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凌雲拿著一頂天藍色縐紗所做的帽子,走進我的房間,把帽子放在我的桌上,她笑吟吟的望著我,微微帶點羞澀說:「你別笑我,這是我用手工做的。」
「真的?」我驚奇的問,拿起了帽子,那是個精緻而美麗的玩意兒,有硬挺的闊邊和藍色緞子的大綢結,兩根長長的飄帶垂在帽簷下面。「真漂亮!」我讚美的說。
「二哥說你需要一頂帽子,我就怕你會不喜歡!」她慢慢的說:「我看你很喜歡穿藍顏色的衣服,所以選了藍顏色。」
「什麼?」我詫異的望著她:「你是做給我的嗎?」
「是的,」她笑得非常甜。「你不喜歡嗎?」
「噢!我不喜歡?」我深吸口氣:「我怎麼會不喜歡呢?」戴上帽子,我在鏡子中打量自己,那藍顏色對我非常合適,讓我憑空增加了幾分飄逸的氣質。凌雲在一邊望著我,靜靜的說:「詠薇,你很美。」「我?」我瞪著鏡子,看不出美在何處。尤其身邊有凌雲在對比。把她拉到身邊來坐下,我把鏡子推到她面前。「看看你自己,凌雲,你才美。」
她笑了,搖搖頭。「你是很美,」她說:「大哥說你美得很自然,像溪水旁邊的一根蘆葦,樸實,秀氣,而韻味天成。」
「你大哥?」我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臉上突然發熱了。「是的,他是這樣說的,我一個字都沒改。」
我取下帽子來,望著鏡子裡的我自己,溪邊的蘆葦?我麼?笑了笑,我說:「你大哥該學文學,他的描寫很特別呢!」「他對文學本來就很有興趣,不過,學農對我們的農場幫助很大,爸爸剛買這塊地的時候,我們只能盲目種植,頭兩年真慘透了,這兒又沒有電,每天晚上還要提著風燈去田里工作。現在好了,大哥用許多科學方法來處理這些土地,改良品種。爸爸現在反而成了大哥的副手。」
「他對農業也有興趣,」我說:「否則他不會幹得這麼起勁。」「可能。」她沉思了一下。「不過大哥天生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他不會空談,和二哥不同。」
「他多少歲了?」我不經心的問。
「二十九歲。」「怎麼還沒有結婚?」凌雲怔了怔,看看我,她似乎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好半天,才說:「他的脾氣很怪——」停了停,她說:「將來我再告訴你吧!或者,你自己也會發現的!」
發現什麼?一個逝去的故事嗎?我腦中立即浮起一篇小說的資料:農場的小主人,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孩,發狂的戀情,溪邊,草原,林中……到處是他們的足跡,然後,一個意外或是什麼,女孩死了,或者走了,或者嫁了。傷心的小主人從此失去了笑容,沉默的埋頭在工作裡,度著他空虛寂寞的歲月……凌雲走了,我坐在桌前呆呆的沉思,構造著我的小說。抽出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開始擬故事的大綱,農場小主人是現成的,他該有張沉靜而生動的臉,但是女孩呢?我找不出模特兒來,是個富翁的女兒?富翁在農場附近有棟別墅,女孩到別墅來養病……對了,這女孩應該是蒼白的、安靜的、瘦小的……像歌劇波西米亞人裡的曲子:你冰冷的小手。她該有一雙冰冷的小手,長長的頭髮垂到腰部。但是情節呢?他們怎麼相遇?又怎樣相戀?又如何分開?我瞪著檯燈和窗上玻璃的竹影……讓那女孩病死吧,不行!拋下了本子,我站起身來,在屋內兜著圈子,多麼俗氣的故事!把本子收進抽屜,我這篇小說已消失在窗外的夜風裡去了。躺在床上,我望著屋頂,我小說裡的男女主角不知該怎樣相遇和結束,這是惱人的。但是,真實中的呢?凌霄有怎樣一個故事?這問題並沒有困擾我太久,曠野的風在竹葉上奏著輕幽的曲子,月光在窗上篩落的竹影依稀彷彿,我看著聽著,很快就沉進了睡夢之中。清晨的第一聲鳥鳴已經把我喚醒了,自從到青青農場來之後,我就不知不覺的有了早睡早起的習慣。看看腕表,才只有五點半,但窗子已染上了明亮的白色,成群的麻雀在竹林裡喧鬧飛撲。我從床上起來,穿上一件大領口的藍色洋裝,用梳子攏了攏頭髮,想去竹林裡吸吸新鮮空氣。還沒出門,有人來到我的門口,輕叩了兩下房門。
我打開門,凌風微笑的臉孔出現在我面前。
「起來了?」他多餘的問。
「你不是看見了嗎?」我說。
「那麼,跟我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遠嗎?」「別擔心!跟我來就是了!」
我抓起桌上那頂藍綢的帽子,走出了房門,凌風拉著我的手臂,我們從後面穿出去。經過廚房的時候,我弄了一盆水,胡亂的洗了洗手臉,凌風等我洗完了,也就著我洗剩的水,在臉上亂洗了一氣,我喊:
「也不怕髒!」「這兒不比台北,要節省用水!」他笑著說,帶著滿臉的水珠,擦也不擦就向外跑,這兒的水都是從河邊挑來,再用明礬澄清的。在廚房門口,我們碰到正在生火弄早餐的秀枝,凌風想了想,又跑回廚房,拿了幾個煮熟的雞蛋,還在碗櫥裡找到一隻鹵雞,扯下了一條雞腿和翅膀,他用張紙包了,對秀枝說:「告訴老爺太太,我帶陳小姐到鎮上去走走,不回來吃早飯,中午也別等我們,說不定幾點鐘回來。」
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綠陰陰的竹林,眼前的草原上還浮著一層淡淡的薄霧,零星散佈的小樹林在霧中隱隱約約的顯映。東邊有山,太陽還在山的背後,幾道霞光已經透過了雲層,把天邊染上了一抹嫣紅。我戴上帽子,在下巴上繫了一個綢結,回過頭來,凌風正目不轉睛的瞪著我。
「幹什麼?」他抬抬眉毛,響響的吹了一聲口哨。「你很漂亮。」他說:「清新得像早上的雲。」「我不喜歡你那聲口哨,」我坦白的說:「你應該學凌霄,他總是那麼穩重,你卻永遠輕浮。」
「每個人都叫我學凌霄,難道我不能做我自己?」他不愉快的說,語氣裡帶著真正的惱怒。「上帝造人,不是把每個人都造成一個模子的,不管凌霄有多麼優秀,他是他,我是我,而且,我寧願做我自己!」瞪瞪我,他加了一句:「喜歡教訓人的女孩子是所有女性中最討厭的一種!」
我望望前面,我們正越過東邊的那塊實驗地,章伯伯他們在這塊地上嘗試種當歸和藥草。小心的不去踩著那些幼苗,我說:「動不動就生氣的男人也是最討厭的男人!」
「我們似乎還沒有熟悉到可以吵架的地步!」他說。
「我們見第一面的時候好像就不和平!」我說。
他不說話了,我也不說話。草原上的霧消散得很快,那些樹林越來越清晰了。太陽爬上了對面的山脊,露出了一點點閃亮的紅,像給山脊鑲上了一段金邊。只一忽兒,那段金邊就冒了出來,成為半輪紅日,再一忽兒,整個都出來了,紅得耀眼。大地甦醒了,陽光燦爛而明亮,東方成了一片刺目的強光,再也看不到那些橙黃絳紫了。我身邊的凌風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拉住我的手臂說:
「嗨!詠薇,別傻吧!」
我望向他,他盯著我的眼珠在陽光下閃耀,那微笑的嘴角含著一絲羞慚。「我們商量一下,詠薇,」他說:「整個暑假有四個月,我們都要在一起相處,我們講和吧,以後不再吵架,行嗎?」
「我並沒有跟你吵架呀!」我笑著說。
「好,別提了!」他說,望著前面:「來,詠薇,我們來賽跑,看誰先跑到那塊大石頭那兒!」
我們跑了,我的裙子在空中飛舞,迎面的風幾乎掀掉了我的帽子,然後我們停下來,喘著氣,笑著。他渾身散發的活力影響了我,我不再是那個常常坐在窗前做白日夢的詠薇了。拍拍石頭,他說:「要不要坐一下?」我四面看看,我們已經離幽篁小築很遠了,眼前的青草十分茂密,雜生著荊棘和矮小的灌木。再向前面有一座相當大的樹林,樹林後是叢生著巨木的山。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問:「為什麼不從大路上走?這是到鎮上的捷徑嗎?」「誰要帶你到鎮上去?」他笑著說。
「你不是說去鎮上嗎?」
「鎮上有什麼可看的?可玩的?不過是個山地村落而已,有幾十間茅草房子和石頭砌的房子,再有一個小小的學校,如此而已。你要去鎮上幹什麼?難道你這一生看房子和人還沒有看夠嗎?」「但是,是你說要去鎮上呀!」我說。
「那是騙秀枝的,」他指指前面的山。「我要帶你到那個山上去!」看看四邊,他說:「記不記得這兒?再過去,靠溪邊的那個樹林,就是你第一天睡著的地方。」
我記不得了,這兒的景致都那麼類似。
「那麼,」我說:「這山就是你們所說的荒山?」
「並不見得怎麼荒!還是有山地的樵夫去砍柴,偶爾也有人去打打獵。」「有野獸?」「有猴子和斑鳩。山地人常常活捉了猴子拿到台中或花蓮去賣。來吧!我們走!」穿過那樹林,我們向山上走去,山坡上,全是樹木,針葉樹和闊葉樹雜亂生長著。我們等於是走在一個大的叢林裡。正像凌風所說,這是個並不怎麼「荒」的「荒山」,雜草叢生和巨石嵯峨的山坡上,隨時可以看到被踩平了草的小徑,還有鐮刀割斷的草的痕跡。山路有的地方很陡,有的地方又很平坦。凌風拉住了我的手,不時幫助我邁過大石,或是穿過一片荊棘地帶。高聳的樹木遮不住陽光,太陽正逐漸加強它的威力,沒有多久,我已汗流浹背。凌風找到了一個樹蔭,搬了兩塊石頭放在那兒,說:
「來坐坐吧!」我坐下去,解下了帽子,凌風接過去,用帽子幫我扇著。事實上,一休息下來,就覺得風很大,樹下相當陰涼。我望望山下,一片曠野綿延的伸展,林木疏疏落落的點綴其上,還有章家的阡陌也清晰可見。我叫了起來:
「看那兒!幽篁小築在那兒!」
竹葉林小得像孩子們的玩具,一縷炊煙正從竹林中升起,裊裊的伸向雲中。我想起古人的句子:「輕雲緲緲和著炊煙裊裊」,一時竟神為之往,目為之奪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這兒,」凌風說:「可以幫你獲得一些靈感,那麼,『幽篁小築星星點點』裡也可增加一頁了?」
「嗨!」我瞪著他:「你偷看了我的東西。」
「我用人格擔保,」他說:「我只是聽凌雲提起,說你有這樣一本小冊子而已。」用手支著樹幹,他站在那兒俯視著我:「提到我的時候,稍微包涵一點,怎樣?」
「那是我的日記。」我掩飾的說。
「那麼,今天必定會占一頁了?」他笑得邪門。
我跳了起來,繫上帽子。
「我們走吧!」我說。我們繼續向山上走去,他對這山顯然和自己的家一樣熟悉,左彎右繞,在樹叢中穿來穿去,他走得很快,累得我喘息不已。然後,我們走進一大片密林,陽光都被遮住了,等到穿出樹林,我就一下子怔住了,驚訝得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只是眩惑的望著我停留的所在。
我面前碧波蕩漾,是一個小小的湖。湖的四周全是樹林,把這湖圍在其中。湖水綠得像一池透明的液體翡翠,在太陽下反射著誘人的綠光。週遭的樹木在水中映出無數的倒影,搖曳波動。這些還都不足為奇,最令人眩惑的,是湖邊的草叢中,零亂的長著一叢叢的紅色小花,和那綠波相映,顯得分外的紅。四周有著懾人的寧靜,還有份說不出來的神秘氣氛。綠波之上,氤氤氳氳的浮著一層霧氣,因為水是綠的,樹也是綠的,那層霧氣也成了淡淡的綠色,彷彿那湖面浮動著一層綠煙。我走過去,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四面環視,簡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凌風不聲不響的來到我身邊,坐在我對面,用手抱住膝,默默的注視著我。
「怎麼不說話?」好一會兒,他問。
「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說,深吸了口氣:「你把我帶到了一個神話世界裡來了。」「我瞭解你的感覺,」他說,臉上沒有笑容,顯得十分嚴肅。「我第一次發現這個湖的時候,你不知道我震撼到什麼程度,我曾經一整天躺在這個湖邊,沒有吃飯,也不下山,像著了魔似的。」我也著了魔了,而且著魔得厲害。那層綠煙模模糊糊的飄浮,我被罩在一團綠色裡。看著那波光樹影,聽著那樹梢風的呢喃,我覺得彷彿被融化在這一團綠色裡了。
「我找到這個湖的時候是秋天,」凌風輕輕的說:「地上全是黃葉,我第一次瞭解了范仲淹的詞。」
「范仲淹的詞?」「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他低聲的念,指著湖:「沒見到這個湖以前,我怎樣也無法領略什麼叫『波上寒煙翠』。」我望著湖,有些神思恍惚。凌風在湖邊也不像凌風了,我從不知道他個性中有這樣的一面,綠色的波光映著他的臉,他像個幻境中的人物,那面部的表情那樣深沉、寧靜和柔和。
「別人不知道這湖嗎?」我問。
「都知道了,我是無法保持秘密的,而且,本來這湖就很有名。」他說:「我們叫它做夢湖。」
夢湖?我真懷疑現在是不是在夢裡呢!摘下一朵小紅花,我把它放進水裡,它在水面飄著蕩著,越走越遠,像一條小船。綠波中的一瓣輕紅,我凝視著它,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它,假如突然間有一個披著白紗的仙子從那花瓣中冉冉上升,我也不會覺得奇怪,這兒根本不是人間!
「認不認得這種花?」凌風問。
「不認得。」我搖搖頭。「山地人傳說一個故事,」他望著湖水裡飄浮的小花:「據說許多年前,有個山地女孩愛上了一個平地青年,結果,那青年被女孩的父親所殺死,那女孩就跳入這個湖自殺了,第二年春天,這湖就開出了這種紅花。所以,山地人稱這種花做苦情花,稱這湖做苦情湖。他們認為這湖是不祥的,都不肯走近湖邊。直到現在,山地人和平地人的戀愛仍然不被同情。」苦情花?苦情湖?一個淒美的故事。是不是每一個神秘的湖都會有許多故事和傳說?這具有魔力的湖確實有誘惑人跳進去的力量,我揣摩著那悲哀的山地女孩,想像她跳湖殉情的情景,那幅畫面幾乎生動的勾現在我面前。今天回去以後,我一定要寫下這個故事,苦情花和苦情湖。
「好了,」凌風喚醒了我:「別儘管呆呆的出神,我打賭你一定餓了。」他遞過一隻雞腿來,這把我從幻想中突然拉回到現實,嗅到雞腿的香味,我才覺得是真正餓了。取出雞蛋,我們在湖邊吃了我們的「早餐」(事實上已經十點半鍾了)。我細心的把骨頭和蛋殼等丟進樹林裡,以免弄髒了湖岸。在林邊,我看到一張舊報紙,還有一些香蕉皮,回到凌風身邊,我說:
「最近有人來過,樹林裡有野餐的痕跡。」
「是麼?」他問,露出一種注意的神態。
「怎麼,很奇怪嗎?」我說。
「有些奇怪。」他想了想,到林邊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他手中拿著一張揉縐的紙團,打開紙團,上面是鉛筆胡亂的寫滿了同一個字:「綠」。看樣子那也是個雅人,也領略了這分綠意。凌風笑了,把紙團扔進樹林裡,說:「是凌霄的筆跡,難為他也有興趣到這兒來坐坐。」
那朵紅色的花還在水面飄,我躺了下來,仰視著樹巔,有一隻鴿子從樹梢頭掠過,凌雲的鴿子?又傳來什麼訊息?凌風在我身邊低哼著一支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
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
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
「你在唱什麼?」我問。
「有一陣這支歌很流行,村裡的年輕人都會唱,原文是山地文,這是韋校長翻譯出來的詞。」
「韋校長?」「是的,韋白,一個神秘人物。」
「神秘人物?」「噢,別胡思亂想,他是個最好的人,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麼要待在山地。」我躺著,不再說話,樹蔭密密的遮著我,陽光在樹隙中閃爍。苦情花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在空氣裡瀰漫。凌風反覆的哼著他的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
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我閉上眼睛,這一切一切都讓我眩惑:山地女孩,苦情花,夢湖,和凌風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