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默兒一身黑衣,正往刺史大人府第而去。
她不曉得自己昨晚為什麼要騙他,也許是因為……
默兒捏緊了拳頭,眼中有著不安。其實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騙他,因為若他知道她懷孕了,絕對不會讓她來偷劍。
今天一整天,她都在躲著他,怕他看出她眼底的心虛。
她下意識的摸著自己的小腹,想起當年第一次出血時的驚慌。
當她發現下體出血時,她以為自己會死,並不曉得那是每個姑娘家成長後一定會經歷的過程。她躲了起來,覺得很害怕,肚子痛得讓她以為她會死掉……後來,他和蘭生在艙底發現了她。
船上都是男人,他們雖然知道那很正常,卻沒人知道應該怎麼和她說,所以蘭生給她喝了止痛的藥湯,接著他們就帶她去揚州找大小姐戰青,大小姐和她說了很多,包括如何處理出血的問題,和懷孕生孩子的事。
所以她知道,女人每個月都會出血,如果沒有,那表示她可能懷孕了,而她已經兩個月沒出血了。
默兒臉色有些蒼白,她腳下雖未停,思緒卻飛快的紛轉。那天離開時太匆忙,她忘了拿藥,而他到神劍山莊時,她也忘了自己該吃藥……
那一次,有了嗎?
她有了他的孩子嗎?在她的身體裡,有一個和他一樣的小孩?
默兒的手,仍擱在小腹上,感覺到一股溫暖……
她停了下來,停在刺史大人府第附近民房的屋瓦上。
她回首看著來時路,知道他人在那地方……等她。
也許她該回去……
卡、卡、卡,鏘——
打更聲突然響起,默兒整個人震了一下,回過神來,一回身就看見刺史大人府第朱門上掛著那兩盞醒目的燈籠。
不,她人都已經到這裡了,怎麼可以功虧一簣!
不會有事的,她一定能夠全身而退!
默兒只能在心底這樣告訴自己,因為她怕如果不這樣說,她會退卻,然後回到他身邊時,她會後悔,一定會。
一咬牙,她足一點,便如燕子般無聲無息的飛射進那華麗的府第內。
一入府,默兒便照著胖叔所指點的方向前進。他們查過,刺史大人將劍藏在書室的暗房內,所以她得先去書室。
在避過三個巡夜的宿衛後,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地方,迅速便撬開了門,閃了進去。她一進去就先查地板,因為暗室有八成的機率是在地下;很快地,她就找到了應該是入口的地方,但是卻找不到進去的方法!
她摸遍了那塊敲起來聲音很空的青石板,包括旁邊的幾塊,但找不到任何隱藏的機括,她因為緊張,手心開始冒汗。
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聲,她很快的躲到屏風後;當她從屏風的間隙往外瞧,正好看見紙門上映著一個似宿衛打扮的人影,他在門外停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往前走去。
默兒鬆了口氣,慶幸自己方才進門時,有照胖叔所說將門合上。
她等那人定遠了,才從屏風後出來。當她正要蹲下身重新尋找那開暗門的機括時,眼角卻瞄到刺史大人的桌案旁有一對巨型花瓶。它們看起來十分古老,桌旁左右各一個,那花瓶很高,幾乎和她的肩齊高,花瓶上面繪的是媯娥奔月的故事,右邊花瓶上是月亮,左邊那個是嫦娥。奇怪的是,那嫦娥飛奔的方向卻不是對著月亮,而是相反的方向。
她走上前去,發現花瓶的另一邊也繪著嫦娥,同樣是面壁的方向,而不是對著另一隻花瓶上的月亮,而且她發現,若是能將花瓶轉動一下,那瓶上前後兩位嫦娥,就會同時對著月亮了。
她心中一動,便伸出雙手試著轉轉看。
沒想到她才稍微用力,那巨型花瓶竟輕而易舉就被她轉動了,而早先她發現的那塊青石板也向下陷落。她本來還怕機關開動的聲音太大,想來當初做這暗室的人十分高明,她完全沒聽到任何聲音。
默兒走過去那暗門往下一看,果然看到有石階可以下去。她照著胖叔所教,小心檢查過沒有其它危險後,才趕緊下去找她要的東西。
暗室裡有許多盒子,她淘汰掉一些太大和太小的,找出其中三個看起來能藏劍的盒子。
跟著,她利用胖叔敖她的開鎖技巧,打開了前兩個,那裡面裝的都不是她要找的魚腸劍。當她來到那最後一個有可能放劍的盒子前卻呆住了,因為那盒子沒有鎖孔,只有一些奇怪的鐵珠和像積木一樣的東西浮凸在盒面上。
胖叔沒教過她開這樣的鎖,但她卻知道那是鎖,似乎在久遠的記憶中,有人和她說過。
她瞪著那怪異的盒子,剎那間腦中閃過一段話——
有一種鎖,沒有鎖孔,上頭只有七塊木頭,每一塊木頭上都鑲著顆鐵珠,如果要開鎖,只需要將那七塊形狀各異的木頭排成正方形,那七顆鐵珠的位置會剛好和北斗七星的位置相同,當木頭拼對時,裡面的內鎖鎖扣就會自動打開了……
那是娘說的,她想起來了。
娘曾和她說過這種鎖,這鎖有個名字,就叫七巧鎖!
她二話不說,便開始移動那些浮山的木塊;那些木塊的確能推動,她試了五次,終於將那些木塊推到正確的位置上去。當鐵珠形成北斗七星的形狀時,她感到盒子內裡彈動了一下,她將盒蓋往上一推,果然真的被她打開了。
盒蓋一開,她便覺得有陣寒氣迎面襲來;但她沒有閃,因為她只看到一把青森森的劍躺在那裡,其它什麼都沒有。
魚腸劍!
千百年前,專諸藏劍魚腹中,刺死了吳王僚,這把劍從此被人稱為魚腸劍。
其實,它的長度甚至稱不上是劍,頂多算是把匕首,但卻是一把殺氣凝重的匕首!
她拿起劍,那一瞬,她因劍上的寒氣而忍不住戰慄起來;她不敢多想,只很快地以粗布將劍包起來,放入事先備好的大竹筒中,然後背到身後,轉身便出了密室。
書室中仍是一片沉寂,她將花瓶轉回原位,確定外面沒人後,才閃出門外,飛燕般滑入夜空中。
事情從頭到尾出乎意料的順利,當她足尖落到府第屋瓦上時,心中正鬆了口氣,未料腳下那片綠瓦竟突然鬆動,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一滑,立時失去平衡!
她在最後一刻穩住了身形,但卻來不及救那滑落下地的瓦片!
喀啦!
寂靜的黑夜中,這清脆的碎瓦聲,聽起來異常的清晰。她眼睜睜的看著那片瓦掉到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頸後的寒毛全豎了起來!
「誰?!」一聲斥喝劃破夜空。
默兒一驚,因為太過慌張竟回身去看,只見整個府第在瞬間亮了起來,宿衛拿著火把快速向她這裡接近。
她一看更慌,竟又愣了一下才開始跑。身後傳來數次箭羽破空聲和人犬的喧囂聲,她知道自己被發現了,頭也不敢回,只能盡力往前飛馳。
又是一陣箭而破空而來,她甚至看到一隻箭羽從她頸側擦了過去,下一瞬,她感覺到右肩一陣劇烈刺痛,熱辣辣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中箭了!
默兒疼得冒出了冷汗,知道自己會死在這裡。在這短短的一瞬,她突然後悔起來,後悔自己的堅持。她如果沒那麼堅持,她如果肯開口向他要求,他會做的,會替她毀了神劍山莊!
她感到一陣暈眩,腳步不覺有些顛躓。
她本來可以生下他的孩子的,一個長得像他一樣的小男孩,有他那飛揚跋扈的神采和自信,有他那誘人的笑容,有他那長長的黑髮和那像深海一般的黑瞳。她本來可以和他一同在船上看無數個日昇月落的,那片藍色的大海……
但是,現在,一切都沒機會了,她會死在這裡——
另一隻利箭射中她的右腳踝,默兒在半空中氣一窒,整個人往下摔落。
她在往下掉,她知道。
她仰首,看到絲緞般的黑幕點綴著滿天的星子,還有那已從雲後現身的黃色月亮,好大好圓的月亮,就像她在海上看到的一樣……
她再看不到了嗎?
那海上的月亮……
風聲在耳邊呼嘯,她黯然合上了眼,卻看見他的面容浮現,她眼角不覺滑下了淚,等著身子砰然摔落在地——
※ ※ ※
他在她落地前接住了她,但她當時早已昏了過去。
楚恨天只能慶幸,他因為放心不下還守在不遠處,所以能及時趕上。
雖然帶著一個人,他自身的功力也足夠擺脫那些尾隨在後的人犬,然後是那幾個同樣不放心的手下,引開了追捕的官差。
他並沒有帶著她回山裡的木屋,那太遠了;他轉往河邊去,因為蘭生一定在那裡。
她右肩在流血,他不敢替她拔掉箭頭,怕箭上有倒刺。幸運的是,她流出來的血是紅的,表示箭上沒有毒。
來到河畔,河面上漁舟處處,他很快發現其中一葉扁舟的船頭處插了一支三角黑旗,他帶著默兒竄了過去,一掀起布簾,果然就看到蘭生。
「怎麼回事?」蘭生話未落就看見默兒的傷,二話不說就要楚恨天將她放到竹蓆上。
小舟一陣輕晃,外頭又有人落到船上,是隨後趕來的韋劍心、老賭鬼和胖叔。
楚恨天解下默兒身上的竹筒,走出來,將筒子拿給胖叔。
胖叔未伸手,只揚眉問,「第二件事?」
「對。」他冷聲頷首。
胖叔嘿笑接過,腳一點便如丸子般飛射回岸上,在黑夜裡幾個起落後,就不見了蹤影。
韋劍心皺眉道:「老大,現下驚動了官府,這裡恐怕不能久留。」
「回船上。」他簡單交代,便轉身又掀起簾子進去。
老賭鬼和韋劍心聞言對看了一眼,這小舟上沒其它可使喚的蘿蔔頭,看樣子他們只好自己來啦。
認命的歎了口氣,他倆一前一後,各拿著竹篙便撐起船來,直往停在遠處的黑船而去。
黑夜裡,水流漾漾。
月娘在河面上灑下一道銀光,引領著他們順流而下……
※ ※ ※
黑船上。
「她沒事,只要休息幾天就好。」
蘭生從艙房走出來宣佈,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楚恨天越過他要進門,蘭生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回身叫住他,「對了,老大,孩子也沒事。不過這幾天最好不要讓默兒太激動。」
楚恨天在瞬間僵住,停下了前進的腳步,緩緩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盯著蘭生,一字一字的問:「你說什麼?」
「我說,不要讓她太激動。」蘭生重複道。
他下顎緊繃,「上一句。」
「上一句?喔,你放心,孩子沒事。」蘭生以為他沒聽清楚,所以微笑響應,卻看見老大猛然沉下臉色,不禁微愕的看著他,「你不知道?」
楚恨天臉色鐵青,黑瞳中冒出怒火,「多久了?」
「兩個月。」
兩個月?兩個月!兩個月了,她昨天卻說她有拿藥吃,然後以這樣的身體去冒險?她竟然騙他!
他要宰了她!
楚恨天緊握著拳,氣得七竅生煙,轉身就要進去修理她!
「老大!」蘭生見他一臉猙獰、形似惡鬼,緊急拉住了他。
「放手。」他沒有咆哮,冰冷的語氣卻讓人遍體生寒。
「她身體還很虛弱,」蘭生回視他怒不可遏的雙眼,淡淡地提醒,「不宜受驚嚇。除非你想讓她流掉孩子。」
蘭生的話讓楚恨天的腦袋瞬間冷靜了下來,但胸中沸騰的怒火依然居高不下;知道自己要是現在進去一定會忍不住對她吼叫,他瞪著自己握在門把上的手,半晌,猛地憤然轉身離開!
※ ※ ※
默兒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黑船上。
雖然肩傷和腳傷仍疼得很,她卻鬆了口氣,一顆心安定下來。直到三天過去,她卻沒見到楚恨天,她才開始不安。
門突然被打開,她急急的轉頭去看,眼中的期待與欣喜卻在看見進門的人是蘭生時不覺淡去,換上無法掩飾的失落;不過她還是微微笑了一笑,坐起身來。
她的笑容沒有傳到眼裡;蘭生知道是怎麼回事,只能在心裡暗暗歎口氣,臉上仍維持溫和的表情。
「你感覺好點了嗎?」
「嗯。」她微微點頭,看他端著藥盒來到身前坐下。
「我來幫你換藥。把腳伸出來。」他打開藥盒吩咐。
默兒將傷腳從被褥下伸了出來,蘭生將布條解下檢查傷口,然後邊幫她換藥邊道:「恢復的情況不錯,不過如果沒有必要,還是不要下床以這隻腳施力。」
「嗯。」她又點頭,本來張嘴想說什麼,但看著蘭生專心的面容,她又將話吞了回去,可是心中卻更加惶惑。
換好藥後,蘭生將默兒的腳用乾淨的布條纏好,然後繼續檢查她受傷的右肩,邊囑咐著,「這傷口的狀況也還不錯,不過你最好一個月內不要將手高舉過肩,知道嗎?」
「知道。」她溫順的回答,但聲音卻有著不穩,和些許抑鬱。
蘭生雖然想假裝沒聽出來,可是一抬眼,卻看到默兒眼中來不及掩藏的惶然不安。他深吸口氣等著她發問,但她嘴裡卻一個字也沒蹦出來,只是用她那雙帶著脆弱又無辜的大眼望著他,一副無措的模樣。
他一時不忍,只好認命的主動開口,「默兒,你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她小手緊抓著被褥,粉唇微微張了張,半晌才鼓起勇氣,看著蘭生囁囁問道:「那個……他……很忙嗎?」
蘭生當然知道默兒問的「他」是誰,但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和她說,只好坐下來看著她,握著她的手慢慢道:「他……呃……希望你好好休養。」
默兒雙瞳茫然,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些。
突然,整艘船震了一下,默兒瞪著蘭生身後的牆壁,感覺到整艘船在移動。
她臉一白,拉回視線看著他,「船在動,為什麼?」
「他剛吩咐咱們帶你去揚州。」
帶她去?什麼意思?
她慌亂的看著蘭生,臉色越顯蒼白,「為什麼?什麼叫帶我去?他呢?他在哪裡?」
「他要你不用擔心神劍山莊的事,他和胖叔會將事情結束。」蘭生望著慌張的默兒,不敢和她說老大的暴怒,只能盡量挑溫和一點的話告訴她,「老大認為,你這時候在大小姐那兒比較好。」
什麼叫她在大小姐那兒會比較好?
默兒忙忙的看著蘭生,發現他眼中同情的神色,恍然醒悟。她霎時僵住,右手不由得撫著小腹,臉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她深吸口氣,粉唇微顫的直視著蘭生,「他……知道了,是吧?」
「抱歉,我不知道你沒和他說。」蘭生握著她的手,眼中有著愧疚。
「不……不是你的錯,是我不該騙他……」默兒聲音沙啞,雙眸在不覺中聚集了水氣。「他問過我……我怕他不讓我去,所以……所以……」
蘭生幫她拿了一旁的手絹遞過去,安慰道:「他只是一時在氣頭上,等他氣消了,他會想通的。何況你是懷孕了,本就不該再留在船上,他是為你好……」
默兒緊緊握著手絹,帶淚的眼看著他,露出淒涼的笑容。「你別騙我了,他是要你們送我過去然後就回航,對吧?」
蘭生沉默了,他無法反駁她的話,因為那的確是老大真正的意思。
「他要我去找大小姐,並不是因為那對我比較好,只是因為我懷著他的孩子,對嗎?」
蘭生還是沉默。但這已足夠了。
默兒深深收了口氣,然後垂下眼瞼,遮住眼中的痛苦,緩緩道:「好,他要我去,我去……」
蘭生走出去時,她悔恨的淚才終於滑落下來。
望著滴在手背上的淚珠,她怎麼也止不住。
當她三天前在船上醒過來時,原以為自己還有機會,以為是老天爺聽到了她的祈禱,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誰知道……
她太傻了,她早該知道,他不會原諒她的。
如今,她才知道,她好愛好愛他,甚至願意拿一切來交換。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所有的事情能夠重來,她不會再堅持一定要自己報仇,她不會在那一晚欺騙他,她會在走到刺史大人府前及時回頭……
※ ※ ※
默兒緊咬著下唇,無聲的掉著涼。
傷口好痛,卻比不上胸口的疼痛——
水中的月娘在蕩漾,一支槳插入水面,打散了那黃色的月兒。
楚恨天坐在小舟上,一臉冷然地瞪著那被船槳翻攪出水波的河面。
她的容顏在水面浮現,他憤然將船槳再度打入,但他仍是在水面恢復時看見她的臉,就像那柔和的水中月一般,雖然散了,卻又重新聚合起來。
他太傻了,以為對她好,她會知道、會明瞭,但是她卻騙他!
在他讓步之後,在他為她做了那麼多之後,在他正在心中發誓要呵護她一輩子的同時,她卻面不政色的騙他!
像個老千一樣的騙他!
他早該知道這個女人不能信任,他早該知道她為了報仇,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她可以騙他一次,誰知道她之前沒有騙過他兩次、三次、四次……
想想看,她可以為了學劍犧牲那麼多,說不定連和他上床都是她設計好的,搞不好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的計劃!
他憤怒的握住槳,直到它承受不住而斷裂在他手中。
裂開木頭的尖屑戳入他的掌心,他看著自己掌心滲出的血絲,卻不覺得有多痛,反而想起她身上的傷——
該死!
他不會擔心她,她是個卑鄙的女子,他把她送走是對的!她要報仇,他就幫她報仇,然後她幫他生下孩子,到時他們就各不相欠,無論她想做什麼,他都不會再管!
他重新握緊拳頭,想藉那疼痛忘掉她。
但直到第二天清晨,他依然不斷在水面上看到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