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會辦這場宴會,除卻大破錦州、為阿斯朗接風洗塵兩個因素之外,還要其餘在座的親手足們看清楚----能帶兵的不是只有同為手足的七旗旗主,在年輕一輩之中,已經有人可以獨撐大局。在皇太極心中,阿斯朗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他的年齡甚至比他的長子豪格年幼,手中卻已經握有鑲藍旗。
滿清八旗的旗主們,幾乎都是他的父執輩,而他這樣一個晚輩,卻能在一票開國元老面前漂亮的攻破錦州,將來的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這次錦州一役辛苦你了,阿斯朗。"皇太極拍著他的肩稱許著。
"多虧各位長輩平日的教導。"阿斯朗聰明的不居功,將這次打勝仗的榮耀歸功於在座的長輩。
除了阿斯朗之外,同坐席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叔伯。他們是開國元老,大清版圖的根基是他們打下的,同樣的,這也讓他們養成了好大喜功的惡習。
"哈哈!說得好。"皇太極笑道。謙沖自牧,阿斯朗遠比他所想的更為懂事。皇太極對阿斯朗一直存在著一份莫名的情感。也許是愧疚吧?所以,他盡其所能的想要給予他多一點補償,給予他的榮銜"額爾克楚呼爾巴圖魯"(意即為"曉勇英智戰士")與爵位"鎮國將軍",不僅遠遠高於長子豪格,更是直追眾位親王、貝勒之後,與他同輩者亦再難有人與他匹敵。
"阿斯朗,你這次大破錦州,了卻我一樁心事,讓我大清入主中原的計劃又邁進了一大步,我要重重的賞你!你想要些什麼賞賜?"
阿斯朗但笑不語。他不是不要賞賜,他要的,是一個能夠一雪阿瑪和額娘慘死的不白之冤的機會。他不稀罕珠寶、不稀罕爵位,他心中唯一想要的,只有復仇而已。
"在你的爵位之前,再加個'和碩'以表尊榮,你以為如何?"皇太極問。
"能夠得到皇上欽賜'額爾克楚呼爾巴圖魯'的榮銜,阿斯朗已經心滿意足。"
"那麼,蓋座將軍府怎麼樣?"禮親王代善也提供了意見。
阿斯朗至今仍舊住在己逝皇王子濟爾哈朗的五貝勒府中,既然阿斯朗己經有了新的榮銜,當然應該另外建造一幢宅邸做為將軍府才是。
英親王阿濟格撫著鬍子笑道:"依我看,不如賞他一個溫柔美麗的媳婦兒。"
英親王的提議讓皇太極霎時眼睛一亮。"對極了,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阿斯朗已經二十四歲,的確是到了該娶妻的年齡。"皇太極轉向阿斯朗問:"你可有意中人?"
阿斯朗揚起唇角,直截了當的承認道:"是的,有一名意中人。"
"這就好辦了!"皇太極笑道:"就這麼著,朕給你做主,將你的意中人指給你做將軍夫人。告訴我,你的意中人是哪一家的格格?"
"愛新覺羅氏四格格----海棠。"阿斯朗此言一出,筵席上當場一片鴉雀無聲。
"你是說……海棠?」皇太極怔住了。
"是的。"阿斯朗朗聲回答。眾位親王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阿斯期的意中人,竟是皇太極最為寵愛的皇女---- 四格格海棠。皇太極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許婚,他深思地道:"嚴格說起來,你與海棠可是堂兄妹,這……代善哥哥,你認為如何?"
禮親王代善沉吟了半晌後道:"先汗父努爾哈赤與先皇叔父速爾哈赤並非同一母所生,皇上與五貝勒濟爾哈朗也屬旁系宗族,說起來,阿斯朗與海棠格格並非是一脈相承的堂兄妹,我想……這樁婚事也並非不可行。"以滿洲習俗而言,近親通婚並無不可,只要不是同父同母、同父異母,或是同母異父即可。
皇太極蹙起濃眉,陷入苦思中。海棠是他最喜愛的女兒,沉靜有禮、善解人意;雖然他一方面自私的不願她那麼早出嫁,一方面是他想要給她最好的丈夫。所以拖到至今仍未許人。而阿斯朗----他是年輕一輩中最出色的後起之秀,文韜武略、人品相貌無一不是人中龍鳳,相當的家世背景也確實匹配得起他的海棠......阿斯朗會是一個出色的女婿,他相信他會善待海棠,會是最稱職的額駙的。
沉默良久,皇太極終於緩慢地點了點頭。"阿斯朗,我將海棠許給你。"
皇太極十王亭接風宴後數天內正式下了詔書,將皇四女海棠指給了擁有"額爾克楚呼爾巴圖"殊銜的阿斯朗將軍。斜倚在酸枝木躺椅上的阿斯朗曉得了這件事情之後,英挺卓絕卻又有些陰寒冷咧的俊容上仍舊面無表情。在接風宴當日他有意的推波助瀾下,命運之輪已然開始運轉。
皇太極會應允這樁婚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知道皇太極惜才愛才,在年輕的後起之秀中,沒有一個滿族親貴的功勳賽得過他,他是年輕一輩中唯一一個手中握有一旗的"額真",這份權勢就連皇太極的長子豪格也沒有。
皇太極雖貴為"淑勒汗",然而,夾在諸位功勳幾可與他相提並論,且同心協力保他坐上汗位的手足之間,不得不防著自己哪一天坐不穩龍椅。因此,目前他所急需的,就是一個不論在政治或軍事上,都能施展得開的心腹,而皇太極十分清楚----他會是個最適當的人選。
皇太極深知他有這個本事與開國元老的眾親王們相抗衡,他相信皇太極會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如果他又成為皇太極的女婿,那麼手中握有正黃、鑲黃兩旗的皇太極,手中彷彿又多了一支鑲藍旗。與他結親就能獲得這麼優渥的條件,他就不信皇太極不動心。所以,他篤定皇太極不會拒絕他。要釣大魚就要下重餌,這是從古至今皆不變的道理,而事情果真如他所料,皇太極終於上勾了。這是一場屬於他與皇太極之間的戰爭,而他所選上的海棠卻成為這場戰役的犧牲品。
但是,他卻不承認自己對海棠有愧。
阿瑪濟爾哈朗與額娘赫蘭真何過之有?他們還不是照樣淪為政治下的祭品。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公平,只有現實的以牙還牙。如果無辜的阿瑪、額娘為皇太極的登基而付出生命,他就要他的女兒連同他的生命給雙親陪葬,如果可以,連同老代善在內的親王們,也要一併付出代價,那是他們欠他的。
突兀的,一個悠閒而略帶揶榆的笑語,遠遠的從大門外傳來。
"啊!難得見你窩在五貝勒府裡。"語畢,一抹玉立出生的淡藍身影也跟著踏進屋裡。
阿斯朗瞇起厲眸,有絲不悅的看向擅自侵入他領域的不速之客。"你和宣臨愈來愈像了,沒人教過你別做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嗎?」
敢這樣不經通報,就張狂的逕自擅闖別人府邪的,除了定潔王府的宣臨貝勒之外,就只剩下這個多羅貞王府的瑾或貝勒了。「何必那麼計較?我是來道喜的,沒有惡意。"他優雅的入座,隨即擊掌喚來五貝勒府的丫環,道:"給我沏杯西湖龍井來。"
"是!"
阿斯朗冷冷地盯著謹或,皮笑肉不笑地嘲諷道:"你的意使喚別人家傭僕的習慣似乎變本加厲了許多。"
就在此時,伶俐的丫環端了茶進來,瑾或端起茶盞清試了一口,這才露出閒適自得的笑意。"客氣客氣,宣臨也是這麼說。"對於這些恭維,瑾或向來是含笑接受。
阿斯期的眼光更冷了,頗不客氣地開口:"你究竟來這裡做什麼?」
"剛才不是說了?來道喜的!"
阿斯朗哼了一聲。
"何喜之有?"
"怎麼沒有?萬歲爺才下詔將海棠格格指婚給你,這不是喜事是什麼?海棠格格不僅是萬歲爺最寵愛的女兒,更是最美麗出色的一個,再說嘛......"他頓了一下,笑容有些邪氣。
"怎樣?"阿斯期揚起英挺的劍眉。
"藉由這個美麗的犧牲品,可以順便幫你撂倒皇太極,一箭雙鵰、一石二鳥,再也沒有什麼比家仇得報更令人爽快的事了,不是嗎?"敢這麼肆無忌禪的掀了阿斯朗底牌的傢伙,全天底下只有謹或貝勒一個。阿斯朗微瞇起瞳眸,唇邊揚起一抹沒有笑意的笑容。
"你是來找碴的?"
"豈敢!我又不是不想活了。"瑾或或笑道。論武術,他打不過阿斯朗那個"額爾克楚呼爾巴圖魯",再說,他也不想毀了兩人十數年來的交情。
"在我看來,你確實是一副活得不耐煩的樣子。"阿斯朗冷笑道。謹或貝勒苦笑道:"噯,這樣說真是傷感情。」聽了他一大串言不及義的打屁,阿斯朗可沒什麼耐心陪他抬槓了。他沉下俊臉,直截了當地問:"謹或,你絕不會沒事上我這兒來討一杯茶水喝,說實話----你到底有什麼事?」
"阿斯朗,你還是老樣子啊!"他無可奈何地笑著。他總是精明凌厲得讓人招架不住,標準阿斯朗式的思考模式。應或放下茶盞,斂去臉上不羈的笑容,道:"我只是不敢相信,你說要報復的事居然是當真的。"
阿斯朗仰首一笑,道:"你以為我埋藏了十五年的仇恨,到最後只是說說就算了!"他不相信以他和謹或的交情,他會不明白他言出必行的作風。
謹或當然瞭解阿斯朗,只是這般不顧後果就卯起來執行的情形,根本是前所未見,他怎麼會猜得到他的心思。"宣臨沒勸過你嗎?"
"不是沒勸過,而是我沒有聽進去。"阿斯朗毫不避諱的照實說。
是的,那天宣臨已經說得很清楚----你一旦衝動行事,將這小格格扯進你的復仇計劃之中,事情絕不會那麼輕易善了,你最好想清楚。宣臨的話仍舊迴盪在耳邊,他無一刻或忘。可是,那堆積了十五年的仇恨,讓他再也管不了許多,他所等待的就是這一天!他不在乎多了海棠這個無辜的犧牲者,在他的眼裡,沒有什麼比報復皇太極更重要。
謹或沉沉地歎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阿斯朗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冷靜自持,而他明白的知道,這絕對不會是件好事。"阿斯朗,你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謹或一針見血地尖刻批評道。
阿斯朗無所謂地揚揚眉。"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嗎?"
"我知道,就算我現在說什麼,你也不會聽的。"謹或微微一笑。
"我可沒有說我不聽。"
對,你沒說不聽。不過,鬼才相信你會真的聽進去!謹或不滿地想著。"若我勸你馬上取消這門親事,你會聽我嗎?」
阿斯朗冷冷地道:"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海棠是皇太極最寵愛的女兒,還有什麼比利用海棠來打擊皇太極更收效迅速的方法?他不可能眼睜睜的放著皇太極的弱點而不加以攻擊,那不是他的本性;正如皇太極當年對他父母所做的事,而他不過是有樣學樣罷了。
瑾或又歎了一口氣。看吧!還說會聽咧!結果還不是一樣白說?能言善道如宣臨都沒能敲醒他,他可不敢以為自己會有上天眷顧的好運道。"好,這件事大少爺我不管總成了吧?不過,我希望你對海棠格格別做得太絕,畢竟人家與你無怨無仇。"
阿斯朗定定地看了瑾或半晌之後,淡淡地應道:"這個我自然有分寸。"
"但願如此。"瑾或翻了翻白眼。
雖然阿斯朗說是那樣說,不過,他可不曉得他所謂的"分寸"在哪裡。
這是阿斯朗與皇太極之間的私人恩怨,他原是沒有插手的餘地,只是因為相識十多年,他不想見他做得太絕。不過,他真的很想知道阿斯朗下手時究竟會不會留情?
被許婚給阿斯朗的事情,是皇太極親自告知海棠的。這消息彷彿平地一聲雷,狠狠地震住了海棠。
"不……"她喃喃地說道。太突然了,為什麼皇阿瑪要這麼做?
"海棠,"皇太極握著女兒的柔荑說道:"你也已經十七歲,是該許人的時候了。阿斯朗將軍出色非凡,年紀輕輕便能馳騁沙場,為咱們大清朝立下汗馬功勞,他還是皇阿瑪將來必須倚重的左右手;而你是皇阿瑪最眷寵的女兒,所以我希望你能有最好的歸宿。"
眷寵?嫁給阿斯朗就是皇阿瑪所說的眷寵嗎?不,她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向開明的皇阿瑪會不顧她的意願,將她指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海棠?"他擔憂地喊道。他看著女兒蒼白的小臉,他立即伸手扶住她,深怕她會突然倒了下去。
"皇阿瑪……"海棠含淚看向皇太極,顫抖的低語,"您曾經答應過我,不會勉強我嫁給我不愛的人。"
是的,他是說過這句話,而君無戲言,面對女兒的楚楚淚眼,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竟然感到無言以對。"海棠……"
"求求您收回成命吧!皇阿瑪。"她寧願在瀟湘宮裡度過她的一生,也不要將自己的未來嫡在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身上。
他歎了一口氣,道:"這是不可能的,海棠。詔書己下,朕不能失信於天下及阿斯朗。"海棠必須嫁給阿斯期,這己經是個無法更改的事實。民無信不立,他若是收回成命,將來如何號今天下?
海棠不再說話了。從她懂事開始,她就知道----詔書既下,萬難更改;她不能抗命,除了嫁給阿斯朗之外,已別無選擇。
"海棠,"皇太極托起她的小臉,拭去她搖搖欲墜的淚珠,道:"阿斯朗會是個好丈夫,我相信你嫁給他會過得很幸福。相信阿瑪,阿瑪不會斷送你的未來。"
是嗎?是這樣嗎?要她心中帶著另一個人影,去嫁給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這樣她就會幸福了?海棠不由得想起那個曾在她生命中,如驚鴻般匆匆掠過的男子。她忘不了她與他四目相對時,那種震撼的感覺,像是一種極深極深的牽絆,彷彿早在幾生幾世以前就己糾纏不休。
她相信那種感覺是種生命的悸動,與他的那一照面,觸動了她的靈魂,她的體內好像有什麼正在復甦,有什麼正在慢慢地覺醒。然而,這樣的觸動是否來得太遲?皇阿瑪的指婚,怕是把這樣的牽絆連根斬斷了吧?皇太極又對她說了些什麼,可是她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這個婚約----沒有她抗拒的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