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回去了?」「或者是的。」她答。於是,他走到門口,穿上那件早已褪色的藍雨衣,她送他到門前,他微笑著問:「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共度長夜?」
他沒有向她正式求過婚,但這句話已經夠了。她也從沒有答覆過這句話,只是淡淡的笑笑。可是,他們彼此瞭解。等他修長的影子消失在細雨中,她闔上門,把背靠在門上,閉上眼睛,腦子裡立即出現無數個關於未來的畫面,而每個畫面中都有他。同樣的雨,同樣的夜,她不再覺得靜謐溫馨,只感到無限的落寞和淒涼。僅僅失去了一個他,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竟感到像失去了整個的世界。他,葉昶,這個名字帶著一陣刺痛從她心底滑過去。葉昶,這驕傲的、自負的、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見到他,似乎還是不久以前的事,雖然已經隔了整整三年了。那時候,她剛剛考進T大外文系,在一連串的迎新會、同鄉會、交誼會之後,她已從她的好友李曉蓉那兒知道,男同學們給了她一個外號,叫她作「白雪公主」。她曾詫異這外號的意義,曉蓉笑著說:
「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長得美,皮膚又白,白得像雪;對人冷冰冰的,也冷得像雪,所以他們叫你白雪公主。」
「我冷冰冰的嗎?怎麼我自己不覺得?」她問。
「哦,你還不夠冷嗎?」曉蓉叫著說:「不是我說你,馥雲,為什麼你從不答應那些男孩子的約會?我聽說從開學以來,已經有十四個半人碰過釘子了!」
「什麼叫十四個半?這是誰計算的?」
「十四個是指你拒絕過十四個人,另外那半個是指我們那位李助教。據說,他曾拐彎抹角的找你聊天,剛說到國立藝術館有個話劇的時候,你就說對話劇不感興趣,嚇得他根本不敢再說什麼了,他們說這只能算半個釘子。」
「誰這麼無聊,專去注意這些事情?」馥雲皺眉問。
「你知道外文系最近流行的幾句話嗎?他們說:『許馥雲,美如神,碰不得,冷死人!』大家都說你驕傲,是女生裡的葉昶!」「葉昶?葉昶是誰?」「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葉昶是外交系三年級的,能拉一手小提琴,並且是最好的男中音。只是為人非常驕傲,據說有個女同學把情書悄悄的夾到他的筆記本裡,但他卻置之不理,他說他不願意被任何人所征服!」
「他未免自視過高了吧。誰會想去征服他呢?」
「哈,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學都在暗中傾慕他,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如果你見到他,一定也……」
「別說我!」馥雲打斷了曉蓉的話:「記住,我也不願被任何人征服的!」三天後,學校裡有一個同樂晚會,因為節目單中有葉昶的小提琴獨奏,馥雲雖然對同樂晚會不感覺趣,卻破例的參加了。由於聽到太多人談起葉昶,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倒想看看這位仁兄到底是一副什麼樣子。她走進會場時已經遲到了,台上正有兩個同學在表演對口相聲,她想找個座位,一個在她身邊的男同學立即站了起來讓她坐,她猶豫了一下問:
「你呢?」「我喜歡站!」她坐了下來,那個男同學靠著牆站著,個子高高的,微微的蹙著兩道眉毛,用一種不耐的神情望著台上。馥雲坐正了身子,台上的人正在說影迷離婚記,那裝太太的同學尖著嗓子在一連串的說:「我們真是一舞難忘、一曲難忘、一見鍾情,我們經過一夜風流,我就成了未出嫁的媽媽了!」
台下爆出一陣大笑,馥雲卻聽到她身邊那讓座的男同學在冷冷的說:「無聊!」馥雲下意識的望了望他,正好他也在看她,於是,他聳聳肩對她說:
「我最不喜歡這種同樂晚會,一點意思也沒有!」「這人真滑稽。」馥雲想。既然不喜歡,幹什麼又要參加呢?她不禁也聳聳肩說:「你為什麼要來呢?」「為了葉昶的小提琴!」
又是葉昶!馥雲忍不住再聳了聳肩,並且不滿的撇了一下嘴,這表情似乎沒有逃過那男同學的視線,他立即問:
「你認為葉昶的小提琴怎樣?」
「我沒聽過,希望像傳說的那樣好!」
「其實並不好!」那人又冷冷的說。馥雲詫異的看著他,既然認為葉昶的小提琴不好,為什麼又要來聽呢?這人一定是個神經病,要不然也是個少有的驕狂的人!他彷彿也看出了她的思想,對她微微的笑了笑,馥雲才發現他很漂亮,很瀟灑,那股「狂」勁似乎也很可愛。就莫名其妙的回了他一個微笑,他的笑容收回去,卻定定的凝視了她幾秒鐘,然後問:
「你在哪一系?」「外文系,一年級。」她答。
「是新生?你和許馥雲同班?」
「你認識許馥雲?」她詫異的反問。
「不!」他搖搖頭,並且皺了皺眉:「只是聞名已久,我對這種驕傲的女孩子不感興趣!」
「驕傲?你怎麼知道她驕傲?」
「她嗎?她是驕傲出了名的!許多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孩子就自認為了不起,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等到別人真的追求她,她又該搭起架子來拒絕了!」
馥雲感到一股怒氣從心底升了起來,但她壓制了下去。台上的影迷離婚記已到尾聲,那飾丈夫的正在說:「我的茶花女,再見吧,你可別魂斷藍橋呀!」馥雲把眼光調到台上,決心不再理會那個人,但,那人卻在她耳邊輕聲的問:「散會之後,我可以請你去吃消夜嗎?」
「不!」她轉過頭來狠狠的盯著他,不假思索的說:「一個驕傲的女孩子不會輕易的答應別人的邀請的!」
他似乎大大的吃了一驚,張大了眼睛望著她,喃喃的說:「我希望,你不是許馥雲!」
「很不幸,我正是許馥雲!」馥雲感到一陣報復性的快感,接著又說:「以後你批評一個人以前,最好先打聽一下他的姓名!」「可是……可是……」他眨著眼睛,「可是」了半天,終於說:「可是你在撇嘴以前,也該先打聽一下那看著你撇嘴的人是誰呀!」「難道,難道,」這下輪到馥雲張大了眼睛:「難道你就是葉昶?」「很不幸,我正是葉昶!」葉昶學著她的聲調說。馥雲正在感到迷茫的時候,麥克風裡已在報告下一個節目:下一個節目是葉昶的小提琴獨奏。葉昶拋給她一個調侃而含蓄的微笑,就轉身到後台去了。那天,葉昶拉了幾個常聽的曲子,「流浪者之歌」、「夢幻曲」和「羅曼斯」。那天夜裡,馥雲做了一夜的夢,夢到葉昶和羅曼斯。
馥雲不相信自己會「被征服」,但,葉昶,那高傲的男人,卻確實在她心中盤旋不去。最使她不舒服的,是他並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來追求她,他疏遠她,冷淡她。但在疏遠和冷淡之中,卻又帶著一種調侃和諷刺的味道,彷彿在對她表示:「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偏不追求你!」這打擊了她的自尊心,也刺傷了她的好勝心,「我要征服他!但不被他征服!」她想,於是,像捉迷藏一樣,他們彼此窺探著,也彼此防範著。
年底,外文系主辦了一次耶誕舞會,他參加了。她也參加了,因為知道他會去,她仔細的打扮了自己。舞會是熱鬧的,令人興奮的。她被陷在男孩子的包圍中,數不清的讚美,數不清的恭維和傾慕,只是,他卻帶著個超然的微笑,斜靠在窗口,望著她在人群中轉來轉去。任憑她多麼渴望他來請她跳舞,他卻總是漠然的站著。於是,渴望變成了怨恨,她開始決定,如果他來請她跳舞,她一定給他一個乾乾脆脆的拒絕。「我要讓他難堪一下,我要報復他!」報復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終於,他來了,他離開了他的角落,微笑的望著她,對她慢慢的走過來。她感到心臟加速了跳動,血液迅速的向臉上湧去,呼吸變得緊迫而急促,她忘了要報復的決定,她用眼光迎接著他,拒絕了別的男孩子的邀請,等待著他。他走近了,拋給她一個諷刺的笑,從她身邊擦過,去請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她咬緊了嘴唇,憤怒和難堪使她血脈擴張,「我要報復的,」她想,「我一定要報復的!」
可以報復的機會終於來了。那天下了課,才只是下午三點鐘,她夾了書本,正準備回家,卻在走廊上碰見了他。他看著她,微笑的問:「沒課了?」「沒有了!」她答。「我想到碧潭划船去,一起去嗎?」
如果這算是一個邀請,那麼他總算是邀請她了,她應該高高的抬起頭,昂然的回答一句:「不,我沒興趣!」或者說:「對不起,我早有約會了!」但她什麼也沒說,只呆呆的望著他,任由他從她手上接過書本去,任由他帶著她搭上到碧潭的公路局客車,任由他租了遊艇,任由他攙著她跨上遊艇。他拿起槳,把小船划到潭心,然後微笑的問:
「怎麼,你好像在和誰生氣似的?」
是的,她在和自己生氣,但她說不出。他微笑著,笑得那麼含蓄,彷彿在說:「我已經征服了你。」她恨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到這兒來,恨自己如此輕易的失去了報復的機會。他仍然在笑,笑得使人生氣,她禁不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輕鬆的蕩著槳,突然說:「要我唱一個歌給你聽嗎?」
她還沒有回答,他已經引吭高歌了,是那首著名的英文歌:「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他的歌喉那麼圓潤,聲音那麼富有磁性,她覺得心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淚珠沒來由的在眼眶裡打轉。他的歌聲在水而繚繞著,他的眼光跟蹤著她的眼光。歌聲停了,他把小船擱淺在沙灘上,靜靜的凝視著她,低聲說:「馥雲,你真美!」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讚美她。她的頭昏昏沉沉,她的眼光模模糊糊,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進了他的手中,他輕輕的拉著她,她滑進了他的臂彎裡,立即,她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輕鬆,似乎經過了一段長期的抗戰,而今戰爭終於結束了。她仰起頭,對他綻開了溫柔而寧靜的微笑。她不再想到報復,她不再想是誰征服了誰,她只覺得山是美麗的,水是美麗的,連那躺在沙灘上的小鵝卵石也是美麗的。
一連串美好的日子,一連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風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陰天,他們的歲月是美麗的。但,在美好之中,又似乎缺少了什麼,馥雲總隱隱的感到不滿,不滿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三年的時間過去了,葉昶早已畢業了,馥雲依然在求學,依然生活在男同學的包圍之中。三年來,他們更有過無數次的爭吵,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馥雲所感到的那份不滿,卻隨歲月而與日俱增。一天,她開玩笑的問他:「假如有一天我愛上了別人,你怎麼辦?」
「我想你不會。」這就是他的答案,「不會!」為什麼不會呢?他是何等的自負,馥雲覺得自尊心被刺傷了。她冷笑了一聲說:
「不會?你怎麼知道?」
「假如我愛上了別人,你又怎麼辦?」他反問。
「我嗎?」她聳聳肩,「那還不簡單,我也另找一個人,我還會缺少男朋友嗎?」在一剎那間,她發現他的臉色陰鬱了下去,但馬上他又恢復了。他們轉換了話題,可是,他們已彼此傷害了對方。「如果他真愛我,失去我會使他發狂,但是他不會,他僅僅把我當一個被征服者而已。」馥雲想,那份不滿已變成了一種反感了。那最後的一日終於來臨了。那是很好的黃昏,他像往常一樣的來了,他們在小屋中對坐著,她為他泡了茶,他輕鬆而自然的說:「我姨媽要見見你,我已經告訴她明天中午帶你到她家去吃飯!」馥雲望著他,強烈的反感在心中升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先徵得我的同意?你怎麼知道我明天有沒有事?憑什麼我要讓你姨媽『見見』呢?」
「我想你明天沒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邊吧?」他說。
「不行!」馥雲斬釘截鐵的說:「我明天有事!」事實上,明天什麼事都沒有。「什麼事?」他追問。「我明天有約會,和男朋友的約會!」她大聲說。
葉昶望著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葉昶冷著臉說:「馥雲,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鬧彆扭?」
「你有什麼權利代我訂約?你又有什麼權利『帶』我到什麼地方去見什麼人?我又不是你的附屬品!」
「別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就算我做得不對,約已經訂了,你總不能讓我丟人。明天我來接你。」
「我不去!」馥雲堅決的說,又加上一句:「我的男朋友可不止你一個,難道每個人的姨媽我都該見見?」
葉昶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他的拳頭握緊了。「好吧!去不去隨你!」「砰」的一聲,他帶上房門走出去了,這舉動使馥雲更加冒火,她追到門口,大聲喊:「你走吧!希望你永遠都別來,我不要再見你,從今天起,我們之間就算完蛋!」
他停住,回過頭來冷冷的說:「你以為我希罕你?完蛋就完蛋!」他走了,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活,也走出了她的世界。兩個月過去了,他沒來過,她也沒有去找他。但,歲月變得如此的悠長,生活變得如此的枯燥。同樣的夜,竟變得如此落寞淒清!「這是為了什麼?」她自問。「難道我不愛他?難道他不愛我?為什麼他不能拋開他的驕傲和自尊?在愛神的前面,他竟要維持他的驕傲和自尊!」但是,她自己呢?她自己為什麼也要維持這份驕傲和自尊?
「或者,我們迷失在彼此的驕傲裡,在愛情前面,這點驕傲應該繳械的!我,是不是該先拋棄我的驕傲?」她想,默默的望著窗外。窗外,仍然飄著無邊的細雨。終於,她轉過身,從牆上取下了雨衣,向室外大踏步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