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交界處的盛澤鎮是著名絲綢產地,鎮內百業聚集,盛況空前,其中又以歸家院一帶的書寓更為有名。
「宜春苑」則是此間的翹楚。
它之所以名聞遐邇,除了「清吟小班」(煙花女)的楊影憐貌美如花,風月撩人之外,最大的原因是裡頭來了一個脾氣古怪、性情詭異的廚子。
談及此人,全秦淮河岸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姓啥名誰沒人曉得,大伙只知道他每日只願烹調一百道菜餚,晚來的客官,任憑你是王公貴族、富商巨賈,也休想要他再洗手作羹湯;到「宜春苑」用膳的人還不准點菜,吃什麼配什麼,全得看他老兄高不高興。他給清粥小萊,你就不准要求大魚大肉,他端上拉麵你敢要求換成白米飯,保證下回絕進不了宜春苑大門。
儘管他的規定莫名其妙又討人厭,每日院門一開,賓客依然蜂擁而至,多到常常需要麻煩官差們幫忙維持秩序。
面對此等浩蕩場面,老鴇雲娘可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想廣結善緣,多攢些銀兩,卻又不敢得罪他,誰叫他做的菜餚比皇宮內院的御廚還令人垂涎三尺!
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不讓他走或怕他離去,尚有一個更悸動人心的因素。
思及至此,徐娘半老的她,臉上竟泛起紅雲,羞澀得彷彿情竇初開的少女——
「媽媽!」丫環愛愛大聲一喊,將她飄蕩的魂魄硬生生牽了回來。
「要死的捱刀貨,喚那麼大聲作啥?」像心底的秘密被當眾揭盅,惹得她惱羞成怒。
「我喚了十幾聲,你還木頭人一樣應也不應。」愛愛委屈地撇唇噘口。
「什麼事?」
「周大人指名要影憐坐陪。」
「那就找她去呀!」這種小事也來煩她?平時怎麼教的!
「她說不去,她說阿哥休息她也不接客了。」
雲娘愀然變色。「她也學會跟我拿喬了?」她聲音雖輕柔,然媚眼疾挑,唯相熟者方能瞭解她深藏不露的陰狠。
愛愛口中的「阿哥」,正是手藝超群、容貌俊逸更勝一籌的怪異神廚。
楊影憐則為江浙第一名妓,她不僅風流嫵媚,尤擅詩文丹青,為騷人墨客、士子名流爭相追逐的對象。
又一個令雲娘敢怒不敢言的可惡傢伙。
「我親自找她去。」
* * *
夕照下,婆娑樹影探人幽窗。
楊影憐已抖落長髮,斜斜挽成一個松垂的寶髻。妝卸了,又重新粉墨。
她跟前擺上五子奩、銅鏡台。先用指腹暈開胭脂,仔細抹在頰間……須臾,人面桃花,美艷不可方物。
再三端詳盛妝,深怕遺漏了啥,末了,勾點額黃,又以細簪子挑些兒玫瑰膏子飾唇。
平日送往迎來,她都沒這麼用心過。只有去見他的時候,才特別認真。
一襲薄紗,忽隱忽視。她得意地穿過迴廊,逕往西廂後院。
時值孟冬,天際雨絲紛飛,湖面水凌閃爍。築構在河岸上的宜春苑美得教人屏息。
笛子悠揚的音律傳來,是沉渾輕愁的古曲。
楊影憐在假山後的岩石上找到他。他視若無睹,繼續未完成的曲調。
「不高興見到我?」楊影憐巧笑倩倩,蔥白玉指款款按住木笛,紅艷艷的朱唇蕩漾一片春色。
「嗯?」男人半合著眼撐起一邊,伸手拂開她。
她不依,撩起裙擺直到大腿處,用裸露白嫩的膝去磨蹭他巨大的粗掌。
「光天化日之下——」男人面無表情,黑眸暗沉。
「如何?」楊影憐身在娼門,見過無數達貴公子,卻無一人能令她心悅誠服,唯獨蓄意隱姓埋名,仍難掩卓爾風華的他,始終教她魂牽夢繫。
「你找錯對象了,我沒興趣。」男人欲挺身立起,楊影憐則順勢將軟膩的身子偎進他壯碩的胸膛,一手牽引著他,直搗「龍門」。
「你還不夠瞭解我。」他沒穿裡衣裡褲,豪放的裝束,只為引君入甕。
男人僵硬的指節隨著柔荑緩緩游移,登上崇山峻嶺……
她褪下冷衫,圓潤有致的身軀諂媚地、近乎委屈求全地渴求他的愛撫。
「愛我,一次就好。」玉指忽地一抓——
男人如著雷殛,一彈而起。
「你太放肆了。」原本堪稱柔和的眸光盡逝,取而代之的是如豹般銳猛騖冷的眼。
「嫌我不夠美?」面對如此的難堪,楊影憐傷心得潸然淚下,杏眸不再煙視媚行,而是淺憂深郁。
男人冷凝搖首。「你很美,但不適合我。」彎身為她拾起薄紗,體貼地替她被上繫妥。
楊影憐美目瞬也不瞬,直盯著他。「既然不愛我,為何待我這樣好?」
他默然不語,執起木笛,這回吹奏的是一首杜牧的俗曲:
落魄江湖我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一曲唱罷,猛抬頭,幕色已攏。
只見楊影憐呆立在微光幽暗中,倔強地不語不動,而在她背後更有一人——雲娘。
她們均對他傾心狂戀,可惜她們都不瞭解他。
他背負得太多、太複雜也太沉重。
* * *
暮色自遠山外暗襲而來。碎石路上一人一馬火速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僅剩一縷黃塵於林中久久不散。
太陽西墜了。
策馬的女子急急加鞭,到得一處溪畔,才翻身躍下,放任馬兒吃草飲水。
她一身紫色綢衫褲,頭戴紗笠,面籠輕紗,婉約中透著肅冷的寒洌。
溪水映照出來的雍容絕俗冷艷,宛若空谷中綻放的幽蘭。
她從布包中取出乾糧,細口細口咀嚼著。
往盛澤鎮只剩不到半里路,應該可以在掌燈以前找間客棧住進去。這一路趕來,風塵僕僕,她委實累壞了。
忽爾,樹林內傳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呼叫,有人遇劫了?
她不假思索,立即提劍翩然騰向樹梢。
闃暗的濃蔭下,躺著一名衣衫襤褸的女子,身旁則站著形容猥瑣、舉止粗鄙的男子。
「不要過來!」女子哭嚷著。
「哈哈哈,落在我史建都手裡算你福大命大,還不乖乖任我擺佈。」
高踞樹枝頭的穆飛煙隔著面紗凝睇眼前情景,清瑩的水眸掠過兩簇怒焰,右手下意識地按向劍柄……
「你再靠近我就一頭撞死。」
「喲!威脅我,想要我心疼?」史建都涎著醜臉一把擒住女子的肩膀,一手探入她胸脯。「讓我嘗夠甜頭,要死要活隨你便。」
無恥!
穆飛煙握劍的手才往上抽出寸許,霎時,一道黑色飛影快如猛豹自斜側竄出,木笛迅雷不及掩耳地點住史建都的玉枕穴,翻身一腳將他踹下山谷。
「多謝恩公相救。」女子感激涕零地跪伏在地,邊狼狽地抓著衣裳遮住身軀。
穆飛煙這才瞧清楚,她原來有一張娟秀美麗的俏臉,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
「快起來。」長身玉立的男子脫下身上的黑袍為她罩上。「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那女子未語淚先垂。「我叫無雙,梅州人氏,到盛澤鎮訪親未果,以致流落至此……」
「梅州?」那地方距離這兒有近百里遠呢!「好,我送你。」
「不要。」無雙抬袖拭淚,螓首疾搖。「我家破人亡,回去只是更添悲愁。如恩公不嫌棄,無雙情願為奴為婢侍候您一輩子。」
男人喟然輕歎。「區區小事……仇某孤孑寥落,何德何能?」
「倘使思公執意不肯成全,無雙唯有死路一條。」語畢,她居然真的朝一株大樹幹撞上去。
「唉!」他聲律輕淺,手勁卻孔武有力,握著的罩袍低低輕揚,無雙整個人即被他拂向一旁,癱跪在地。
穆飛煙置身他背後,是以始終看不清他的長相。但從他昂藏六尺極其岸偉的身量推測,此人縱非征戰沙場的武將,也絕對是個武林奇俠。
「無雙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但求一口飯吃。」她的確像餓壞的樣子,枯瘦如柴,面色憔悴。
男人沉吟良久,終究應允。「把衣服穿上。」
「是。」無雙大喜過望,笑面毫不掩飾地綻放開來。「敢問恩公怎生稱呼?」
「我姓仇,單名一個生字,生死未卜的生。」
「那我以後就叫你生哥,好嗎?」無雙笑語盈盈,比方才哭求哀告時,更嬌美三分。
他不置可否,語氣矜淡。「天候不早,咱們走吧。」朝林間邁出兩、三步,他突地倏然回首,鷙猛的星芒直逼倚在樹枝頭的穆飛煙。
幸虧她足夠冷靜沉著,即使心緒狂亂.尚能勉強穩住顫動的身子,才沒失足落地。
夜幕低垂.加上她紗巾覆頰,這姓仇的男人應該沒瞧清她的長相。
穆飛煙竊自慶幸之際,猝然靈光乍現,那人——
慌忙抽出懷中的畫像,就著些微的天光,仔細比對,嚇!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只費了這麼一點點工夫。
* * *
夕陽西下,揭開屬於夜的另一種生活。
宜春苑一如往常,燈紅酒綠地繁忙起來。可今兒似乎有些反常,平時總杏眸勾著媚光,挑眉睨目嗓音膩人的雲娘,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竟斂著愁容,嬌嗔的嗓子也明顯變得濁啞。
「人到底回來了沒有?」這話她問了一百遍都不止了。小廝的回答仍是沒兩樣,「今兒晌午過後就不見人影,阿標帶著七、八人,城裡內外都找遍了。」
「叫你們找個人,又不是找根針——」她難看的陰臉餐地一亮。「死沒良心的,總算給我回來了。」
小廝詫異地循著她的目光望去,果見比老鴇還大牌的仇生,氣定神閒地跨入門檻。
雲娘三步並兩步衝上前去。「我的小祖宗,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再不回來,我這條老命就玩完了。」
「怎麼?」雲娘是浙江一帶「書寓」中有名的辣娘子,仇生不相信有人膽敢來掀她的台。
「禮部尚書、兵部待郎帶著一名驕客,你自己瞧。」雲娘掀開簾子一角,示意他往花廳瞟去。
偌大的廳堂,總共只坐了四桌共十名客倌,居中首位,手搖玉扇、體態舒閒的俊美書生,正是老鴇所指的「驕客」。
「今兒才開業營生,他們就進門。」雲娘聲如蚋蚊,深怕讓外邊的人聽見似的。「拿著一百兩,說是把咱們酒樓全包了,並且指名要你做一百零一道菜,少一道都不准。」
果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一百零一是個蓄意挑釁的數目,故意破壞他的原則,是為了找他麻煩,還是為了彰顯財勢?抑或兩者皆是?
仇生「嗯」了聲,嘴角噙笑,眼神冷漠。「去告訴他們,一炷香後出菜。」
「啥?那才多久的工夫,你怎麼做得出來?」雲娘翻了個死魚眼。「禮部尚書為人陰狠,可不是好惹的,你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無所謂,千萬別連我一起拖下水。」
「叫你去就去。」仇生依舊抿唇淺笑,冷洌的眸光與嘴畔的鄙夷不協調地相融合。
「喔。」雲娘一臉哀怨,有時她實在搞不清楚,到底誰是老大,誰該聽誰的?「等等,她是幹啥的?」這刻,她才注意到仇生的身邊佇立著一位小姑娘。
「我?」無雙經人一問,趕緊表明身份。「我叫無雙,是生哥的——」
「義妹。」仇生若無其事地替她接下話尾。
無雙和雲娘俱是凜然一驚。
「好本事,出去晃溜兩下就收了個標緻姑娘當妹子。」她尖苛的嘴臉擺明了對他們「單純」關係百分之兩百不信任。
「事情是這樣的……」無雙還待解釋,仇生卻已不耐煩地大步踅往廚房「重地」。算了,反正雲娘看起來也不是很有興趣聽,不如改天有空再聊。
隨著她穿堂入巷的,另有好多雙含妒帶恨的媚眼,其中最嚇人的當屬樓宇上,不動聲色的一抹凌厲幽光。
「菜到底煮好了沒有?」兵部侍郎左宏元怒掌往桌面一擊,將碗筷震得半天高,茶水濺了滿地。
「就快了,一百零一道菜吶,總要費些時間張羅。」雲娘的職業笑容,快撐不住內心的惶恐。
老天爺保佑,千萬別出岔子,她還想多活幾年呢!
「叫楊影憐出來!」沒東西吃,有美人相伴解悶也是好的。
左宏元牛眼恭謹往身旁一瞟,宛似在請示那「驕客」的意思。
「也無不可。」他合扇揮動,百無聊賴地將腿擱在桌面上。
「是,我馬上去喚她來。」
「不需勞煩媽媽。」楊影憐挑著珠簾,綽約生姿地由堂後款步向前。「今兒諸位大人大駕光臨,宜春苑真乃篷蓽生輝……」她口裡對著眾人淨說場面話,軟泥身子則輕輕巧巧偎向那名驕客。
「很識大體嘛。」驕客一手深入美人豐盈柔嫩的胸脯,漫不經心地搓掐著,算是嘉許她的善解人意。
楊影憐縱橫風塵五、六年之久,深諳此行門道,她美目微覷,貧賤尊卑立辨。能讓堂堂的二品高官執禮謙恭,來頭肯定不小。
這名驕客頎長健碩的體魄,比起仇生毫不遜色,邪魅的五官倜儻中猶添三分狠戾,不協調的氣質反而煥發出勾人魂魄的神采。
楊影憐是識「貨」的,她一向明白,要挑就要挑最好的。她陰陰而奸詐地挪移自己圓潤的身子,蠕蹭著驕客堅硬健偉的男體,青蔥玉指更是有意無意觸碰著他。
「尊姓大名?」漾著春色的媚顏,嬌聲呢道。
「李玄武。」他倒乾脆,連名帶姓報上來。
「原來是李爺,失敬了。」她斟了一杯燙熱的烈酒,先飲一口,再慢慢哺給他。「好喝嗎?」
「活醇美味。」李玄武半瞇著眼,慵懶地回應她。呼吸漸漸急促。
「影憐房中還有更上品的,爺來不來?」她瞭解男人來此的最終目的。
放眼秦淮兩岸,還沒有哪個男人拒絕得了她的軟玉溫香,只除了……
腦海霎時閃過一個人影,生生扯疼她的肺腑。為什麼總是他?
像企圖甩掉那個可惡的形影,楊影憐索性趴在李玄武身上,不顧眾人駭異的目光,非常挑逗奸佞地咬了他一下——
「你?」他按捺不住,下腹陡地高高撐起。
「上菜!」跑堂的小二大嗓門一吼,將一室曖昧的春光驅得失魂落魄。
眾人如獲大赦又十分意猶未盡地把焦點投射在一盤盤炒麵上。統統都是炒麵?四桌十盤清一色的麵條?這算什麼!
左宏元首先發作。「老闆,你是存心羞辱我們?」
「不不不,我就有一千個狗膽,也不敢做蠢事。」雲娘一瞥見仇生送出這等「菜色」,早已嚇得心如擂鼓。「許是咱們廚子怕各位餓著,先炒個面讓大伙墊墊底。」
「最好是這樣。」左宏元盛了一小碗捧給李玄武。「請用。」
「嗯。」李玄武老大不高興地扒了兩口——太神了!「還要,裝滿一點。」
每個人的反應都和他一樣,好像一輩子沒吃過東西似的,一碗接一碗,直至盤底朝天。
哼!一碗毫不起眼的炒麵,會比她更可口嗎?瞧李玄武那副饞相,楊影憐氣得差點七竅生煙。
「吃夠了沒?」她不悅地問。
「當然不夠。」嫌她坐在膝上礙事,他竟然不懂憐香惜玉地把她掃到椅子上。方才陶醉癡迷的眼眸,已經被滿足得無以復加。「宏元,吩咐那廚子,再炒十盤出來。」 所謂偉大的廚子,不是在珍奇料理中顯長才,而是在最尋常最不起眼的食物中見真章。
李玄武吃過數百名御廚烹調的山珍海味,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感動過。
肚腹飽脹後,他立即下令打賞五百兩小費,然後看也不著楊影憐一眼,起身逕自奔向後堂。
「主子,請勿——」左宏元和禮部尚書急著制止他。
「少囉嗦!」他興致勃勃地,急著要去見這位化腐朽為神奇的大廚一眼。
「爺!」楊影憐望著他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好吃鬼!」
「阿彌陀佛。」雲娘死裡逃生,興奮得眉飛色舞。「他在東廂房,我這就帶您去。」
* * *
「仇生?」李玄武細細吟味著他的名姓。「好怪的名字,是你娘取的?」
「是我自己取的。」仇生斜躺在樹幹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花苞上兩隻飛舞的彩蝶。
「你給自己取名字?有意思。」李玄武玉扇輕敲著掌心,眼望著不卑不亢的他,有些不得要領地搔搔後腦勺。「你知道嗎?見著我的人就屬你最傲慢無禮,不過,我不與你計較,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仇生慢吞吞的把臉轉向他。「不管任何事,一概免談。」家裡有錢就了不起嗎?那一百零一道菜的帳,他還沒跟他算呢!
「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嘛,好歹聽聽著我的建議,說不定會令你雄心大動。」見仇生不再悍然堅拒,他趕緊再鼓動如簧之舌。「我呢,有個親戚在皇宮裡當差,掌管大內總務。如果你願意,我可以介紹你過去謀個差事,憑你這手絕活,保證——」
「沒興趣。」仇生不等他說完,便回絕得直截了當。
「月俸百兩?」有錢能使鬼推磨,不信買不了你。
李玄武信心滿滿,笑得格外俊逸橫生。
孰料,仇生不僅沒他預期的欣然接受,反而別過臉,兀自吹起木奮。
「先預付一千兩?」夠大方了吧?他長這麼大還沒對誰如此低聲下氣哩!
仇生瞳眸暗沉,眉心緊蹙。他隱姓埋名,所為何來?區區一名御廚,豈能滿足他的雄心壯志?而且這傢伙也太過狂妄了!膽敢將他的興趣當成謀生盜利的工具,當今世上,也只有漢皇的十二名世子,敢如此驕縱跋扈,目空一切。他會是誰?
「一千兩黃金。」他嗤笑。「我的手藝絕無僅有,但只侍候市井小民,至於你這狂傲之徒,得付出更高的代價。」
「狂傲?說得好。人不輕狂枉少年,比較起來,你還更勝一籌呢。」李玄武不怒反笑,而且縱聲響徹雲霄。「不去當御廚無所謂,咱們還是可以交個朋友。小弟今年二十有一,兄台呢?」
「二十六。」仇生嫌他聒噪,只想早早將他打發走。
「那麼小弟這廂有禮了。」李玄武命人抬來兩大罈酒,做為他一廂情願,硬要和人家義給金蘭的賀禮。「你用酒杯或是海碗?」
「不必。」仇生左腳勾起酒罈,置於右腳腳尖,缸口對準嘴巴,如飛瀑奔傾,涓滴盡入喉底。
李玄武深居宮中,雖然生性豪放,結交不少奇人異士,卻還沒碰過一個比他更歎為觀止的。
那缸酒起碼百來斤,他喝完竟無醉意,尚且氣度沉潛,面不改色。
「佩服,佩服。」李玄武拱手道。「大哥,你這是哪門哪派的武功,可否傳授給我?」
「不許叫我大哥。」他這一生獨來獨往,不願多個累贅。
「放肆,我家主子以兄長相稱,是給你面子,不要不識抬舉。」堪堪趕到的左宏元,馬上以家犬之姿捍衛李玄武。
「退下!」李玄武畢竟非泛泛之輩,對於仇生的逆杵根本不以為意。「仇兄不屑與小弟結拜不要緊,但請收下這枚玉板指,代表你眼底尚有李某這個朋友。」
仇生瞟一眼他手中光滑玉潤、碧幽生輝的翠石,不禁凜然驚懼。
「無功不受祿。它太貴重了。」他駭然躍下,兩手負於背後,與他迎目對峙。
「留下它,不要讓我逼你。」他這一生從沒求過人,如有必要,他將不惜仗著權勢,威脅仇生接受贈與。「你不肯收,就是瞧我不起。」
送你東西又不是逼你跳火坑。左宏元簡直看不下去,使出渾身吃奶的蠻力,強迫仇生把玉板指套進手指頭。
「有了它,你這輩子將受用無窮。」
仇生明鷙的面龐,空餘淡淡神傷。「既然如此……」他袖袍輕揚,將木笛拋與李玄武。「落魄江湖之人,無以為贈,如不嫌棄——」
「不好了,不好了!」廳前小廝見鬼一樣,跌跌撞撞闖進來。「阿哥,你快去幫幫忙,咱們宜春苑大門口躺著一具屍體!」
「我也去看看。」李玄武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宏元,快護送主子離去。」禮部尚書一聽見出了人命,嚇得趕緊連哄帶騙地將李玄武請出宜春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