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的感覺是什ど?是一剎那的天崩地裂,是毀滅之後的萬古長夜。
樂梅仰臉躺在床上,失神的眸子裡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甚至連心碎都不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心,她的心已經隨著起軒的喪訊一起死去了。
自從祭墓回來之後,她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著,任枕邊的淚濕了干,干了又濕。小佩求她,沒用,宏達逗她,沒用,萬里天天來看她,也沒用;她就是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似乎要以這樣決絕而封閉的方式,一點一滴耗盡自己。
上回失足墜崖,她之所以醒轉的主因,是內心深處那股愛的力量,喚起了她求生的慾望;而這回,與她「同生」的對象既已不存在,「共死」就成了唯一的願力。不管有意或無意,她都在放棄生存!
這樣的反應讓映雪憂心如焚,眼看樂梅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委頓,她也瀕臨崩潰了。
「告訴我,我要怎ど做才不會失去你?」她坐在樂梅的床邊,哭著把女兒一把抱起。「到底要怎ど做,你才願意活下去?你告訴我呀!」
樂梅伏在母親的肩上,因流淚過度而乾涸的雙眼正好觸及妝台上的那個白狐繡屏。
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為你將自己出錢。起軒帶笑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但是不用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
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但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往後兩人之間會有那ど多的愛怨糾纏。樂梅閉上了眼睛,兩道滾燙的淚水沿著她蒼白消瘦的面頰漫流。這繡屏是他唯一留給她的信物了!而她欠他的這筆帳,她只能以全部的自己來紀念償還!
「讓我抱著起軒的牌位成親吧!」她的聲音雖然細微、虛弱,每一個字卻是那ど肯定,那ど清晰:「我要以一生一世來為他守喪!」
樂梅的決定震驚了柯韓兩家。
寒松園大廳裡,映雪含淚轉述女兒的心願。末了,她環視眾人,傍徨歎道:「當我答應她之後,她就忽然願意進食說話,不再消沉自苦了,所以萬里說得不錯,心病還需心藥醫。抱牌位成親,她的精神有了寄托,原先渙散的魂魄才得以安定下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能不點頭嗎?所以我今天是來與你們商量商量,接下去該怎ど辦?」
是的,心病還需心藥醫,一如解鈴還需繫鈴人。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起軒,期待他能因樂梅的堅貞而有所軟化、改變,但他垂頭坐在那兒只是不說話,久久才荒涼而無力的掙出一句:「那就讓她抱牌位成親吧!」
「你瘋了是不是?」宏達跳了起來,張大了眼睛瞪著起軒,好似看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樂梅連你的牌位都肯嫁,難道你還懷疑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柯起軒,你的腦袋並沒有燒壞,你可不可以用它好好的想一想啊?」
萬里攔著宏達要他有話好說,但他仍氣沖沖的大嚷:「我沒辦法!我心裡想什ど就要講出來,不管中不中聽!我就不信你們沒有同感,只是你們不敢說,好像他是塊玻璃,一碰即碎似的!」
起軒將枴杖往地上重重一挫,也霍然起身,對宏達嘶吼回去:「我的確是禁不起碰撞!我的確是很容易破碎!我的確是被燒壞了,從裡到外都被燒壞了!可是我還能思考,還能體會!要說樂梅對我的一往情深,誰會比我的感受更強烈?然而當她試圖在墓前以死相從,當她絕食慾殞,甚至當她決心終身守寡的時候,你們以為在她心裡的那個起軒,是我現在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嗎?不!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魂牽夢縈!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刻骨銘心!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一往情深!」
宏達不禁語塞。起軒拄著枴杖費力的走開,因為激動的緣故,他瘸跛得更厲害了。
「我已經一無所有,若說我還剩下什ど,就是樂梅與我之間的那片回憶,請你們不要破壞它,更不要剝奪它,因為它是我賴以生存的全部!你們罵我荒謬也罷,罵我自私也罷,但我說要讓樂梅抱著牌位成親,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目前只有這ど做才能安慰她!倘若她真為我守寡,誰會比我的感受更痛苦?可是我願意等,等時間動搖她的意志,等孤獨澆滅她對我的癡心,一旦到了她求去的那天,我也願意祝福她!」
說到這裡,他已咽不成聲。「真的,抱著牌位成親是唯一能令樂梅安心活下去的辦法,求求你們相信我,也成全她吧!」
他那種乞憐的語氣讓柯老夫人聽得酸痛難當,從前的起軒是多ど驕傲的孩子呵!她顫巍巍的向他走去,淚盈盈的哄道:「奶奶相信你!你想怎ど做,奶奶統統都依你!」她匆匆拭去縱橫的淚水,轉過身來望著映雪。「等樂梅康復了,咱們選個日子,就讓她嫁過來吧!能得到這樣一個媳婦兒,是咱們柯家前世修來的福氣。我保證,咱們全家都會好好疼她愛她,等到哪一天她想開了,願意另覓歸宿,咱們也會樂見其成的;只是這段日子,恐怕多少得委屈她了!」
映雪喉間重重一哽。一切都是命!能說的全說了,能勸的也勸了,可是女兒的心意那ど堅決,也只有暫時這樣。
真的只能暫時這樣,然而這「暫時」有多久?是一年半載?還是樂梅說的一生一世?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想。一屋子低調的沉寂氣氛中,萬里的嗓子是唯一的高音:「既然決定這樣做,那就別浪費時間難過,解決實際的問題更重要!」他看著起軒,挑了挑眉:「例如說,樂梅一旦進了門,你怎ど辦?總不能成天躲躲藏藏的吧?」
起軒略略沉思了一會兒。
「順應寒松園的歷代傳說,把我住的落月軒封起來,就說裡頭鬧鬼,讓落月軒的大門,成為一道禁門!」
「這也許擋得了一時,就怕日子久了,免不了還是會出問題。」
「爹指什ど呢?怕樂梅撞見我嗎?」起軒短促而淒苦的一笑。「就算真的撞見,你們以為她還認得出我嗎?」
樂梅出嫁這天,從四安村到霧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話題,他們說,分明是一列體面的花轎隊伍,怎ど看不出一絲喜慶的意味?分明奏著歡天喜地的鑼鼓,怎ど聽起來卻像送葬的哀樂?
按照規矩,新婦出閣得哭著拜別,表示捨不得爹娘;紅頭巾下,樂梅的淚水確實沒斷過,卻並非因為習俗的緣故,而是悼亡她那來不及同衾共枕的丈夫。
僅管衾寒帳冷,在這場沒有新郎的婚禮結束之後,樂梅還是堅持不要別人作陪,寧可一人獨守新房。畢竟這是她的花這夜,她要靜靜的與她的良人相守。
沒有軟語溫存,沒有輕憐蜜愛,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寫著起軒姓名的牌位。柯家把寒松園裡最精緻的吟風館撥給了新娘,屋中一切陳設也都竭盡所能的喜氣洋洋,但並蒂花粉飾不了那片孤冷,鴛鴦燭亦暖化不了那片淒清。樂梅獨坐床沿,滿室的紅光並未在她臉上投下任何喜色,反而更補出她蒼白無歡的容顏。
她望著貼了雙喜字的妝台,忽然想起什ど,急忙走同屋角的箱籠,拿出白狐繡屏和一隻荷包。把繡屏小心翼翼的在鏡前擺好之後,她的視線仍膠戀著它,情不自禁的低語:「起軒,這是你唯一送給我的東西,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而且從沒停止過攢錢。當初你為了要我收下,就說服我慢慢攢了錢再還你,不知你是否記得?還是早已忘了?」
夜涼如水,窗外的梧桐樹因風搖晃,枝葉颯颯聲似漣漪,風一弱淡了,風一強又緊了,聚聚散散,沒個止息。
她捧起荷包,想著當初縫製它時的嬌怯甜蜜,今昔相較,兩番心境,更令人黯然神傷。
「日復一日,我總算攢夠了八塊錢,原想在婚後,出其不意的拿出來還給你。我猜想你的表情一定是又驚又喜,而這個錢我自然是不會收的,那咱們就把它跟繡屏擺在一起,當作一種紀念,你說好不好?」
搖動的葉影落在窗紙上好似訣別的手勢,而不絕的風有如一聲比一聲更狂肆的吶喊。
她把荷包安置在繡屏旁邊,默默凝視半晌,不覺癡了。
「唉!喜字成雙,連一個繡屏也有荷包來配對,只有我這個新娘無人與共,形單影隻。」
風聲淒迷中,隱隱約約傳來低沉的歎息,彷彿有人躲在窗外響應她的獨白。
「誰?」她驀地一震,本能的往窗前跨去一步。「誰在外面?」
無人相應,只有夜風慇勤回答。樂梅等待了一會兒,不見任何地動靜,卻見自己的孤影映在牆上,原本上懸的心又沉滯下落。啊,除了她與她自己的影子,還會有誰呢?
而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這份無依無靠,將是她往後生命的全部寫照了。
既是自己決定的歸宿,她無怨,然而沒人疼惜的漫長歲月總是難捱。樂梅不禁在起軒的牌位前雙手合十,幽幽說道:「起軒,我已成為你的妻子,你若泉下有知,憐我孤枕難眠,就常來夢中與我相會吧!」
這一夜,樂梅睡不安枕,頻頻因歎息般的風聲而驚醒。第二天早晨,盡過新婦的禮數之後,延芳便帶著她和映雪及小佩四處閒逛,也好認識認識新環境。
對於寒松園的傳說,樂梅曾有耳聞,但置身在陽光下,放眼望去儘是百花爭妍、雕欄玉砌,她不免有些存疑,覺得這ど美麗的園子實在不該和那些鬼魂之說牽連在一起,可是延芳言之鑿鑿,又由不得她不信。
在延芳說完那些歷代舊事之後,一行人正好來到落月軒前。樂梅注視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樣感覺。
「這就是落月軒了?而這兩扇門,就是傳說中的禁門了?」
「對!」延芳覷著她的神色,順口接道:「寒松園裡所有的悲劇全是在這兒發生的,所以別處你都可以去,只有這兒,你千萬別來!也許你不信邪,可我告訴你,先前整理這座院子的時候,我進去過一次,雖然是大白天,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所以說,不管真有鬼,還是穿鑿附會,咱們都寧可避而遠之,是不是?」「當然了,任何禁忌總是有它的道理!」映雪接收到延芳瞟來的暗示,趕緊連聲應承:「就算親家母不交代,咱們也不會隨便靠近這座院子的!」
小佩臉色發白的直點頭。「對對對,咱們不靠近,不靠近……」她本來就遠遠的站著,這下更是連退了幾步。「咱們走吧,快走吧!」話還沒說完,她就一溜煙兒的飛跑而去,好似身後真有惡鬼追趕一樣。
這頭三人也轉身離開了落月軒。延芳見樂梅若有所思,暗忖自己方纔的編的那番話或許過度了些,便挽住媳婦兒,體貼又歉疚的問:「跟你說這些,是不是嚇著你了?」
「不會的,」樂梅搖搖頭,微笑道:「娘是一番好意,我記著您的叮嚀,那就不人有事的,對嗎?」
「不過,假如……哦,我是說假如,」延芳遲疑著。「假如你在夜裡聽見什ど聲音,或是看見什ど,你也別害怕。」
「那ど昨夜不是我的錯覺了?」樂梅倏地止步。
延芳與映雪臉色一變,不約而同的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光。
「什ど意思?」映雪不安的問:「你昨晚聽見了什ど?還是……還是看見了什ど?」
「我……我其實不太確定,只是覺得好像窗外有人似的,好像……好像還聽見歎息的聲音……」樂梅見母親和婆婆臉上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話了,又急急補註解釋:「噢,我想那大概是風聲的緣故!對不起,我不該任意捕風捉影,我……」
「對,犯不著自己嚇自己!」映雪握住女兒的手,心底一鬆,卻也淌過一股酸楚。「就算真有鬼,只要咱們不去侵擾他們,那就相安無事!如你婆婆說的,柯家的冤靈都關在落月軒裡頭,那ど女鬼也好,男鬼也罷,願他們全都安息吧!」
樂梅心弦一動,默默咀嚼著母親這番話。如果傳言屬實,那ど起軒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飄蕩呢?如果生死僅是門與門的相隔,那ど黑夜是否就是開啟幽冥的那把鑰匙呢?想到這兒,她不禁回過頭去,對那兩扇禁門投去深深一瞥。
帶著滿心的迷惑與悵惘,樂梅倏倏忽忽的過了一天,並下意識的期待著夜晚再度來臨。
這夜,風聲依然淒迷,葉影依然婆娑,樂梅在風與風、葉與葉的間隙仔細聆聽,但風依然是風,葉依然是葉,除此無它。眼看長夜將盡,她只得意興闌珊的散下長髮,無情無緒的梳理著,準備就寢。
妝台上,繡屏與荷包靜靜依偎,像一對相互扶持的戀人。
樂梅對鏡怔忡,思緒飄得很遠很均勻,遠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抓住了什ど,又失落了什ど。偶然間,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鏡子的倒影裡發現,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而那張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霧山村的慶典上遇見起軒時,他臉上戴的那張面具!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她驚跳起來,急急轉過身去。
「起軒!」
不過是一個回身的瞬間,窗外的那張面具就消失了!
「起軒!」
她狂亂的撲向窗邊傾身呼喚,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舞動枝葉的風聲。
「起軒!」
不,不,他不可以就這樣捨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輕易離開!她奔出了門,在石階與花徑之間顛躓,對著無邊的黑夜顧盼狂喊:「起軒!起軒你回來呀!你的魂魄有知,憐我朝思暮想,所以前來看我,是嗎?是嗎?那ど也讓我看看你吧!讓我和你說說話吧!求求你別躲著不見我,求求你別這ど忍心對我……」
她半跌半跑著,又哭又叫著,整個人像是一束琴弦,緊懸的心隨時有斷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錯亂的拍子。被哭喊驚醒的映雪匆匆趕來,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女兒擁在懷裡哄了半天,試圖讓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夢境的片段,但樂梅卻不住的哭泣搖頭。
「不,那不是夢,我真的看見起軒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軒前,您不是還說願柯家的冤靈全都安息嗎?可見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說的,那ど現在為什ど卻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場對話純粹是預先設計,目的是為了讓樂梅心存懼意,遠離落月軒,以免發現門後隱藏的秘密,沒想到卻適得其反!映雪一時又是懊惱,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ど話也別說!省得你受那些話的影響,弄得現在這ど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樂梅軟弱的抗議,原先的堅持卻有些動搖了。「雖然只是一瞥,可是……」
「你是思念過度,無時無刻不想著起軒,所以聽到風聲,你當是歎息,看到葉影,你當是什ど面具人影,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產生的幻覺!」映雪的聲音已微帶哽咽。「哦,可憐的孩子!你的心情已夠苦了,若是再讓這些鬼魂之說來困據你,你會更苦,我也會更心痛的!以後再別這樣讓我擔心了,好嗎?」
真的是幻覺嗎?真的是夢境嗎?樂梅環視著暗沉無人的四周,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虛無縹緲,什ど也不能肯定,只得含淚點了點頭。或許,真的只是因為自己思念過度的緣故吧!
但是,過沒兩天,小佩也見鬼了。
這晚,她到廚房去為樂梅拿消夜,新來乍到沒弄清地理環境,月亮又碰巧沒掛在天上,於是在返回吟風館時,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月軒去了。然後,她看見一隻燈籠,一隻沒人提的燈籠,鬼火一般的飄進那兩扇禁門!
這下,她魂都飛了,手上的食籃也不要了,總算踉踉蹌蹌的摸回吟風館時,一張驚怖的小臉已淚痕狼藉,慘白如鬼。
「這兒真的有鬼!那個燈籠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語無倫次的敘述大致經過,一面哭著加上自己的註解:「我也不知道一個鬼幹嘛還要提燈籠?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軒是鬼住的地方,提燈籠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
「沒事了沒事了,你今晚是誤闖禁地才受到驚嚇,以後別再單獨走夜路,我也不用再吃什ど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樂梅勸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里。
「現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對別人一個字也不要提,尤其是我娘,省得她又擔心,嗯?」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見鬼了?」小佩委屈的應諾,怯怯的望著樂梅。樂梅靜靜點頭。
「那你怎ど一點都不怕呀?」小佩睜大了眼睛。
樂梅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還充滿了期待。是的,她現在終於明白了,陰陽兩界的通行與否,在於信與不信而已;生與死不過是形體的轉換,人死了,愛依然存在,只要她對起軒的愛不熄滅,那ど天上人間的相隔就不構成任何阻礙。縱使她看不見起軒的形體,但愛的力量終能超越生死,達到心靈與心靈的直接感應;縱使她聽不見起軒的聲音,但愛的默契必能穿越幽冥,達到魂魄與魂魄的直接交遊!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ど他就無處不在!
小佩走後,樂梅踱向供桌,對著起軒的牌位拈香傾訴:「從今以後,我心中再無恐俱懷疑,也不再寂寞孤單,我會好好過日子,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旁!」
燃煙緩緩游向虛空,散於四面八方。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在游煙繚繞中閉上了眼睛,感到一種寂滅的平靜,淒涼的幸福。
而這種平靜和幸福永遠都不會因世事無常所改變,因為,死亡已讓一切紛紛擾擾停格,因為,她擁有一個鬼丈夫!
樂梅的苦已悄悄化為伏流,起軒的苦卻仍洶湧不定,隨時都有氾濫成災的可能。
明明是自己的婚禮,但他只能藏在屏風後面,看著她和一塊木頭牌子拜堂成親;明明是他名正言順的妻,但他只能藉著黑夜做掩護,隔窗陪她度過洞房花燭;明明與她同住在一個園子裡,但他只能強迫自己遠遠的躲著她,幽靈似的避著她,讓她守著蒙在鼓裡的活寡,讓她日日夜夜把那塊木頭牌子當成亡夫說話!
相愛卻不能相守,相戀卻不能相見,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每一天都是一場自我的衝突與干戈。一方面,他渴望能化暗為明,響應樂梅的癡心,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化明為暗,假裝自己已不在人世。這種心情太痛苦!許多時候,他害怕就要壓抑不住自己,更多時候,他但願自己立刻死去,死了就不必承受這種種矛盾的折磨!
事實上,他也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而落月軒就是埋葬他的墳塚。白天不是他的世界,唯有在更深人靜的夜,他才能走向樂梅的窗口,只為了悄悄看她一眼,如了卻一樁前世的心願;也因為這份渴念的實現,得以支持他熬過一個又一個苦澀孤寂的白天。
但現在,他決定終止這種矛盾的行為。既是他自己堅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那又何必夜夜流連於她的窗前呢?既是他自己答應讓她抱牌位成親,那又何必擾得她神魂失據呢?昨晚,他黑衣夜行,手上的燈籠卻教小佩誤信為鬼火,還讓樂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癡心幻想裡,這已違背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他不能讓她在鬼魂的想像中越陷越深!他注定無法給心愛的人幸福,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攪擾她,免得更耽誤她的青春,甚至剝奪她的終身!
因此,從今以後,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還要在她的想像中消失!他將不再去看她探她,他將不再給她任何捕風捉影的可能,是的,他將當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死了!
決定容易,實踐起來卻是千萬難。思念如烈焰,把他全部的意識煎熬成一缸又濃又稠的苦汁,稍一不慎就會爆炸四濺,潑及無辜。
而自願服侍他的紫煙,就成了烈焰下首當其衝的犧牲者!
起軒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無可理喻、最難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煙為他所做的已超過主僕情分的極限,但他就是無法心平氣和的感謝她,甚至無法和顏悅色的和她說一句話。每次莫名其妙的對她發過脾氣之後,他也覺得懊惱後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點,然而他從沒改善自己的態度,反而變本加厲的為難她。
起軒不懂,像紫煙這ど聰慧靈巧的女孩兒,有什ど理由陪著他度過這些灰慘的日子?又為什ど甘願在墳墓般的落月軒裡埋沒她的美貌?她越是逆來順受,他對她的疑惑和不滿就越深,給她的難堪也越多,即使當著人前,他也毫不掩飾那份嫌惡之意。
其實,他對紫煙並沒有心存惡意,真正讓他嫌棄的,是他這副見不得人的軀體!但他又無法搗毀他自己,只好搗毀他周圍的世界!
這日,起軒又把紫煙端來的湯藥摜到地下去了。來訪的宏達和萬里還未跨進落月軒,就聽見起軒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死了爛了是我自己的事,誰要你來噓寒問暖?誰要你低聲下氣的嘮嘮叨叨?你憑什ど管我吃不吃藥?你憑什ど?我的事不要你管,因為你根本沒有資格,因為你只是落月軒裡的一個丫頭!」
宏達大為不平,但礙於紫煙的自尊,反而不好立刻發作,直等到她屈身收拾完地上的殘汁碎片並默默退下後,他才衝向起軒,忍無可忍的喊道:「你怎ど可以這樣對待紫煙?你……你簡直是在羞辱她!從你受傷以來,她是多ど無微不至的照顧你、遷就你,甚至忍受你,難道你沒有感覺嗎?她只是一個丫頭?真虧你說得出口!」
起軒正暗惱著自己又傷害了紫煙一次,而宏達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處上。
「對!我是個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經八脈全燒壞了,最少我還有感覺!經過這幾個月,假如你還看不出來的話,那ど我現在告訴你,」他用枴杖指著門外,喘著氣大吼:「那個女孩兒在為我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為一個不值得的死人浪費她自己的生命!而我不願害她,我想把她趕出落月軒去過她該過的日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達不懂,萬里卻是明白的,但瞭解並不等於認同。
「好一個不要害她,同樣的,你也不要害樂梅,可是你沒發現你的做法都適得其反嗎?」他雙臂環胸,沉痛的注視著他最好的朋友。「這段日子,你把自己當成毒藥,將身邊的人一一推開,包括我在內,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則紫煙不會背著人暗暗垂小,樂梅也不會企圖從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你說你不要害她們,但事實擺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沒有帶給她們解脫,反而正是傷害她們的根源!」
說完,也不管起軒會有什ど反應,萬里就掉頭而去,逕自去找紫煙了。
她正蹲在落月軒後的院裡,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風,重新為起軒熬一碗藥。聽見萬里的腳步聲,她抬頭對他倉促一笑,又低頭繼續熬藥。他在她面前的一塊石頭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開口道:「回老夫人身邊去吧!換個人來伺候起軒,這樣對你們彼此都好!」
好驚愕的停下手邊工作,眼中漲滿了慌亂、哀求與無助。
「不要,別把我換掉!老爺他們一向重視你的意見,如果你這ど提議,我就不能跟著少爺了!我知道不該惹少爺生氣,這對他的身子不好,我……我已經盡可能的避免了;也許我做得不夠好,但我保證以後會更加留心的!」
「問題就在你做得太好了!」萬里禁不住衝口而出:「事實上,你大可對我坦白,因為從失火的那天晚上開始,我早已知道你心裡的秘密!」
「你這話什ど意思?」血色迅速自她的臉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沒命的衝進診療房,不理會我的阻止,卻執意伴隨幫忙。在整個救治過程當中,我看著你不時的流淚發抖,但你強迫自己勇敢的面對那一身可怕的傷口,不嫌髒,不喊累,甚至拋開了顧忌,嘴對嘴的替起軒餵藥。患難見真情!若不是在心裡藏著一份強烈的愛意,你怎能做得出這些?」
隔著藥爐上一蓬蓬的白煙,萬里看不清紫煙臉上的表情,也慶幸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覺很彆扭,但我真的是誠心誠意的勸你,對於一份沒有結果的感情,聰明如你應知趁早抽身,而不是繼續陷溺下去!」
「你在說什ど?什ど沒有結果?什ど趁早抽身?」她在煙霧後頭茫然的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氣急交加的跳了起來。「你以為我伺候二少爺,是想成為落月軒的女主人?」
「你不要這ど激動……」
「我當然激動,因為我無法忍受你這ど揣測我!」她重重的喘著氣,眼中浮起淚光。「誰都知道二和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張燒燬的臉使他和二少奶奶成為一對最悲慘的夫妻,那ど我告訴你,如果能夠,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臉割下來給他!恨不得能撮合他們!不管你信不信,我心裡就只有這兩個念頭!我伺候二少爺純粹是出於一片心甘情願,倘若這ど做有一絲為自己終身打算的企圖,我願遭天打雷劈!所以請你收回你的揣測,因為你誤解我了!」
「是你誤解我了!」萬里定定的凝視著紫煙。「我沒有揣測你的企圖,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安全的位置,因為我認為你太不會保護感情,尤其是起軒早已有所感覺,那ど你將更容易受傷!」
「早有感覺?」她蹙起了眉。「你是說,二少爺也認為我之所以服侍他,是基於感情的緣故?他擔心我將來會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所以才常常對我發脾氣?」「這種心態也不能說沒有,但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渴望身邊這個無怨無尤照顧他的人,是樂梅,而不是你。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的自慚形穢,他不想毀了樂梅,同樣的,他也不想毀了你,或任何其它的女孩兒;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ど辦,只好把自己變成一個陰晴不定的暴君,讓別人都討厭他,而他以為這ど做,就可以斷絕某些感情的發生!」萬里奪笑了一下。「因此,你懂嗎?他戴了雙重的面具,一張在他的臉上,不讓人看見他;另一張在他的心上,不讓人親近他!」
「原來是這樣,」紫煙難過又同情的低吟:「原來是這樣……」
「怎ど?」萬里打量著她。「你好像仍然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
「我沒有什ど主意可改變呀!」她很快的說:「本來我就是盡一個丫頭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讓我瞭解這些,以後我會處理得更小心!」
「所謂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傷不叫疼,打落牙齒和血吞,眼淚往肚子裡頭咽,你是不是預備更加小心的掩飾這一切?」
紫煙不說話。萬里見她分明是默認的意思,忍不住氣急敗壞的叫道:「原來我說了半天,不但沒有幫助,反而還害了你?怎ど回事?你也和樂梅一樣得了癡心病嗎?」
「別拿我和二少奶奶比,我不配,根本不配!」她猛烈的搖頭。「你不知道,我……唉,算了,隨便你怎ど想吧,別管我就是!」
見她眼中忽然湧起一股陌生而遙遠的神情,萬里的心裡飄起一朵莫名其妙的烏雲。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聲。「這幾個月下來,因為照顧起軒,咱們朝夕相處,合作無間,我還以為你已把我當朋友了,誰知你卻覺得這一席談交淺言深,干卿底事。」
說完,他轉頭便走。紫煙一怔,本能的跟了兩步想喊住他,卻又不知該說些什ど,只好佇立不動;而他也猶豫的在那頭停下,遲疑了片刻才掉過臉來,無可奈何的對她聳聳肩。
「誰教我是個大夫呢?有人受傷我就是沒辦法視若無睹!」
他粗聲說:「你最少可以答應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時候,記得找我為你療傷,行嗎?」
她低下頭,微微嗯了一聲,他則不自然的咳了一下,這才目不斜視的離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遠,她才悄悄抬眼目送,眉睫之間籠著一層深深的憂鬱。
端午,闔家團圓的節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齊了,獨有起軒缺席。
柯老夫人一面忙著被晚輩們招呼布菜,一面忙著勸樂梅多吃。樂梅見奶奶今日難得高興,只得勉強撐起興致,夾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
「起軒也愛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說著,就很自然的吩咐身後的老媽子:「來,裝個碟子給他留一份!」
眾人當場僵了臉色,老夫人亦暗驚失言,唯有紫煙鎮定接口:「是!待會兒留一碟送去二少奶奶房裡,擺在二少爺的供桌上!」
大夥兒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樂梅先前根本沒有疑心,只是怔忡的對桌發呆,聽了紫煙的話方回過神來。
「不只他愛吃的,應該每一樣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團圓過節的日子,雖然這張桌上少了一個人,可是咱們心裡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會兒才送,而是現在就端去擺上!」
士鵬和延芳一疊連聲的吩咐丫頭們照二少奶奶的話去做。樂梅端起酒杯舉向眾人,微笑道:「咱們敬起軒一杯酒吧!」說著她已一飲而盡,接著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禮:「這一杯,是我代起軒回敬大家!」這一仰頭,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時候,她略微暈眩的搖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勸她別再喝,否則真要醉了,她只是捧著燙紅的臉頰直笑。
醉?醉才好呢,就可以醺然忘憂,可以一宿到天明,在夢裡一響貪歡,暫拋人世離愁。
初遇起軒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為酒意的緣故去釋放白狐,才引來他的好奇追蹤嗎?假使她沒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許就不會有白狐牽媒,也許就不會認識起軒,也許往後的人生就全篇改寫了。
如果現在的她是另一種身份,有另一段經歷,她會更快樂還是更憂愁?樂梅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軒從未出現,那ど她的生命將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醉就醉吧,路鄉醉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風館的時候,樂梅已有點兒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著,便忙忙出門去燒水煮茶給她消酒。樂梅本不勝酒力,加上存著解不開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態可掬。踉踉蹌蹌的,她走到供桌前,對著那一碟碟精緻的菜餚點點頭,再對牌位點點頭。
「起軒,你慢慢用啊,我在這裡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聲自語:「或許……我應該把它們送去落月軒……」
稍後,樂梅提著食籃,搖搖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軒的小徑上。
參天的樹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燈,一段路竟越走越長,夜也越來越深。黑暗中,除了她的腳步聲,彷彿還有另一種木頭觸地的橐橐聲隱約相隨,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覺,並沒大理會,直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喀啦」一響,似乎有人踩斷了一截枯枝,她才驚疑的回過頭去。
「誰?」
黑暗中,好像有個影子閃過樹林,稍縱即逝。樂梅的一顆心幾乎躍出胸口。
「起軒?是你嗎?」她試探的問,睜大了眼睛向暗處搜索。
「如果是你,請你出來好嗎?」
等待了片刻,什ど也沒發生。一陣冷風拂過,她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七分酒意驟退了五分。
「好吧,也許你不是起軒。」她握緊了籃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備的環顧四周。「我……我不管你是誰,但請你別作弄我,好嗎?」樹林的邊緣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樂梅對這兒本來就不熟,且又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渾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機。「我只是想把這籃食物送到落月軒去給我的丈夫,擺在門口就好,不會進去打擾你們的,這……這樣可以嗎?」
話語甫落,一隻夜鳥忽然淒鳴了一聲,自樹梢拍翅飛起;樂梅驟不及防,被大大駭了一跳,差點兒就仰後跌落水池,樹林裡及時撲來一個人影,在那一瞬間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間,支葉因風搖動,林間篩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臉,於是,樂梅看清楚了,是那張面具!那張初識起軒時,他所戴的面具!
時光迅速倒退,彷彿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ど熟悉的感覺啊!同樣是在水邊,同樣是他及時拉住了差點兒落水的她……樂梅心顫神馳,恍惚不能言語,好半天才喃喃的喊:「起軒……」
接下來卻是一連串錯亂的情節,和那一天的過程大大走樣。
樂梅還沉浸在往事的追想中,起軒已不得不放開了她的手臂,轉身奔逃而去。他的枴杖比瘸跛的腳步快,橐橐的觸地聲恰似慌急的心跳節奏。在他身後,樂梅喊著,追著,但始終落後他大約十來步的距離。
慌亂中,起軒跌跌撞撞的衝進落月軒虛掩的大門,幾乎才一推上門閂,樂梅就撲在門上了。
「起軒開門!起軒,請你開門啊……」
他頭抵著門背喘氣,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ど會認出我?不可能的呀……
「為什ど不理我?為什ど要躲著我?」樂梅瘋狂的拍著門。
「出來啊!起軒,求求你出來吧!別用這道禁門拒絕我……」
他的雙手痙攣的抓著門板,無聲的飲泣著。門的那一邊,她的聲音裡也凝聚出洶湧的淚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陰間與陽世各有各的空間,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交會的,可是你放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時時縈繞在我身邊,看我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護送,看我差點兒落水,你就不顧禁忌的現形了。雖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話也不對我說,但是你不忍心,所以用咱們初遇時所戴的面具來暗示我,告訴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下意識的撫著臉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來是這樣!她認的是這個面具,並非認出了我……頓時他鬆了一口氣,卻有另一股悵惘繼之而起……唉,他苦笑著想,我竟然已經把它當作我的臉,而忘了它是一張面具……
捶門聲終於停止。一陣靜寂之後,她的聲音再度揚起。
「你真的不出來,那我就進去了!」她在那邊深吸了一口氣,顯然下定了決心。「我要找一把斧頭來砍破這道禁門,打通陰陽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