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摩推開易莎順臥房的房門,還是沒看到人。
他已經找了易莎順一個上午;一堆資料等著整理,就是一直找不到易莎順的人影。
「星野,你知道莎順去哪裡了嗎?」他轉到客廳,柳星野坐在沙發上閒閒地翻著報紙。
「不知道。起來就沒看見她了。」柳星野搖頭,也不問唐志摩找易莎順有什麼事。
唐志摩在廳中定定站著,若有所思地看著柳星野。他趨向他,坐在他對面說:「這樣好嗎?星野。你明知道那女孩接近你根本是有企圖的,演技也差,製作都不看好她。她是長得很漂亮沒錯,但漂亮的女人你也見多了,何必為了她惹閒話?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過去有多少女人不擇手段想接近你,你都無動於衷,但這一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究竟在想什麼?」
唐志摩說得憂心仲仲,柳星野抬頭,滿不在乎地衝他一笑,帶著慣有無所謂的表情說:「你別擔心,照我的話做就是了。曹製作已經答應把角色給王殿紅,相信她一定會好好發揮。你就幫他這個忙吧,順便把王殿紅的角色設計得奪目一些。」
這次一位和柳星野關係不錯的製作人,在T台製作的「翡翠劇場」備檔數,再過一個星期就要接擋了。錄製妥的存盤,經過剪接,勉強只能應付兩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負責編劇的大爺為了酬勞問題和製作人鬧翻,不顧接擋在即,丟下爛攤子撒手不管。
節目面臨開天窗的惡運,製作人急得跳腳。沒有編劇願意接這爛攤子,製作人只好苦著臉,拜託柳星野找唐志摩出面收拾幫忙。
柳星野答應,卻向製作人推薦了王殿紅。
王殿紅初入星途,但也不算太新;憑著一張姣好清純的臉蛋,在幾出戲裡客串過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
在攝影棚得幸親遇柳星野後,她便千方百計的接近柳星野;笑臉無邪,讓人不多加提防。
影劇圈像她這樣的女孩確實很多。嚮往一夕成名的神話,使盡手段,千方百計接近有力的對象;一旦得逞,攀上了貴人,也許就可能從此平步青雲,飛上枝頭當鳳凰。
王殿紅就是這樣千方百計接近柳星野。這種女孩柳星野見多了,根本不可能放在心上,但誰也沒料到,他竟向製作人推薦了王殿紅。
為此,許多人議論紛紛,猜測他和王殿紅之間的關係。
「我不懂,你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唐志摩實在不解。
因為柳星野的推薦,王殿釭在這齣戲中飾演「琤琤」一角,和飾演男主角的柳星野有很多對手戲,算是第二女主角!戲分頗重。
「她外形不錯,適合吃這行飯,就算是給她一個機會吧!」
「這不像是你的作風。」唐志摩說:「我知道那女孩千方百計接近你,你都沒放在心上。為什麼突然這麼做?」
「不為什麼,只是給她一個機會。」
「真的是這樣?」
「還有,她長得滿漂亮的。」柳星野微微一笑,毫不認真。
「我不相信你會對她認真。比她漂亮幾偣的女人你都見過,怎麼可能為了她改變作風?老實說吧!到底是為什麼?」唐志摩平靜地看著柳星野。「是為了莎順?」
柳星野微笑不語。唐志摩想了一會,說:「你是怕她誤會我們的關係,所以才這麼做?」
「你別亂猜。反正戲總要有人演,我只是推薦王殿紅,用她的人是曹製作,不是我。」
唐志摩瞪著柳星野,思索著柳星野的笑容裡隱藏住很多心事,但如果他自己不說,沒有人猜得透。
他當然不是怕易莎順誤會他們的關係,這一點,唐志摩心裡其實也明白。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現在圈子裡議論紛紛,全是有關柳星野和王殿紅之間曖昧的謠傳,他不可能沒聽過。他為什麼要去惹上這種緋聞?
沒有道理!唐志摩若有所思地又看了柳星野一眼。
以他對柳星野的瞭解,柳星野絕不可能對王殿紅有意;而柳星野一向也不是貪圖美色的人──到底是為什麼?
「算了!我相信你,你這麼做一定有你的道理。」唐志摩放棄揣測,站起來說:「我要出去找一些書籍資料,莎順回來的話,告訴她幫忙整理找書桌上那些資料,我今天晚上就會用到。」
「唔。」柳星野伸出手,小指和無名指彎起來,剩下三個指頭搖了搖!表示再見。
附近沒有大型的書店文化賣場,唐志摩開車到大學附近的書店街,找了一間種類比較齊全的大型文化廣場,買齊他要的書籍資料。
他正想走到櫃檯付帳時,被左近的一個短髮女孩吸引去注意力。
「莎順,」他有些遲疑,不敢相信。原本蓄著一頭又直又亮的長髮的易莎順,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頭髮短得像小男生的青澀丫頭!
女孩聽到叫聲轉過臉來──果然是易莎順。
「莎順!你的頭髮怎麼了?」唐志摩微微變了臉色。
易莎順長得比一般同齡的女孩高眺,卻沒有同樣的豐滿;個性任性粗野,但一頭直亮的秀髮,襯得她幼稚的身架頗有幾分迷人的味道。但現在她頭髮一剪,短得像個小男生,渾身上下那種青澀味全跑出來,咬了牙齒都會發酸。
「剪掉了啊,你不會看!」易沙順滿不在乎地說。「我現在沒空,回去再跟你說。」
她緊緊抓著一個十五、六歲男孩的手,拖著他走出文化廣場。
唐志摩連忙把書櫚下,趕緊追出去。
「莎順」,他叫道。「怎麼回事?你抓著這個小男孩做什麼?」
「這傢伙想順手牽羊,被我當場逮著了。」易莎順放開男孩,態度很不客氣。
男孩的表情很霉,一副衰透了的模樣。
「原來是雅賊。他一定很喜歡讀書。」唐志摩悲天憫人,卻不怎麼切實際。
「賊就賊,還分什麼雅不雅!」易莎順撇撇嘴。其實她沒有說出來的是,那男孩想扒她的錢包。她掏出皮包甩了甩,繼續說道:「喂,你叫什麼名字?這麼沒出息,連這幾佰塊也要打主意,不會找票大的幹!」
唐志摩聽得目瞪口杲。他原以為她會說些仁義道德、禮義廉恥,沒想到她竟然說出這麼荒誕不經的話。
「莎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說什麼?」他拉開易莎順。
「知道啊!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說的難道不對嗎?」
「你──」唐志摩猛搖頭。他真不知易莎順是怎麼養成這種畸型的思想。
他想起寄宿學校那些老師對她的抱怨──易莎順太叛逆了,想法離經叛道,荒誕不經,一點都沒有淑女該有的氣質涵養;又好打架滋事,品格粗野,不堪受教。
她們甚至描述她和校外不良少女打架的情況讓他知道易莎順和人打架,可不像一般女孩打架,扯扯頭髮,用尖尖的指甲戳對方就算了;而是狠狠地朝對方肚子揍上一拳,讓對方痛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此外,她又抽煙、喝酒、飆車,所有學校禁止的事,她都會去挑戰。
這是校方的抱怨,易莎順沒有任何辯解,一臉不在乎的神態。
「你趕快走吧!」唐志摩拍拍男孩的肩膀。
那少年瞅了易莎順一眼,如獲大赦地溜開。
等少年走遠,唐志摩才轉頭問易莎順說:「你的頭髮怎麼了?怎麼剪得那麼短?」
他從不認為她的行為有什麼偏差,只是青春期的解釋人生。她和柳星野一樣,他們本身就是一個驚歎號,叫人目眩。
「頭髮長麻煩,搭車時被門夾到了,一氣之下,就剪成這副德性了。」易莎順鼓鼓腮幫,漫不在意地說。
這回答又叫唐志摩怒笑皆非。
易莎順一頭頭髮剪得跟男生一樣短,他以為會是一大堆女孩子愛用的什麼「換個心情」等羅曼蒂克的理由,沒想到竟是如此任性的理由。
他實在真不知該怎麼說她!
「走吧!我出來找一些書籍資料!陪我一起去買。」
要買的唐志摩先前已經挑好,付了帳就可以。但他莫名地又挑挑揀揀好久,買完書出來,太陽都已經偏西了。
「要不要吃過飯再回去?」唐志摩問。兩人手上捧滿了書籍。
易莎順鄒皺眉,有點猶豫。
「外面的飯吃久了,味覺都鈍了。」她漫無目標的朝前方望了一眼。對面大學校園內,正如荼如火地展開援助第三世界貧窮地區的募款活動。
「那麼回家去,我下廚做飯。」
「行嗎?你晚上不是還要工作?」前方走來兩個穿著義工制服的中年婦女。
「工作歸工作,飯還是要吃的。」
「這樣的話,那好吧!好久沒吃你下廚做的飯──」中年婦女攔住易莎順,易莎順沒去理她們,繞個身越過去。
她有錢,可是她沒有捐出去的意思。
「女孩子這麼沒愛心!」後頭傳來尖酸的嘟嚷。
易莎順猛一轉身,唐志摩要阻止已經來不及。聽得她挑起怒眉冷冷設道:「別搞錯了!並不是每個活在這個島上的人都過著幸福快樂富足的生活。你們有什麼資格批評別人愛心少或多?」
「莎順!」唐志摩過來阻止她,但他兩手都是書,只得用身子擋著。
兩個中年婦女臉色一僵,悻悻然的走開。
「什麼嘛!假清高!我自己每天就活在飢餓當中,你們為什麼不掏個五萬、十萬給我?」易莎順咒罵道:「我最痛恨這些吃飽閒著,參加一些慈濟義助活動,就自以為是救世主再世的老女人!」
「莎順,別說了!她們也不是有意的,只是求善心切,何必那麼計較,忍一下就過去了,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一步海闊天空?」簡直是大笑話!易莎順冷笑道:「你有沒有想過,退一步是退到哪裡去?是退到懸崖還是大海去?」
「這……」
「那些人貧窮、沒飯吃挨餓,的確是很可憐的沒錯,但那又不是我的罪過。憐憫心也有個限度,我有我自己的日子要過、自己的生活要負責,那兩個女人憑什麼那樣批評我?」
易莎順的神態越凝越冷,本來就不算太好的心情,完全被那兩個中年女人搞砸了。
「別再生氣了,過去就算了。」唐志摩柔聲相勸。
由這些事可以看出易莎順的個性。即使對於世俗絕大多數人都認定的道德價值觀,她也不見得完全苟同,她有她自己看待世間、判斷事物的價值觀。
迎面又走來兩三個穿著義工背心制服的女郎。不過,感覺很不一樣,很亮,很搶眼。
「唐先生!」那幾個女郎看見唐志摩,用驚呼的語氣跑過來。「你怎麼也來了?我們是來參加愛心募款活動的。唐先生也是嗎?……」
幾個女郎七嘴八舌,喳呼些沒腦筋的話。易莎順在一旁聽得著實不耐煩,不過她相當沉得住氣,沒吭聲。
「唐先生,很高興這次能演出你編的戲劇,請你多照顧了。」其中一個相當漂亮清純的女郎,對唐志摩熱誠又慇勤地甜笑。
易莎順忍不住好奇,對那女孩多打量了幾眼。
那女孩長得高眺,不比她矮;五官非常細緻,柳葉眉,櫻桃嘴,尖尖的瓜子臉!一頭長髮像瀑布一樣披瀉在肩上,韻味十足卻又那般純真無邪。
更令人意外的是,那女孩一副和她純潔無邪的臉龐毫不搭調的豐滿身材。
「唐先生,你可不能只對殿紅偏心,也請你對我們多照顧了!」其它的女孩嘰嘰喳喳的。
易莎順總算有些明白了,這些女郎就是所謂的「明星」──那種感覺上好像是遙不可及的發光體。
這種和常人落差一段距離的人,週身裡著一層迷濛的夢幻,總是比較容易令人憧憬!感覺不尋常。
奇怪的是,她身邊就有兩個散發著億瓦光芒的明亮明星,她卻沒什麼深刻的感受。
「對不起!我必須趕回去工作,不能陪你們多聊了。」唐志摩說。
「唐先生,你還沒為我們介紹這位漂亮的小姐呢!是你的女朋友嗎?」
「她是我的助手。對不起,失陪了,下次有空再聊。」
快步甩開那些女明星後,唐志摩才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最怕被這些人纏上,沒完沒了。
「你好像很累的樣子?」易莎順看他鬆了口氣的表情,隨口問道。
「嗯,有一點。我不怎麼習慣應付這種情況。」
「不習慣?」易莎順有些懷疑。「志摩,你是吃這行飯的人,這種事怎麼可能不習慣?我看是怕麻煩吧?」
唐志摩微微一笑,沒有否認。他說:「這個圈子的環境生態現實,人與人的接觸好似都懷有目的;所謂的人緣就代表了你的身份價值。像剛剛那些女明星,在這個圈子裡多得不可計數。幸運的,攀對了人,就像那個王殿紅,也許就有此別人更多的成名機會。」
「你是說……」
「我最近不是接了星野主演的那文件單元連續劇的編劇工作嗎?那位王殿紅也在裡頭飾演一個角色,是第二女主角,戲分滿重的。推薦她的人是星野。」
「星野?」易莎順猛然停下腳步。「為什麼?他為什麼?」
「我也不清楚。這不像是他的作風,但他的確這麼做了。」
「哦。」易莎順失魂了一會,問說:「她的演技好嗎?」
「普通,可以說是差。」
唐志摩勉強騰出手打開車門,把書放進後車座,再從易莎順手中接過書放進車中。
「那她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才能,或者潛質?」易莎順又問。
「沒有。」利落的回答。
易莎順默默坐上車,默默繫上安全帶。
「回去吧,我肚子真餓了。你桌上那些資料,是不是今晚就要整理好?」她轉向窗外,撇開剛剛的話題。
她掏出煙,嘴叼著香煙,側頭看著夕陽,青澀不知愁的臉龐上,光影錯溢,看起來竟有種憂鬱。
唐志摩忍不住伸手過去,輕觸她的臉龐,輕輕夾走香煙。她一怔,愕然地回過頭。
「你知道,我討厭窄窄、小小、人很多的地方。看起來很熱鬧,其實荒涼得不得了。」她突然說些毫無意義的話。「我喜歡空曠的感覺,但老是住在半空中,難怪我一直沒有腳踏實地的感覺。」
「我瞭解。」唐志摩輕拂易莎順一眼。她的語無倫次代表她紊亂的心情。
「是嗎?」易莎順又將臉轉向窗外。
她的心情就像是窗外那些高樓的霓虹,明亮的方式和世界的晨昏顛倒;不安定,而且踩不了實地的虛無飄浮。
在寄宿學校的日子,她常常帶著這種心情盼望著柳星野的出現;但柳星野每每叫她的期盼落空。
那個男人真差勁,做了承諾,卻始終不記得要去兌現。
奇怪,她現在怎麼突然去想那些事──
「我討厭做承諾的人,真要有那個心,做了就是,光是用嘴巴講讓人空歡喜,又有什麼用?畫個大餅在那裡,想來也沒多少真心在裡頭。」她看著窗外閃逝的流景喃喃說著。
「你怎麼了?怎麼突然說這些?」唐志摩微微納悶。
他撇過臉去,易莎順的神情流露出許多寂寞。
那神情讓他猛然一震。
可能嗎?
「莎順,你……你真的……」,他吞吐猶豫,無法將話問得清楚明白。
易莎順將臉轉向他,昏暗的車中,但見她清徹分明的水瞳。她迎著唐志摩的目光,沒有退縮,但她只是輕輕的說:「什麼叫上癮?上癮就是習慣。我喜歡那個低沉的嗓音,跟我朝夕相伴。但太渺茫了,我要有人愛我愛到死。」
這些話沒有頭緒結尾,顯得撲朔迷離,像在打偈語;說話的眼中,也浮現著相同的迷惑。
唐志摩甩回頭,用力按了兩聲喇叭,不願做任何感情的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