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恩漫不經心地哼著客家山歌,停下來翻動一排打折的春裝。
而隨侍在側、中規中矩陪著她逛街的鍾衡,有很合理的原因懷疑,這首山歌是唱給他聽的,但聰明人都知道何時該住嘴不問。
週末假日,又正值換季打折期間,逛街人潮幾乎擠翻了整片高島屋時代廣場。他們倆有別於日本人匆急的步調,手挽著手,悠閒晃入高島屋百貨公司內。
鍾衡瞄了眼腕表,五點半了。待她選妥幾件保暖的衣物,該去吃晚飯。
專櫃裡,仙恩依舊懶懶地挑動幾件羊毛衣。
「好不好看?」她取過白色的那一件,往身前一比。
「好看。」他點頭。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履行為人男友必服的義務:陪女朋友出來逛街買衣服。
仙恩到穿衣鏡前,擺弄一下。嗯……普普通通啦!▲她露出興致缺缺的表情,又把衣裳放回去。輪到另一個女人拿在手上,而他身旁的某個男人重複他剛才的表情和語句。
他這才發現,專櫃外已站了一排男人,每個人的眼光游移,都銷定店內的特定倩影。
當女人們拿起衣裳在身上比畫時——
「好看。」男人們點頭。
「還可以。」男人們聳肩。
「你看了那麼久,到底有沒有喜歡的?」男人們催促。
店裡的女人或者白他們一眼,或者開心地在他們眼前展示,繼續鑽回店裡和其它同類廝殺。
如果愛情有一個具體實踐的方式,這就是了吧?
和心愛的她約出來,做一件其實很浪費時間的事,花一筆會讓你接下來三天縮緊褲帶的錢,替她買一件可能只穿兩次就束之高閣的衣服——而且,你還覺得甘之如飴。
「走吧,換季的衣服都沒有太好看。」仙恩殺出重圍,挽著他的手臂往電梯的方向前進。。
在這個樓層裡,有多少男人聽過相同的一句抱怨呢?毫無來由的,他胸口漲滿了幸福感。
「樓上是男飾館,我們去看看。」仙恩站在電梯口,瞄了一眼樓層簡介。
「我不缺衣服。」
「看看嘛!」仙恩不由分說,拉著他更進一層樓。
踏入男飾館,他再度發現一個「異象」。
前幾樓的女飾館,看衣服的是女人,站在旁邊等的是男人。然而,進了男飾領域,看衣服的居然還是女人,站在旁邊等的仍舊是男人。所不同的是,這回女人把衣服往男人的身上比,而男人還是一樣滿臉不耐卻縱容。
「喂,那件外套很好看。」
仙恩把他拉到一個知名的休閒服飾專櫃前,打量模特兒身上的寶藍色風衣。
「對。」他被動地附和。
「我們進去瞧瞧。」
在衣架上,仙恩找到外面那件展示風衣。她取了下來,驀地發現還有另一件同款式的墨綠色系。
她兩件都拿在手中,左手,右手,兩件輪流看了幾眼,委決不下。
「來。」拉著他來到穿衣鏡前,先在他身前比了比寶藍色的,「喜歡嗎?」
「喜歡。」他溫順地點頭。
再比一比墨綠色的。「這一件呢?」
「很好。」
「真沒建設性!」她白他一眼,把寶藍色那件塞給他。「你把外套脫下來,穿穿看。」
鍾衡偷眼一瞄,現場任人擺佈的同伴著實不少。同志們都很認命,所以他也跟著認命。
他在試穿藍色風衣時,一位專櫃小姐看出他們這一對頗有成交可能,漾著滿臉笑迎上來。
記起她不會說日文,他開始正要幫忙,仙恩頂了他一下,他立刻住嘴。
「你會講英文嗎?」仙恩甜笑。
一聽見女客口操洋文兒,專櫃小姐立刻倒退三大步,一臉驚惶地行了個禮,火速去換來另一個年紀大些,但能夠和客人溝通的小姐。
「May I help you?」專櫃小姐必恭必敬地彎腰。
「除了寶藍和墨綠,還有沒有其它顏色?」仙恩邊問,邊察看鏡中他試穿後的效果。
「只有這兩個顏色,這是今年最流行的顏色和款式。」然後專櫃小姐開始滔滔不絕,向她解釋該品牌今年的主打色系,以及風衣的質料。
雖然以後穿衣服的人是他,但是沒有人來試著說服他,或加以勸誘。
店員們深諳「毋枉母縱、絕不錯殺」的原則——男人旁邊的那個女人,才是她們銷售的重點。
從頭到尾,兩個女人自行商討哪一種衣領比較適合他,是小翻領、大翻領、直領,或寶藍色、墨綠色、卡其原色?而他一逕以溫順的表情,站在一邊旁聽。
「好吧!就這件墨綠色的。」仙恩終於打定主意,慨然遞出最後的結論。最後,她似記起了什麼,轉頭問問他:「你覺得呢?」
「墨綠色好看。」他馴善地附議。
「嗯。」她滿意地點點頭。
他貢獻出皮夾,她也毫不客氣,抽出一張金卡交給專櫃小姐。小姐刷完卡回來,也是恭恭敬敬先交給她,她再轉給他簽名。
在帳單上簽名時,他的眉宇間凝著溫柔的笑意。
整間百貨公司裡沒有男人置喙的餘地,而他們都覺得理所當然無比。
上下幾圈逛了下來,鍾衡手上的戰利品開始累積。他也開始同其它男人一樣,口中多了催促。
「這種包包你剛才看過了。」
「我已經有很多襪子了。」
「改天再來看吧,我肚子餓了。」
最後,他終於勸動興致高昂的女友,兩人的晚餐才有著落。
無論在初期的等候,後期的不耐,他心中始終沒變的,是那股濃濃的滿足感。
原來,平凡也能如此幸福。
※ ※ ※
「我姊夫為什麼會在你的辦公室裡?」
夜裡,兩人軟臥在床上。她的螓首在他臂上,他的手環在她腰際,兩人濃沉在歡愛後的慵懶裡。
她的淺詢,讓他腦中的困懶煙消雲散。
「你怎麼知道他在我辦公室?」他問。
「我下午打電話到你辦公室,請你來機場接我,就是姊夫接的電話。」仙恩拂弄他的短髮。「我不知道你和姊夫認識。」
他還以為,接到電話的人是籐田先生……
「我們小時候曾經同過班。」他淡淡道。
她輕喔一聲。
「你是在姊姊的婚禮上看到新郎倌,才認出他的嗎?」
他的手無意識地游滑在她裸背。
該不該告訴她呢?
說,與不說,兩方在他心口激烈爭鬥。
如果情境轉變,他是裴海,而她是池淨,他說什麼都不會坦露。
因為人對於自己的痛苦,往往容易沉陷其中,無法自拔。對於別人的苦難,即使親如手足,也能稍微站開來,以「關切第三者」的角度來衡量。
他所無法確定的是,她的反應會是什麼?
鍾衡墊高背後的枕頭,突然坐起來。
「仙恩,你知道我曾進過少年監獄。」
「嗯。因為你撞死過一個人。」她直言不諱。
「那個人姓池,是個菜農,在淡水登輝大道旁有一畦的菜田,我就是誤闖了他的田,才會發生意外。」他緩緩開口。
「姓池?」她一怔,隨之坐了起來。
「他是一個鰥夫,妻子過世七年了,身後只留一個女兒,當時她才不到十歲。」
臥室內的氣氛,漸漸沉重起來。
她終於意識到,他心頭一些從未訴諸言詞的陰影,今晚,將要讓她一窺究竟。
「那個小女孩名叫池淨。」他輕聲說。
仙恩的眼眸圓睜,啞口無言。
「池淨?」久久,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姊姊池淨?」
「嗯。」
「我不懂……」她心頭一片混亂。「你是後來才查出我們住在晚翠新城,或者一開始就知情?」
「晚翠新城裡的獨門獨戶,每棟的市價是一千四百萬。」他維持不變的坐姿,話聲平靜。
仙恩翻身下床,隨手拉過他的襯衫往身上一披,快速地來回走動。
他們家只花了五百萬。當初去看房子時,建商說,他們是第十個訂戶,正好趕上建商的促銷案——第十位大方送,所以只花了五百萬就買到手。初時母親還不敢相信有這種好事,以為遇到「假促銷、真詐財」的集團,直到律師、會計師都出來做見證,建商再三保證,才敢真正下訂。
「原來是你做的手腳。」仙恩支著額,無法停下折返的舉動。
「我無顏面對池淨,又不知該如何面對你們家人,只好以這種方式來稍做彌補。」
「無顏面對?也包括我嗎?」她倏然停下步伐。
生命安全起見,他立刻搖頭。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你可以不說的。」她回去繼續踱步。
空氣間的氛圍,停滯了許久。
遠方隱隱有車子呼嘯而過的聲音,對映了他曲折衝突的心境,一聲聲,一陣陣,速度銳利如刀。
「如果你是池淨,我不會說。」◆他疲累地扒過短髮。
「為什麼?」
「我不希望你日日見到我,心裡痛苦。」
「但我是她妹妹。」
「而我愛你。」他靜靜說。
呃?
步伐僵住。
他剛才說……?
「你愛我?」她極緩極緩、極慢極慢地轉身,垂下頸,迎住他的目光,瞪視。
他毫無表情,只有眸底,轉著絲絲縷縷、幾不可見的情意——及憂懼。
她明白過來。他在擔心。他在害怕。怕她的拒絕,怕她更進一步明白了他的過去,便會在下一秒鐘拂袖而去。
噢!這個白癡!而他愛她。
她的笑意逐漸明顯,從眉眼到嘴角,從腦裡到心底。
她猛然一跳,跪坐在他的大腿上。
「你真的愛我?」亮閃閃的目光,讓人無法逼視。
「嗯。」他拂過她的嘴角,盛住那一抹笑。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無論我何時說,你都會問:『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他無奈道。
呵,聰明。她用力吻他一下。
這代表,他的賭注下贏了嗎?他的心仍懸著,卻輕盈了許多。
「裴海會認識姊姊,是因為你嗎?」她忽然想到。
話題繼續,而且進入更危險的領域,他放鬆的心弦又繃緊了一些。
「他一直知道我有這個心結,便也時時注意池淨的下落。遇見她之後,更進一步愛上了她。」鍾衡謹慎地用字遣詞。
決定讓仙恩知道,是鍾衡自己單方面的事,卻不能牽扯到裴海那方。阿海的人生,必須由他自己去做主。
雖然,他們兩個人,從少年時期開始,生命軌道就奠下密不可分的交接點。
「沒想到他們會因為相處不善而分手。」她有些感傷。
其實他們會分手,他心裡是有數的。池家父女不只是他心底的結,也是裴海心底的結。只要這個心結未解,他們兩人便不會有幸福可言。
於是,今晚,他坐在這裡,解他心底的結。
「你告訴我這件事,是希望我怎麼做呢?」仙恩偏著小腦袋打量他。
什麼都別做,仙恩,什麼都別做。只要繼續愛我就好,求你!他默默祈求。
「我應該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嗎?」她很認真地在思索。「或者,甩你一巴掌,用力踐踏你一頓,立刻打電話跟我姊姊告密?」
他的心跳幾乎停止。
「不好,那太灑狗血了,我不喜歡演文藝片。」她自己否決了。
他的心隨即落地。
「或者,我應該把你綁起來,所有地產房契搜括出來,全部貢獻給我姊姊。」
「如果此舉能彌補萬分之一,我早就做了。」他靜靜說。
「你說得對。財富,權勢,名利,地位,都不會讓姊姊更快樂。雖一能讓她快樂的……」她慢慢吐露。「是拋開以前的一切,找到一個真正愛她的人,幸福地過完後半生。」
他深呼吸一下,點頭同意。
「鍾衡,這不也是你需要的嗎?」她偏望著他,眼中漾滿溫柔。
他怔怔對住她的眼波,無法言語……
仙恩俯首吻住他。
她終於懂了。五年前,她遇上飆車族的那一晚,他發了一頓脾氣,喝個酩酊大醉,還在睡夢中叫著姊姊的名字……原來,他並不是暗戀姊姊。
這可憎的罪惡感,不斷在他心頭作祟,年復一年。
「你這可惡的傢伙,也不把話講清楚,害我一直誤會下去,吃了好久的飛醋!」
「當時,我不知該如何告訴你。」他的眼神流轉著困擾。
她瞭解!如果是當年那個衝動、滿懷熱血、嚮往著轟轟烈烈的仙恩,一定會覺得天崩地裂,不知如何與他相處下去才好。
現在的她不同了,她更瞭解人情世故,與世間無法避免的種種遺憾。
他已悔,不敢懷夢,那樣小心,近乎虔誠地守在他們家後頭,默默贖罪。
除了早逝的池伯伯,她不知道還有誰,有權站出來,對他丟出第一顆石頭。
她鐵定沒有。
仙恩細細撫過他的眉眼口鼻,像母親撫慰孩子的所有傷痛。
「告訴我,二十年前那夜的風,還在你的夢裡哭嗎?」
他猛然望住她。
她知道?她竟然明瞭……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眶濕潤了,直到她傾身,吻住他沾濕的睫毛,他才發現胸中欲漲的情緒,正在找一個流洩的出口。
「鍾衡,我愛你。」她突然退開,眼神嚴肅得近乎冷酷。「我全心全意的愛你,所以,你必須回報我同樣的全心全意。」
他蠕動著唇欲開口,她卻用食指按住他。
「你欠姊姊一個幸福,如果沒能把姊姊的幸福還給她,你這一生將無法全心全意的愛我。可是姊姊的幸福並非掌握在你的手上。如同你無法改變過去一樣,現在的你也必須接受這一點——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我們就是無能為力。」
他眨了眨眼,唇仍被她的纖指制住。
「如果你不喜歡我的結論,那我很抱歉。可是,現在我掌握了你的秘密,所以我決定用勒索的。」她的手指增加力道。「唯有這麼做,你才會真正認為自己已經對姊姊,或她關愛的人付出綿薄之力,你才能釋放你自己,我們的愛才有公平性可言。」
勒索?他再眨了眨眼。
「我可以保密到家,不向我的家人揭發你黑暗的秘密,只要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哪三個?」他的唇終於得到自由。
心中一個個氣泡正在綻裂,釋出令人通體舒暢的快慰。
「嘿,嘿,嘿。」她扯出一抹邪惡快意的微笑。
「這就是你的三個條件?」
「這是笑聲!你連笑聲和說話都不會分?」她低吼。
「對不起。」
她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我要你答應我,永遠放下池老伯的事,不准再把它懸在心中。」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要非常、非常愛我,永遠、永遠愛我。」
「我以為你是在幫池淨開條件。」他溫柔仰視她。
「她是我老姊,不會介意把債權轉讓給我。」她得意地笑起來,睥睨自得。
「第三個條件是什麼?」他非常勉力克制自己,才沒將她壓在自己身下,盡情地愛遍她。
他愛她!無法用世間的任何語言來傳達。
仙恩停頓了一下。
「晚一點再告訴你。」她一副收工的樣子,翻開被單,快樂地躺回他身畔。「好了,睡覺睡覺。」
前一秒鐘關於愛與傷感的念頭,此時全都蒸發,他的心情馬上從纏綿中警醒過來。
「現在就說!」
「你還不睏嗎?那好,我們來……」誘惑的玉腿鑽進被單裡,膩著他的腿側游移……
美人計?他疑心更盛。
「仙恩,把話說清楚。」
連她美麗無瑕的肉體都失敗,看來她需要多多培養自己的女性魅力了。
「書上說,這一招對男人通常有用的。」
「仙恩!」語意危險了。
「好嘛好嘛。」她歎了口氣。「第三個條件,每年多收養兩隻狗。」
「仙恩,你已經養七隻了!」他幾乎跳起來。
「喂,先生,你給我搞清楚狀況!」她秀眉一挑,惡聲惡氣地戳他胸肌。「這不是請求,這是勒索,OK?」
他啼笑皆非。
該死!若早知坦承的結果,會給自己扯上這麼麻煩的後果,當初他便一個字都不說。
「兩年一隻。」
「一年兩隻。」不接受討價還價。
「一年一隻。」
「好。」
「你必須答應幫它們找主人,定期送養幾隻。」
「……好吧。」她臭著俏臉。反正他們家附近也缺少足夠的空間,只納不送。
「現在可以『睡覺』了。」他終於露出安心的笑意。
仙恩把被單裡的毛毛手按住,扔回他身上去。
「你,想,得,美!」
她翻身,拉高被子,各睡各的。
鍾衡瞪著她的背,滿腹委屈——和慾火無處可訴。
無奈之下,他長聲歎息,翻身也睡倒。
可是,她還在嘀嘀咕咕的,哼著她的客家山歌,分明也沒有睡意啊。那為什麼不和他一起「排遣時光」呢?
「仙恩……」他可憐地輕喚。「仙恩?」
「別吵,我睡著了。」她把被單拉得更高,不理他。
這就是天下夫妻將過的生活吧?白天你給她氣受,夜裡便換成她勝券在手。
情慾忽爾淡去了,他挨近她的背,嗅聞著她的體香、髮香。
細聽之下,她正哼著歌兒——
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海深,我的愛情淺。
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幸福的一隅,在他眼前坦現。
滿足和暖意,形成一個安全的繭,將他承接住。臨睡去之際,他深深明瞭——
那吹嘯了二十年的寒風,已經止息。
註:文中引用之「不愛那麼多」一詞,為李敖先生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