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老尤的車子停在路邊,他站在那兒,恭恭敬敬的打開了車門,微笑著說:「下雨了,先生要我來接你們。」
方絲縈再仰頭看了看天空,雨絲好細,好柔,好輕靈。像煙,像霧,像一張迷迷濛濛的大網。她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那份濃濃的秋意。然後,她對老尤說:
「你把亭亭帶回去,我想在田野間散散步。」
「你沒有雨衣,小姐。」老尤說。
「用不著雨衣,雨很小,你們去吧!」
「快點回來哦!老師,你淋雨會生病。」亭亭仰著一張天真的小臉說。「沒關係,去吧!」她揉了揉亭亭的頭髮,推她鑽進了汽車。車子開走了。沿著那條泥土路,方絲縈向前慢慢的走著。雨絲好輕柔,輕輕的罩著她。她緩緩的向前移動,像行走在一個夢裡,那惻惻的風,那濛濛的雨,那泥土的氣息,和那松濤及竹籟,把她牽引到了另一個境界,另一個不為人知的、朦朧而混沌的境界裡。她沉迷了,陶醉了,就這樣,她一直走到了含煙山莊的廢墟前。推開了那扇鐵門,她走進去,輕緩的游移在那堆殘磚廢瓦中。雨霧下的廢園更顯得落莫,顯得蒼涼。那風肆無忌憚的在倒塌的門窗中穿梭,籐蔓垂掛在磚牆上,正靜悄悄的滴著水,老榕樹的氣根在寒風中戰慄,柳樹的長條上綴滿了水珠,亮晶晶的,每滴水珠裡都映著一座含煙山莊——那斷壁殘垣,那枯籐老樹。她歎息。多少的柔情,多少的蜜意,多少古老的往事。都湮沒在這一堆廢墟裡。誰還能發掘?誰還能找尋?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屬於她的那一份夢呢?像這廢墟,像這雨霧,一般的蕭索,一般的迷濛,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攏那些夢的碎片了。在一堆殘磚上坐下來,她陷入一種沉沉的冥想中,一任細雨飄飛,一任寒風惻惻。她不知坐了多久,然後,她被一聲呼喚所驚動了。「含煙!」
她抬起頭來,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煙山莊的門口,帶著滿臉的焦灼和倉皇。他那瘦長的影子浴在薄暮時分的雨霧裡,有份特殊的孤獨與淒涼。
「含煙,你在嗎?含煙?」柏霈文走了進來,拄著枴杖,他腳步微帶蹌踉。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雨衣,在他的臂彎中,搭著方絲縈的一件風衣。方絲縈從斷牆邊站了起來,她不忍看他的徒勞的搜索。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說:「是的,我在這兒。」一層狂喜的光彩燃亮了他的臉,他伸出手來觸摸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哦,我以為……我以為……「他喃喃的說著。
「以為我走了?」她問,望著他,那張臉上刻畫著多麼深刻的摯情!帶著多麼沉迷的癡狂!哦!要狠下心來離開這個男人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她真會嗎?帶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後的一線光明?「哦,是的,」他倉促的笑了,竟有點兒羞澀。「我是驚弓之鳥,含煙。」他摸摸她的頭髮,再摸摸她那冰冷的手。「你濕了,你也冷了!多麼任性!」他幫她披上了風衣,拉緊她胸前的衣襟。「老尤說你不肯上車,一個人冒著雨走了,我真嚇了一大跳。呵,別捉弄我了,你再嚇我幾次,我會死去。」
「我只是想散散步。」她輕聲說,費力的把眼光從他臉上掉開,望著那雨霧下的廢墟。「這兒像一個墳場,埋葬了歡樂和愛情的墳場。」「會重建的,含煙,」他深沉的說:「我答應過你,一切都會重建的。」「有些東西可以重建,只怕有些東西重建不了。」於是,她輕聲的念一首詩,一首法國詩人魏爾侖的詩: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園中,
剛剛飄過兩條影子朦朧。
他們眸子木然,雙唇柔軟,
他們的言談幾乎不可聞。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園中,
兩個幽魂喚回往事重重。
……——那時,天空多藍,希望多濃!
——希望已飛逸,消沉,向夜空。
如此他們步入野燕麥間,
只暮天聽見他們的言談。」
「你在念什麼?」柏霈文問。
「一首詩。」「希望你沒有暗示什麼,」柏霈文敏感的說:「我現在很怕你,因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總覺得,你在想辦法離開我。於是,我必須用我的全心來窺探你,來監視你,來牢籠你。」「再給我築一個金絲籠,像以前一樣?那個籠子幾乎關死了我,這一個又將怎樣?」
「沒有籠子。」他說。「那你就任我飛翔吧!」
他打了個寒戰,聲音微微有些兒戰慄:
「我將任你飛翔,但是,小鳥兒卻知道那兒是它的家。」
「是嗎?」她幽幽的問,看著那廢墟。我的家在那兒呢?這廢墟是築巢的所在嗎?何況,鵲巢鳩佔,舊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風風雨雨?
「我們走吧,含煙,你淋濕了。」他挽著她的手。
「我還不想回去,」方絲縈說:「淋雨有淋雨的情調,我想再走走。」「那麼,我陪你走。」於是,他們走出了含煙山莊,沿著那條泥土路向前走去,暮秋的風雨靜幽幽的罩著他們。好一陣,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他們一直走到了松竹橋邊。聽到那流水的潺□,柏霈文說:「有一陣我恨透了這一條河。」
「哦,是嗎?」她問:「僅僅恨這一條河嗎?」
「還有,我自己。」她沒有說話,他們開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輕輕伸手挽住了她,她沒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霧中。
「我一直想告訴你,」柏霈文說:「你知道,三年前,媽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臨死對我說的是什麼?她說:『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煙復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後,我們母子都生活在絕望和悔恨裡,她一直沒對我說過什麼關於你的話,直到她臨死。含煙,你能原諒她嗎?她只是個剛強任性而寂寞的老人。」
方絲縈輕輕的歎息。「你能嗎?」「是的。」「那麼,我呢?你也能原諒嗎?」他緊握住了她的手,她那涼涼的、被雨水所濡濕了的手。
她又輕輕的歎息。「能嗎?能嗎?能嗎?好含煙?」
「是的。」她說,輕聲的。「我原諒了,早就原諒了。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
「我知道,給我時間。」
她不語,她的眼光透過了濛濛的雨霧,落在一個遙遠的、遙遠的、遙遠的地方。晚上,雨下大了。方絲縈看著亭亭入睡以後,她來到了愛琳的房門口,輕輕的敲了敲門。柏霈文的門內雖沒有燈光,但是,方絲縈知道他並沒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覺的傾聽著她的動靜。所以,她必須輕悄的、沒有聲息的到愛琳屋裡,和她好好的傾談一次。門開了,愛琳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袍,站在房門口,瞪視著她。方絲縈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閃進了房內,並且關上了房門。用一對坦白而真摯的眸子,她看著愛琳,低低的說:「對不起,我一定要和你談一談。」
愛琳向後退,把她讓進了屋子,走到梳妝台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煙,再默默的看著方絲縈。這還是第一次,她仔細的打量方絲縈,那白皙的皮膚,那烏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輕靈秀氣,自己早就該注意這個女人走呵!
「坐吧!方——呵,」她輕蹙了一下眉毛。「該叫你什麼?方小姐?章小姐?還是——柏太太?」
方絲縈凝視著愛琳,她的眼睛張大了。
「他都告訴了你?」「是的。」愛琳噴一口煙:「一個離奇的、讓人不能相信的故事!」「天方夜譚。」方絲縈輕聲的說,歎了一口氣,她的睫毛低垂,微顯蒼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無奈的、楚楚可憐的微笑。愛琳頗被這微笑所打動,她對自己的情緒覺得奇怪,想像裡,她會恨她,會嫉妒她,會詛咒她。可是,在這一刻,她對她沒有敵對的情緒,反而有種奇異的、微妙的、難以解釋的感情。這是為什麼?僅僅因為昨晚她曾照顧過醉後的她?「謝謝你昨晚照顧我。」愛琳忽然想了起來。
「沒什麼。」「我昨晚說過什麼嗎?」
方絲縈溫柔的望著她,那對大眼睛裡有好多好多的言語。於是,愛琳明白了,自己一定說過了一些什麼,一些只能對最知己、最親密的姐妹才能說的話。她低下頭,悶悶的抽著煙。「我來看你,柏太太,因為我有事相求。」方絲縈終於開了口。
是的,來了!那個原配夫人出來討還她的原位了!愛琳挺直了背脊。「什麼事?」她的臉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本來面目,我想,我們就一切都坦白的談吧。」方絲縈說,懇切的注視著愛琳,聲音裡帶著一絲溫柔的祈求。「我以一個母親的身份,鄭重的把我的孩子托付給你,請你,不,求你,好好的幫我照顧她吧!我會很感激你。」愛琳吃驚了。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詫異的瞪著方絲縈,這幾句話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說。
「我很不願這麼說,」方絲縈用舌頭潤了潤嘴唇。「但是,這是事實,你似乎不喜歡那孩子。我只請求你,待她稍微好一點……」「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愛琳竟有些臉紅。
「不是的,我不敢。」方絲縈輕柔的說,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態。「只是,每個孩子都希望溫情,何況,你是她的媽媽,不是嗎?」「你才是她的媽媽!」「她永不會知道這個。事實上,她叫你媽媽。所以,你是她的母親,現在是,將來也是。而我呢,只不過隱姓埋名的看看她,終究要離開的。」
「離開?」愛琳熄滅了煙蒂。「你必須說清楚一點!我以為,你將永不離開呢!」「在正心教完這一個學期,我就必須回美國去了。」方絲縈靜靜的看著愛琳。「現在離放寒假只有一個月了,所以,這是我停留在這兒最後的一個月。你瞭解我的意思了嗎?我十分捨不得亭亭,假若你肯答應我,好好照顧她,我……」一層淚浪突然湧了上來,她的眸子浸在水霧之中了。「我說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們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會瞭解我的。」
愛琳緊緊的注視著她,好一會兒,她沒有說話,然後,她拉了一張椅子,在方絲縈對面坐了下來。她的眼光仍然深深的、研判的停留在她臉上。
「你在施捨嗎?寬宏大量的把你的丈夫施捨給另一個女人?是嗎?」「不,你錯了。」方絲縈迎視著她的目光,也深深的回視著她。「我不是那樣的女人,如果我愛的,我必爭取。問題是——」她頓了頓。「十年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我無法再恢復往日的感情,你瞭解嗎?何況,在美國,我的未婚夫正等著我去結婚。我不可能在台灣再停留下去,我必須回去結婚。」
兩個女人對面對的看著,這是她們第一次這樣深刻的打量著對方,研究著對方,同時,去費心的想瞭解和看透對方。
「可是——」愛琳說:「你難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嗎?他今天已經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了。」
「是嗎?」方絲縈微微揚起了眉梢,深思的說:「那只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我已經不愛他了,我停留在這兒半年之久,只是為了亭亭。如果亭亭過得很快樂,我對這兒就無牽無掛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去!」「可是——」愛琳懷疑的看著她:「你就不再顧念霈文,他確實對你魂牽夢縈了十年之久!」
「我感動,所以我原諒了他。」她說:「但是,愛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嗎?愛情不是憐憫和同情。」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你走定了?」
「是的。」「他知道嗎?」「他會知道的,我預備盡快讓他瞭解!」
愛琳不說話了,她無法把目光從方絲縈的臉上移開,她覺得這女人是一個謎,一個難解的人物,一本複雜的書。好半天,她才說:「如果你走了,他會心碎。」
「一個女性的手,可以縫合那傷口。」方絲縈輕聲的說。「他會需要你!」愛琳挑起了眉毛,她和方絲縈四目相矚,誰也不再說話,室內好安靜好安靜,只有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遠處,寒風正掠過了原野,穿過了松林,發出一串低幽的呼號。愛琳走到了窗邊,把頭倚在窗欞上,她看著窗外的雨霧,那雨霧濛濛然,漠漠無邊。
「我不覺得他會需要我,」她說:「他現在對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張離婚證書。」「當然你不會答應他!」方絲縈說,走到愛琳的身邊來。「他馬上會好轉的,等我離開以後。」她的聲音迫切而誠懇。「請相信我,千萬別離開他!」
愛琳掉轉了頭來,她直視著方絲縈。「你似乎很急切的想撮合我們?」她問。
「是的。」「為什麼?」「如果他有一個好妻子,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就擺脫了我精神上的負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個正常而美滿的家庭裡。」「你有沒有想過,假若你和他重新結合,才算是個完美的家庭?」她緊釘著問,她的目光是銳利的,直射在方絲縈的臉上。「那已經不可能,」方絲縈坦白的望著她。「我說過,我已經不再愛他了。」「真的?你不是為了某種原因而故意這樣說?」
「真的!完完全全真的!」
愛琳重新望向窗外,一種複雜的情緒爬上了她的心頭。她覺得酸楚,她覺得迷茫,她覺得身體裡有一種嶄新的情感在那兒升騰,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那麼女性,那麼軟弱。在她的血管中,一份溫溫柔柔的情緒正慢慢的蔓延開來,擴散在她的全身裡。「好吧,」她回過頭來。「如果你走了,我保證,我會善待那孩子。」眼淚滑下了方絲縈的面頰,她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愛琳。在這一剎那間,一種奇異的、嶄新的友誼在兩個女人之間滋生了。方絲縈沒有立即離去,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兩個女人之間還談了一些什麼,但是,當方絲縈迴到自己屋子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