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每天都得和一群下等灶婢睡在後棟伙房裡,陰濕而酸臭。一早起來就得練功,午後吃頓剩下的冷飯冷菜,再練功,晚飯時休息一陣,繼續練功。除了練功,就是聽三昧訓誡行動要領與各種可能的危險狀況,以及今天的錯誤,明日再行練功。
「為什麼我非得一直練一直練?以前雍華都沒有這樣待我!」總是適時給她休息,有空讓她跟在後頭四處走走,聽聽戲,吃吃點心,和別院姑嫂串串門子。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魁梧的三昧手執巴掌寬的長木板,門神似地杵在以雙手倒立著的寶兒身旁。
「為什麼對我這麼嚴?」像在故意欺負人。
「沒有特別嚴,也沒有特別松。以前的每一個受訓者都是如此操練基本功。你是來學習做殺手,不是來做大小姐。」
「我才不是來做殺手的,我是來做雍華的助手──」
「格格的任務向來就是殺人。」
「亂講,他這次的任務就不是殺人。」
三昧重哼。「當他偷不成四法王經的時候,就得殺人。殺了人還搶不到東西時,就得被人殺。」
「被人殺?」寶兒大驚。
「不是被圍捕他的人殺,就是被『四靈』殺。」
寶兒整個兒僵住。
「四靈」的任務中,沒有失敗者,只有生還者。
她終於明白雍華這話的意思。沒有失敗者,因為失敗的下場就是死。雍華為什麼要在這麼可怕的人手下辦事?他說過他別無選擇,可見得他確實是被迫做惡人爪牙。是誰逼迫他?
趁著三昧應王爺傳喚離去時,她趕緊跑去找雍華,卻被侍衛擋在冷泉苑外。聽見丫頭們嚷說他不在苑裡,又火速四處搜尋。
她不知道銷毀四法王經是這麼危險的事,雍華也從沒跟她提過,她以為這只是很簡單的差使。燒書而已,不是嗎?
「寶兒?」正由別院折返的貞德驚喜著。「好些日子不見你了,過得還好嗎?」
「你知道雍華在哪兒嗎?」她跑得快喘死了。
「哎呀,你手怎麼被打成這樣?」貞德意外牽起滿是板痕的小手。「三昧也真是的,對女孩子怎麼不下手輕點。你到我那兒去,我有上等的金創藥──」
「不了,我要去找雍華!」
「別跟我客氣。我呀,當初一見你就覺得跟你有緣。你幾月生的?看起來比我孩子氣,你就叫我姊姊好了。」
「我找雍華有急事!」可惡,怎麼掙不開她的鬆鬆牽制?
「寶兒,你知道嗎?你是所有送來雍華這兒受訓的人中,我最看得順眼的一個。尤其是你的藍眼珠,好漂亮呀。」
「你放開我,我要找雍華!」寶兒惱了。
「不對不對。」她笑著朝寶兒擺盪食指。「要叫我姊姊。」
「我不要!我是特地溜出來找雍華的,不是來跟你蘑菇。」
「寶兒。」貞德手絹揪在唇邊,兩眼立即泫然飲泣。「我是很誠心要跟你做朋友,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你這是幹什麼?」居然哭了。
「大家都討厭我,大家都不恨我做朋友,我以為你是不一樣的,跟我是同一國的。結果,你也不喜歡我。」她脆弱的哭泣嚇得寶兒手忙腳亂。
「我沒說不喜歡你叫。」
「每個人都不理我,每次都藉故躲開我,為什麼?」
「我不是找藉口,我是──」
「因為我身份太高了,還是因為我出身富豪?是我太容易得人寵,還是我長得太出色?我又不是故意這樣,大家卻嫉恨我,在背後說我壞話,故意疏遠我。寶兒,你知道這讓我有多難過。」
為了不讓貞德難過,寶兒只得順從地到她院落,讓自己整個下午很難過。
當然,回頭又被三昧以偷懶之名,狠狠扁了一頓。
午夜時分,鬼鬼祟祟的小黑影在廣闊的庭園裡竄來竄去。最後循著府裡剩下的幾許光線,摸到西院去,見著了雍華。
她偷偷巴在窗欞外,看著滿是武器的大堂裡,七八個彪形大漢同時圍打雍華一人。若不是大漢們全形容狼狽,連連挨拳,她早殺進去英雄救美。
「格……格格,已經對戰五個多時辰,兩組人馬都已挨到極限。再練下去,他們也只是勉強出拳。」一旁侍衛忍不住勸說。
「倘若真的體力不支,再叫一批進來遞補。」雍華淡漠地勾腳一騰,將兵器架上的大刀踢入其中一人掌中。「這回你們用兵器攻擊,我不動雙手,打到我叫停為止。」
堂內打手個個變了臉色。還要再打?大伙都累得像塊爛抹布了,他卻氣定神閒地決定再開高難度的對戰。最近他是怎麼了?練功的份量重到週遭人都負荷不了。
打手們咬牙持刀開戰,但以真刀面對主子,不免打得有些顧忌。
「如果天亮以前無法傷到我一根寒毛,就拿著你們手上的刀引頸自刎吧,我不需要養一群廢物在此。」雍華的低語果然加重了所有人的攻勢。
刀光劍影,激烈地在練功房裡狂亂交錯。
七名頂尖高手打得格外辛苦,雍華卻漫不經心、恍恍惚惚,甚至行動遲緩得似乎在等大刀重重砍去,直到切入血肉的前一剎那,才閃身反擊,看得寶兒數度險些叫出聲。
突然間,一個龐大身軀被雍華踢飛出去,衝破窗欞,剛好把寶兒重重壓陷到泥地裡,兩人同聲哎哎呻吟。
雍華發現她了?
當她自視野開闊的破爛窗口望去,雍華仍在輕巧應戰,對她視若無睹。
四更天,眾人都已癱倒在地,雍華才宣告今日練功完畢。與其他人汗水淋漓的落湯雞狀相較,他彷彿只是到花園逛逛,稍累,但無啥大礙。
「雍華,你每天都練得這麼晚嗎?」寶兒馬上追著步入庭園的背影。「我今天找你好久了,原來你在這裡。你明天也會這樣練習嗎?」
她一邊追,一邊癡望著他。一身黑衣的雍華,沒有平日格格扮相的嫵媚華艷,顯出俊美陽剛的神采。不似纖纖美嬌娘,而是翩翩貴公子。
「我今天有碰到貞德喔,她還請我到她屋裡喝茶,給我看很多很有趣的小玩意,說是從南方帶上來的,你有沒有見過?」
她慌亂地追著,搞不懂自己該講什麼。
「雍華,我好久沒看見你了,你有沒有想我?」她打從被三昧拉出冷泉苑的那一刻就開始在想了。「我有話要跟你說喔。」
他為什麼都不停一下?一旦他抵達冷泉苑,她就會被隔出去,屆時再也沒說的機會。
「雍華,我從三昧那裡聽說,打從我被送到你這兒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為我破了許多例。真的嗎?」她在他身前面對面地倒退著走。「我聽了好高興,也突然想到,我好像不太瞭解你耶。」
腳後突然撞到的一塊庭石,讓她當場摔個四腳朝天,痛得哇哇叫,雍華卻大步如常地飄然遠去。
「所以……所以我是來跟你道歉的。」她一拐一拐地跳著攀住他手臂。「而且,我要開始學著去瞭解你。這樣你有沒有比較開心?」
似乎沒有,由他沿途幽冷的沉默足以證明。
「我今天才偶然知道燒燬四法王經的任務有多危險。你之前怎麼都不告訴我?」她興致高昂地唱著獨腳戲。「我發現你好像習慣有事都不說。不跟別人說是應該的。可是你應該要告訴我,別忘了,我們可是同一國。」
冷泉苑外的燈火隱約可見,寶兒更顯焦急。
「我得負責保護你,所以這些我必須知道。記得嗎?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有什麼事你就該坦白跟我講,別老一個人當悶葫蘆。」
越過這件竹林,就得分離。
「我跟你說,我從現在開始會好好練功,我會努力不讓自己再挨板子,做你最好的搭檔。就算這次任務很危險,我也不怕。而且我上次對你發脾氣說的話,不是真心的。我會盡我所能地幫你找出四法王經,就算要我現在全背給你聽也……喔,不可以,你可能會因此不帶我去。」
他猛然抽回手臂的瞬間,她心頭一縮。
她已經不能再往前靠近華麗的院落,那兒已不是她的住所。可是,這麼多天的分離,好不容易才見到雍華,而且才見了這麼一下而已……
「對了,雍華,我發覺你的練功法很好玩耶,從明天起,我也過來陪你一起練吧!」
他狠狠側身冷瞥,瞪得寶兒笑容凝結。
「不過……我們兩個高手若一起練,不把其他人全打扁了才怪,還是算了,我看他們也怪可憐的……啊!雍華你看,三昧把我的手心打破皮了!」她興奮地朝他炫耀意外發現。「快幫我擦藥,要你平常替我敷抹的那種藥草。貞德之前給我擦什麼很名貴的上等藥,我不喜歡,全洗掉了,你快幫我吧。」
他疏離地睥睨青紫紅腫的手心,調望她殷殷期待的笑容,猛然懲戒似地吻上她錯愕的雙唇,緊扣著她後腦,讓她無處可逃。
這也太突然了吧。他就不能有一次溫柔一點、慢一點嗎?
寶兒正想開口抗議,卻被他當做是熱情的邀請,立刻深深探入火潤的唇,強迫她奉獻青澀的甜蜜。
小小的身子隨即被捲入他懷裡,緊緊地、濃烈地捆揉著她的柔軟與嬌弱掙動。繼而他才意外地察覺到,寶兒是極力地想掙出雙手,好環上他頸項。
她天真地模仿他的唇舌,笨拙地吻吮挑弄,令他差點笑出聲。濃濃笑意化為胸膛深處的歎息,他該拿她怎麼辦才好?為何這個小白癡怎麼甩也甩不掉、怎麼傷都傷不了?
「簡直混帳透頂。」他餓虎般狺吼著,咬向她下唇,來回吮扯,威脅地舔噬她臉蛋,吞食柔嫩豐厚的耳垂。
寶兒緊緊環著他,顫巍巍地感受奇異的昏眩。他的吐息,他帶著淡淡汗味的灼烈擁抱……每次一這樣靠近雍華,她就發暈。
「煩人的傢伙,咬死你算了。」他低喃地啃噬她喉頭。
「亂講,你……才不會。」
「真有把握。」他滿意地在雪膚上烙下齒痕。
「因為你從來沒有發出那種氣味。」
他皺眉。「氣味?」
「就是……像野狼打算襲殺獵物時,它身上會發出的那種攻擊氣味。」她被迫貼在他唇上,顫抖地喘息。「所以我覺得好奇怪,你的話常常說得好可怕,可是我卻聞不到危險的氣味。這讓我傷了好久的腦筋,不知道是我鼻子有問題,還是我誤解了你的話語。」
「我確實想宰了你。記得嗎,你曾被我丟在破廟餵那群江洋大盜的事。」
她轉著湛藍大眼。「那次的事我也覺得好奇怪。你對我的防備好嚴,好像我會害你似的,其實我怎麼會呢?我想你大概是給以前的受訓新手欺負怕了,所以乾脆先採取防備動作。就像我以前養過的那只猞猁,它中過獵人布下的陷阱後,變得異常凶狠,連我都不信任──」
「你以前待的是雜耍班子嗎?」他嫌惡地皺眉。
「喔,不是,可是主子說它們全是我的師父,要好好學習。」
他端起寶兒坦誠的小臉,審視她主子如此安排的動機。這會是「四靈」新的嘗試──訓練出野獸般的原始殺手?
幾經觀察,寶兒確定有著驚人的反射與直覺,肢體上兼具柔軟度與爆發力,是上好的材料。可是拙於人情世故與缺乏應對能力的毛病,使她成了個怪胎。
這恐怕是「四靈」培育失敗的作品,她卻渾然不覺地犧牲了自己的人生。
「喜歡你的主子嗎?」
「喜歡啊,不過是有點怕怕的喜歡。你呢,你喜歡我嗎?」她閃著燦燦眼珠。
「等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再說。」他漠然轉身離去,卻被一雙小手拉住臂膀。
「雍華,你已經不生氣了吧?」她都鄭重道歉了。「我們會一起出任務的,對不對?」
看她極力討好的小模樣,他忍不住發噱,令她神情霍然一亮。
「你作夢。」
一桶冷水當頭撥下,將寶兒凍傻。
「喔。」她愣愣眨了好幾次眼。「可是你沒有我還是不行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四法王經是哪四卷,偷錯了怎麼辦?光偷一次,就會引起收藏這些經卷的『四府』警戒,不可能有機會再偷第二次,那對你來說豈不是很危險?」
「再危險也已經不關你的事,滾開!」
他正打算甩開寶兒纏抱時,她比他更快一步地主動閃開,眨巴著異常疏離的晶透藍眸。
「你突然這麼拚命想甩開我,是不是因為貞德的緣故?」
他瞇眼蹙眉。
「她來的那一天,你就開始對我好壞。雖然我之前在茶樓裡險些暴露藍眼睛,壞了大局,但你也只打算賞我一頓鞭子了事。可是她一來,你就變了,忽然要攆我走。你這麼喜歡她嗎?」
他一時無法確定,她眼底的怒火代表什麼。
「你喜歡她是你的事,可是你的搭檔是我。沒有我,你不可能在這次任務中成功,所以我們非得一起行動。」他怎麼不否認自己有在喜歡貞德,難道他是真的……可惡,既然如此,走著瞧。「還有,以後別再對我摟摟抱抱。要知道,搭檔之間嚴禁任何曖昧關係。」
「我會盡量改進。」
「那就好。」不好,一點都不好!他居然毫不惋惜地答應了!
「怎麼了,手痛得不舒服嗎?」他好心地挑釁一笑。「看你好像很難受。貞德從雲南帶了好些藥材給我,就在我房裡,我可以替你敷上──」
「我才不要她的東西!」她怒吼。
他嘖嘖冷瞟。「我還以為你們是好朋友。」
「她……她的確是很好的人,但跟這事無關!我才不要什麼雲南來的藥材,要嘛就替我敷上以前那種葉子肥肥裡頭香香的藥草!」
「抱歉,缺貨。」
「那就算了!」哪怕雙手爛掉,她也不屑塗上其他的東西。「天快亮了,你快去睡覺,省得早上爬不起來跟王爺請安!」
「我的作息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雞婆了?」
「我是你的搭檔,我當然有權這麼做,你也不可以再說什麼不關我的事這種話!我們是朝夕相處、生死與共的夥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管定了!」
「誰跟你生死與共,沒被你整死就算不錯。」
「我才不要跟你囉唆!」反正吵也吵不贏,索性豪氣地傲然轉身,光榮退場,卻又忍不住回頭叮嚀。「我明天會盡量溜過來看你──」
「你可以盡量不要來。」
她登時氣嘟小臉。她拚命找他一整天,被貞德纏、被三昧打、被侍衛趕,他竟然還對她這麼冷血!
「哎呀,你害羞什麼呢?咱們又不是外人。」她轉而猙獰地哼哼笑。「瞧你剛才對我又摟又抱的那股蠻勁兒,真不知是你太想我了,還是我太魅力無邊。你也甭跟我客氣了,我絕對絕對打死都會就算天崩地裂山河變色狗不拉屎鳥不生蛋也會來探望你的。只是,你可別忘了,對於我的美色你得克制一點,別冒犯了我的冰清玉潔。誰教我是你只能看不能碰的搭檔呢。」
她狂妄大笑,揚長而去,看得雍華莫名其妙。
蠢蛋一個。但從這白癡進入他生活的那一刻起,他似乎也被她的白癡傳染,跟著變笨。
二十幾年來,他從不會這麼無聊地咯咯笑,從來不。
一跨入燈火輝煌的冷泉苑,他立刻墜回現實世界。
「今兒個你練習得好晚哪。」
雍華寂然掃視貞德的溫柔淺笑,瞥見縮在一旁泣不成聲的侍婢們有的臉上帶著被鞭子抽花的血痕,有的捂著扭曲浮腫的嬌顏,修長的手指緩緩蜷為剛冷的鐵拳。
「你這是做什麼?」
「替你管教下人啊。」貞德毫不為他陰沉的低語所動,怡然安坐大椅內瞇著笑眼。「憐香惜玉是好的,但也得看對象。」
「格格,貞德郡主居然要把我們統統指配給下等小廝們。她不光是要攆我們離開您,更想徹底毀了我們的──」
這名冒險直言的婢女立即遭到貞德人馬重重掌嘴。
「這事已經做得太過火。」雍華的平靜底下凝出一團怒焰。
「你也真是,選婢妾也不選像樣點的,盡收留別人不要的垃圾。」她慵懶望向縮在一塊兒的女孩們。「那幾個,我記得是你三哥不要的舞孃吧,留著幹什麼呢?」
「她們無處可去。」
「就來求你收留?」貞德輕笑。「真是賤骨頭。想繼續巴賴在榮華富貴上頭,可以到外面去販賣皮肉啊。有本事的,搞不好還可來個賣藝不賣身,假作高潔。」
輕靈的笑聲悠悠蕩漾,懾人心扉。
「反正今天中午前,你們統統給我滾蛋就對了。」貞德悠悠欣賞起自己兩寸長的指甲。
「雍華格格──」姑娘們急嚷。
「別以為雍華從不拒絕女人的哀求,你們這幾隻吸血蟲就可以吃定他。」嘻,她這水蔥似的指甲,養得真漂亮。「若中午以後我還看見你們在這府裡晃,你們就等著四肢殘廢地過一輩子吧。」
「你胡鬧夠了嗎?」
「別這樣嘛,人家好不容易才上京一趟,胡鬧一下有什麼關係。對了,從這幾個騷貨口中,我探到了你的小秘密喔。」
他對貞德頑皮的甜美神情,不為所動。
「聽說在我來之前,寶兒打從第一天送到此處,就一直住在冷泉苑裡。」她接過貼身侍女遞來的蓋碗茶。「這也沒什麼,我比較好奇的是,你居然常跟她拌嘴,處得不是很愉快。」
被貞德屈打成招的丫頭們怯怯低頭,不敢面對雍華。
「真有意思,向來對人舒懶淡漠的你,也會有看不順眼的對象。」她興奮挑眉。「雍華,我真的很好奇,你為什麼獨獨待她特別惡劣?是不是你對她……」
「既然你心底已經有譜,何必多此一問?」
「只想確定一下我想得對不對。」她聳聳肩。
「回你的院落去吧,時候不早了。」
「你跟我生氣了呀?」她甜甜地吊起雙眼。「我這是關心你啊。要不是因為喜歡你,哪會這麼做?」
雍華不發一語,面無表情。
「好吧,時候也的確太晚,我回去就是。」真是掃興。「其實,我來這兒不是為了料理這些賤丫頭,而是特地來跟你說一聲。」
她行經雍華身側,嬌柔地攀住他手臂,抬望他直視前方的俊容,溫婉輕喃──
「你,給我離寶兒遠點。」
詭異的死寂凝為貞德臉上妖邪的笑靨。冷泉苑外天色微明,曙光隱約,但整片陰沉世界,仍是黑夜。
△△△
這日,趁著三昧去拿板子扁人的空隙,寶兒一溜煙就跑到雍華的練功房,卻不見人影。輾轉探到他是去蘭苑參加侄兒的小小慶生宴,立刻奔去。
百花綻放的涼亭裡洋溢歡笑,福晉抱著滿二歲的小孫子慈佯低喃,各房少爺和少奶奶由滿桌精緻點心伺候著,閒懶談笑,一片熱鬧。
寶兒躲在花叢後面探頭采腦。雍華呢,怎麼不在裡面?該不會還在冷泉苑梳妝打扮吧?
她竊笑地繞著八角亭外頭轉,偷偷分享家人和諧的歡樂氣氛。不知小孩叫雍華為姑姑,還是叔叔。想到雍華若和她成親,兩個女子模樣的新人……不行,打死也得逼雍華換上男裝,能戴鳳冠霞破的只有她。嘻!
成親啊……成親後要生幾個小娃娃?最好女生像她,男生像雍華,而且……
眼前的景象,中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要不是她轉到亭外另一邊,恐怕還看不見一直跪在亭前的雍華。
他行著單腿安,甩帕上肩,凝住似地,垂著雙眼一動不動,彷彿時間靜止了。她急忙轉望亭裡,人人談笑自若,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怎麼沒人叫他起身?會不會是大家沒注意到他來了?
不斷更換點心的僕役們皆小心地繞過他而行,也是視若無睹,看得寶兒一頭霧水。
「哎呀哎呀,忙著給小乖挑選禮物,竟忘了時辰。」遲來的五哥覺華大步笑著,亭裡立刻投以玩笑性的指責。
覺華卻在注視到跪在原地的雍華瞬間,蹙緊眉頭。
「額娘您又來了,幹嘛老喜歡這樣整雍華?」
「我哪來的好興致,整他?」福晉壓壓媳婦們新送的大紅瑪瑙髮飾,攬鏡觀賞。
「人家還跪在這兒跟您請安哪。」
「是嗎?哎,上了年紀的人了,就是注意力不好。起來吧。」
「謝額娘。」雍華漠然起身,步入亭內。
「你回去休息。」二少爺突然低斥二少奶奶。
「我……為什麼?我又不累。」
「我叫你回去就回去!」一聲莫名的怒喝,僵住全場氣氛。
「妹子,二哥也是為你著想,怕你被什麼邪魔歪道迷惑了心智,才要你快快回去。」大少奶奶好言相勸,才把滿眼無辜淚的二少奶奶請走。
「好好的婦道人家,溫柔賢淑又潔身自愛,你這樣對她說話,好像她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了。」
二少爺不理會福晉的抱怨,斜瞥雍華重哼一聲。
「我相信二嫂絕不是那種不規矩的人。」年輕氣盛的四少奶奶仗義執言。「倒是有些人,因為自己品行惡劣、骨子輕賤,就見不得別人完美貞潔,故意引誘挑撥,好毀人名譽、破壞家中太平。」
「二十多年前,也有個騷貨幹過這事。」福晉瞟著雍華苦笑。「上樑不正下樑歪呀。」
「歪的是你這肥婆的臭梁子!」
眾人震愕地望向亭前花叢裡衝出頭的咒罵聲。
「啊,藍眼珠。」三歲小壽星開心指道。
「不要看,小乖!當心招邪!」眾人急忙摀住他眼睛,抱離涼亭。
「你憑什麼罵雍華,還連人家的娘也一起罵上去?!」寶兒憤恨殺來、沿途吼道。「教雍畢長跪不起在前,沒憑沒據胡亂罵人在後,你這根上梁不僅歪得離譜,心腸更是陰險可惡!」
「你你你……」氣得福晉手發抖。「哪兒來的放肆東西?」
「寶兒!」覺華驚喜相迎。「這陣子你是跑哪去了?我到處找不到你。」
雍華疏離地端坐一側,眼觀鼻,鼻觀心,淡然無語。
「你根本不知道二少奶奶的真面目,憑哪一點認定她一定是可憐的受害者?」她轉而指向四少奶奶痛斥。「你又不瞭解雍華的本性,憑什麼誣賴是他主動勾引?」
「他本來就是!」四少奶奶憤而起身對峙。
「你什麼時候親眼見著雍華勾引她了?」
「我雖然沒親眼見著也感覺得出這雜種賤胚──」
「閉上你的狗嘴,你這純種賤胚!」
四少奶奶愕然抽息,差點氣得向後跌去。
「你沒見過雍華勾引她,我卻親眼見過她勾引雍華!什麼溫柔賢淑、潔身自愛,直拚命想把雍華引到她房裡去的女人,算什麼潔身自愛!」反而是雍華在全力避嫌。
「說的這是什麼渾話!」福晉癱在椅上急喘,女眷們慌張拍哄著。
「有本事你去查呀!那天在觀戲樓裡多得是僕役侍婢,隨便抓一個就能問出真相。」
「來人,把這胡說八道的東西給我拿下,重重掌嘴!」二少爺開炮。
「我胡說八道?」火烈的藍眸狠狠瞪向二少爺。「你老婆不安於室,我指出事實,這叫胡說八道?」
「你拿出證據來!」四少奶奶反擊。
「證據就是她明明沒有身孕,卻噁心巴拉地假裝孕吐、故作嬌弱,想盡辦法黏住雍華,甚至放出流言誣陷他,讓人以為那是雍華的種!」
「二嫂沒有身孕?」四少奶奶驚惶轉向二少爺。
「胡扯,我老婆有沒有身孕,我會不曉得?!」
「有身孕的人,怎會有經期?可我那天在觀戲樓時就已聞到她身上有經血的氣味,你怎麼解釋?要不你把你老婆的貼身丫鬟抓來,咱們現在就當場對質,問她二少奶奶的經期是不是正在那段日子!」
眾人一聲驚呼,福晉已昏了過去,整個亭裡亂成一片,人人臉色紅的臉、白的白,甚至有的氣得想拿刀砍人。
「這麼輸不起面子。」寶兒輕哼。
「什麼人養什麼狗。會調教出這種放肆瘋狗的,也只有無恥至極的雜種了。」在一旁磕瓜子的三少爺訕笑。
「夠了,三哥。用不著──」
「說得好,那咱們就來比誰比較無恥,怎樣?」寶兒悍然格開覺華的挺身護衛。「順便也看看我這隻狗的鼻子,到底靈不靈。」
寶兒勝利地揚著一邊嘴角,伸手直指大少爺身後嚇到的侍妾。
「這是幹嘛?」三少爺懶懶喝茶。
「她的身上,沾滿了你的味道。」
一口熱茶登時噴了滿桌子,三少爺還不及發飆,另一側已有人拍桌而起,火氣猛爆。
「老三,你果然偷人偷到我頭上來!你他媽的我看你這王八蛋還敢怎麼狡賴!」
「大哥,你別聽她胡說!我哪會對那種女人有興趣──」
那名侍妾突然掩面痛哭,淚下如雨。「三少爺,原來你說會愛我一輩子的話,全是謊言……你對我根本不是真心的!」
一場混亂於焉展開,痛罵的、啼哭的、強辯的、拉扯的、勸阻的、受不了而趁亂走人的,打鬧成一片。
「看吧,這就是惹毛瘋狗的下場。」寶兒傲然叉腰,仰首睥睨人間慘劇。
「你這鼻子……真不是蓋的。」覺華傻眼。
「好說,彫蟲小技爾爾。」不過她不介意覺華繼續崇拜,心中也暗暗期待雍華流露大感讚佩的神態。
可惜他彷彿老僧入定,對週遭的兵荒馬亂毫無所察。
「咳。寶兒,關於……呃。」覺華困窘起來。「上次……我失言罵你的事……」
「幹嘛?」
看她豪氣坦蕩的模樣,他又忍不住跟著賣弄少爺架式。「沒幹嘛,只是在朋友那兒偶然看到一對小東西,反正無聊,就拿來給你。」
寶兒不想對他隨手扔來的態度發脾氣,卻在剝開小盒的剎那忘我地抽息。「好漂亮,藍色的耳墜!」
「我朋友是在絲路經商途中撿到的,八成是沒人要的便宜貨。常來我家的寶石商卻說,這可能是西域來的波斯藍寶石,挺珍貴的。」
「管他的,漂亮就好了。」她興奮地分別拎在耳旁。「好看嗎?」
他癡癡望著她活潑靈動的藍眸,渾然失神。「嗯,好看,像兩潭湖泊似的。」裡頭正映著他的傾慕。
「不過我沒有耳洞,戴不上去。」
「你可以──」
「不可以。」雍華的驀然低語,怔住他倆。
雍華什麼時候站到他們身後來的?他眼對眼地犀利盯視覺華,近得令人頭皮發麻。
「寶兒很怕痛,沒法穿耳洞。」他淺笑。
「我……」她哪有?可是雍華的感覺好怪,她不敢囉唆。
「雍華,我們三人何不一次把話全講開,省得彼此間曖昧不清。」乾脆講明到底寶兒該屬於誰。
「對,這辦法好!」寶兒樂得以拳擊掌。這兩兄弟老是似敵非友的,針鋒相對。「大家面對面的吐盡心裡話,才能重新建立熱絡的感情。」畢竟都是一家人嘛。
「老子若揍不死你,大哥這個位子就由你來頂!」一聲怒吼連同一個被摔翻的身子,突然重重撲向覺華,差點推得他一頭撞柱去。
「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不如──」
「五少爺,求求您拉開他們,奴才們不夠力了!」混戰中的無辜僕役們哎哎叫。
「大哥、三哥,你們實在──」氣死人也!「雍華,這樣吧,你和寶兒今晚到我那兒去,我設宴招待,大家好好兒談。」
「好主意。」他露出森寒齒光。「可惜我們不克參與。」
覺華愕然,任哥哥與僕役們在他身後又推又撞。
「為什麼?」寶兒不甘心。「他這麼一番好意,為何──」
「因為,今晚我們就要去盜四法王經。」
望著寶兒和五哥怔住的神情,他的微笑更加和煦,心中卻同樣震驚著這致命的謊言。他在做什麼,自己的嘴巴在說什麼?
剎那間,一道預感閃過他腦海:今晚的任務,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