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昨晚像隱在一層濃霧裡,那樣朦朧,那樣混沌。唯一真實的,是當她走進客廳,開亮電燈那一剎那所見到的一幕。那長沙發,方絲縈蜷伏在那兒,像一隻小貓,柏霈文緊擁著她,帶著滿臉最深切的激情!怎會呢?她想不透,怎會呢?或者,這只是自己的幻覺吧?或者,根本沒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還記得方絲縈的打扮,沒有戴眼鏡,是的,這幾天她都沒有戴眼鏡,長髮披垂,穿了一身淺藍色的秋裝……她猛的打了個冷戰,不可否認,那家庭教師相當漂亮,可是,對一個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樣呢?
她煩躁的站起身來,在屋內兜著圈子,然後,她打開房門,直著喉嚨喊:「亞珠!亞珠!亞珠!」
亞珠急急的從後面跑過來,站在樓梯上,揚著聲音回答:
「是的,太太?」「方老師呢?」愛琳問。
「到學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亞珠詫異的說。
哦,真的!怎麼這樣糊塗!當然是到學校去了。愛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樣,今晚她要和這個女人好好的談一談!她要請她走路!她絕不能允許自己的地盤內再有人侵入,一個鬼魂已經夠了!又跑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這個!她絕不能容忍!「太太?」亞珠小心翼翼的。「你要吃早餐嗎?」
「不要!給我沖杯牛奶拿到樓上來。」
「是的。」關上了門,她繼續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論她怎樣整理自己的思緒,她始終有點兒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關係,酒會使人軟弱。她發現自己並不像想像那樣恨方絲縈,她心底有一點兒什麼奇異的東西,在那兒不聽指揮的容納著方絲縈!她困惑而迷茫的搖搖頭,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絲縈談了些什麼。亞珠送來了牛奶,愛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強烈的芬芳,她冷笑著說:「玫瑰花味,你又買了玫瑰!」
「是的,太太,買了好幾打!先生叫買的!我剛剛插了好幾瓶,你這兒要一瓶嗎?」「不要!你去吧!」亞珠退了下去。愛琳倚著窗子,情緒更亂了。天知道!這家中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玫瑰花!玫瑰花!問題的核心在那個家庭教師身上嗎?門上傳來了輕微的剝啄之聲,沒等她回答,門被推開了。她看過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門外竟是柏霈文!他穿著件灰色的套頭毛衣,灰色的西服褲,整潔,清爽,而且神采奕奕,愛琳驚異的望著他,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擺脫了他那份憂鬱和消沉?他看來像一個嶄新的人。不但如此,愛琳還幾乎是痛心的發現,他雖然年紀已超過四十歲,雖然眼睛失明,他卻依然挺拔、漂亮、儒雅,而瀟灑!依然是個吸引人的男人!難怪!難怪那個方絲縈會喜歡他!她盯著他,這男人,這男人是她的?她曾多麼希望攬住那個濃髮的頭,撫平他眉心的皺紋,吻去他唇邊的憂鬱,可是,她沒有做到!而如今呢?是誰撫平了那眉間的皺紋,是誰吻去了那唇邊的憂鬱?
「我可以進來嗎?」柏霈文禮貌而溫文的問,很久沒有見到禮貌和溫文,那不是親切的代表,那是冷淡和疏遠。愛琳知道這個,她在他心裡是個陌生人。
「是的。」她的聲音生而澀。
他走了進來,關上了房門,他對這間房子的佈置並不熟悉,他是幾乎不進這屋子的。愛琳故意不去幫助他,讓他去摸索。他找著了沙發,坐了下來,他燃起了一支煙,一副準備長談的模樣。「昨晚你喝醉了。」他說。
「怎樣呢?」她問,不由自主的帶點挑戰的意味。「雖然醉了,並沒有醉到看不清楚我眼前的好戲的地步!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煙來,顯得冷靜、沉著,而胸有成竹。「我就為了這個來和你談。」
「別告訴我那是一時衝動……」
「不不,」他很快的接口。「不是一時衝動,完全不是。」他定了定,慢慢的說:「愛琳,我想,我們這勉強的婚姻再維持下去,對我們兩個都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所以,我來請求離婚。」愛琳震動了一下,她緊緊的注視著他。
「為了那個家庭教師嗎?」她不動聲色的問:「我想,你是真的愛上她了。」「是的。」他很乾脆的回答。
她又震動了一下。靠著窗子,她端著牛奶杯,有好半天沒有說話,她的眼睛注視著杯子,杯裡的熱氣冒了出來,升騰著,瀰漫著。「怎樣呢?」他問。一股怒氣從她胸坎中衝到頭腦裡。哦哦,這個天下最癡情的人!一個家庭教師!一個家庭教師!原來那副癡情面孔都是裝扮出來的呵!「談離婚,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的說:「你不是知道我的條件嗎?」他沉吟了一下。「你是指工廠?」「是的。」「你知道,工廠和茶園是分不了家的,」他困難的說:「你能提別的條件嗎?例如,現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園?」
「不。」他咬了咬牙,煙霧籠罩著他,他顯然面臨了一個巨大的抉擇。然後,他忽然用力的一甩頭,用堅決的、不顧一切的語氣說:「好吧!我給你!」愛琳大吃了一驚,她不信任的看著柏霈文,幾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工廠,那是他的祖產,他事業的重心,她深深明白這工廠在他心中的份量,不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上的,這工廠有他的血,有他的汗。而現在,他竟毅然決然的要捨棄這工廠了?為了那個方絲縈?愛情的力量會這樣大嗎?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層妒嫉的、痛苦的情緒抓住了她,她的聲音森冷:「為了那個家庭教師,你不惜放棄工廠?她對你是這樣重要嗎?」「說實話,她比一百個工廠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這女人是怎樣做的?怎可能把一個男人的心收服到這個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離婚以後,你準備和她結婚嗎?」
他深思了一下,一種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臉上,他的臉被罩在一種夢似的光輝裡去了,他的神情溫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細膩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輕聲說。這種表情,這種面色,這種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緊握著杯子,牛奶在杯中晃動,她的呼吸急促,她的頭腦昏亂,她的血脈僨張。「那麼,我們就這樣講定吧,」柏霈文又開口說:「總之,我們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天會去台北找我的律師,我想盡快把這事辦好。關於工廠,」他心痛的歎了口氣:「我會叫老張來,你可以讓他把帳本拿給你看。假若你沒有其他的意見,我就這樣子去辦了!」
「慢著!」她忽然衝口而出的。「你是這樣迫不及待的要離婚呵!」「怎樣呢?」柏霈文鎖起了眉頭。
「我並沒有同意呵!」「愛琳!」柏霈文吃驚的喊。「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離婚!」她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可是,我已經答應把工廠給你!」柏霈文急切的說。「整個的工廠,你隨時要,隨時接收!」
「我改變主意了!」愛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斬釘斷鐵的說:「我不要你的工廠,我也不要離婚!你想那樣順心的娶那個女人,你辦不到!」「你這是為什麼呢?」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傾,焦灼使他的臉色蒼白,他的眉毛鎖成了一團,聲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說吧!你還想要些什麼?你說吧!只要是我有的,你都拿去吧!別為難我!愛琳!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和你離婚,我愛那個女人,我不惜犧牲一切,誓必要得到她!你瞭解嗎?反正,你不愛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就放手吧!你會得到用不完的金錢,你沒有任何損失,為什麼你不肯?愛琳,你就算做一件好事吧!」他簡直是在哀求了!幾時看到他如此低聲下氣過?愛琳的心臟絞緊了。「反正,你不愛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沒有任何損失!」噢,柏霈文,柏霈文,你這個瞎子!瞎子!瞎子!她迅速的瞪著他,冒火的瞪著他。她的聲音尖銳而高亢:「不!我不離婚!隨你怎麼說,我不離婚!我不要你的東西,你的財產,我只是不要離婚!」
「你這是和我作對!」柏霈文站起身來,一直走到愛琳的面前。「你何苦呢?愛琳?使我痛苦,你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呀!你的目的是什麼呢?」「我討厭那個女人!」愛琳吼了起來:「她會勾引你,是嗎?她既然會強佔別人的丈夫,我也有對付她的一套,我到底是這家裡的女主人,是嗎?我非但不要和你離婚,我還要她走!要她離開柏宅!」「愛琳!」柏霈文額上的青筋突了起來,他喘著氣說:「我認清你了!愛琳,你比我想像中更壞,更惡毒,更殘酷!你是冷血的動物!你沒有熱情,沒有溫暖!你寧可做損人不利己的事,卻不肯成全一對苦難中的戀人!是的,我認清你了!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告訴你,我這次是拚了命的!你阻止不了的,我要得到她,不管用怎樣的方式,我都要得到她!」
愛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她是那樣震驚,那樣激動,那樣不能相信!她從沒看過柏霈文如此激動,如此堅決!他的話刺傷了她,刺痛了她,她喃喃的說:
「哦!她是真的戰勝了那個鬼魂了!」「鬼魂?」柏霈文厲聲說:「別再提鬼魂兩個字!」
「你連提都不願提了!」愛琳點著頭:「她連含煙的位置都侵佔了。」「她侵佔不了含煙的位置,」柏霈文說,堅定的、冷靜的。「因為她就是含煙!」「你瘋了。」愛琳嗤之以鼻。
「我沒有瘋,這秘密已經保不住了,坦白告訴你吧,她就是含煙!她十年前並沒有淹死,而去了美國,現在,她回來了!你懂了嗎?她沒有侵佔你的位置,是你侵佔了她的!」
「我不相信!」愛琳喘著氣,猛烈的搖著頭。「我一個字都不相信!這是謊話!天大的謊話!是你編出來的故事,你想含煙想瘋了,才會編出這樣一個荒謬的故事來!我一個字也不信!」「這卻是真的!」柏霈文說:「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所以她會那樣愛亭亭,所以她會願意做亭亭的家庭教師!她騙過了所有的人,也騙過了我,直到三天前,我用電報把高立德找了來,才拆穿了她!現在,你明白了嗎?你明白我為什麼那樣愛她,那樣發瘋般的要得到她了嗎?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我等待了十年,我期盼了十年,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不能!」
「哦,天!哦,天!」愛琳低呼著,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退到了沙發邊,她就好軟弱的倒了進去。用手蒙住了臉,她開始相信了這件事的真實性,她的思想混淆了,她的意識迷糊了,她的感情陷進了一份完完全全的昏亂中。這件事情打擊了她,大大的打擊了她。「你懂了嗎?愛琳?」柏霈文又逼近了她。「我對你抱歉,十分十分抱歉,當初,我不該和你結婚的。現在,你能同情我們的處境嗎?瞭解我們的心情嗎?假若你肯離婚,我會感激你,非常非常感激你。愛琳,我會補償你的損失,我會!」
你補償不了!柏霈文,你如何補償?愛琳昏亂的想著。淚水沖進了她的眼眶。許許多多的疑惑,現在像鎖鏈般的連鎖了起來。哦,那個家庭教師,竟是亭亭的生母!怪不得她像個母雞保護幼雛般用翅膀遮著那孩子!哦,天!怎會有這樣的事情?怎會?「我不信,」她呻吟著說:「我還是不信。」
「看看這個。」柏霈文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金雞心。「打開雞心,看看裡面的照片!」
愛琳接過了雞心,打開來,那張小小的合照就呈現在眼前了,她看著那個少女,皓齒明眸,長髮垂肩。她「啪」的一聲合上了雞心。是的,她改變得並不多,依然漂亮,依然風姿嫣然!她遞還了那雞心,喃喃的說:
「是的,是她!那鬼魂!那幽靈!她踏著夜霧而來,掠奪別人的一切!」柏霈文不太明瞭愛琳的話,但是,他也無心去瞭解她的話。收回了雞心,他以迫切的、誠懇的、近乎祈求的聲調,急促的說:「你懂了吧?愛琳?懂得我為什麼這樣發瘋,這樣癡狂了吧?請答應我吧,取消了我們的婚姻關係,你就成全了一個破碎的家庭!答應了吧,愛琳!為我,為含煙,為亭亭,也為你。」愛琳癡癡的坐在那兒,有一種又想哭、又想笑的衝動。這是多麼荒謬而複雜的故事!你丈夫那個早已死亡的前妻,會突然出現,來向你討還她的位置!而現在,她將怎樣呢?怎麼辦呢?退出自己的位置,讓給那個幽魂嗎?噢!她瞪著柏霈文,後者仍然在不停的說著:
「好嗎?愛琳?關於我的財產,只要我做得到,你要多少,都沒有關係,我可以給你!就算你幫了我一個忙,好嗎?愛琳?」好嗎?愛琳?好嗎?愛琳?他這一刻多溫柔!所有的財產,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還我自由!她突然猛的從沙發裡站了起來,一直走到窗子旁邊,她大聲的說:
「我不知道!我必須要想一想!你走開吧!讓我想一想,我現在沒有辦法答覆你!」
「愛琳!」「給我幾天的時間,我現在不能作決定!我要和那個女人談一談!那個鬼魂!」「愛琳,」柏霈文的神情緊張。「請不要傷害她,請不要刺激她,她已經受了過多她不該受的苦難!」
愛琳掉過頭來,直視著柏霈文,她的目光奇異而古怪,她的聲音深幽而低沉:「告訴我,你到底有多愛她?有多深?」
柏霈文沉吟了一下,然後,他輕輕的念了幾個句子,是含煙當日最愛唱的一支歌裡的:
「海枯石可爛,情深志不移,
日月有盈虧,我情曷有極!」愛琳注視著窗外,視線越過了那山坡,那茶園,她似乎看到了含煙山莊,那廢墟,那真是個廢墟嗎?淚慢慢的滑下了她的面頰,慢慢的,慢慢的,滴落在窗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