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關上窗,踢掉擋路的書報,不假思索地朝柳星野的房間走去。
房門半掩著,她想也沒想,伸手一推就莽撞地闖進去。房中只有柳星野一個人,他打著赤膊,脫下的襯衫隨便地斜搭在肩上,正對著鏡子練習台詞和表情。
「啊!莎順,你來得正好,幫我對詞。志摩回去趕劇本,我正愁著沒人幫我對戲──」他從鏡子瞥見易莎順,回過頭去把劇本丟給她。
易莎順卻像木偶一樣,直著關節呆愣地站在那裡。劇本撞觸到她身上,「啪」一聲,垂墜落地。
她完全沒感覺!失神般地看著柳星野。
她的目光一直駐留在柳星野裸露的背上;在那上頭,有一道惹眼又長的傷疤,由右肩背斜劃到左腰間。刀痕很深,痕跡猙獰,寫實而逼真地讓人想像感受到那股痛。
那道傷痕,她很小的時候就看過,當時沒看懂,隔了許多年重新撞見,像彗星撞擊一般震撼著她心弦。
「你怎麼了?」柳星野覺得奇怪,走向易莎順。他撿起劇本,發現易莎順的目光,隨即會意,眉毛一揚,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眼睛會勾人,低著嗓音說:「很帥吧?男人有這種傷,才顯得出他的氣概。這是熱戀傷痕,男性魅力的證明──」
什麼熱戀傷痕?又在做戲了!易莎順撇撇嘴,皺了皺眉。
柳星野心裡也突地一驚。剛剛他那語氣、神情,根本不像是對「女兒」該有的姿態,他立刻收斂起神色。
雖然他自稱是易莎順的「爸爸」,監護她長大,但他們之間根本沒有那種「父女」的感情,他們彼此也根本沒有那種自覺。他們其實像朋友一樣,對待彼此的方式,談話的口氣,都是不自覺地以平等的關係相對;加上唐志摩,三人關係均衡,感情一樣濃。
這種情形的產生,主要是因為易莎順長期在寄宿學校就學的緣故;再加上一開始易莎順就明白自己的身世,感情的催化無法像對真正的父母那樣任意的投射,日子一久,就變成這樣了。
「別再發呆了,幫我對詞。我明天早上有通告,必須先把這幾場戲練熱才行。」柳星野將劇本塞給易莎順,退開了幾步。「從十七頁開始,劃藍線的部分。」
易莎順翻開劇本,看了幾句台詞,眉頭就不禁鎖起來。
難怪別人會誤會他和唐志摩!這種煽情戲,他居然找唐志摩幫忙對戲!兩個大男人對說著這種肉麻兮兮的台詞,不起痙攣才怪。連她看了,都覺得說不出口。
「又怎麼了?」柳星野問。
「這是誰編的劇本?還真爛!真的有人談情說愛是這麼談、這麼說的麼?」易莎順手指重重敲著劇本上用藍綠劃明的地方,一臉的疑惑和不可思議。
「當然!不然你以為該是怎樣?」柳星野聳聳肩,一邊穿上襯衫。
易莎順繞到窗子旁,靠著窗台說:「愛一個人應該是全心的思慕;你的眼神會不禁地追逐著對方,一顆心為他悸動、為他牽絆。而不是像這劇本上描述的,膚淺地講些肉麻的情話、親嘴摟抱罷了。」
柳星野瞇著眼,抱著胸,像是看著火星來的稀有生物般看著易莎順。易莎順見他眼光充滿嘲謔,沉下臉說:「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對你的『見解』感到好奇。我敢打賭,你一定沒談過戀愛。」
「那又怎樣?天荒地老,愛情的本質也不會改變。」
「你是在談理想吧?」柳星野強忍住笑,板著臉說:「現在是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時代,凡事講求輕薄短小,連愛情也不例外。再說,現代人的體力都不太好,苛求愛情長跑,會跑慘人的。」他揮揮手,揮來越來越忍不住的笑意。「再說,喜歡一個人,想說出自己的心意,向對方做出表達自己感情的親密舉動,這都是很自然的,怎麼可以說是膚淺。」
「強詞奪理!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意思!忽視內心層次情感的表達,只著重於肢體親熱的煽情,這部戲裡談的感情能高深到哪裡去?」
「是不夠高深。不過現實生活裡的愛情,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易莎順沒有再反駁,僅是看了柳星野一眼。
「怎麼?你不同意?你這一眼看得高深莫測。」
「我是在想,你為什麼不結婚?」易莎順突然端斂神情,對照窗外昏暗的天色,隱抹著一股猜不透的情意。
「結婚?那多麻煩!談談戀愛還差不多!不過,天天談情說愛已經夠我受了,我不想再自找罪受。」
柳星野說得滿不在乎!易莎順卻陷入沉默,久久才說:「如果是因為我,你實在不必顧慮太多了。我想過了,我已經十九歲,在法律上已經成年,應該可以獨立──」
「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只是嫌麻煩!跟你沒有關係。」柳星野皺著眉揮揮手,揮斷易莎順的話。「以後別再跟我提起這回事,也別再提獨立什麼的。你連學業都還沒完成,想提什麼獨立自主?還早得很!」
「那不是問題,我不打算再繼續唸書了。」易莎順說。
她是他的負擔,也是他的束縛。他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不能讓他因為她而延誤自己的幸福。
「不行!」柳星野大叫說:「你一定要把剩下的半年學業完成,這件事一定要照我的話做,不准你有意見!」
「可是──」
易莎順還想再辯駁,柳星野神色驀然一沉,嚴肅又正經地逼向易莎順,沉著聲音說:「我說的話就是聖旨,不准你有意見,聽到了沒有?還有,別管我結不結婚的事,那跟你沒關係,你只要好好把書念完就成了。」
他的神情迥異於平時的玩世不恭,顯得很認真,易莎順和他目光相對,直到感覺快被他的黑眸吸引進裡頭,才輕輕吐了一口氣說:「你只要老實回答我一件事,那我就永遠不再提起這件事。」
「你要我回答你什麼?」
「真的不是因為我?我是個絆腳石──」她低下頭。
「不是。」簡潔有力的回答,篤定斷然地阻掉易莎順自暴自棄的情緒。
易莎順猛然抬頭,緊緊凝視著柳星野,想從他深不可測的雙眼看出有多少真實在裡頭。
那兩潭深不見底的黑眸,像煞吸引宇宙間所有星球光芒的黑洞,深得徹底,回音萬來無邊無際。
「那麼,是因為志摩?」她輕輕又問。
「這是第二件事了,超出我答應的要求範圍。」柳星野眉頭一皺,轉身過去。易莎順征了一怔。
他不讓她看清他此刻的臉,不願意回答她──那麼,流言果然是真的,他和唐志摩……
「你不用擔心!你和志摩的事,我絕不會說什麼;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與你們為敵,我也不會反對你們,我會永遠站在你們這一邊。」易莎順自以為是地盯著柳星野的背影。透過雪紡的白襯衫,她仍可清楚地看見那道斜長猙獰的傷疤。
柳星野霍然轉身,神氣古里古怪,怒笑不得!有些氣急敗壞,又夾雜幾絲複雜荒唐的氣惱。他怪聲怪調的說:「你剛剛說什麼?我和志摩的事──我和志摩有什麼事?」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承認,但你放心,這種事我瞭解;既然你真的愛他,你們住在一起也沒關係,我不會怎樣的。」易莎順神情充滿諒解。
越說越荒唐!
柳星野臉上的氣惱更甚!一張個性的臉!已分不清是在笑或是生氣。
「真是的!我拜託你別那麼自作聰明行嗎?」他支額搖頭說:「沒錯,我跟志摩的交情很好,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但那就像是兄弟一樣,我跟他只是朋友──」他將臉湊向易莎順,臉紅脖子粗。「朋友!你懂不懂!別把我們比擬同性戀!」
「可是!」
「可是什麼?外頭那些白癡說的瞎話你也相信?你用點腦筋好不好?」
「我當然不相信那些謠言!」易莎順漲紅了臉。「可是你為什麼不結婚?你既然說不是因為我,那不就是因為志摩?他也一直不肯結婚。我總覺得是我妨礙了你們,他一直在等你開口──」
「莎順!你清醒一點好不好?我看你的腦袋真被那些『修道院』教壞了!」柳星野忍不住抓住易莎順的肩膀,在她耳邊又吼又叫。
豈有此理!別人誤會他和唐志摩也就算了,他也懶得多作解釋;但她竟然也會有這種天馬行空、荒謬至極的瞎想,如何叫他不氣惱!
同性戀?虧她想得出來!
愛情本身沒有罪惡,同性、異性間的相戀緣於認知感受的不同,他不想就此多辯解什麼;但他和唐志摩之間的交情既然不是那種追求一生相伴、渴望相互佔有的情感,他就不希望,也不願看易莎順誤解。
真的!外頭那些人怎麼穿鑿附會他都不在乎,但只有易莎順不能──他在乎她,真的,只有她不能誤會他──
太荒唐了!他到底在想什麼?他是她「爸爸」……
不──他重重地用了甩頭。
「星野!」易莎順喊了一聲。
柳星野置若罔聞,喃喃說著:「我真不該把你送去那些『修道院』……本來我以為她們能把你教養成一位人見人愛的淑女的……該死!那些變態的老女人,她們到底怎麼教你的……」
柳星野慣把易莎順就讀過的女子寄宿學校都戲稱做「修道院」,顯然對那些教條嚴苛的地方印象也不是很好。但他還是將易莎順送去那些「修道院」,不讓她留在他身邊。
這一點易莎順總是想不通。她以為柳星野嫌她累贅;長大一點,她明白他工作忙碌,再更長大一點,她想,也許是因為他和唐志摩之間的某種微妙感情。
現在,他本人卻正式嚴肅地完全否認。
「既然不是因為如此,那你為什麼不結婚?志摩為什麼也不結婚?」易莎順想著想著,不禁喊起來。
「我不結婚是因為──」柳星野激動地叫起來,纏觸到易莎順黑白分明的眼睛!頓然煞住口。
他再次甩頭,張大眼說:「你別胡思亂想。我不結婚,是因為還不想結婚,不想那麼早被束縛住;至於志摩,我想也是跟我同樣的理由。」
「你別騙我。」這個理由太牽強,令人難以信服。易莎順指指劇本說:「如果你跟志摩的感情只是像你說的那樣,這樣的感情對手戲,你怎麼可能找他幫忙?」
柳星野新接的這檔戲,對於男女的感情描寫誇張而煽情,免不了有許多較親密的場景。這種情況,一般男女對演便覺羞赧,更何況是兩個大男人,如果彼此沒有那種感情和意思,交情再好,怎麼樣也不可能答應幫忙對戲。
「那是因為──」他真不懂,她為什麼硬要如此逼他承認根本莫須有的事,他之所以找唐志摩幫忙,只是因為剛好唐志摩住在隔壁,交情又夠,只是如此而已;沒想到卻引起她那麼荒唐的揣測。
「他果然回答不出來。」易莎順心想。
她並不是想逼柳星野承認什麼,只是想表明她的想法,希望他知道,不管他做了什麼,她永遠不會反叛他。
「莎順,我再鄭重說一次,我跟志摩只是好朋友,就那樣而已,你……」柳星野鄭重地解釋,但聲音越說越低。
易莎順的眼神明白表示,他的解釋只是越描越黑。他洩氣地搖頭說:「算了!愈說愈糟糕。幫我對詞吧。」
他轉身過去。
再轉身面對易莎順時,他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變得痛苦又深情,眼裡充滿熾熱的火光。
「琤琤,」聲音也變得沙啞熱情。「我愛你!難道你不明白我對你的愛?不要再折磨我了,看到我為你這麼痛苦,難道你一點也不心痛?」
易莎順瞪著眼,暗歎了一口氣。不愧是演員,表情、情緒和態度轉變得那麼快!
她翻開劇本,找到用藍線劃下的那一場對白,捧著劇本,像背書一樣,單調機械地念著:「不!佑志,我愛你,但我不能──」
「為什麼?」好激動的一聲吶喊,用心在痛訴。
「不要再逼我了,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你明知道我不能愛你,我們──」
「停──」柳星野皺眉,大叫一聲。
易莎順台詞念到一半,被他這一打岔!愣了一下,抬頭茫然不知所以地看著地。
「你用點心好不好?不但毫無感情,聲調連一點起伏也沒有,比背書還糟糕!這叫我怎麼演?」
柳星野對工作的態度認真投入,是以極自然地斥責易莎順。
易莎順微微顰著眉。她又不是專業的演員,根本連任何經驗都沒有;更何況又是這種肉麻兮兮的台詞,能念得通順不結巴,舌頭不打結就已經很不錯了。
但她沒說什麼,靜靜挨罵。
「再來一次!」柳星野重新轉身過去。
這一次,勉強挨到同一處台詞時,柳星野又皺眉叫停了。
「停!」他努力在忍耐脾氣。「看著我的眼睛!眼睛!眼睛!眼睛!」他猛指自己的眼睛,悶聲咆哮。「難道你跟情人說話時,都不看別人的眼睛嗎?你和情人訴情時,會看著他的腳背嗎?再來一次!用心點!」
易莎順咬咬嘴,不吭聲。她本來就沒談過戀愛,怎麼會知道別人是怎樣談情說愛!
結果第三次,她為了顯著看柳星野的眼睛,又要兼顧台詞的感情,手忙腳亂,第一句話就吃螺絲。
「莎順,」柳星野暴跳起來。「你能不能專心點?這點事都做不好!」
「你何必那麼認真!只是練習而已。你不能以專業的水準來要求我!」易莎順倔著臉說。
這番話像是提醒了柳星野,他靜靜看了易莎順一會!慢慢說道:「我懂了。對不起,這樣要求你,是我不對。你回房休息吧!」
他伸手想取回劇本,誰知易莎順卻打開他的手,以生氣的眼光瞪著地,漲紅著臉說:「什麼嘛!我又不是那個意思!我們再練習吧!這一次我一定會做好,絕不會耽誤你。」
「你不必勉強──」話沒說完,柳星野就被易莎順眼裡更甚的怒氣懾住。
「我明白了。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他低聲再度道歉。
易莎順平視他的胸前,過了一會才低低說:「我們開始吧!」
柳星野默默再看她一眼,才轉頭過去。
再回首,換了一張痛苦深情的臉龐。
「琤琤,」他雙手抓著易莎順的肩膀,充滿熾熱的眼光黏住似地凝視著她。「我愛你!難道你不明白我對你的愛?不要再折磨我了,看到我為你這麼痛苦,難道你一點也不心痛?」
「不!佑志,我愛你,但我不能──」
「為什麼?」
「不要再逼我了!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你明知道我不能愛你,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放棄我吧!求求你!」痛心又思慕的哽咽,從易莎順苦楚可憐的清純臉龐幽瀉而出。
「不!我絕不放棄!」柳星野緊緊將易莎順──不!是「佑志」緊緊將「琤琤」摟入懷裡。
「放開我!佑志,我們戰勝不了命運的。」又幽又怨的哽咽歎息。
「不!我絕不放棄!我愛你,琤琤!即使地老天荒,我依然愛你。跟我走吧!跟我離開這裡!」
「不可能的!」「琤琤」掙扎著離開「佑志」的懷抱。「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不,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聽你母親的話不可?上一代的恩怨為什麼要由我們這一代來償付?這不公平,沒有道理的!」「佑志」痛苦的咆哮。
「佑志……」「琤琤」淚眼婆娑地投入「佑志」的懷裡。她也不明白,命運為什麼要這樣作弄他們。
「琤琤……」
「佑志」輕輕捧住「琤琤」的臉龐,多情地凝視著她,慢慢、慢慢將臉俯下……
冷風刮進來,冷冷掃了浸迷在悲喜中的兩個人,似乎在嘲諷他們對角色的錯亂。
啊──柳星野一怔,放開易莎順,撇過臉去。
他大概太累了,竟產生這樣的錯亂──
是的!他太累了。
「到這裡就可以了。謝謝你,你可以走了,剩下的我自己練習。」他勉強看著易莎順,露出薄弱的笑容。
「為什麼?還有一大半的部分……」易莎順不解地翻著劇本,似乎沒意會到剛剛發生什麼或有什麼不對。
劇本就是那樣寫的沒錯,她絲毫沒有懷疑。那場戲,「佑志」深情難抑地吻了「琤琤」──柳星野演得沒錯。
沒錯,那場是「吻戲」。但誰都知道,電視上演的那一套,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排演練習更不會是當真!
但柳星野究竟怎麼了?怪怪的。易莎順不解地望著地。
「你怎麼了?」她問。
其實那時她心臟猛跳個不停,但她認為她不該想大多,只是緊張而已。
緊張而已。她這麼說服自己。
「沒什麼。」柳星野似乎在壓抑什麼。
他抽回劇本,轉過身,不再理會易莎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