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覆在眼上的藥布被取下後,斂影就一直張大了眼,一瞬也不瞬地直視前方。
「怎麼不說話?」時間已經到了,為什麼她的眼瞳絲毫不會移動?難道還是看不見?
斂影從強烈的震驚中回神,繼而對眼前這張朝思暮盼的俊逸臉孔發呆。
「看見了……」她輕扇小扇般濃密的睫毛,小手準確的撫上他的臉,」你的臉,你的模樣……」老天,他比在水鏡裡時看來更加清朗剛毅,她看得見他眼瞳的顏色,他因擔心而緊蹙的眉心,他略顯單薄的兩頰,和他沒有血色的唇。
為什麼他的臉色會讓她覺得好蒼白?
蘭析沉浸在她復明的喜悅中,狂喜地吻著她的唇瓣慶祝大功告成,而她卻滿心不解地推開他站起來,用剛剛復明的雙眼來迴環看室內。
「你在找什麼?」他跟在她身後,陪她在房裡一起找。
「鏡子。」她的那面水鏡呢?對了,那面水鏡長得什麼樣她都沒見過,難怪她找不到。
蘭析幫她拿出水鏡,一頭霧水地看她直照著鏡子打量自己,又頻頻回頭看他。
「你看。」斂影挽著他的手臂一同站在鏡子前。
「看什麼?」他看來看去,也不懂她要他看什麼。
「與我相比之下,你的氣色不好。」她的臉色紅紅潤潤的,而他不僅是少了點血色,也較無精神。
原來她擔心的是這個。
「我很好,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蘭析開懷她拿開那面鏡子,將她圈進懷裡。
「你的身子更冷了。」斂影驚慌地握著他的手。被他這麼一摟,她才發現他身上冰得可以,像個死人似的。
猶為她雙眼成功復明歡再的蘭析,也終於被她驚慌的表情喚醒一件攸關自己性命的大事。
他服下的延毒藥丹就快藥盡無效了,他若不趕快回六扇門服取解藥,可再也沒法延擋體內的毒性。
外頭天色已黑,想在子時之前抵達六扇門,得快馬加鞭。
「我得馬上出門一趟,會盡快回來。」他吻著她的額際,想往外走時發現她緊捉著他的衣角。
「你要走?」她才剛復明,甚至還沒好好將他看過,他要撇下她一人出門?他……還會不會回來了
「我得去……」一陣細微的聲響從遠處傳來,他頓住了話尾,警戒地側耳傾聽。
他怎麼突然不說話了?斂影仰視著片刻間臉色大變的他,發現他整個人都緊繃著。
「蘭析?」她扯扯他的衣角。
蘭析將眼光拉回她的身上,挽著她步入房內,破天荒的把那只被他遺棄許久的大白兔拎給她,然後又將房子裡的門窗都鎖緊。
斂影不明所以的抱著大白兔,對他忙碌的模樣滿心納悶。
「我忘了我在這兒還有事要辦,等辦完了我再走。你留在宅子裡抱著你的兔子,在我回來之前,一步也不要出門。」確定房子安全後,他按著她的肩頭仔細地叮嚀。
她心疼地抬起手,」你的氣色好差,需不需要先歇會兒?」他像是病了,這兩天也常莫名其妙地發寒顫抖,這樣的身子能出門嗎?
「我不要緊。今晚你早點睡。」蘭析心不在焉地說,注意力在外面不該出現的聲音上頭。
「我大概會睡不著……」他不在,整座宅子就冷冷清清的,而雙眼又才剛能使用,她所見到的一切都好陌生。
「眼睛才剛復原,不能太累,今晚能閉著眼就閉著。」蘭析別有含意的指示,大掌撫上她的雙眼。
「我陪你一道去好嗎?」斂影拉開他的手間。
「不方便。」
斂影的眼眸失去了光彩,無言地垂下頭。
平日他都肯讓她跟進跟出,這回不能讓她跟去,他是要去做什麼?該不會是」
「你又要……去殺人?」她深深期盼,這只是她錯誤的猜測。
「你知道我的身份。」她在見到他時就知道這一點了。
斂影的心頭緊縮了一下,小手緊扭著。他是刺客,也就是所謂的殺手,但她不願這麼想,盡力想忘記他在柔情之外,也有殺人時的冷殘。
「能不能……不要再做了?」
「我……盡量不做你不願見的事。」他雙眼直視她眼底的懼意,接觸到她渴望的眼光時,他心中又泛起濃濃的酸楚。
「你能嗎?」他的話引起她滿心的期待。
蘭析對自己絲毫沒有把握,因此也不敢開口允諾。他能放過別人,但那些人能放過她嗎?
「我相信你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她將他的無言視為保證,開心的摟住他的胸膛。
「你……討厭這種人?」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怕,也不願見這種人。如果再見到這種人,我情願我永遠都是個瞎子。」討厭?不,她是怕極了;巫懷賦帶給她血淋淋的景像似夢魘般糾纏住她的人生,她沒有勇氣再看一次那種煉獄。而會讓那種景像再出現的人,她決計不會多看一眼。
「你在眼瞎之前究竟看見了什麼?」蘭析的心頭掠過陣陣寒意。
「我看見……」斂影試著回想,又猛地甩頭想揮去。
「是什麼?」他捧住她的臉頰不放,想要追問個水落石出。
她對著他緊張萬分的臉龐嫣然一笑,然而笑意裡帶著無奈和悲傷。
「會讓我躲到黑暗裡的噩夢。」
大批的不速之客在深夜時刻,將蘭析的宅子重重包圍。
一道白色的飛影在包圍陣容尚未排列完畢之前閃出宅子,所有的人馬立刻掉頭緊追。
在將不友善的客人們引至宅外一處僻靜的林子裡後,蘭析在被火把照亮的林子裡,將這批皇城禁軍裝扮的人打量了一番,而後將目光移到一個不屬於禁軍的人身上。
「向左斷告發我的行蹤後,嫌銀兩太少再向皇族告發?」能把禁軍都請出馬,這個消息看來是賣個好價碼了。
觀探緩緩地自禁軍身後走出。
「皇族比左斷更慷慨。」皇族才不像左斷那麼小氣;賣這個消息,他可以多賺左斷付的價酬十倍。
「有財無命,枉然。」蘭析咧著笑,那些銀兩,中毒的觀探只能帶到棺材裡去了。
觀探得意地揚高下巴,」皇族的人會請太醫群為我診治。」有那些御前太醫,他不信天底下就沒人能解無常君所下的毒。
「你看他們能不能解。」蘭析還是笑意盎然。
「他們也不能解?」觀探的心猛然抽緊。
「你放心,皇帝老頭的那些庸醫砸不了我毒死人的招牌。」
「打從中了你的毒後,我整日煩惱何時會毒發而死,而你……卻有護國法師朝夕陪伴,你快活嗎?」觀探不怒反笑,不懷好意的遠眺他的宅子。那個瞎眼女人,一定就是被他藏在宅了裡。
「她不是護國法師,她只是巫懷賦暫時的替身。」他的眸子聚焦在觀探別有深意的怪笑裡,聞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味道。
「皇上立她為新任的護國法師,他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帶她走。」觀探揚手介紹身後的皇族禁衛大軍時,順道告訴他最新的消息。
蘭析陰沉的眼眸裡殺機立現。
「想帶走她,皇上得派出所有兵馬。」區區一、兩百人就想從他身邊把人帶走?太小看他了。
「你想與皇族為敵?」觀探還以為蘭析會知難而退,讓他順順當當地做完這筆買賣,想不到他連皇族也敢惹。
「有何不可?」蘭析不以為然地挑挑眉。
觀探氣得扯破了臉,」不能帶走她的話,也不能就這樣讓她流落在外!」
「皇族想殺她?」不愧是生長在皇室的人,宮廷裡的陰狠把戲斗不夠,還把目標定在一個無辜女人身上。
「不為己用,只好免除後患。」皇族不許那名熟知皇族底細的女人走出天狩閣,他即使帶不回人,也得帶個人頭回去換得御醫的治療。
「那就要看你們能否從我的手上拿人!」陣陣耀動的火光,將蘭析白皙的臉龐照得更顯陰森。
「快,把他圍起來!」觀探忙指揮著上百名禁軍包圍成圈,一步一步縮小與蘭析的距離。
蘭析慢條斯理地拿出背後的后羿弓。該說的也說完了,該知道的也知道了,剩下的,就是怎麼盡快將這些人除掉。不能在這些人身上耗太多時間,他還得趕回六扇門服解藥。
觀探指著他手上的后羿弓大笑,」你箭法再准,也無法同時對付兩百禁軍。你想一個一個射嗎?」這些禁軍可是高手中的高手,是皇族用來專殺江湖中人的利器,就算他的名號叫無常君,今晚他這個白無常也得栽在這裡!
蘭析輕啐一聲,」今兒個你們很幸運,能見識到后羿弓的真面目。」
「真面目?」觀探的笑容還來不及收回,就看他動手拆解那把后羿弓。
蘭析將后羿弓的弓弦柝下,彎彎的弓身立刻恢復長條狀,他再將弓首扭開,拉出一柄藏在弓裡的長劍。
「劍?」觀探看得傻眼。
「唯有死人,才有幸一睹這把劍的風采。」蘭析扔開做為劍鞘的長弓,冷眼對在場的人涼笑。
觀探泛眼的動作停頓在流星似的飛劍上。
后羿劍被內力射出,流星似的光芒在樹林間飛閃,趨步上前的禁軍們還不及看清,淡淡的銀光即劃過他們的頸間。後頭的人被前頭的人遮去了視線,根本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前頭的人倒下時,一道流光即在他們的眼前閃過,成為他們眼瞳所見的最後景像。
身影在主中飛騰的蘭析揚手抽回劍,再朝下飛落,回身將劍往地上一插,尖銳的劍氣立即噴出地表,朝另一群猶想上前的人直劈,四周的草木在劍氣經過時紛紛落下,禁軍們手中的長劍和大刀皆未及出鋒,血的味道,無處不在。
眼看身旁的人一個接一個悶哼倒下,觀探兩腳不住打顫,嗅著充滿血腥的空氣,懼怕地轉身欲逃;但一道柔和得似月光的光線瑩瑩籠罩住他的四周,他抬首看清時,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麼月光,是后羿劍在砍下他人首級時的反射,而後,那道光芒也向他襲來,他再也看不見其它。
當蘭析再提高內勁掃除剩餘的禁軍時,一陣冷寒的痛意跳出他的胸口。
毒發了,他己經沒有時間。
蘭析一手按著胸口,估量著還剩下多少人,然後咬緊牙關在瞬間將內力提升至第十層,磅礡的劍氣頓時在林間炸開來,一座綠葉蔽天的樹林頃刻間被夷為平地,空中片片綠葉像是飄著綠色的雪花,落在血流成河的黃土地上,沾滿了兩百禁軍的斑斑血漬。
寧靜的空地上,只剩他一人急促的喘息聲。
蘭析將劍收回做為劍鞘的弓身時,也不停鎮壓體內已經出柙的毒性。
「蘭析?」嬌柔試探的美聲傳進他訝愕的耳裡。
斂影?她沒留在宅子裡?蘭析環顧剛經過激戰的四週一會兒,急忙想離開原地,不讓她找來這兒。
斂影雙手抱著大白兔,一路朝著這個明亮的他方走來;路上她總覺得這座林子除了燒紅的火光外,還有另一種瑩瑩的星光,而在一陣轟天巨響後,她面前的林了消失了,大白兔在她的懷中顫抖,突然一躍而下,逃回宅子裡。
「蘭……」她繞過櫝倒的樹木,見到蘭析,也失去了聲音。
她一腳踏進曾令她害怕得逃進黑暗的地獄裡。
地上的火把無法遁逃地將一切映照出來。
碧綠的落葉飄浮在血流中,就像她曾看過的、十年前那片被血染紅的雪地。禁軍們的軀體在斷木中四散橫躺,彷彿她的雙親被撕裂的身體再一次重現在她的面前。她站在原地,眼眸震懾於眼前血染的煉獄,一種痛苦的聲音從雙眼、耳際竄進人她的體內,在心底穿戳插刺,鮮血淋漓。
當年父母慘死時的情形,她總是告訴自己記不清,但在刺鼻的血腥味裡,一切突然再清晰不過,完全不能逃避。從四面八方湧來的血幾乎就快使她窒息,不管往哪個方向走,就是無法走出這血色的迷宮。
「血……」她一步步後退,揮不去眼底的悸怖和直朝她而來的夢魘。
「斂影?」蘭析強壓下渾身的疼痛,費力的走向她。
「不要……不要!」她捧著頭失聲尖叫。
「別看!你別看!」蘭析趕緊躍至她的面前,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斂影的眼無法自那片血泊中移開,反覆喃喃的告訴自己:」是噩夢,這是我的噩夢……」
蘭析想將她強行拖走,但她的腳似生了根,一步也不肯動,已經快沒力氣的地,只好將她的臉壓向自己的懷中,不讓她看下去。
斂影悚然的推開他,以陌生人的眼光看著他,既遙遠又冷漠,並帶著深深的恐懼。
「不,這不是我的夢……」她自言自語地反駁,悄悄將臉龐轉向,」是誰殺了他們?」老天爺,不要是他,不要…
「我。」蘭析無奈地別開臉。
「你說過,不會計我再看到血腥和殺戮。」她惶恐地搖首;他答應過的,他說過不會再讓她經歷一次的!
「我避不了。」不殺這些人,她會被帶走;不如此警告皇族,皇族還會派人來追她、殺她,他必須一勞永逸,確保她永遠的安全。
斂影臉上血色盡失,緊盯著他手中的弓,和那些躺在地上已無氣息的人們,地上潺潺的鮮血染濕了她的荷色秀鞋,她大大地打了個冷顫。
蘭析心疼地望著她打顫的身子,悄悄地靠近她,在她耳進盡量以輕柔的語氣安慰。
「這些人會死,我自有我的理由,你……不要怕我。」他想將她帶回懷中,但她急急地躲開了,她的眼神離他愈來愈遠,她正在,一點一點的離開他。
斂影聲音微弱地開了口,」我無法不怕……」再一次面對陳年噩夢中的殺戮和血腥,她不只覺得恐俱厭棄,還有背叛。那一個她深深信任的男子違背了對她的承諾,他,不守信!
「聽我說……」蘭析想解釋,卻被她悲慟的眼神震住。
「你也是殺人如麻。」巫懷賦殺了整個村莊的人,他也殺了數不清的人,他的心,和殘忍的巫懷賦有什麼不同?
「這麼做是自保,這些禍患都該死。」她必須理解他的用心,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她的聲音冷清異常,」該死的人不一定有罪,而有罪的人也不一定該死,你不能剝奪。」
蘭析又急又氣,直接著疼痛欲裂的胸口。
「難道你要我任他們宰割?」不殺這批皇族的人,她要他就這樣受死,或是親眼見她被帶走、被殺?
「你沒有殺人以外的選擇?」無邊無際的黑暗朝她罩下,她困在原地無法動彈。
「沒有。」
「我想看的……並不是這樣的你。」那個溫存阿護的蘭析呢?他要她瞭解的,就是這樣的他?
「世間並不是樣樣美善的,你要學著面對,不能只是逃避!」蘭析按緊她的眉,想叫回她迷茫的眸光。
斂影的眸子轉到他身上,一言不發地望著他。
「你聽我說,我這麼做是要—— 「他正要把來龍去脈向她說明,卻發現了她的不對。」斂影?」
「我怕,我情願逃避。」她淌下淚,眼眸緩緩合上。
他急忙捧住她的臉,膽戰心驚地大叫,」不要,不要閉上!」他好不容易才讓她復明,她怎能夠這樣把雙眼合上?
斂影掩面垂淚,」讓我離開……求求你,讓我走,不要讓它們再來糾纏我,我不要看……」
「離開?你要離開我?」蘭忻震驚地抬起她帶淚的臉龐。
「我不能用雙眼隔開這些,但我可以找個不會看見的她方,這樣我就不會作噩夢了……」她必須找個看不見這些地方,她必須離開這個會創造噩夢的男人,她必須把交出去的心捨棄,一無所有的走。
「你哪都別想去!」蘭析緊環著她,牢牢地將她鎖在懷裡。
「放了我……」斂影哀哀低吟,淚珠滑迸他疼痛的胸口。
「除非我死。」她是他的月亮,他情願讓她怕,也不能讓她離開。
她猛地抬頭,迷茫地問:」你何時要殺我?」
「誰說我會.....」他想反駁,她接下來的話卻令他錯愕無聲。
「你會,我在水鏡裡看見的。」她定定的凝視他不敢置信的臉龐,而後移至那把弓上。
蘭析終於知道她看見什麼樣的未來了,比體內發作的毒性更猛烈的心痛和憤怒,幾乎將他的理智淹沒。
「你連這麼多人都能殺,我呢?什麼時候?」能下手殺這麼多人,他的心一定很冷吧!那要殺一個月斂影,他也能做到是不是?
他爆怒的大嚷,」我會殺你?你居然認為我會殺你?」她在認識他後,心頭一直想的就是這個?她是每天防著他嗎?還是無時無刻都在想自己何時會命喪在他手裡?
「我不願再等、再猜那一天何時會來,我累了。」這種等待完全沒有意義,眼前,她就可以親手結束這種等待。
「不會有那一天,你看錯了!」蘭析大聲否認她所看見的未來。她怎能認為他會有傷害她的念頭?那根本就不可能在她的身上發生。
「這雙眼睛是你讓它睜開的,現在,我還給你。」斂影柔柔地推開他的擁抱,不再和未來以及過去的噩夢掙扎。
「你要怎麼還我?」她想做什麼?
斂影自地上撿起一支猶沾著鮮血的箭交給他。
藺析久久不能出聲,那支放在他手心裡的箭,比冰還冷。
「這就是你說的選擇?逃不開我,你要我殺你?」他眼中的痛楚強烈地燒的著。
「你終究會殺我,不如我幫你把那一天提前,這樣你在我心中的樣子就不會變,你永遠都是我最……」她說到後來,淚如雨下,掩住小嘴對他深切地凝望,將他記在心底,而後旋身離開。
「斂影!」蘭析叫住她,同時也引發自己體內另一波更洶湧的毒發。
斂影背對著他,沒有回頭的勇氣。
「射吧。」幽幽的請求聲像子夜的冷風,滑過蘭析的耳。
「如果我不射呢?」他緊握手中的箭間著,胸前的傷口發燙難忍。
「我要離開。」她轉過來,表情淒然,」我要回去黑暗裡。你射中、射傷了我,我便留下。」
蘭析覺得自己的胸口因她而被刨了一個大洞,胸膛裡的心震震碎裂,再也無法癒合。
他心如死灰地拿起弓,他不能允許她似嫦娥般,背離叛逃他千里之遙;她是他的,即便是魂魄也不許離開他!可是……
所有的毒性呼應他的心碎徹底將他擊潰,他握著弓不支地倒下。
「蘭析?」斂影大驚失色 快步跑回他的身邊。
劇烈的痛苦中,淚浸亮了他的黑瞳。
「你要我怎麼射我的心?」蘭析氣息孱弱地問,雙眼先她一步合上,緩緩地,從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淚。
「蘭析!」
「我慢了一步?」
衛非從窗口輕巧地躍入,銳利的眼眸在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蘭析身上停住。
自從把蘭析連抱帶拖地帶回宅子後,一直跪在蘭析床前直掉淚的斂影,被這個陌生的男聲嚇了一大跳;她轉過身著向來人,怕這個陌生人會對蘭析不利,連忙擋在蘭析面前,害怕地打量這個一臉訝異的男子,不曉得他是怎麼無聲息地迸人宅子裡的。
「你是誰?」這個面孔斯文俊美的年輕男子是誰?是剛才蘭析沒殺掉的人嗎?
衛非挑高了眉看她對蘭析如此保護性的動作,薄薄的唇咧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
「衛非。」他走向床邊,又惹來斂影的高度緊張。
她伸長了手攔住他,」你想對蘭析做什麼?」誰是衛非?他在半夜來這裡做什麼?為什麼一直朝蘭析走過來?
「姑娘,我來救命的,蘭析是我的老友。」衛非好笑地舉高手以示無害。
「救命?你能救他?」斂影帶淚的眼眸綻出光芒,對這個自稱是蘭析老友的人露出期盼的眼神。
衛非揮著手,」請你往旁移一點好嗎?我得看看他。」
斂影連忙讓出位置,看這個叫衛非的人坐在床旁狀似老練地為蘭析把脈。
不妙,毒進心脈,內力耗失得只剩一成。照這個樣子看來,蘭析八成是在痛暈之前還硬撐到最後一刻…
衛非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俊秀的臉龐上有散不去的陰霾。
「不能再等了。」衛非一手攬起蘭析的肩頭張開他的嘴,飛快地餵他囈下一顆藥丸。
斂影睜大眼,看他就這樣餵了蘭析一顆不知名的藥丸。這個人是大夫嗎?他喂藺析吃什玄呀?
「你……讓他吃了什麼?」她緊張的拉開他的手,觀察蘭析的臉色。」他的解藥。」衛非對這名對蘭析過分關懷的女子有了濃厚的興趣,靈活的腦子轉了轉,大概猜到了她是蘭析的什麼人。
「解藥?他得了什麼病了」斂影心急如焚;是什麼病需要囈解藥?
「你不知道?」衛非比她還訝異。蘭析連這點也沒告訴她?這小子到底瞞了她多少事?
「我……」斂影慚傀地低下頭,第一次承認她對蘭析真的瞭解得不夠多。
「蘭析中了毒,每月月底必須服用解藥。」衛非淡地解釋,等著看她的反應。
「月底?今日已經是初二了!」斂影聽了更是六神無主,驚惶的眼淚不聽話地往下掉。
難怪他這幾天身子冷冰冰的,問他哪兒不舒服又不說。他中了什麼毒?一直在忍耐的他痛苦嗎?為什麼不說出來讓她分擔?
衛非挑揚起劍眉。
她和蘭析果然是這種關係。
「這小子拖到毒發都沒回去吃解藥,就算他的醫術再高強,也只能為自己延個兩日,我再不送藥來,他就一命嗚呼了。」好險他及時把藥送來,再慢半個時辰,他在明年的今天就要幫朋友掃墓上香了。
斂影心頭惻惻地疼痛著,不捨地撫著蘭析冰涼的臉頰。
「他什麼都沒對我說……」她難過的低下頭。
他獨自難受了多久?她早該知道他的不適是別有原因的,她為什麼不多關心他一些呢?她該機敏一點,多體恤他一些的,可是……做到這些事的人都是蘭析,沒做到這些事的人,都是她。
「他的性子本來就是這樣。」衛非笑笑地安慰她,但投射在蘭析身上的眼神又不一樣了。
臭小子!在他們這群朋友面前都有話直說,也總是對自己的命寶貝愛惜得緊,沒想到一到了外頭,反而在這個女人面前惜言如金、逞強裝蒜,連會送命的中毒大事也沒提到半句。
斂影自責得淚流不止。
蘭析情願不顧性命也要等她張開眼,而當時她還要蘭析拿箭射她,那時候的蘭析後不後悔?她好後悔說過這句傷他的話,她多希望能把這話收回,換回他溫柔的笑聲,而不是讓他徒然心碎。她在無意間……毀了一顆愛她的心。
「是我的錯,他是因為我,才會沒去辦他說要辦的事。」如果不是她說第一眼就要看見他,他也不會沒去服解藥……傻子!她的眼睛哪有他的性命重要?他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來治她的眼?
「別難過,是他自個兒情願的……」衛非含笑地為她送上一條手絹拭淚,接著馬上變臉,轉頭揪著蘭析的衣領低聲冷問:」臭小子,你為個美女不回去吃解藥?」自個兒情生意動的,卻害得所有朋友為他急得半死,再連累他出馬管這種閒事?
「他身上有傷,別碰他的胸口。」斂影顧忌蘭析身上還未痊癒的傷口,慌慌張張的要他別對蘭析動粗。
「傷?」衛非拉開蘭析的在襟,不悅地瞪著他在靠近心窩處,似被刀子劃下一片肉的傷口。」姑娘,煩請你說說他怎麼會有這傷口?」天底下有人能在他心頭處劃下一塊肉?
「蘭析說他在外頭我藥材時受了傷。」斂影一邊抹淚,一邊小心地為藺析蓋好傷口。
嗯……這倒是天下奇聞。衛非聽得都高高揚起了眉峰。
「他找藥材會受傷?」用這種借口?虧他想得出來!
「嗯。」
「為誰找的藥材?」傷口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讓蘭析如此犧牲。
「我。為了治我的眼疾。」她說著說著,眼中又蒙上一層水霧。
衛非笑拍著猶在昏迷的蘭析,」你何時也多情起來了?」
「他不是……」斂影紅著臉解釋,也弄不清楚這個男人是何方神聖,怎麼說的話都沒頭沒尾的。
「若是不多情,天底下還有誰甘心割肉贈藥?」他不疾不徐地爆出內幕。
割肉贈藥?
斂影臉上的紅暈盡褪,水亮的眼眸睜得大大的。
「什麼……藥?」他的傷,不是在外頭弄的嗎?為什麼會與她的藥牽扯在一起?
連這個也沒說?
衛非長歎口氣,雖然他能體會蘭析沒有明說的苦衷,可是就這樣看著蘭析自己在一邊受苦受罪,而這個佳人卻渾然不知他的一番心意,要是不把事情的原委告訴這個被蒙在鼓裡的佳人,這小子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對她明說……有時候,不該管的閒事,也是得冒風險插手管上一管。
「他把自個兒的肉給你入藥療眼。」
斂影震愕得無以復加,掩住小嘴不停地搖首,傾淚如雨。
蘭析竟然用自己的……那天他會突然找到買不到的藥就是這個原因?他用他自己當成她的藥?天哪,他怎麼下得了手?她……她值得他這麼做嗎?他為什麼如此心甘情願的付出?她只是一個連平凡女人都不如的瞎子啊!
難怪他會說,她要他怎麼射自己的心?他的心,已經割給了她……
她撫著自己的胸口和他的,覺得自己這兒有滿滿的兩顆心,可是他的胸口裡,卻被她傷得空空蕩蕩。
「他曾說過欠了一味藥……」斂影怔怔的,洶湧的熱淚泛進眼眶,聲音哽咽破碎。
唉,既然管了閒事,也只好管到底了。
衛非在床邊找著蘭析常帶著的醫書,把書交給怔然的斂影,語氣溫和地告訴她:」你不妨翻翻他的醫書,他的書裡記載的都是一些華佗也沒法治的病。我記得我在他書裡看過得用這味藥來解的毒,毒名叫深鎖幽剎。」
斂影的手抖得厲害,幾乎無法翻開書頁,衛非好心地為她翻至她該看的那一頁。
「深鎖幽剎,去毒首味藥方,男子心窩處之肉,一錢……」斂影邊念邊不能遏止地流淚,淚珠一顆顆浸濕那本醫書。
「不研究自己的毒該如何解,反為個女人破戒,怎麼,你嫌命太長了?」衛非輕笑地拍著蘭析的臉,笑意裡卻沒有同情的溫度。
「破什麼戒?」蘭析還有什麼事瞞著她?他還為她做了什麼?
「不得救人治疾。」
「救人是破戒?他不救人不是因為違反天理和規矩?」斂影聽到此,整個腦子已經錯縱雜亂了,茫茫然的痛惜不停在心底一下下地擰疼她的心。
「他的天命是個不得行醫的大夫,救人一疾必得折他的陽壽。他若沒立見死不救這規矩,死的人,會是他。」頭一回救外人就把自己弄得半人半鬼,他最好是救這女人能回本。
「我的天……」斂髟無法再承受;淚眼婆娑地伏在蘭析身上,徹徹底底的崩潰在他為她所做的一切裡。
他為她默默做了這些事,寧願隱瞞也不願讓她知磽,那麼在他因身上的毒而倒下前,膽小的她因自己無法跨越的恐俱想要離開他,那時候他會有多傷心?她比殺人的藺析更有罪,他傷的是人,而她,傷的是心。
「姑娘?」衛非善意地低詢,怕她會承受不住事實。
「蘭析會死嗎?」斂影揮去淚,肝膽俱摧地拉著他的手臂。
「我可不想少了個既當神醫又當情聖的朋友。」衛非給了她一個保證的微笑。
「救救他!別讓他因我而折壽喪命,求求你救他!」她嗚咽地請求,深恐就這樣永遠失去了一個默默付出而還沒得到回報的情人。
「我這不是趕來了?」衛非輕拉開她的手,要她坐到一旁。
將身子依舊冷冰冰的蘭析扶正坐好後,衛非臉上的笑容一收,兩手貼在蘭析的身後,將自己探沉渾厚的內力灌人他的體內,借無上的內力讓那顆解藥加速解毒。
斂影緊窒的心擔憂的度過一分一刻,看著蘭析蒼白的臉龐漸漸浮現血色,額間也沁出大汗,而那個在蘭析身後運功催化藥性的衛非經過半刻鐘後,神色依然自若。
看衛非收回兩掌扶蘭析躺下,她忙不迭地追問,」他怎麼樣?會不會……」
「長命百歲不成問題,不過耗失了太多內力病得很沉,他得休養個……一、兩個月,勞你看著他。」盯著斂影憂心的臉孔,衛非別有用心地說著,然後識相地讓出位子,讓心急的佳人接手照料。
「謝謝你,我一定牢牢的看著他。」她輕聲地說,感激的淚順著光滑的面容濤濤傾流。
「姑娘,你若要謝我,就別告訴他我曾對你說過什麼,他若問起,你就說我只送了藥來。」閒事管太多了,會有報應的。
「好。」斂影點點頭,不停地為蘭析拭汗。
衛非看人情也做得差不多了,悄悄地離開床沿,正想趁蘭析醒來前溜走時,冷不防的,腳邊被某種東西絆住。
他低頭一看,幾乎笑出來。
這裡有一個長得像天仙的美人還不夠,還有一隻兔子?
「你養……兔子?」他忽然有種直覺成真的感覺。
「原本養在我住的地方,是蘭析把它帶來給我作伴的。」
「蘭析呀……」衛非無力地垂下肩,」左家妹子叫你射的是月亮,你怎麼射個嫦娥來了」
淚水末歇的斂影聽得一頭霧水,新月似的細眉緊蹙著,頻頻往四周尋找他所說的嫦娥在哪裡,大大的眼眸裡寫滿了問號。
衛非盯著斂影迷茫不解的臉蛋一會兒,再看向昏迷不醒的蘭析,然後有了準備看笑話和倒霉的預感。
他摸摸鼻子,」也許……是我把你誤導得太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