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年輕的時候共聚一堂,驪歌高唱以後,各奔前程。多情的空白苦,這人生,原本就反覆上演著一出出聚散離合。
而即使天聶地久,又待如何?
一開始,我真的真的以為可以天是地久,可是,最後,呆呆移民美國,什麼思念都不留,大傅有了歸循的道路和對象,彼此的心情也不再年輕如舊;綠意也有自己幸福的追尋,也許我們之間是可以一輩子的情緣,只是,各自不同的生活天地,落差起伏成了距離,造成重重的落離,許多的心事秘密,難再共有;而沈浩,更成了如今我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後來我又認識了阿光。
阿光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卻怕將來各自嫁娶以後,所有的相識相知全都走了樣。知己畢竟是一則迷人的神話,年少輕狂時可以做做夢,落實到現實生活之後——交情畢竟不單只是兩個人的事,總有太多其他人事的牽扯。
誰知道以後究竟會贊成什麼樣,我只能珍惜眼前相聚的時光。
可是,太熟的果子會怎麼樣?休說。感傷的淚水我知道,鹹的。
阿光終於還是光榮應召入伍。走前,為他餞別。
宴席設在阿光租來的公寓陽台。我拎了一堆啤酒、滷菜、干量,還帶了一束鮮黃色的雛菊。
我們坐在陽台的涼椅上,喝著啤酒,吃著干量,縱談宇宙天地和古今。
阿光酒量不好,酒品也差,兩罐啤酒下肚,酒性大發,指天賭咒發誓,高聲放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尤——來!敬你一杯!」
說著,將罐內剩下的啤酒灑向夜空。跟著又開了一罐,仰著頭,咕嚕咕嚕的暍下肚,又舉著酒罐對著天空大叫: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意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又笑又叫又鬧的,末了,卻低頭嗚咽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掉淚。他抽搐了一會,丟下我跑進屋裡。
再出來時,臉已洗淨,整個人變得種清氣爽。
他對我微微一笑,遞給我兩張海報。
我慢慢展開,一張是銀河星雲,一張是晴空流雲。
「你那裡弄來這寶貝?」我神色激動地說。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緩緩喝了一口。說:
「我也忘了是在哪裡發現的。那天經過一家店,本來是進去躲雨的,看著了,匆忙賣下就走了,也沒特別注意是在哪裡。」
「給我的?」我不放心地問。
他點頭:「嗯!送給你。」
「啊!謝謝!」
我將兩幅海報完全展開,一會見遠觀,一會兒近看,興奮得像個小孩,好半天才小心地捲起來,放在旁邊的躺椅上。
我支著頭,歪靠著躺椅,甩著及胸的亂髮,酣笑地看著阿光。他突然吱唔起來。
「你知道嗎?你很——好看,很——漂亮,可是——」
哈!難得他會說一句讚賞我的話。他一向不是注重外表的人,今天是那根筋不對了?!
「我知道,你根本是不自覺的,可是——」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到底在說什麼?」
阿光尷尬地笑。
「還記得校慶那一天到我學校嗎?」阿光學校校慶那一天,他邀請我前往參觀,遇見了他的一些同學,「我同學說你很漂亮,一身風情,可是,有點賣弄。還說你看起來冷傲不可攀,清純艷麗,卻孤高怪僻!」
「你同學未免觀察得太仔細了吧!」我大笑。
「喂!我是說真的,你別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才不理會人家說什麼,不過,我想你的心事大概還沒有解決。我同學的看法只是一個例子。你可以不理別人說的,卻難保旁人不來招惹你。我怕你以後會惹來更多的不愉快。」
阿光接著說:「他們說你孤傲怪僻,甚至賣弄風情,原也沒什麼惡意。告訴你,只是希望你心裡先有個底,以後若再聽到什麼閒言閒語,就把它們當作耳邊風算了!」
「知道了。」我說,仰躺著,專心注視滿空星斗。
孤高怪僻?我本來就不合群,沒什麼新鮮好在意的。
賣弄風情?——哈!倘若能夠,我倒真希望我風情萬種啊!
後來問及綠意,她好笑地撫平她散亂的頭髮。
「風情?!算了吧!你!」然後問我,她的裙子有沒有起皺。
綠意是個迷人的女孩,清純多於妖媚,健健康康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標準,只要不太傷害自己,聽聽也無妨。阿光同學的話,不想壞的,讓我覺得,也許我是有點魅力。
魅力?蘇寶惜,你究竟想迷惑誰?
阿光入伍後來了信,滿紙的無奈,在黑暗中痛哭流涕,指天發誓。發什麼誓,阿光沒說,我也沒問。想也知道是仟麼,阿光的心事就幾椿。又說他學會了很多罵人的話,很髒的那種。
我原以為他的疤痕淡好得差不參了,沒想到竟是傷得那麼深!
幾天後,在夜暮的落日大道上,遇見那個被班上各色男子奉為班花的明媚女子。她對我淺淺柔柔的微笑打招呼,我停下腳步。
「ECHO,」她又笑了,笑靨如花。「去哪裡?不去上課?」我正朝校門口的方向走,的確是不想去上課。
「那裡也不去,」我也跟著她笑:「天氣太冷,冬至又到了,想去吃湯圓。」
她再輕輕一笑,對我揮揮手,漫步走向教室。我回著看她,款擺輕搖,背影——很美麗。
走到小吃店時,數數身上的財產,剩下不到三十塊。我沮喪地垂下頭,深深歎了一口氣,拐向公車站。經過許些家商店,各個門口都挺立著一株株五彩繽紛的耶誕樹。我拉緊身上的外套衣領,仍抵不過陣陣寒風的侵襲,一直顫抖個不停。直到上了車以後,才稍微好過一點。
好像每年到了這個時侯,我都顯得特別的落魄!我看著車窗,玻璃映照出我的身影,感覺很陌生,像遙遠以前的某個冬夜。
這種時侯,我總會亂想些不該想的——
有人拉鈴下車,我跟著下車。經過便利商店時,掏出口袋裡剩下的銅板,買了一包泡麵。
我打開大門,瞥見信箱裡躺著一紙信箋。
阿光寄來了一張醜陋的卡片,我邊看邊關,一邊將水壺插上電,等水滾沸。
前塵往事依舊揮卻不去,這時節,兩個頹廢的青年,在各自孤獨的領域,飲著寂寞的酒液——
水滾了,我撥下插頭,把面拆開,放好調味料,衝入開水——我把窗戶關緊,這種時候,我實在沒有本錢再感冒。
門鈴響了。奇怪,這麼冷的天,居然會有人來找我。我那門鈴是裝好看的,當初房東好心要幫我裝時,我還嫌麻煩,不想它現在居然響了。
會是誰呢?這時侯——我腦中一閃,老天!怎麼會忘了他?除了他這樣陰魂不散外,還會有誰?
我實在不想開門,可是——唉!
打開門,果然是他。
他一進來,把手上拎著的紙包放在地板上,接著就掀開泡麵的碗蓋,皺著眉頭,說:
「怎麼吃這種東西?對身體不好!」
我也知道吃泡麵對身體不好,可是,我身上就只剩下幾個銅板,不吃這個,吃什麼?!
我沒有答話,拿好筷子,就準備吃了。
他把面從我筷子下截走,我瞪看他,不高興地說:
「沈自揚,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我!」
他不理我,把面倒入浴室馬桶裡,抓起我往門口走去。
「走!」
「你幹什麼?」我怎麼掙扎就是掙不脫。他如果對我霸道起來,我—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他還是不理我,用力將我拖向門口。
「你放手!」我掙不過他,只好隨他了。「我得穿件外套,外面好冷。」
他拿起我丟在椅子上的外套為我穿上,擁著我走出小蝸居。大學以後,家裡七零八落的,我離了家,搬到這裡。這個房間是頂摟加蓋,和風、空氣並鄰,臥室兼客廳兼書房又兼廚房,此外,就一間小小的浴室。我心裡管它叫「蝸居」,也是,蝸牛住的,也就這麼大。
我順從地跟著他走進附近一家餐館。他看我一眼,也不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了滿滿一桌的菜餚。
「你瘋了!這麼多,怎麼吃得完?」我驚訝地看著桌上的東西。
「吃不完就算了!」他皺一下眉頭,完全是頂樓相遇時的粗暴不耐煩。
結果,我只吃了一點。他一直虎視耽耽地盯著我看,說什麼我也吃不下。
回到蝸居後,他一邊插電重新溫熱逐漸冰冷的水壺,一邊說:
「下次不准你再這麼糟蹋自己。」
我望著牆上那兩幅星斗和流雲,良久才說:
「我洗澡去了。」
我把熱水開到最大,霧氣瀰漫整個浴室,鏡子蒙上了一層水氣,看不清鏡中的世界。
現在,我算是沈自揚的什麼了?情人?女朋友?我看他是把我當成他的人了。他對我的關心是那麼理所當然,我想拒絕都不行。我真怕,再這樣下去……我知道,我是逃脫不了了,我本來就該有所覺悟……唉!
這日子,我不敢再想沈浩,思念變得那麼困難,萬事休說。
我走出浴室,才坐下身,他就遞給我一杯熱開水。杯子溫溫熱熱的,傳來水的溫度,捧在手裡很舒服,淹入喉中更溫潤了胸膛。
他看了我一眼,拿起地上的紙包遞給我。我抬頭看著他,問說:
「這是什麼?」
「打開來看看!」他笑著說。
我把水杯放在一旁,好奇地打開紙包,一式淺天藍的長裙套裝展露在我眼前。
「穿看看,看合不合身!」他催促著。
我看看衣服,看看他,又轉頭看看房間。
他會意說:「我到浴室去。」
我快速換好友眼,腰身太寬了,領口也太低。
他走出浴室,欣賞地看著我。我緊抓著領口,怕不小心就會滑落下來。他卻緊皺了眉頭,說:
「你的手一直放在肩膀做什麼?」
我只好小心地放開手。手一鬆,衣服就向兩旁滑落,整個肩膀都暴露在空氣中
「啊!」他叫了一聲:「衣眼太大了。那裙子呢?」
我趕緊又把衣服拉上。
「腰身太寬了。」我說。
他皺著眉,一直盯著我。我覺得冷,不耐煩地說:
「可以了吧?我要換下來了。」
他置若罔聞,緩緩走近我,握開我緊抓住領口的手,衣服又向兩旁滑落。他輕輕地撫摸我裸露的肩胛骨,然後灼熱燒燙的唇印蓋在上頭。
「你真瘦。」他喃語著,又輕吻著那裸肩。那膚觸,讓我顫僳不已。我極力忍住顫抖。
「我要把衣服換下來了。」我軟弱地提出抗議。
他看我一眼,奇怪的東西在眼眸裡頭。我心頭又是一顫,還好他總算放開我,轉身過去。
我想趕快地換好衣服,越緊張手就抖得越厲害。換好衣服時,我坐倒在床上,滿頭大汗。
他轉回身,又看我一跟,眼睛裡仍然閃著奇怪的光芒。
「怎麼辯?」他走過來,坐在我身旁。「買得太大了,怎麼穿?」
空氣恢復正常了,剛剛令我險些意亂情迷的氣氛,消失得那樣不真實!
「裙子修改一下就好了。倒是上衣——」我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曉得,我不敢穿。」
「不敢穿?為什麼?如果你覺得難為情,那在家裡穿不就可以!沒有人會看見。」他微笑說。
「不行!」我還是搖頭。「我不習慣。」
他雙眉一挑,正待說什麼,又住口了。
「再說吧!」看他那樣子,我再搖頭,他又耍發脾氣了。「送我的?怎麼會想買這衣服?」
「經過一家服飾店的櫥窗時,看見模特兒穿著這套衣服,直覺上就覺得很適合你。誰知道你竟然那麼瘦!本來是想送給你當耶誕禮物的,現在,只好再想別的了。」
「不用了!」我說:「這樣就好,謝謝你。」我停了一下,又說:「可是,我沒準備什麼好送你的。」
「你不用特別送我什麼。」他神秘一笑。「我要的,你很容易就能給我,就看你肯不肯?」
「你要什麼?」我不明白他的話。
他低著嗓音在我耳旁呢喃,極其誘惑人。
「你不要開玩笑!」我推開他,滿臉通紅。
他又靠過來:「我沒有開玩笑。」
我背對著他,臉龐還是燒得燙人。
他又接著說:「如果你不好意思,由我來。」
「你別再開玩笑了!」我遠遠避開他。「怎麼能把這種事當作禮物?」
「怎麼不能?」他還強辯:「誰規定不可以的——」語氣一轉,充滿失落和寂寥:「其實,如果我強迫你,你也無法抵抗。可是我不願意這麼做,我希望你心甘情願對我好,對我溫柔——」他落寂地笑了笑:「這衣服,我只是覺得適合你,也也考慮太多就賣下來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覺得心裡不安,我沒有厚顏無恥到那種地步,剛剛對你說的,只是我內心的渴望,你可以拒絕。本來,我就不敢有所期望的!」
沈自揚大概早就掌握看穿了我的弱點,料準我必定對他心軟。從他跟著我到學校,我捱不過,答應跟他保持聯絡開始,他就每次都用這種落寞蒼涼打動我。這是他最溫柔的手段,通常都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更霸道,我是抵抗不了的。
我們沉澱在可怕的沉默中,他低垂著頭,完美的側影,在黃昏的燈光下,隱約散出一抹憂鬱的神辨。終於,我歎了一聲說:
「你先把眼睛閉上。」
他抬頭,臉上隱約有種狡獪的笑容,可是看得不真確。他依言閉上了眼睛。
我等他閉上眼睛後,再把燈關掉,然後跪坐著,雙手按著床面,在黑暗中慢慢地靠近他——蜻蜓般地點吻觸他的雙唇。
他突然張開眼睛,我來不及離身,就被他擁入懷中,雙唇緊纏住我的唇臉,黑暗中特別驚心地讓人感覺到他的狂焰熾熱。
陰險!我又上了他的當!
窗外北風呼號,這時節,我已無法再度測太多幸福的想像。我真的真的深深牽涉入他張織的情網了,再說什麼——
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