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該開始冒險了。」
「這不叫冒險,叫魯莽。」三昧拚命死諫。「況且,寶兒尚未訓練好,雖有天分,也不堪擔當大任,帶去只是個累贅。」
「我只能靠她找四法王經。」
「您可以逼她全文背出來的。方法多得是,為何您不做?」
怎麼做?嚴刑逼供、囚入水牢、切她手指、挖她眼珠、砍她雙腿?
「您又是為什麼突然決定臨時行動?」三昧問得極輕極冷,幾乎問入他的靈魂。
雍華停住整裝動作,深深凝望鏡中反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格格……」
「我已經決定好的事,別再囉唆。」
「我不是囉唆,而是……」他的語重心長化為蒼老一歎。「我做任何事,絕對是為格格好。可情勢的發展,老在我意料之外。坦白說,關於寶兒……」
「叫她到這兒來,我要做最後交代。」
「格格……」
「去!」
一步錯、步步錯,事情既已決定,再難有挽回餘地。
不僅寶兒被叫入冷泉苑,雍華甚至差人請英繪貝勒來府,「四靈」專門指派給雍華的人馬,也都著好一身黑衣,靜候指示。
「就是像你以前說得那樣,你帶我到藏書的地方,由我負責翻找,對吧。」寶兒興奮地照他模樣,換上黑衣。
「不需要,找書的事全權由我負責,你只要替我分辨出哪卷才是我要偷的經卷就行。」
「為什麼?」
「情況緊迫。」倘若他在一切狀況都測度妥當的時候出手,自然有閒情跟她玩玩遊戲。如今,態勢已逼近生死邊緣。「如果能順利達成任務,活著回來,就已是萬幸。」
「雍華,我們非得在今天行動嗎?我感覺你的狀況怪怪的。」
「我哪天不怪?」堂堂七尺男兒成天一副女人樣。
「這任務不急著必須在今晚了結吧?我看還是改天再行動,今兒個我們就去覺華那裡吃吃聊聊,放鬆一下──」
雍華赫然繃緊的拳頭暗暗作響,臉色卻平穩如常。「你若這麼想去五哥那兒,可以不必跟我行動。」
「不行,我一定得跟,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你的!」她倨傲一仰,繼而又大傷腦筋。「可是啊,你最好還是找時間和你五哥好好談。我看他滿有誠意的,人家正想藉此和你恢復兄弟情誼,你今晚的缺席,一定令他很失望。」
「他要談的和你想的不一樣。」
她還來不及追問,雍華就已切入正題。
「這次行竊的對象不尋常,而且『四府』和我早有過節,今晚我們等於是深入敵穴。」
寶兒聽不太懂,主子在送她來此之前提及的「四靈」就已聽得迷迷糊糊,現在雍華在行動前又道出了個「四府」,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會不會是兩幫相互看不順眼的牌搭子?
「我曾多次在執行『四靈』的命令中,與『四府』的人馬正面衝突,因此他們早已約略知道我就是多羅郡王府的雍華,卻因為苦無證據,無法逮捕我。」
嗯,她懂了。雍華是「四靈」那桌的屬下,奉命跑去偷看「四府」這桌的牌,好幾次都被他們發現,當然會起正面衝突。
「那你這回潛到人家府裡偷東西,還真不是普通的危險。」等於到別人的牌桌上公然偷牌嘛。
「沒錯,所以萬一失手,我就不可能再回來。」
「為什麼?」打算改而投靠「四府」那桌嗎?
「他們絕對會嚴刑逼問我『四靈』的內幕,為了守密,我必須自盡。」
寶兒嘴巴張得老大,一臉慘白。
「反正一旦失手,回來也會被『四靈』宰,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在敵陣上,比較痛快。」
「你……不怕嗎?」居然還能一邊綰著長髮,一邊悠哉地說這種話。
「如果發生這種狀況,你立刻跟黑影們一同撤退。他們會護送你回『四靈』那裡,宣告任務失敗,結束你的受訓。」
寶兒怔怔呆坐桌前,無法反應。雍華就這樣交代自己的後事?說得簡直像在跟廚子點菜似的,他怎麼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這麼隨便?
「真是真是,怎麼突然就決定行動?還把我抓來這裡做幌子。」同時間,英繪貝勒一邊抱怨地一邊被請入觀戲樓裡聽戲。
五哥覺華盡地主之誼地負責招待,並令下人籌備豐富晚宴。
「你是怎麼著,又和雍華槓上了?」臉色這麼臭。
「是他根本不拿我當兄弟看。」覺華自認已十分盡力。
「會嗎?我看他對你滿好的,五個兄弟裡面,他只會跟你開玩笑。」
「他哪時跟我開過玩笑?」想來覺華就一肚子火。「每回好聲好氣同他打招呼,都被他尖牙利嘴地咬回來。若不是我耐性好,早跟他撕破臉了!」
「他才不會跟你撕破臉。」英繪隨手拈了一枝桃花把玩。「他清楚得很自己在這個家是什麼身份。雖然你們是兄弟,可你是血統純正的少爺,他是滿漢混血的雜種。這鴻溝,不是手足之情消弭得了的。」
「我又沒跟他介意過這事!」
「你阿瑪卻天天提醒他,提醒了二十年。」桃花在他指上轉呀轉。
「胡說,我阿瑪為人拘謹卻寬厚,哪會這樣損他!」
「喔。」英繪不予置評。看到院落遠方一行準備行動的人影,不覺眼睛一亮。「噯,快看那個小個子,美女喔。」
「還輪得到你說。」覺華沒好氣地踱向觀戲樓。
「我是不是看錯了,她眼珠怎麼不大對勁?」英繪遮著額前用力瞇眼。
「她是個羅剎混血。」
「藍眼珠、白皮膚,混得還真恰到好處。」英繪頻頻回首地笑道。「雍華怎會帶個小丫頭同行?是他新來的侍妾嗎?」
「是他的搭檔,『四靈』派來跟他學習的新手!」覺華嚴厲聲明。
「啊?」英繪傻眼。「怎麼跟我之前在『四靈』府裡看到的人不一樣?他們臨時換人受訓啦?」
△△△
盜取四法王經的任務果然如雍華所料,難上加難。
已經探好形勢的兩府,縮小了搜查範圍與潛入的難度,刻意被保藏的經卷,不僅藏經木匣上並未刻印書名,同樣無名的木匣還多達二三十個,混淆視聽。
儘管雍華盡快由紙張質材辨識真偽,依舊耗費大半工夫。抵達第四府盜取最後一卷時,已近丑時末。陰陽交接的時分,極不利於行事,尤其這又是雍華心中最感疙瘩的一府──
敬謹親王府。
在當值侍衛無所察覺的狀況下,雍華已帶著寶兒盤踞書齋前濃密的高樹上,伺機而動。
「雍華,我覺得這府邸不太一樣。」
「噓!」是不一樣,書齋附近的守衛松得有些反常。敬謹親王府收藏的骨董字畫、玉石碑帖,多為極品,怎會如此疏於防範?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陷阱。
時辰已進入寅時正,幾近黎明。三卷經書已經到手,如果今日沒偷齊四卷,天亮後經書遭竊的消息一傳開,敬謹親王府必會更加嚴防戒備,盜書之事將功虧一簣。
「雍華,我們還是別──」
「走!」豁出去了。
雍華俐落翻身,幾個騰躍,無聲無息竄入書齋裡。寶兒緊緊跟著,奔躍時四肢並用的態勢像只豹子,穿越高窗而入的模樣像隻猴子,但靈活至極,流暢無比。
只剩最後一卷經書,達成任務只差一步。
就在雍華檢視經卷真偽時,寶兒不安地杵在一旁原地打轉。不對勁,這裡真的不對勁。
「雍華,我有一種很怪的感覺。特別是我們闖入這府邸的剎那,我就覺得──」
「噓,過來!」
他將一卷卷可能的經書約略念個兩行,由她檢核腦中的經文記憶。一刻鐘左右,抓出真正經書,雍華立即由懷中抽出小包火粉,打算就地毀書,卻怎麼也引不起火焰。
怎麼回事?他數度嘗試,一點火都發不起來。
猛抬眼,環視四周,驚見壁上暗藏的紙符,愕然頓悟。
「中計了。」
「怎麼會?」什麼事都沒發生啊。「你的暗器是不是有問題,怎麼火都點不起來?」
「這裡被人下了結界,我們被困住了。」加上鎮火封印壓在東西南北四面,別說燒書,恐怕連個燭台都點不起來。
「我們哪有被困住?」她慌亂反駁。
「不信你從窗外跳出去看看。」
看雍華一副心如止水的死相,她不信邪地便往窗外翻躍,怪事卻發生了。
明明翻至書齋外,就是外廊庭院,可寶兒這一躍窗而出,外頭竟然又是間偌大的書房,且與剛逃出來的那間一模一樣。
寶兒只錯愕一會,立刻警覺情況有誤,再住書齋朝外廊的窗門躍去。外頭又是一間完全相同的書房,甚至連雍華都還站在相同地方。
「這好奇怪,怎會這樣?」
「什麼人?!」寶兒的驚聲怪叫立刻引起外頭侍衛注意,緊急召喚之下,一批批人馬火速抵達書齋外,團團圍住。
雍華冷然斜睨捂嘴瞪眼的寶兒,她動都不敢動,像被大貓盯住的小老鼠,冷汗如雨。
「叫得好啊,寶兒。」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今夜我不知噓了你多少次,現在你可終於學會輕聲細語了。」他陰陰訕笑,外頭侍衛與火炬的聚集陣仗更令她瑟縮怯懦。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等他們進來逮人了。」他無所謂地拍拍經捲上火粉。反正這結界由內是闖不出去,讓人由外攻進來,反而有脫身契機。
寶兒突然兇猛地揪住他衣襟。「你該不會現在就想了結性命吧?我警告你,你休想!」
「你警告我?」他挑眉。
「大膽狂徒,還不快束手就擒!」四名持刀侍衛破門殺入,裡裡外外數十把刀光全指向他們。
「沒錯,我是在警告你!」寶兒直直瞪他。「我跟你說過我會保護你,自然就得保護到底,如果你就這樣隨便放棄生命,那我該怎麼辦?!」
「回你主子那兒,換個人來訓練你。」
「我才不要!我只要你!」
「你也未免太陰魂不散了吧。」
「不要笑,我是說真的!」她緊緊抱住他偉岸身軀。「我們是同一國的,你不可以丟下我一個,自己下地獄。」
「跟你在一起,比下地獄還慘。」
「他媽的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演親熱戲!」氣得周圍侍衛臉紅脖子粗。難得他們有個出場耍帥的機會,竟完全不被這兩個毛賊放在眼裡。
「把人架出來!」外頭的總管怒喝。
「喳!」眾侍衛立刻輕鬆箝住毫不反抗的雍華,拖往屋外,寶兒也傻愣愣地跟著乖下來,拖出去待宰。
「燈來!把這兩名賊子的臉給我照明白!」
眾人依令將燈火提前時,雍華一彈指,幾道反射的竄打威力,掃破十來個明亮燈籠的燈火,場面頓失光明,同時爆出侍衛呻吟。
臨時趕來助陣的別院侍衛們破眾而出,狠猛地一刀劈向雍華,已然不打算活捉。雍華一閃,髮辮不慎被切散。
「是個女人!」侍衛驚喊。「這人沒有剃髮,是個女賊!」
「格殺勿論!捉住那個小的拷問即可!」
霎時眾侍衛兵分兩路,絕大部分全擊殺雍華,寶兒驚吼──
「不准你們殺他,他是我的!」
她霍然縱身一躍,張口咬向打算由背後刺殺雍華的人,痛得對方駭然驚叫。隨即,一隻耳朵就被吐在地上。
「天哪,這是什麼妖怪?」
月光射在寶兒雙眸上,閃出如冰的薄透藍光。她如野獸般地狼嗥著,四肢一曲,登時躍上兩丈高,倏地咬向為首的總管喉頭。
「來人!命所有侍衛出動!」侍衛長急忙狂吼,怎麼也沒想到竊賊會是這等高手。
打算向外傳報的侍衛被雍華由背後輕輕一彈指,立即死在頸後一排銀針下。
混亂的喧鬧已然引起遠處騷動,支援人馬一波波趕到。不行,沒時間再耗下去。雍華由懷裡抓出一塊油紙包,剝裂外層,彈撒在夜空,週遭侍衛登時淒厲慘叫,捂著臉孔在地上瘋狂打滾,生不如死。
「悶住氣!千萬別靠近!」侍衛中有人大嚷。無奈詭異雲霧隨夜風飄散,幾名閃避不及的,當場痛得撫眼驚叫,潰不成軍。
逆風的高處涼亭內佇立個寂靜身影,悠然聆聽下頭的一片亂局。
「真是一群酒囊飯袋,連這種角色也擺不平。」他淡淡輕笑,由侍從指引,飛身下去,悄然立於滿地打滾的敗兵之中。
寶兒馬上感覺這人氣息不對,回頭狠然咧齒狂狺,縱身攻擊。
「寶兒,你連我也要殺嗎?」
淡如輕風的低語,宛若月夜中沁涼滌心的清溪。
兇猛如虎的攻勢突然在空中一轉,如小貓般地乖乖落在那人眼前。她眨巴晶眸望著背光的人影,皎月斜倚,側映絕俊風情,縹緲中更顯清逸。
「主子!是你,果然是你!」她狂喜地熱切撲上去,任那人愛憐地撫著她的小腦袋。
站在橫七豎八敵手間的雍華,面無表情,腦中竟一時理不出頭緒。
他記得這副優雅飄然的身影,記得這醉人至極、柔美至極的嗓音,記得這超凡絕俗的靜謐氣息,記得這人曾雙手掩面、鮮血絲絲流下的情景──
元卿貝勒。
「好久不見了,雍華格格。」他悠然彎起俊魅笑眼。
寶兒的主子怎會是他?寶兒明明是「四靈」派來受訓的新手,怎會叫「四府」的元卿貝勒為主子?
「寶兒,喜歡我這次給你安排的訓練嗎?」
「喜歡,喜歡極了!」她在元卿懷中熱情地望向雍華。「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也學到很多東西。最開心的是能夠和雍華在一起!」
「啊,那他很疼你了?」
「是啊,疼死我了!」她故意朝雍華嘟嘴搓著手心。
「看來你們感情不錯。」
「他很特別照顧我,破例讓我住在他的冷泉苑裡。這冷泉苑可不是什麼人都進得去的。起先我不曉得,是後來我──」她滔滔不絕地興奮解說。
雍華疏離地冷觀他們熱絡而親密的交談。涼颯的夜風吹揚起他飛散的長髮,濃密而狂亂地在他臉龐飄蕩,淹沒些許絕俊的面容,卻掩不掉那雙犀透的寒光。
顯然地,「四靈」真正要送來受訓的新手早被元卿掉包,換上一個毫不知情的笨丫頭。此刻他該想的應是元卿探得「四靈」消息的管道,如何天衣無縫地將寶兒換進來,及其背後真正的詭計……
但看到寶兒在元卿懷中怡然開懷的模樣,所有理智全被焚燬。
他和寶兒是什麼關係、有多熟稔、有多親密?他對寶兒又是何種心態?手心裡的小寶貝、養來備用的小棋子、解悶用的小寵物、訓練失敗的小野人、尚未收房的小侍妾、抒解心境的小知己?
雍華知道自己才是最接近寶兒的男人,但就是無法掌控自制力的片片崩解。
寶兒煩人的死纏爛打、令人忍無可忍的聒噪、白癡一般的崇拜眸光、純真而充滿熱情的仰望、毫不保留的信賴與景仰……這一切原本都是他的,他也無意和人分享!
尤其是元卿。
「這就是我這些日子來的大致情況。可是,貝勒爺,雍華說我是被『四靈』送來受訓的,您是『四靈』嗎?」
「不是,我是『四靈』的仇敵:『四府』。」
「啊?」寶兒傻笑。
「簡單地說,就是我和雍華格格,是死對頭。」他和藹地說明。
「喔……」她恍然大悟地皺眉點頭,陷入良久的沉思。
「你主子的意思是,你是被暗中掉包到他仇家府裡的臥底。」
寶兒驚喜地朝雍華眨巴大眼。雍華好厲害,他是怎麼知道她根本什麼也沒聽懂的?
「那貝勒爺,你把我掉包到雍華那裡做什麼?」去偷學他的高超武藝?還是去化解他們之間不必要的敵意?
「去讓你扯他後腿,好方便我逮到玉面羅剎──就像現在這樣。」只是元卿沒料到竟會在自己府裡逮住他,真是方便到家了,呵呵。
寶兒的開心僵為難看的神情。
主子在說什麼?她好像懂,又不太想懂。她一定是問錯了問題,才會得到奇怪的答案。
「怎麼了,寶兒?這事你辦得好極了,應該高興才對。」元卿溫柔地擰著她下巴。
她愣得連高興兩字是什麼意思都不曉得。轉望雍華之際,才發現他們已被一圈又一圈的支援侍衛嚴密包圍。雍華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這樣冷冷看她?
「拿下。」元卿淡然交代。
「喳!」眾侍衛用力喝道,卻在雍華快手彈擊之下紛紛震開手臂。
「貝勒爺,你為什麼要抓他?你想對他嚴刑拷打嗎?」她駭然緊抓元卿手臂。憶及雍華之前交代的失敗下場,她就恐慌。
「我只是想問問他,深夜前來有何貴幹。」
「我們是來偷四法王經。現在您知道了,可以放他走了吧?」
元卿悅耳的輕笑悠悠揚起。「寶兒,你這條胳臂居然也學會向外彎了。」
她不懂,哪有人骨頭能軟到那種地步。
「貝勒爺……」
「你回小跨院去吧,這兒沒你的事了。」他柔聲輕哄。
「可是雍華他……」
「你不聽我的話了?」
她聽,她向來聽從這溫柔主子的任何命令,可是她不能置雍華生死於不顧,更不能讓雍華因她的失誤而被捕,進而自我了斷。
她憤然衝至雍華身前展平雙臂,與元卿對立。
「寶兒?」
「您不可以傷他,而且我答應過他,我會保護他!」
「啊,真是不可愛。」元卿輕嘖一聲,雍容閒適地背過身去。
「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到底稱誰為主子?!」元卿身旁的侍從小順子傲然大罵。
「我……當然是貝勒爺了。」
「既然知道,不快按照貝勒爺指示去做,還還什麼嘴!」
「我沒有要還嘴,這是我答應雍華的事……」
「放肆!」小順子喝得她一縮。「看來貝勒爺是白疼你了。給你吃、給你住、疼你護你關心你、養育你十多年,就是為了讓你站在這兒件逆他嗎?!」
「可是我……」
「你懂不懂什麼叫報答?就算養隻狗,也起碼不會做出違抗主子的事!」
「是!你說的都沒錯,那些我比你還清楚!可是貝勒爺念那麼多故事給我聽,裡頭教我要言而有信、教我做人要正大光明、磊落坦蕩、講義氣,我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她高聲罵回去。
「大膽!你這簡直是在責怪主子,無禮至極!來人──」
「慢。」元卿飄忽一句,緩緩回身。「寶兒說得沒錯,她這麼做,也很正確。」
寶兒充滿期待地癡望著元卿。他會放了雍華的,主子一直都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元卿空茫地側瞅雍華,雍華始終神情冷傲,犀利地與他寂然對峙。兩人之間的氣流凝重寒懾,壓得人喘不過氣。
「好吧。」元卿垂眼輕歎。「這事就暫時依你了。」
「貝勒爺!」寶兒樂得差點衝上天去。
「就照你的意思,我不傷他、不逮捕他就是,讓你護送他回去。等他這項任務完全了結,你再回我這兒來。」
「謝貝勒爺!」她欣喜地轉望雍華。「看,我主子是個很明理的好人吧。現在我們可以圓滿達成任務,誰也不必死了。」
「然後呢?」雍華陰森一瞪。
「然後就像貝勒爺說的啊,護送你回府,再回貝勒爺這兒來──」她終於聽懂地凍住笑容。
回來?那不就等於要和雍華分離了?
「這段受訓期雖然不長,但也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元卿慨然低喃。「加上我的把戲已經穿幫,雍華豈會願意再幫仇家培植爪牙?」
啊,對……仇家。她歸屬「四府」門下,雍華則是「四靈」門下,各是誓不兩立的死敵。可是她竟從來沒想到,自己遲早有離開雍華的一天。
「寶兒?」
「是。」她空洞地回應著。
「快去快回,我有禮物等著要賞給你。」
她愣愣望向元卿寵溺的醉人笑容。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聽我替你讀故事,卻又不敢勉強我,處處體貼我的狀況。所以我特地找了個嗓子跟我滿像的人,以後專門唸書給你聽。」
寶兒驚呆了大眼。「專門……念故事給我聽?」
「是。」對於她的憨愣,元卿又忍俊不住。「等你回來時,他就會在小跨院裡等著,隨你使喚。」
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好喜歡聽故事,卻又看不懂字,只好乖乖期待著主子有空時念給她聽。主子居然為此找了個專門為她唸書的人……嗓子還都和主子一樣!
「我在小跨院裡還替你安置了新書櫃,書也替你打點好了。如果全部都聽完了,再到我書齋裡,想借什麼書儘管借。」
「可是……可是我又沒做什麼……」她感動又畏怯地走向元卿朝她伸來的手,離開了她一直守衛著的雍華。
「好寶兒,封閉在小跨院裡的日子好不好過,我怎會不曉得?」他疼惜地緊握她小小柔荑。「我能給你的補償,也只有這些了。」
「不用補償,我根本不需要任何補償。」她擁有的已經很好很多。
激動的情緒一擁而上,充塞她心頭,她立刻緊緊環抱住元卿,深深地埋首他懷裡。就像兒時以來的習慣,任元卿輕輕撫慰她無法以言語傳達的感觸。
她只體會到元卿始終溫柔的呵護,看不到他幽幽冷睇雍華的笑眼有多詭異──
那種挑釁的神態,優越地炫耀著寶兒的歸屬所在。
雍華淡漠卻專注的面容底下,已被激起奔騰烈火。
「快去吧,寶兒。早點回來。」
「嗯。」她失落地緩緩離開元卿懷抱。她真的不想離開雍華,卻更不能辜負主子的多年疼惜,只得垂著小腦袋,拖著腳步邁向雍華。「我們走吧……」
這可能是她和雍華相處的最後一段路。
「寶兒,在走之前,是否應把我的東西拿回來?」元卿淺笑提醒。
她呆了好一會,才會意到元卿所指為何。「可是竊取這四法王經是雍華的任務。他如果不把經卷帶回去銷毀,他的主子們會處罰他的。」
「將私闖入府的夜賊安然釋放,已是我包容的極限,但我沒辦法寬大到任人在我地盤上強取豪奪,卻不吭一聲。」
說得也是。「可是貝勒爺,雍華這樣空手回去,他主子會──」
「那已不是你能干涉的他人家務事。」
「喔。」她艱困地嚥了咽喉頭。
他人的事……她不喜歡這種說法,好像雍華和她已劃為兩個世界,但事實確是如此。
「雍華,那……我主子的經卷……」
她像要等著挨打似地縮立他跟前,有一眼沒一眼地偷偷抬望他肅殺的氣魄。
「叛徒!」
雍華的低語如道毒辣的火鞭,抽打她的心。她下意識地絞緊雙手,卻絲毫無法減輕又深又重的痛覺。
寶兒垂著難過的小臉,不敢面對雍華的視線。好奇怪,主子和雍華都各有各的立場與說法,而且說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為什麼不管她乖乖服從哪一方的命令,都有種做錯事的愧疚感?
雍華坦然抽出四卷經書,陰鷙地直指元卿。
「若要經書,自己來取。」
元卿勾起嘴角。「交給寶兒就行。」
狡猾的老狐狸,竟利用寶兒的忠誠到這種境地。
「雍華,我來拿給主子──」
「我跟他的事,要你囉唆!」雍華看也不看她一眼的重喝,震得兩隻小手怯怯縮回去。
「寶兒乖,那你別插手就是了。」元卿輕柔的細語安撫了她受挫的小小心靈。
主子真的對她好好,可是雍華雖然對她壞,她還是不想離開,滿臉做錯事表情地杵在他身畔。
「既然如此,我來替貝勒爺拿!」小順子正想衝上去搶功,卻被元卿微微抬手擋下來。
「讓侍衛去。」
「除非你來取,否則誰也別想拿到四法王經。」
「真是囂張的陷阱。」元卿呵呵淺笑,優雅交握身前的雙手巧妙地隱隱打著手印。「行,我去。」
忽然掀起的狂風橫掃滿庭綠葉,旋而止息。來得突兀,去得詭異,眾人閃神之際,元卿早已步至雍華跟前,接住四卷經書的另一端。
自雍華手上抽走的剎那,雍華倏地抬起左手上的指環,狠然咬破戒面,提氣一吐,一道猛烈的火焰由他口中噴出,兇猛地襲向元卿和經卷,連人帶書陷入奔騰烈焰。
「貝勒爺!」眾人驚叫,連忙搶救,雍華卻一掌箝回寶兒,猛一蹬躍,閃身翻飛至老遠的高樹上。
「貝勒爺!」寶兒在他緊箝的懷中掙扎怒吼。「我要去滅火,放開我!」
「叛徒!」他咬牙痛斥。
「我是貝勒爺養大的,哪裡是叛徒!放手放手放手!」
「你不肯負他,所以負我?!」他幾乎捏碎她的小臉。
「我要去救主子,快放手!」寶兒不顧下顎的劇痛,奮力掙動。「如果主子有事,我永遠都不原諒你!」
「怎麼不想想我會不會原諒你。」
「來人,發現他們了!」侍衛遙指樹梢大喊。
「救回小的,殺掉大的!」
「滅火啊,快滅火!」小順子瘋狂的失聲咆哮震驚大半院落。「貝勒爺!」
眾人及時拉住想縱身壓上火中人影的小順子,卻令他更加狂亂。
「貝勒爺!我也要去救貝勒爺!」寶兒在雍華懷中伸長手臂哭吼,被雍華強行帶往王府外頭。
書齋前的混亂迅速擴大,大群侍衛追擊雍華,彎弓搭箭,萬箭齊發。雍華卻霍地消失蹤影,無聲無息,眾人遍尋不著圍捕的標的。
而,熾烈狂焰裡的痛苦嘶吼由掙扎中轉而跪地,蜷成黑影,與四法王經一同焚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