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打賭,你並不真想看懂我!」他說。
「是嗎?」她深深的瞅著他,用小匙攪著碗裡的辣椒油,她已不知不覺的吃光了她那碗紅油抄手。「我有點懷疑……」她轉動著眼珠,一股「懷疑相」:「你在引誘我說出我想看懂你,我……決不中計!」他笑了笑。不說話。她望著他,狐疑的、深思的、好奇的、探索的望著他。她眼底那抹慧黠的小火花在閃動,她從他的頭髮打量到他的鼻樑,從他的眼睛打量到他的嘴唇。然後,她忽然說:
「我中計了,我想看懂你!」
他微微震動了一下。抬起眼睛來,他接觸到她那坦率的、真摯的、熱切的眸子,這眼光使他全身一震,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涼意,多年以來,有另一個女孩也曾用這樣的眼光看過他,只是,那眼光裡面還摻雜著更多的一份崇拜和依賴。他跳了起來,倉促的說:「你吃夠了吧,我們該走了!」
她悄悄的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聲:
「當然吃夠了,我總不能把人家整個店都吃下去!」
他付了帳,走出豆漿店,他們漫步在那初夏的街頭。星光很好,閃閃爍爍的佈滿了整個天空。夜色也很好,不冷不熱,晚風吹在人身上,是涼爽而清新的。他們並肩而行,她的家就在這附近,他本能的陪著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一時間,兩個人都很沉默,都有點兒心事重重。一直走到快到她家門口的時候,他忽然開了口:
「燕青,改天,我要告訴你我的故事!」
她站住了,有些驚惶。
「不不,」她很快的說:「你不必告訴我!」
「為什麼?」他瞪著她。「你不是想看懂我嗎?」
她睜大了眼睛,有股調皮的、稚氣的、天真的神韻,遍佈在她那年輕的臉龐上。「我不要你為我編故事!」她說。
「你以為──」他結舌的。「我會為你編一個故事出來嗎?你以為……」「我以為你被一個女孩子遺棄了!」她笑嘻嘻的說,臉上的小酒渦忽隱忽現。「我以為你曾經轟轟烈烈的愛過,又轟轟烈烈的結束了。我以為──你在你那個海邊的巖洞裡,藏著一個人魚公主。」她揚起眉。「是嗎?」
他的面容僵硬。他瞪著她,好一會兒,他沒有說話,然後,他低聲的、微啞的、粗魯的說了一句:
「再見!」轉過身子,他正要離去,她伸出手來,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他回頭,憂鬱的凝望她。她臉上那調皮的笑容消失了,眼底是一片真摯,一片誠懇,一片女性的溫柔。
「改天,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故事!」她鄭重的說。
他搖搖頭,有些被弄糊塗了。「你是個很難纏的女孩子!」他困惑的說:「你聰明、急智、多變,而莫測高深!」「你也是個難纏的男孩子。」她說:「你驕傲、憂鬱、深沉,而喜怒無常。」他瞪視她,對於她隨口答出來的話驚愕無比,而衷心佩服,他從沒遇過反應如此敏捷的女孩。
「你知不知道我有些怕你?」他說。「我怕聰明的女孩更勝於怕美麗的女孩,何況二者兼備。」
她居然臉紅了,她又微笑起來,那對酒渦就又在頰上閃動。「你這句話有沒有對別的女孩說過?」她問。
「沒有。」他坦白的回答。
「好。」她鄭重的說:「我會把它收得牢牢的,如果我自卑感發作的時候,我就把它拿出來自我安慰一番。」她緊握了他的手一下。「明天見嗎?」她問。
「明天下午你有課嗎?」
「有兩節中國通史。」「我會來找你!」她笑笑,翩然轉身,回家去了。
他仍在那巷口呆了呆,然後,他轉過身子,慢慢的,安步當車的往學校走去。他是最不願搭公共汽車的人,不管多遠的路,他都喜歡徒步走去。尤其,在他心裡充滿了矛盾的感情和思想的時候。散步可以給他思想的時間。他走著,心裡模模糊糊的想著蘇燕青,那慧黠、靈巧、充滿活力而又嬌媚可人的女孩。在學校裡,她曾使很多男孩子傾倒。而他呢?他又有那一點值得她垂青?他反而對她總是愛理不搭的。他想起父親的話:「人生的許多機會,許多幸福的機會,都是稍縱即逝的。」他是不是要放走這稍縱即逝的幸福呢?不不,他已經決心重新開始了。他歎了口氣,幽幽的歎了口長氣。於是,他依稀聽到,他身後有個女性的聲音,也幽幽的歎了口長氣。
鬧鬼嗎?還是蘇燕青在和他開玩笑?他驀地回首,身後有一排尤加利樹,有個人影飛快的閃到一棵樹後面去了。他有些失笑,淘氣呵!實在是夠淘氣的。他往那棵樹走了兩步,忍著笑,他命令的說:「燕青,別鬧著玩了,你跟著我幹什麼?出來吧!」
樹後寂然不動,他伸長脖子看去,依稀看到一些髮絲和衣角,他笑著說:「燕青,我已經看到你了,再不出來,我就來抓你!不信?你試試看!」他重重的往前再跨了兩步。
於是,樹後的女孩走出來了,長髮垂肩,衣袂翩然,穿著一身全黑的衣衫,鬢上插著朵小白花。她站在那兒,亭亭然如玉樹臨風,飄飄然如倩女還魂……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盈盈然如秋水,皎皎然如星辰,默默的、靜靜的、幽幽的瞅著他。他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立即感到天旋地轉。他的心臟怦然狂跳,腦子裡如萬馬奔騰,他張著嘴,竟吐不出聲音,好半天,他才大大的喘出一口氣來,他伸手揉揉眼睛,再對她看去,又伸手敲敲腦袋,再對她看去。終於,他有些真實感了。他喃喃的、昏亂的、迷惑而不信任的說:「采芹,會是你嗎?可能嗎?采芹?你過來,讓我看看是真的還是假的,你過來!」
她向前走了兩步,停在他的面前了。他伸出手去,怯怯的碰了碰她的衣角,再怯怯的輕觸她的面頰,又怯怯的輕撫她的長髮,她動也不動,只是站在那兒被動的看著他。於是,他驟然發出一聲喜極的狂呼:
「采芹!」就不顧一切的,把她緊擁在懷裡了,那怕街車還在穿梭,那怕行人還偶爾掠過,那怕街燈還在閃亮……他什麼都不管,只是緊緊的、緊緊的把她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