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悠悠趴在床邊哭著爹爹的亡故。
楚群不是生她的爹爹,可卻是養育她、待她極好的爹爹,沒有爹爹,她早已餓死在楚家老宅。
一場瘟疫奪去楚家上上下下三十條人命,她竟奇跡似地活下來,園丁楚群探親歸來,見著如此慘劇,憐惜楚悠悠孤女身份,遂收她為養女。
如今,爹爹因腦病變撒手歸西,連埋葬他的銀子亦無,她哭得肝腸寸斷。
「別哭了,哭死銀子也不會由天上掉下來!」「哥,爹活著時已經受太多苦了,現下死了也該有口棺材入土,有什麼法子……」
楚東文看了一眼古工苧玉立的義妹,眼裡透著算計。
「我能有什麼法子,爹當年要是不收留你,到現在不知可以存下多少銀子,我正要問你有什麼法子,你倒是先問起我來。」
「哥,給爹入土大約得花多少銀子?」
「做壽衣、壽鞋、買棺材,全要錢,不是我為難你,你自己想辦法吧!爹在世時疼你多些,如今他走了,你應該付出更多。」
「我明白,可我不知道有什麼法子能在短時間內掙到足夠的銀子。」
「賣身啊!」楚東文不在乎地道。
楚悠悠顫了下,「賣身?」
楚東文盯著她嫣紅的臉頰,意有所指地道:「賣身葬父是最快的方式。」
「要如何賣身?」若這是最後一條路,她硬著頭皮也得往火坑裡跳。
「到花街去、到柳巷去,以你的姿色隨便也能賣幾十兩。」楚東文等著在一旁數銀子。
楚東文的模樣生得並不猥瑣,反而給人一種白面書生的感覺,容易讓人忘了設防。
「哥,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嗎?」清麗無雙的她,哪裡明白義兄不懷好意的詭笑裡藏有一把毒刀。
「不做花娘就去做丫鬟吧!」楚東文隨口胡亂建議。
「丫鬟?」聽起來不錯。
他又笑,爹爹的死對他來說不具意義,反而覺得爹爹死得妙極,以後不會有人在他耳邊碎碎念了。
「是啊,蘇州首富栗通新建好的煙波府要招一批手腳伶俐的丫鬟,若你肯賣身,相信他們出手不會太小氣。」
「我可以嗎?」她只會唱曲兒。
「不去問問怎知可不可以!」他嗤哼了聲。
這個義妹,歌聲美、模樣絕麗,可太柔弱了,能不能在煙波府好生待下去,他也沒把握。
不過不要緊,若煙波府待不下去,就把她賣給怡情院的鴇母。
%%%
就在楚群下葬後的翌日,楚悠悠進了煙波府做丫鬟。
她不清楚義兄是怎麼同栗府的人交涉的,也不知他將她賣給栗府多少年、多少銀兩,被人安排的人生就是如此,酸甜苦辣自己嘗。
栗家是蘇州地方上的鹽商,擁有萬千家財,五年前皇帝下江南,到蘇州歇腳時負責接駕的就是栗通這戶人家。
接駕可是地方上的大事,皇帝南巡,有機會接駕無不鬥富炫奇、窮盡心力,想出各式奇妙的玩意兒來討好皇帝。
栗通先是在府裡挑選頗有姿色的丫鬟教授她們歌舞,更請城裡的風流名士編些曲文教丫鬟們練習,期盼能讓聖心大悅,成為皇帝跟前的大紅商賈。
楚悠悠的運氣不錯,栗府老夫人指了兩名丫鬟負責打掃養心園和清心苑,她是其中之一。
府裡丫鬟各司其職,打掃的打掃,伺候更衣、奉茶跑腿的,就單單伺候主子更衣、奉茶跑腿。
一日,楚悠悠忙完了清潔清心苑的工作,瞧見園裡的花開得正冶艷,她決定東闖闖、西走走,自得其樂一番。
濃蔭夾道、花香迎人,哪個少女不愛遊玩的,饒是像她一般文靜的女孩,見了如此美景,一樣會動心啊。
自小,苦日子過久了,現下能在煙波府做丫鬟,對她來說已是好命了。
府裡吃得好、穿得暖,除了賣身時已拿的銀子,每月府裡還會發給一些碎銀子做月規錢,這些好處,她心中自是十分感激。
楚悠悠見四下無人,即大膽起來,扯開喉嚨唱起曲兒來,其清脆的歌聲悅耳動聽,引起不遠處正在書房看帳冊的栗府少爺栗天擇的興趣。
栗天擇禁不住好奇,遂往園裡走去,只見樹蔭下坐著一個妙齡少女,穿著一件桃花衫,珠喉婉轉地唱著曲兒。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唱完曲,楚悠悠緩緩地轉過身來,聽著樹叢裡的鳥鳴H栗天擇一笑,欲將女子的容貌看明白些,便往前走了幾步路,這是他從未有過的行為。
美貌女子他見多了,可就沒有一個如她這般嫵媚,楊柳似腰、芙蓉如面,十成十是個美人胚子。
栗天擇正要現身與楚悠悠談心,車總管先一步喚住她,她慌張的隨車總管離開花間小徑。
% % %
匆匆離去的楚悠悠,原是被栗老夫人噢去問話,說實在的,她是怕這位威嚴的栗老夫人的。
栗老夫人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慢條斯理地道:「我本不該留你在煙波府的,只因為你這長相在這間大宅裡很容易惹麻煩。」
「老夫人……」
「你別急著解釋,我是信佛的人,念你因為葬父需要銀兩,所以才買下你。可這宅裡男僕、家丁不少,我不希望你四處招蜂引蝶,若讓我聽到什麼風聲,煙波府是容不下你的。」她將醜話說在前頭。
「老夫人請放心,悠悠自有分寸,不會做出令煙波府為難、沒面子的事。」
栗老夫人放鬆心情笑道:「我也不是故意要刁難你,這麼大的煙波府光是下人、僕傭就百多人,咱們在蘇州也算是大戶人家,若有什麼不名譽的蜚短流長對栗家是有殺傷力的,我不能不防範。」
「悠悠明白。」
栗老夫人聞言,滿意極了。「生得美貌的人要安分守己著實不是件易事,你自己要注意言行啊!」
「悠悠會一直將栗家的恩情記在心上,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我不會做出老夫人所擔心的醜事。」
姜氏十八歲嫁入栗家,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侯門裡最難解的就是男女淫穢之事,當然,她無法要求府裡的男女清心寡慾,可倫常禮教仍是不可輕易違逆的。
「你能做出這樣的保證,我很欣慰,最怕有些狐媚女子仗著自己的美顏,到處勾引男子,弄出死死活活的事來。」
「不會的,悠悠不是那樣的人。」楚悠悠忙不迭地道。
「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清楚,這得靠時間來證明。總之,不要主動招惹男人,男人自然不會對你有什麼企固,我這麼要求你也是為了保護你。」
楚悠悠乖順的點點頭。
「你若要找婆家,可以大方的告訴我,我會替你物色府裡適合的對象。」
「悠悠目前沒想這麼多。」這是實話。
「我今天對你說的話和要求的事不是只針對你,每個新進的丫鬟我都會說上一遍,你莫覺得委屈。」
栗老夫人處理府內大小事一向先小人後君子,把醜話先說在前頭,有什麼事發生一切依府規辦理。
% % %
楚悠悠離開養心閣,往下人房走去,在迴廊處看見一名捧腹呻吟的少女。
「哎呀!我肚子好疼啊,好疼啊……」
「姑娘,你怎麼了?」
「你沒聽見我喊肚子疼嗎?」好不耐煩的口氣。
「我向老夫人說去,拜託老夫人請大夫來替你治病。」楚悠悠自覺救人要緊,並不理會少女的壞脾氣。
「找大夫沒有用的啦,不如替我到膳房找廚娘。」她大剌剌的說。
「找廚娘?你肚子疼要看大夫,找廚娘做什麼?」
「我肚子疼是因為肚子餓了,找大夫有什麼用,大夫只會煎藥不會煎餅!」
楚悠悠恍然大悟,「哦,原來你是肚子餓了,我房裡有些小點心,是昨天小姐賞給咱們吃的,你隨我來房裡我拿給你安撫安撫肚皮。」
少女捧腹隨楚悠悠到她的房間裡,楚悠悠從矮櫃裡端出一碟桂花糕,約莫四、五個左右。
很快地,少女狼吞虎嚥吃得一乾二淨,她抹了抹嘴。「給我一杯水。」
她喝了口水,深吸一口氣,才問:「我叫麻小蔓,麻煩的麻,大小的小,籐蔓的蔓,你是新來的丫鬟吧?」
楚悠悠淡淡一笑,頷首道:「我是新來的沒錯。」
麻小蔓環顧四周,「你這裡比我那裡小。」
「姑娘也是栗府丫貨?」
「算是,也不算是。」麻小蔓喜歡賣關子。
「姑娘怎會餓得肚子發疼?」
「我很容易肚子餓,何況這裡下人的伙食並不好,一徑吃青華豆腐,沒食肉自然容易肚子餓。」
「其實栗府主人待下人算很好了,菜色多、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沒人管。」她很珍惜。
「所以你預備在這裡老死一生。」
楚悠悠想了下,「我沒想這麼遠耶,我哥和栗府簽下多長的合約我還不是很清楚。」
「你哥把你賣給栗府?」麻小蔓大驚小怪地道。
「我是自願的,實在是因為家裡窮,沒有錢替死去的爹料理身後事,才出此下策。」
「你賣身葬父?」麻小蔓比手畫腳地道。
「算是吧!」楚悠悠心中無怨。
「真孝順。」
「我爹對我恩重如山,我不過是出賣勞力做丫鬟,真的沒什麼。」
「你覺得這裡的小姐人好不好?」
「天璃小姐嗎?我想她對下人挺好的,有多餘的吃食會分送給我們。」
「是嗎?我怎麼聽說天璃小姐有大小姐脾氣。」
楚悠悠一笑,「天璃小姐本來就是大小姐啊,她有點大小姐脾氣也很正常嘛!」
「若是這樣,我就不進煙波府了,要我伺候人已是辛苦差事,要我面對大小姐脾氣的主子,肯定做不了三天就挨不下去了。」
「原來你還不是栗府的丫鬟。」
眉清目秀的麻小蔓,是栗府總管車車的表妹,偷溜進府一探虛實。
「車總管是我舅舅的兒子,一直說服我進府做栗天璃的丫鬟,不過我還沒答應。」
「你不願意啊?」她覺得這裡很好啊。
「我自己都照顧不好了,哪有能力照顧別人,更何況還是個會發脾氣的大小姐。」
「天璃小姐並不難相處,我幾次遠遠看見她,都覺得她待下人很溫和。」
「遠遠看見她不准啦,要近距離觀察她,我表哥要我別在大街上拋頭露面賣狗皮膏藥,可進煙波府做丫鬟也沒什麼好的。」
「車總管覺得天璃小姐好不好相處呢?」
麻小蔓抿嘴一笑。
「他當然說好囉,因為表哥暗戀著栗天璃,在他眼裡栗天璃簡直是沒有缺點的仙女。」
「真的?」
楚悠悠很喜歡和麻小蔓說話,她覺得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直腸直肚的,似是沒有算計人的小心眼。
「你別告訴表哥是我同你說的,他這人太老實了,有時明明逮著了機會可以向心上人告白,他還是開不了口。我舅舅一直擔心他討不到媳婦就是這個原因。」
「可以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
「栗天璃眼高於頂,再說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栗家兩老也不可能同意的。」
「也是……」楚悠悠喃語。
麻小蔓突然問道:「對了,你見過栗府公子了沒?」
「栗府公子……尚未有機會遇見他。」
「耳聞栗天擇生得好威風不說,模樣還俊得很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等我見著了再告訴你。」
麻小蔓搖頭,「怎麼樣都沒自己親眼所見來得過癮,我想自個兒瞧瞧。」
「你肚子還疼嗎?」
「不疼了。」麻小蔓晶瑩黑眸滴溜轉著。「你這裡能不能讓我躲幾天?」
「什麼?」
「我想看看栗府公子長得俊不俊!」
% % %
拗不過麻小蔓的哀求,楚悠悠只得讓她住了下來。
好在楚悠悠食量不大,她提回的餐食再分給麻小蔓食用,兩人都覺得足夠,吃的問題解決,再來就是洗澡和睡覺的問題。
洗澡,一般都是提了熱水混了井水在房裡解決,天氣漸漸轉熱,不需太多熱水,而冷水用的是井水,多寡並不會引起別人太大的注意。
睡眠問題也不難解決,房裡有兩張舊的太師椅,並著也能成一張床。
「我睡太師椅,床讓給你睡。」楚悠悠說。
「這怎麼好意思!」
「你是客人嘛,我怎能讓客人睡在太師椅上。」楚悠悠拿著薄被躺上太師椅。
「你真是個好人。」麻小蔓由衷地道。
「我們是朋友了,你莫再客氣。」楚悠悠側躺著。
「都說好人會有好報,你命不該只做丫鬟的。」太可惜,也太冤了。
「若論好人,天下之大好人無數,可還是有許多可憐人得不到善報啊。」像她爹爹。
「那是普通的好人,你不一樣,你這麼漂亮,不該只有如此的。」
「我不覺得自己漂亮。」
麻小蔓喃語:「難道美人無美命?」
% % %
翌日早晨,栗天璃拔尖的聲音訓道:「你們都說沒見到我的金銀花耳環是不是?若是有人撿到卻把它給私藏起來,我會讓她死得很難看。」
正氣的栗天璃最不能忍受下人犯這些偷雞摸狗的錯,所以對於誰拿了她寶貝的金銀花耳環非常在意。
「小姐,我真的沒有看見你的金銀花耳環。」珠珠害怕的道。
栗天璃轉向楚悠悠的方向,「你們這幾個新來的丫鬟嫌疑最大。」
「小姐,我們不敢。」雲湘抖著聲道。
「你若沒做,幹嘛怕成這樣?」栗天璃瞪著雲湘。
「我怕是因為擔心小姐誤會我們。」
雲湘不說還好,一開口說話反而惹怒了栗天璃,她走向雲湘,一抬手就是一巴掌,雲湘捂著臉頰,趺坐在地上。
「我說話還有你們插嘴的餘地嗎?」
「小姐,雲湘只是害怕……」楚悠悠試著替雲湘說話。
她話尚未說完,自然又是一巴掌。
「閉嘴!」
「小姐……」
這一巴掌打得楚悠悠眼冒金星,踉蹌了下。
「你叫什麼名字?你很喜歡替人出頭是不是?我說一句,你頂一句,實在太不像話了!」
大家噤若寒蟬,不敢見義勇為。
「不說話是嗎?你是故意要和我斗是嗎?」栗天璃最恨故作可憐相的美人。
「小姐,悠悠是老夫人買回來的丫貨……」珠珠不怕死的想要幫忙。
栗天璃瞟了珠珠一眼,「老夫人買回來的又怎樣,犯了錯我照打不誤!」
大概是車總管怕心上人暴露太多凶神惡煞的模樣,壞了人緣,所以請來唯一可以鎮住栗天璃的人物 栗天擇出面緩頰。
「天璃,你又再胡鬧了!」
威嚴的嗓音從身後傳來,栗天璃嚇了一跳,正揚起的手顫了下。
「哥……這些丫鬟不教訓是不行的。」她放軟音調說著。
驀然,栗天擇並不看栗天璃,眸光掠向楚悠悠一張楚楚動人的淚顏。
楚悠悠慌張的垂下眼,看著自己的鞋尖,不敢回視他黑邃的瞳眸。
「哥,這個丫鬟最壞了,我說話她插嘴,完全沒有下人的規矩。」栗天璃告著狀。
「所以你打了她耳光?」栗天擇冷冷的問。
「是啊,算是給她一點教訓。」
栗天璃發現,哥哥好像生她的氣,她慌忙的轉身,急道:「我的金銀花耳環不見了嘛,她們沒人說實話,本來就該打。」
「你們退下,珠珠到帳房去頷十兩銀子,你受到屈辱該得到些補償。」
楚悠悠福了福身,準備離去。
「你留下。」他命令道。
她不認為他是同她說話,所以並未依言留下。
「楚悠悠,我叫你留下。」
她愣住,囁嚅地問:「爺,悠悠犯了什麼錯嗎?」
他趨向她,低首直勾勾地瞰她,大掌握住她的小手,她震驚得無以名狀。
「你沒犯錯,是天璃犯了錯,她不該隨意打下人出氣的,一會兒我會教訓她。」
「爺,大小姐沒錯,她……她……」
「你不用替她說話,她不會領情,你也不必這麼做。天璃被寵壞了,常常我行我素的對待下人。」
楚悠悠掙扎著要從他的掌握中脫離。「爺,你把悠悠的手給握疼了。」
「這麼脆弱?」他好笑的看著她,然後鬆開她。
楚悠悠撫了撫被握過的手腕,很容易臉紅的她,又臉紅了,她不知道她現在這個模樣特別討男人喜歡,特別容易引起男人的保護欲。
「爺,若沒有別的事,悠悠想退下了。」她不習慣與男子如此親暱地談話。
「你的臉疼不疼?」栗天擇欲撫上她被甩耳光的臉頰。
楚悠悠巧妙地避開了。
「不疼,一點都不疼。」
「你怕我?」
她咬了咬下唇,「爺是主子,悠悠自然是怕的。」
他決定慢慢來,讓她瞭解他,起碼先自在的同他說話,而非現下拘謹的模樣。
「我長得很可怕嗎?」栗天擇笑了下。
她搖頭如博浪鼓,「不是的,爺的模樣一點都不駭人。」
「可是你怕我啊。」
「不是怕爺的模樣。」楚悠悠不知該如何應話。
「那是怕什麼?」栗天擇希望她別這麼緊張。
絞在一塊兒的雙手透露出楚悠悠的惶恐,一雙杏眼不知往哪裡看,一顆心怦怦地狂跳著。
「好吧!我也不逼你,反正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