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無意中提到這案子時,她的反應是超乎常理的激動,那不平之氣,如今想來大有內情,難道她跟這件案子有極深的淵源?
當晚她作了噩夢,夢囈時所說的話雖然不很明白,所有的片段加起來,卻更讓他深信不疑,無雙確實與劫案有密不可分的關係,莫非那就是她不告而別的原因?可是她為什麼不說出來?有任何麻煩,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
無雙,你究竟在哪裡?快回到我身邊來吧!他在心底呼喚著她的名字。
叩!叩!
「進來!」是席俊。「要你查的事,查的怎麼樣?」
「稟王爺,屬下查到十二年前的賑銀被劫案是知府姜大人奏請刑部所辦,當時據悉在前揚州知縣家中搜到裝賑銀的木箱上的封條,及被捉拿到的劫匪之一指證歷歷,聲明全受程大人教唆,想將三十萬兩私吞,才請他們假扮劫匪劫走賑銀,雖然程大人矢口否認,但人證物證俱在,立即被押解至刑部大牢等候發落。」
席俊將所調查到的經過娓娓道來。
朱佑豪雙手背至腰後,踱著步邊道:「單憑那些證據,並不能完全證明必是他命人所做,那位程大人為官如何?」
「回稟王爺,那程大人可以說是愛民如子,很受揚州縣民愛戴,屬下明查暗訪之下,至今尚有許多人不願相信是程大人犯的案,當程大人被關在大牢時,還有不少人想為他申冤,可借人微言輕,加上又沒有證據,始終無法幫上忙。」
「嗯,那刑部的判決呢?」
席俊吸口氣,沉聲道:「一審定讞,判處斬立決。」
「一審定讞?」朱佑豪吃驚的挑眉,「律法規定,凡刑部、都察院、五軍斷事官所推問的獄訟,皆必須移至案牘,引囚徒,詣寺詳讞,左右寺寺正各隨其所轄覆審,必附問其款狀,情允罪服,始呈堂準擬具奏,怎能一審定讞就判刑?這其中必定有問題。」
「屬下也這麼認為,王爺,要不要派人到刑部將案子調出來研究?」以他耿直的個性,也不容見到一名好官含冤而死。
「暫時不要,如果這事連刑部也牽連到,咱們一動便會打草驚蛇。」他益發覺得事情沒有想像中單純。「席俊,那江蘇知府姜大人聽說與錦衣衛關係頗深,去查查他的底細,還有——」他驀然想起某事。「那位程大人家中還有什麼人也順便查清楚,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是,屬下遵命,王爺還有其他交代嗎?」他拱手問道。
朱佑豪花了一些時間寫完兩封信,「這一封信立刻送往淮南西門家,交給颭雲要他盡速來一趟,另一封送去給都御史大人歐陽康,請他重新看過這件劫案,並調查姜朋奇,他為官廉正,絕不會徇私。」
席俊接過信,「是,屬下立刻去辦。」
※ ※ ※
黑衣人蜻挺點水般在屋頂行走,透著半掩的窗口,望見姜氏正將碗遞給宋泉安。
「老爺,這是剛煮好的燕窩,您要趁熱吃了。」那難得一見的體貼讓宋泉安不疑有它,高興的不怕燙,連喝了好幾大口。
「夫人,多謝你每晚都幫我準備這些,實在讓我受寵若驚。」他一直認為妻子根本看不起他,但最近又表現得如此溫柔,實在讓他感到溫馨。
姜氏笑說:「你是我丈夫,對你好也是應該的,老夫老妻了何必道謝,快喝了吧!喝完好睡覺。」她頻頻催著,記掛著等待她的人。
「那今晚咱們可以——」他摸向她的手,暗示道。
她按捺下想撞開他的慾望,拉著他走向床榻,「我先去看看玉兒睡了沒,再回來陪你就是了,你先躺一下。」她只想找機會拖延時間。
宋泉安不滿的半躺在床上,「他已經長大了,不需要你去為他蓋被子了。」
「在我心裡,玉兒永遠是個孩子,我去去就來,你等我。」她不由分說的推問出去,朝另一頭走去。
黑衣人見她離開,從屋頂躍下,從容的側身進入房內。
床榻上的宋泉安已閉上眼熟睡,她端起放在桌上的碗,試一下剩餘的汁液,果然摻有迷藥,難怪姜氏有恃無恐,不怕讓宋泉安見。
瞪視在床上打著呼的宋泉安,實是可憐又可惡,被妻子背叛了不說;還白白養了別人的兒子,以為從此能夠安享餘年,這就叫作報應吧!
我不會殺你的,因為報復有很多種方式,黑衣人站在床頭,心中已擬定比殺了他更好的法子。
腳步聲使她迅速退去,是去而復返的姜氏,回頭來看究竟。
「終於睡著了,真是的,每次都要我用藥才肯乖乖睡著,哼!」她鄙視的嗤哼,再度匆匆的出門,這次是真的要去會情郎了。
黑衣人悄悄翻過牆頭,在這樣的寒夜,照理說不該還有人遊蕩在外,但顯然她是錯估了。
「站住!」有力的吃喝聲伴著奔跑聲而來。
席俊阻擋了她的去路,「你是何人?為何夜探知縣大人的宅邸?」
怎麼是他?黑衣人驚詫的望向尾隨而來的朱佑豪,心緒一陣澎湃,美眸中淚光隱現,乍然相見,竟難以把持。
朱佑豪在席俊身旁站定,藉著月色打量眼前的黑衣人,儘管他全身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眼睛,但那身段依稀可見女子輕盈的體態。
而那對眼神——他甩甩頭,真是瘋狂,他居然會把每個女人都看成無雙,那含情的凝睇,眼波似水,讓他再次產生錯覺。
「姑娘夜探知縣大人府邸,所為何來?」朱佑豪點明她的性別,看出她全身一震,眼瞳轉為警戒。「姑娘不說出原因的話,在下恐怕要將姑娘強留下,交給官府嚴辦。」
黑衣人向左移兩步,尋覓脫逃的空隙,手上長劍以待。
席俊也和她一樣身形緩移,雙眼如鷹般盯著她。
她恨明白席俊的身手一流,只怕想從他手中逃走,必須有番惡鬥,她是不能不跟他動手了。
「讓開!」她啞聲的吼,故意變聲不讓他們認出。
朱佑豪分辨著她的聲音,不確定曾聽過,「只要姑娘表明來意,在下絕不會為難你。」這黑衣蒙面女子到此地的目的是什麼?她並不像一般的偷盜之輩,手中空無一吻,只有一把長劍,那麼是江湖尋仇?不,也不像。
「讓開!」她只說這兩字,劍已出鞘。
「席俊,別傷到她。」確定她的目的前,他傷害到她分毫。
「是。」席俊頷命拔劍。
她纖腰微擺,劍隨人至,直刺向對方的肩頭,而不是攻向要害。
席俊揮劍格開,一招打蛇隨棍上,讓上黑衣人的攻勢,讓她施展不開。
若她一味閃躲是不行的,心思一凜,劍勢轉為鋒利,如潮水般湧至,鏗鏘聲不絕於耳,招招已現殺機。
好犀利的劍法,席俊讚歎道,難得碰上好對手,真想痛快的放手一搏。
只見他以退為進,引君入甕,明白對方急於擺脫他的心態,故意誘捕對方進入劍陣。
待她頓悟時已來不及,層層的劍網由天而降,讓她幾乎措手不及。
席俊見機猛攻,劍尖一翻,劃過她的手腕,「鏘!」一聲,劍掉下地,勝負已分。
「姑娘——」他劍一收鞘,便待上前。
她自知絕不能露出真面目,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掄拳襲向他。
掌風侵上他的臉面,席俊一個側身,也同時出拳,畢竟他曾受過嚴格的訓練,再加上男人的力氣總是略勝一籌,始終佔上風。
幾招拳腳相向,黑衣人已呈敗象,身形陡然後退,試圖逃離現場。
席俊急於攔下她,出手稍重,一掌打在她纖弱的肩上。
「啊!」她因痛楚而失聲叫道,摀住肩頭,站立不穩。
「姑娘,得罪了。」他邁上前要摘下她的面紗。
未料,一股凌銳的勁力猛侵向他,他眼前一花,定睛一看,竟是一支拂塵,來不及細看,黑衣人已被一身青衣的出家人救離。
那輕功之高,連他也望塵莫及,而只用拂塵就能將他震退,那出家人的功夫想必可名列江湖十大高手之一。
他作勢要追,卻被朱佑豪出聲阻止。
「不必追,那名師大的輕功不是你追得上的。」朱佑豪腦中有個念頭閃過,卻一下子又消失了,讓他沒能及時捕捉到。
她會是誰?潛入知縣宅邸叉有何目的?
好幾值解不開的問題在腦中打轉,倏然,地上一樣東西吸引了他。
「這是——」一串鈴鐺?
他好像在哪裡見過,望著手心內的東西,不禁絞盡腦汁回憶起來。
是在何處見過呢?
席俊問道:「這東西可能是從那名黑衣人身上掉下來的,從這上面或許可以查出蛛絲馬跡。」
「嗯,咱們先回去再說。」他也沒想到因為太多事想不通才出來透透氣,卻又讓他多添加了一個難解的謎團。
※ ※ ※
「師父,您何時回來的?」莫愁驚喜交加的喊道。
無心師太和善的微笑,「今天下午才到。傷得怎麼樣?要不要緊?」
「沒什麼大礙,調息一下就好了。」俏顏上流露出深深的孺慕之情,莫愁忘情的撲到她懷裡,輕呼:「師父,彤兒好想您,還以為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幸好您趕回來了,師父——」她語音哽咽,偎在她身上,貪婪的深吸口氣,幻想著躺在母親懷抱裡的滋味。
「傻彤兒,師父就是算準時候到了,這才特地趕回來。你仍是非報仇不可嗎?」她慈祥如母的撫著她的發,雖名為「無心」,卻是個真正的有心人,「唉!冤家宜解不宜結,善惡到頭終有報,你又何必非自己動手不可?難道師父平常教的你都還沒領悟嗎?」
十二年前,她在無意間救了一對處境可憐的主僕,起初教她武藝只是為了自保,在萬一被仇家找上時,能夠保護自己。但她的天賦極高,功夫一學就會,心喜之下,便收為弟子,傳授一身的武藝,但年紀漸長,報仇卻成了她活下去的目標,她也曾為了要消除她的念頭,苦口婆心的勸說,但總不得其門而入。
想來這也是她人生的一個劫難,只盼她平安的度過,往後能否極泰來,恢復正常人的生活。
莫愁仰起小臉,痛苦在臉上閃現,仇恨的鞭子十二年來在她心中鞭笞著,不斷的逼她去完成任務,那結已經打得太深了,沒有人能幫她解開。
她心靈所受的煎熬,又有誰能體會?她何嘗不想像無雙一樣,沒有煩惱,整日笑吟吟,像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女孩,而莫愁雖出身青樓,起碼活得有尊嚴,不用看那些客人的臉色過活。
程薏彤呢?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復仇者,她生存的意義只有報仇雪恨,仇人一天不死,就一天活在地獄中,永世不得解脫。
事到如今,能讓她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殺罪魁禍首,以祭爹娘在天之靈,那麼,她便可以放下一切,不用再活得那麼累,追隨爹娘而去。
「師父,您最瞭解彤兒的事,我已經沒辦法鬆手了,不論結局是好是壞,我都必須親手去執行,即使賠上我一條命也在所不惜。」她已有充份的覺悟,對方是什麼人她很明白,將會有哪些可能性她也想過,但還是非做不可。
無心師太合掌為十,「阿彌陀佛,須知萬事莫強求,孩子,凡事若太操之過急,必容易出錯,你必須考慮它的後果。」她不忍見她白白去送死。
莫愁倒是十分看得開,「師父,千古艱難唯一死,只要能替爹娘報仇,死又有什麼可怕呢?我並不怕死。」
「難道在你心中沒有人值得你留戀的嗎?孩子,你在自欺欺人。」
「我——」她為之語塞。
那是她不敢去想的事,在這樣的時刻,只要有一點分心,都會害她前功盡棄,而她負擔不了失敗的結果。
無心師大無奈的歎氣,「有許多事都要你自己想明白,別人無法代替你做決定,早點休息吧!」說罷,她退出了禪房。
莫愁沒有睡意,來到小院中,冷風蕭索,不禁以雙臂環胸,瞅著一輪明月發征,不勝悲苦的吟道:「慾望淮南更白頭,杖藜蕭颯倚滄州;可憐新月為誰好?
無數晚上相對愁。」唉!明月又如何能瞭解她心底的愁?
三爺,你怪我無情也好,就當作我和你無緣,忘了我吧!
明月依舊無語。
※ ※ ※
一串鈴鐺?
朱佑豪細細把玩著手上的鈴鐺,拚命的在記憶中翻找何時何地他曾見過這樣的東西?
「王爺,快四更天了。」在獨處時,席俊仍是習慣喚他王爺。
「我不睏,你先去睡吧!」他頭沒抬的應道。
主子脾氣固執,他是明白的,只有靜靜退出房去。
朱佑豪搖晃著鈴鐺,鈴鐺的聲響開始勾起他差一點遺忘的事。
這聲音——是從一名女子身上傳出來的,是誰?他敲著頭回憶,彷彿一抹紫色的身影在舞蹈——
霓裳羽衣舞?!
對,是霓裳羽衣舞,他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忘記了。
他坐不住的來回走動,沒錯,當時莫愁赤著腳,腳踝上繫著的就是鈴鐺,隨著她的舞姿,配合樂聲起舞——該死!他向來記性甚好,卻在這節骨眼上失靈,那麼,這串鈴鐺會是莫愁的嗎?
如果是的話,是否就代表那黑衣人就是她?不,怎麼可能?莫愁沒有理由要夜探知縣大人府邸,而且竟還身懷絕技?沒有道理呀!
他揉著酸疼的太陽穴,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個理由,難道這鈴鐺只是個巧合?
有可能,不能光憑這隨手可得的東西就定莫愁的罪,況且,她不是準備嫁進宋家嗎?如此一來,她更加不需要那麼做。
到底是怎麼回事?三個女人全都令他捉摸不定,卻又有著相似的氣質,老天!誰來告訴他謎底?
叩!叩!「王爺。」是又折返回來的席俊。
「不是要你先去休息嗎?」他的頭都快炸了,還來煩他。
席俊掩上門,「有件事屬下一直在懷疑,或許有助於找到答案。」
「什麼事?」
「屬下懷疑蘭香苑的莫愁姑娘其實會武功,王爺還記得那天您突然出手要摘下她的面紗,卻被她躲開?」
朱佑豪點頭,他怎麼會不記得。
「當時她閃躲的非常快,屬下還特別留心,如今回想起來,莫愁姑娘確實會武功,而今夜遇到的黑衣人——」
「如何?」他聽得心都寒了。
「屬下雖然沒看清她的武功路數,但確有幾分的神似,黑衣人便是莫愁姑娘。」席俊的話如五雷轟頂,震得他頭皮發麻。
「那麼真的是她了,為什麼?她究竟是什麼人?一個表面是舞姬,暗地裡卻是個身懷武功的俠女,她潛進屋裡又是想做什麼?」他滿嘴苦澀,一次又一次被騙的滋味著實不好受。「先是無雙,現在連莫愁也一樣,她們到底是誰?跟揚州知縣又有什麼關係?」
席俊佇立在一旁,口拙的他,只有安靜陪伴的份。
「有過一次經驗,這次已經不會那麼難受了。」他自我解嘲的說:「明天咱們得去拜訪她一趟,非得到一個滿薏的答案不可。」
鈴鐺捏在手心中,刺得他發痛。
※ ※ ※
「大人,外頭有人要小的送一封信進來。」僕人走進書齋將信交給他。
「是誰送來的?」宋泉安支著下巴,無聊的快睡著了。
「好像是個老人,他說有人給他一兩銀子叫他送來的。」
「沒你的事了,下去吧!」難得有點事可做,他甩甩手摒退僕人。
展開信才看了兩行,他整個人便從椅子上強跳起來,睡意全消,眼睛睜得老大,巴不得將信看穿,且愈往下讓,臉色更形鐵青。
「大人若不信,近日夜裡別再喝下夫人端來的任何東西,便可知悉所想要的真相。一個多管閒事的人。」讀畢,他又頹敗的倒回座椅,抓著信愣愣的發呆。
難道他的猜測全是真的?夫人和師爺——他們居然一起背叛他!有多久了?
玉兒也有二十歲了,那麼打別成婚不久他們就已經做出苟且之事?難怪玉兒一點都不像他,連一點貼心的感覺也沒有,原來他根本不是他的親骨肉,他真是太遲鈍了,應該早看出來才對。
宋泉安恍如遭到雷殛般,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以他武大郎般的身材,長得貌不驚人,妻子會嫁給他的確讓他得意忘形,而且後來又因她的關係,妻舅賞給他一個官做,別人說他是靠裙帶關係也好,他並不以為意,一心想要得到榮華富貴,他是窮怕窮瘋了,不想一輩子當個只求溫飽的小老百姓。
只是他萬萬也沒想到,他的妻子會這樣對他,紅杏出牆不說,竟然連野種也生了,還要他這正牌的丈夫來養,哈——她未免太瞧得起他了,他宋泉安雖然沒啥本事,可是絕不會原諒一個背叛他的姦夫淫婦,還有那個孽種。
這信是誰為的?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還特地寫信告訴他?他要好好感謝那人,不然他永遠是冤大頭,恐怕那對姦夫淫婦暗地裡都在取笑他的無能吧!
他決定來個人贓俱獲,看他們有什麼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