的名字。
天邊才剛露出一抹曙光,張家的門口已經停了一輛高級的進口轎車。司機穿著整齊,先替書眉把行李搬進車內,然後就站在門前,等著張家夫婦演完這場感人肺腑的十八相送。
「小眉,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柯秀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再一次緊抱住書眉。
「我知道。」她乖馴的點頭,心裡也覺得好難過。在相處的這段期間裡,她是真的體會到了這對夫妻對她的好。
「柯老師,我們必須出發了。」年輕貌美的秘書催促著,擔心會趕不上飛機。
「請放心,一到美國,我會立刻撥電話給你們報平安的。」
張振抱住啜泣的妻子,也是神色凝重。「小眉就拜託你了。」
秘書點點頭,牽著書眉的手往外走,穿過滿是盆栽的門廊。那些盆栽,比地來到時更茂盛了些,相思樹上開了細碎的黃花,隨風悄悄撒落,粉牆黑瓦上仍是爬滿長春籐,只是顏色總隨四季更換,有時紅、有時綠。
她在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告訴自己,要永遠記得這個景色、這戶人家。
「小姐,該上車了。」秘書又勸道。
書眉點點頭,坐進豪華轎車。她盯著自個兒的皮鞋,不敢抬頭,伯視線接觸到張家夫婦,淚水就會克制不住的奪眶而出。
司機發動車子,正準備開車,一個黑影突然撲過來,緊貼住車門,還兇惡的猛拍車窗玻璃。
「紀、書、眉,出來!」張徹一吼道,猙獰的俊臉貼著車窗玻璃,雙目赤紅得像要噴出火來。他靠著毅力與怒氣,撐著虛軟的身子衝出門,急著想要揪出她來報仇。
「啊,阿徹,你可以下床了?!」張家夫婦站在一旁,錯愕的看著兒子。
按照以往的經驗,過敏症的症狀,再加上藥效影響,他都非得躺上兩、三天不可,這回卻拖著病體,還掙扎著追出來,急著要見書眉最後一面。啊,這對兄妹的感情,簡直好到令人想哭啊!
「小姐,需要搖下車窗嗎?」秘書問道。
「不用了。」書眉連忙阻止,一看見那氣憤至極的俊臉,心頭的哀傷竟然變魔術似的消失了。她隔著車窗玻璃,俏皮的對他拋了個飛吻。「好了,開車吧!」
轎車啟動,緩緩開出巷子,窗外的張徹一還在咆哮拍擊,俊臉卻愈退愈遠,終於退出了她的視線,只剩下模糊的咒罵還盤桓在耳邊。
車子愈開愈遠,那棟日式平房、那對溫柔的夫妻、那個氣惱咆哮的青年,都被遠遠的拋在後頭了。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壞壞的笑容,望著眼前的道路,在心裡默默的道別。
親愛的大哥,再見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