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怕他誤以為她不信任他,她在家裡東摸西摸的,一邊說服自己會沒事,一邊其實想立刻衝到店裡去查看,好不容易摸到八點,她馬上衝下樓到停車場,開她那輛其實快要報銷的金龜車。
天氣冷,她轉動鑰匙試了好幾次,才將這車發動起來。
她知道自己早就該換車了,可是她實在很喜歡它的造形,所以當年老爸過世將車留給她時,雖然它已經快要不行了,她還是花了筆錢去整修它,才讓它起死回生。
二月的天,灰濛濛一片。
冷颼颼的風從沒關緊的窗戶灌了進來,將她的臉頰凍得有些發紅。
她喜歡這種感覺,那讓她清醒許多。
一路塞車到市中心,轉過最後一個街口,她看見自己辛苦經營多年的咖啡店。
有一瞬間,她整個人不自覺繃緊。
鐵門被拉開了——
那像熊一樣的傢伙站在店門前,人們很難忽視高個子的存在,特別是他不僅高,還很壯。
當她將車越開越近,才發覺他不只是站在店門前,手裡還拿著報紙和玻璃清潔劑。
他正在擦窗戶。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身體自動自發的將車停在習慣的老位子上,兩眼卻不由自主的瞥過去。
人行道上的落葉被掃乾淨了,咖啡店外小花圃裡閃閃發亮的葉片,顯示他也澆過了水,整片的落地玻璃窗乾淨得一塵不染,而他正在處裡玻璃門邊的小污垢。
然後,一隻小花貓靠近他的腳邊,好奇的仰頭看著他。
他發現了它的存在,蹲下來伸出大手放在它鼻頭前。
小貓先是閃躲,然後在嗅聞了他不動的大手兩下之後,像是決定了他值得信任,又湊了過來。
他微微一笑,摸摸它的頭,又搔搔它的下巴。
沒兩三下,那隻貓就躺在地上給他撫摸,臣服在他的魅力之下。
「你起得很早。」
聽到她的聲音,寇天昂抬頭,心情顯得相當愉悅。「還好,我習慣了。」
小貓發現她的出現,很快的湊到她腳邊磨蹭。
「你認識?」
不知道他是問她還是問它,白雲彎身將那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貓攔腰抱起,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二樓養的。」
小貓喵喵叫了幾聲,伸出爪子玩著她手腕上的表帶,她掏出提袋裡的手機,按了幾個號碼。
「喂,寧寧嗎?」她退了幾步,看著二樓,「你的貓又跑出來了。」
寇天昂站了起來,好奇的站到她旁邊,也抬頭看向二樓。
二樓的窗戶突然被人拉開,然後一個綁著繩子的竹籃垂了下來。
白雲將小貓放進籃子裡,邊對著手機問:「你要下來吃早餐嗎?」
籃子緩緩升了上去,然後一隻手從窗戶裡伸了出來,將竹籃提了進去。
「中午?OK,我會弄好的。」她按掉通話鍵,看到寇天昂仍有些愕然的瞪著那扇已經關起來的窗戶。
「它沒掉出來過嗎?」
「不知道,我沒見過就是了。」白雲將手機丟回提袋裡,沒再多看他一眼,只是推門走進店裡。
店門上的鈴鐺叮噹作響,他抓著報紙和清潔劑跟在她身後進門。
白雲繞到吧檯裡,發現他已經將簡餐用的咖啡和紅茶煮好時,不覺又是一愣。
玻璃他擦好,簡餐飲料他煮好,倒扣在桌上的椅子他搬了下來,今天的報紙他也弄好放到書報架上了;事實上,店裡的準備工作,他已做了十之八九。
「你以前待過咖啡店?」她在他經過吧檯前時忍不住開口。
「這問題你應該昨天問的。」他開玩笑的說,邊將清潔用具收好,邊道:「以前唸書時在咖啡店打過工。」
「會煮手工咖啡嗎?」
「還好。」
「餐點呢?」
他唇角漾開一抹笑,「聽說不錯。」
她一挑眉,拉開提袋掏出錢包,抽了一張千元鈔票給他。「前面第一個紅綠燈左轉一百公尺有家超市,去買些你需要的食材。」
「中式?西式?」他接過千元大鈔。
「都行,做些你拿手的。」
「OK。」他笑了笑,轉身走出去。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她拿起電話,一邊打電話和批發商補進咖啡豆,一邊懷疑他會不會帶著那張千元大鈔就這樣跑掉。
踐韃挽
十點整。
緩緩將橙汁排骨送進口裡,白雲細嚼慢咽的吃著,一雙眼忍不住瞥了坐在她對面的男人一眼。
「怎麼樣?」他雙手抱胸,眼角帶笑。
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
他先前說他煮的東西還不錯時,她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誰曉得他煮的東西豈止不錯,簡直可以媲美五星級大飯店的廚師了。
「你在哪學的廚藝?」
「有位朋友是做廚師的,我和他學過幾手。」他笑笑回答。
「你買的材料夠做幾客?」
「十份應該夠。」
她放下刀叉,微微一笑,「那就當今日特餐吧。」
「好。」他起身,臨進廚房前又回過頭來,看著她問:「對了,還沒請教?」
「請教什麼?」她愣了一下。
「你的名字。」
她訝然失笑,看著他道:「白雲。」
「白雲?招牌上的那個?」
「天上的那個。」她打趣的說。
「喔,那你今天應該是灰的。」他調侃道。
「抱歉,下次改進。」她輕笑出聲。
「我原諒你。」他笑著轉進廚房。
白雲拿起刀叉,繼續進食,一雙眼忍不住瞥向廚房。
看他人長那麼大個兒,很難想像竟能做出這麼精緻的食物,視線拉回盤中,她用叉子撥了撥那朵蘿蔔雕成的橘色玫瑰。
還有雕花呢。
她粉色的唇微揚。
看來僱用他是她撿到了也說不定。
撓踐撓
暖暖的陽光在午後兩點迤邐進店內。
趁著用餐人潮退去,男人拆下漏水的水籠頭,換著新的橡皮圈。
白雲坐在收銀機旁記著昨天的流水帳,一雙眼卻不時飄到他身上。
沒辦法,要她不注意他真的很難,特別是他霸佔了吧檯內大部分的空間。
中午用餐時間還沒過,他的橙汁排骨就已經賣光了,她一點也不覺得訝異,他顯然也是。
然後,像是變魔術一樣,他拿出一個燈泡,換好了那閃爍不停的燈,跟著又修起漏水的水籠頭。
她沒問他從哪找來那些她自己也不確定放在哪兒的工具,只是看著他很熟練的使用那些東西,然後開始懷疑他也許做過水電工,或是……有一個做水電工的朋友?
他突然轉身拿放在一旁的扳手,發現了她的注視。
「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有些嚇了一跳,白雲小臉微微發熱,收回視線將剩下的帳算完。
他無聲的揚起嘴角,不過沒說什麼,只是將換好橡皮圈的水龍頭重新裝回去。
電話響起,白雲伸手去接。
「喂,白雲咖啡店。」
聽到對方的聲音,她愣了一下。「浩霆,怎麼了?」
他收拾著工具,雖然沒有轉身,兩耳卻忍不住拉長了傾聽。
像是被聽到的消息嚇了一跳,她整個人站了起來,正色的道:「把地址給我。」
她拿起筆,抄寫地址,然後複述了一遍給對方聽,接著撕下了抄寫地址的便條紙。「OK,我馬上過去。」
一掛掉電話,她立刻收拾起桌上的東西。
「怎麼回事?」他好奇的問。
「我朋友出了點事,我出去一趟。」白雲拿起鑰匙和皮包,在便條紙上很快的寫了一支電話號碼。「晚點有人會送咖啡豆過來,你點一下貨。如果有什麼事就打這支手機。
要是有人來找我,問清楚對方是誰,有什麼事?不要隨便給人家我的電話。」
她說完匆匆繞過他走出吧檯,臨出門前又回頭交代道:「等一下要是沒客人,你可以休息一下,不過四點半一定要記得開門,還有,打電話叫人來修製冰機,電話號碼在那本綠色的筆記本裡。還有,別煮你不會的咖啡,如果有客人點,就說賣完了。」
「OK,瞭解。」
「謝謝。」她微微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鈴鐺聲響了又停,她的身影消失在金龜車裡。
店裡的客人剩下兩位,輕音樂悠揚地迴盪在空氣中。
做完了該做的事,打完了該打的電話,剩下的兩位客人也早結帳離開了。
老實說,他很久沒這樣優閒地好好坐下來休息了,但這家店真的很有那種讓人放鬆下來的魅力。
店裡幾乎都是木頭傢俱,木頭的桌、木頭的椅,空氣中除了咖啡香還有木頭的香味。
店的正上方前後依序吊了三盞昏黃的老燈,老燈雖然不夠亮但散發著溫暖的光線:她在每一張桌子上也擺上一盞桌燈,方便人們看書寫字。
她並沒有在牆上多做文章,樸素的牆上只掛了些黑白老照片,有一張是一隻正在睡覺的狗,另一張則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還有一張是楓葉滿地的楓樹林,最後一張是一輛正在冒黑煙的老火車頭。
他喜歡這種優閒的感覺,他想那些走進店裡的客人也是被這種溫暖的氣氛所吸引進來的。
拿了書報架上的報紙,他坐在吧檯裡,習慣性的開始翻閱今日的新聞。
熔銳撓
吧檯後方的鐘響了十下。
他回頭瞥了那鍾一眼,然後看向門外的大街。
街上,不見那金龜車的影子,他開始有點擔心起來。
五點時,她曾打電話回來說她可能會晚點回來,但現在已經十點了,這可不是晚一點而已。
晚上的人潮在他的預估之內,雖然有點忙,不過還在他能應付的範圍;倒是他從沒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得到老闆如此的信任。
這裡的顧客多數都是熟客,一整天,他幾乎都忙著在解釋自己的新身份,還有老闆並沒有換人,只是出門去了。
他從這些熟客的嘴裡,發現她很有人緣,但除了知道她還是單身,個性很好之外,似乎沒人對她有更深的瞭解。
她開始像個謎,而不只是單純的咖啡店女老闆。
再度瞥了眼店門外的大街時,她那輛小車出現在店外。
他鬆了口氣,卻發現推門進來的她,神色有些疲累。
「你還好吧?」兩人幾乎異口同聲,他和她雙雙一頓,又同時開口:「還好。」
他好玩的笑了笑,倒了杯水給她。
白雲牽動嘴角,坐上吧檯椅。「晚上店裡生意怎麼樣?」
「不錯。」
她喝了口水,有點不好意思的道:「抱歉讓你第一天上班就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沒關係,我還應付得來。」看她一臉倦容,他忍不住問:「怎麼回事?」
「我有個懷孕的朋友從樓梯上跌了下來,把她老公和公公婆婆給嚇壞了。」
「她還好吧?」
「嗯。」白雲吐出一口氣,「沒什麼大礙,只是得住院幾天,安胎。」
「你們交情很好?」
她把玩著水藍色的玻璃杯,點頭,「我們幾個交情都很好。」
「幾個?」他好奇了起來。
白雲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笑了笑,「你以後會見到的,她們常來。」
有個客人走過來結帳,他替那人結完帳後,發現白雲自動走過去收拾桌上的杯盤。
他沒去和她搶著做,只是走到廚房裡將熱好的簡餐拿出來給她。
「你還沒吃吧?」他說,一邊伸手接過她手中端著的杯盤。
她愣了一下,沒有多加抗拒,只是順從的拿著簡餐,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吃飯。
湯是熟的,飯菜也是熱的。
她知道這是他特別為她留的,因為現在早就過了用餐時間。
偷偷看了一眼在吧檯內洗杯子的男人,她真的越來越覺得自己交到好運了。
等她發現他竟然也修好了地板之後,就更加如此確定了。
撓踐挽
幾天過去,事情似乎越來越順利。
他完全沒有任何適應不良的問題,白雲則開始奇怪自己以前為何沒考慮過找個正式的店員,而堅持要用工讀生。
這男人每天都變換不同的菜色,而且他顯然很樂在其中。
她越來越習慣早上來店裡時,看到他恰然自得的站在門口擦玻璃,也開始習慣他龐大的身軀老是佔據吧檯裡大部分的位置。
起初她有點擔心他會粗手粗腳的打破太多杯盤,但事實證明那只是無謂的多慮,他比她先前僱用的多數工讀生要靈活多了,而且也更自動自發。
不過,這男人也有些怪習慣,像是每天一定會看報紙。
剛開始她還以為他是在找更好的工作,後來才發現他看報紙,可不是只專挑幾個版看而已,而是鉅細靡遺的在看,從國際、社會、財經、體育、娛樂,甚至廣告版和尋人、訃聞,他一個也不放過。
他另一個習慣是在嘴裡叼著煙,然後告訴打算抽煙的客人——
「先生,我們這裡禁煙。」
「但是你——」
「只是叼著。」他會露出潔白的牙齒,咬著那根沒有點著的煙,笑得有點恐怖的補充,「我在戒煙。」
然後打算抽煙的客人會自動放棄,她覺得一個原因是他的笑容,另一個原因是他像熊一樣的體格。
原本她以為那只是他想出來的禁煙方法,後來才發現他是真的在戒煙,因為他老是在瞄打火機,然後她才想起他的確說過他正在戒煙:在那之後,她總是看到打火機就收到抽屜裡。
他也喜歡看人,和她一樣,只是他比她更加不著痕跡,也看得更加仔細。
店裡有人的時候,他看店裡的人,店裡沒人的時候,他看街上的人:有些時候,當他以為她沒發現的時候,他會看她,就像她看他一樣。
她不曉得他看出了什麼所以然來了沒有,但她對他倒是有了暫時的結論。
他,不是流浪漢、不是瘋子,只是一個正在戒煙、喜愛料理的……
奇怪的大鬍子男人!
這想法讓她不自覺地彎起嘴角,然後按錯了計算機上的鍵。
歎了口氣,她消除掉算錯的數字,重新敲打著計算機,核對著這個月的支出。
「歡迎光臨。」
一位客人推門而入,點了巴西咖啡,自行找了位子坐下。
他舀了兩匙咖啡豆,磨碎後倒進玻璃器裡。
水滾了,沿著玻璃管上升到粉末處,他攪拌了一下,混合水和咖啡,動作相當熟練。
確定他能應付,白雲繼續低頭算帳,過了一會兒,一盤小披薩突然出現眼前。
「吃吃看。」他看著她說,「我試做的。」
她看了他一眼,才伸手拿起一片,咬了一口。
「怎麼樣?」
「還不錯。」
他笑了,叼在嘴角的煙微微揚起。
他總是問同樣的問題,她總是回答相同的話,然後第二天那道菜就會出現在店裡。
一杯不加糖的咖啡送到她眼前,她很習慣的接過手,搭配著那香濃的披薩,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帳簿上。
他站在一旁擦著杯子,偶爾幫人結帳,遇見熟客時,白雲才會抬頭和對方打打招呼聊個幾句。
午後的時光通常是最優聞的,他來了之後,她變得清閒起來。
記完了帳,她掏出租來的小說翻閱,他則翻看著報紙和商業雜誌。
時間就這樣悄悄流逝,直到晚間用餐時間,兩人再度忙碌起來,跟著八、九點後,才會變得較為輕鬆,三三兩兩的客人會進來點杯咖啡,有人看書、有人聊天,一直到凌晨一點。
打烊後他會整理店裡,她則結算收銀機內的錢。
收拾好店裡後,他會看著她上車,才拉下鐵門。
一天,就這樣過去。
幾年來,她第一次覺得可以稍稍喘口氣。
開車回家後,她甚至還有力氣躺在浴缸裡泡個熱水澡,而不是昏昏欲睡的匆匆洗個澡後,連頭髮都沒吹乾就直接倒在床上睡死過去。
洗完臉時,她忍不住盯著鏡中的自己。
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她的?
她知道自己的長相沒有羅蘭嬌艷,沒有阿芳可愛,沒有儂儂甜美,也沒有葳葳那種冷冷的帥氣。
從高中時,她就一直是她們五個人之中,外表最平凡,個性也最沒特色的一個,她始終是最不顯眼的那位,人們總是先看到其他四個,然後才會發現她的存在。
老實說,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因為那讓她多了很多機會去觀察別人,而且學到了很多,也看清了不少事。
她喜歡看人,所以後來才開了咖啡店……
伸手觸摸鏡子裡自己的臉,她微側著頭,打量著。
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有同樣的習慣。
他看到了什麼呢?
在他眼裡,她是什麼樣子的?
咖啡店女老闆?三十歲的單身女人?長相平凡無奇的女子?
自嘲的牽動嘴角,白雲拿著毛巾邊擦著頭髮邊轉身走出浴室。
上了樓,她盤腿坐在梳妝台前吹乾了頭髮,才關掉大燈,打開小燈,拿起白天沒看完的小說躺進溫暖的床被,調整了一個舒服的位置,繼續閱讀剩下的章節,直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