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樣,我們會支持你!相信我!這兒全是你的朋友,我們會幫助你,不會袖手旁觀的!你先在我這兒住下來,看若鴻要怎樣給你一個交代,給大家一個交代!」
「我不敢相信這件事,」陸秀山跳起來說:「我要去水雲間,看看若鴻那個老婆和孩子!」「我跟你一起去!」葉鳴說。
「我也去!」沈致文說。
「要去,就大家一起去!」子默說。
結果,醉馬畫會全體會員,包括了谷玉農,全都去了水雲間,把芊芊留在煙雨樓照顧眾望。他們去了很久,回來的時候,人人臉色沉重。他們沒有告訴芊芊,因為翠屏又暈倒了,所以大家忙著找大夫、治病、抓藥、熬藥……忙了大半天。大夫說,翠屏已經病人膏肓,不久人世了。畫兒天真的以為,有大夫了,有白米飯了,有爹了……娘就「一定一定」會好的!那種天真和喜悅,使每個人都為之鼻酸。而若鴻,眼睛紅腫,眼白佈滿了血絲,頭髮零亂,神色倉皇,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追在大夫身後,不住口的說:
「你救她!你治她!不論要花多少錢,我去賺!我去拉車,我去做苦力!我給她買最好的藥!你不要管價錢,你只要開方子!你一定要治好她的病!」
醫生開了方子,又是射干,又是麻黃,又是人參……子默一看,就知道藥價不輕。當下,就拉著眾人,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湊給若鴻先應急。若鴻此時,已不再和子默鬧脾氣,也不再推三阻四,拿了錢就去抓藥。翠屏勉強支撐著虛弱的身子,還想起身招待眾人。畫兒倒茶倒水,又照顧爹又照顧娘,像個小大人似的。眾人原是去水雲間,準備興師問罪的,結果,看了這等淒慘狀況,竟無人開得了口。最後,子璇才對若鴻說了一句:「今晚,你最好抽空來一趟煙雨樓,芊芊在我那兒,以後到底要怎麼辦?必須好好的談一談!」
晚上,若鴻趕到了煙雨樓。走進大廳,只見眾人都在,只是沒見到芊芊。「芊芊呢?」若鴻痛苦的問:「她不要見我,是不是?」
「芊芊太生氣了,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你!」子璇說:「我們都曾親眼目睹,她為了和你這段感情,怎樣上刀山,下油鍋,拼了命去愛,現在,你如果不給她一個合理的交代,我們都為她抱不平!」「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子默問:「你為什麼要隱瞞家裡有老婆這件事呢?」「我不是故意隱瞞!」若鴻心慌意亂的說:「我只是以為,翠屏屬於太早的年代,去提它,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那年,我才十五歲呀!十五歲根本是個孩子,家裡弄了個大姑娘來,叫我拜堂,我就拜了堂!十六歲我就離開家鄉,這才真正開始我的人生!我一直認為,十六歲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分水嶺,十六歲以前和十六歲以後,完全是兩個時代!兩個時代怎麼會混為一談呢?十六歲以前,遙遠得像上一輩子,是我的『前生』,十六歲以後,才是我的『今生』呀!我怎樣都沒想到,『前生』的翠屏,會跑到『今生』來呀!」
眾人聽提一愣一愣的,都瞪大了眼。
「所以,你就把翠屏完全給忘了?」子璇問。
「也不是這樣,她常常在我腦中出現,她的名字,也常常衝到了我嘴邊,幾次三番都想對芊芊說,又生怕造成對芊芊的傷害,就嚥下去了。你們記得,以前大家說要集體追芊芊,只有我退出,我說我是『絕緣體』,好端端的,我為什麼說自己是『絕緣體』,就因為翠屏在我的記憶裡呀!」
「原來,『絕緣體』三個字,代表的意思是『我已經結過婚了』,這種啞謎,我想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猜得透!」鍾舒奇跌腳大歎。「現在,弄成這樣的局面,你到底要怎麼辦呢?」
若鴻痛苦莫名,喟然長歎,咬咬牙說:
「弄到這個地步,我已經裡外不是人,怎麼做都是錯!我完全不敢奢望芊芊的諒解,因為,僅僅是諒解還不夠,你們都見到了翠屏和畫兒,病妻弱女,飢寒交迫的來了!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的來找尋我這個唯一可依靠的人!我這一生,過得如此自私,不曾對父母兄弟、朋友、家人……負過一點點責任……此時此刻,我如果選擇了芊芊,遺棄翠屏,那我還算個人嗎?還有一點點人性嗎?」
「這麼說,」葉鳴衝口而出:「你選擇了翠屏,放棄了芊芊嗎?」「你要芊芊到哪裡去呢?」陸秀山急急接口:「她已經山為證,水為媒,被我們這些腦筋不清不楚的大小『醉馬』,作儐相、作人證的嫁給你了!你現在可不能說不管就不管!」
「我給你一個建議,」谷玉農往前邁了一大步,認真的說:「你學我吧!你趕快和翠屏辦個離婚手續,離了婚,你還是可以照顧她,就像我還不是照顧子璇,愛護眾望……離婚手續也很簡單,像我上次一樣……」
若鴻挺了挺背脊,痛楚的吸了口氣。
「我如果和翠屏離婚,那比殺掉她還殘忍!她腦筋單純,會以為被我『休了』!她代我盡孝,侍奉雙親,代我撫育畫兒,十年茹苦含辛,我不能恩將仇報,去休了她!何況,她現在病成這樣,哪裡禁得起這種打擊?而芊芊……」他頓了頓,心痛已極的閉了閉眼睛,嚥了一口口水。
「她畢竟年輕、健康又美麗……」
芊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房門口,面色慘白如紙。
「所以,我禁得起打擊!」她冷冷的、淒厲的接口:「我對你無恩無義,所以,你可以把我休了!」
眾人都驚訝的抬頭,看著芊芊。
若鴻大大一震,深刻的注視著芊芊,無盡的哀求,無盡的祈諒,全盛在眼睛裡。但,寒透了心的芊芊,對這樣熱烈的眸子已視若無睹。她點點頭,冷極的說:
「我懂了!我都明白了!這就是你的選擇,你的決定!選擇得好,決定得好,有情有義,合情合理,我為你的選擇喝彩!」「芊芊,不是的!」若鴻沉痛的說,千般不捨,萬般不捨的瞅著芊芊。「我不是在做選擇,我對你的愛,早已是天知地知,人盡皆知!現在不在考驗我的愛!追隨自己的愛而去,好容易!追隨自己的責任感,好艱難!」
「太好了!」芊芊更冷的說:「你終於有了『責任感』了,我為你的『責任感』喝彩!」
「芊芊!」子璇急了,忍不住插進嘴來:「你不要生氣!現在生氣沒有用,要好好談出一個結果來呀!」
「可能有結果嗎?」芊芊掉頭看子璇:「他現在的想法是,芊芊什麼都可以原諒,什麼都可以包容,永遠會支持他,維護他!所以,芊芊可和翠屏和平共存,以完成他梅若鴻的『責任感』,成全他梅若鴻不遺棄糟糠之妻的偉大情操!他就是這樣一廂情願,只為自己想的一個人!他根本不管我的感覺和我的感情!對這樣一個男人,我的心已經徹底的死了!」
「你是這樣想的嗎?」子璇問若鴻:「你希望『兩全』,是不是?你希望芊芊包容和原諒,是不是?」
若鴻呆呆站著,淒然不發一語。
「如果不能『兩全』呢?」子默著急的問。「如果芊芊能原諒你,但做不到二女共事一夫,你只能在兩個女人中選擇其一,你選擇誰?」
若鴻怔怔的看著芊芊,仍然不發一語。過了好半天,才傷痛的說了句:「這不是選擇題,如果我有權利選擇,我所有的意志和感情,都會選擇芊芊,問題是我已無權選擇!」
「你現在才知道你無權選擇!」芊芊大聲的痛喊著,「你十年前,就已經沒有權利選擇了!」她咬咬牙,橫了心。臉色由憤怒而轉為冷峻。「好,好,好!好極了!從今以後,我跟你這個人一刀兩斷,永不來往!你的前生也好,今生也好,來生也好,隨你去自由穿梭,都和我了無瓜葛!我再也不要聽到你的名字,再也不要見到你的面孔,再也不要和你說任何一句話!再也不要接觸與你有關的任何一件事情!」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是她和若鴻的結婚證書,她舉起證書,說:「這是我們的結婚證書,在場諸人,都是我們的見證!現在,仍然天地為憑,日月為鑒,仍請在場諸君,作為見證……」她三下兩下,把證書撕了。撕得好碎好碎,跑到窗前去,往窗外一撒,碎片如雪花般隨風飛去。「愛情婚姻,灰飛煙滅!我把結婚證書撕了,從此結束我們的婚姻關係,斬斷我對你的癡情!」大家都怔住了,被芊芊這份堅決和氣勢震懾住了,大家看著芊芊撕證書、撒證書,竟無人阻止。
若鴻神情如癡,雙眼發直,身子釘在地上,像一座石像。他注視著窗外那如雪片般飛去的碎紙,喃喃的說:
「撕不碎的!燒不掉的!斬不斷的!風也吹不走的……」
芊芊震動了一下,神色微微一痛,立刻就恢復了原有的冷漠。她高昂著頭,不再留戀,不再遲疑,她大踏步衝向門外,絕塵而去。滿屋子的都震懾著,也沒有人要阻止她的腳步。
芊芊當晚就回到了杜家。在全家人的驚愕與悲喜中,她毫不猶豫的跪倒在杜世全面前:
「爹!你說的種種,都對了!我用我的生命和青春,證實了你當初的預言!現在,我回來了!請你原諒我的年輕任性,一意孤行!我已經受盡苦難,萬念俱灰,唯一可以投奔的,仍然只有我的爹娘!爹,不知道你還肯要我嗎?還願意收回我嗎?」杜世全看著那飽經風霜,身心俱疲的芊芊,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把她緊緊緊緊的摟在胸前,眼裡,溢出了兩行熱淚。
一邊站著的意蓮,早就哭得唏哩嘩啦了。
三天後,芊芊隨著杜世全和意蓮小葳,全家都去了上海。她給子璇的信上,這樣寫著:
「心已死,情已斷,夢已碎,債已了!所以,我走了!水雲間裡的點點滴滴,一起留下!煙雨樓裡的種種情誼,我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