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夠習慣,我將在最短期內把問題解決,然後接你回家。」「回家」!那時候的「家」是怎樣的?另一個男人將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將取代媽媽的地位!他們都會認為那是我的「家」,事實上,我已經沒有家了!爸爸媽媽,他們曾經共同創造了我這條生命,如今,他們要分「家」了,這惟一的財產成為爭奪的對象,像孩子們好的時候合夥玩一樣玩具,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他們何嘗不在做撕碎的工作呢?眼淚滑下我的眼角,流進了我鬢邊的頭髮。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流淚,只是,心底有一種突發的淒淒涼涼和□徨無助。有人在輕敲我的房門,在我跳起來以前,門被推開了,章伯母走了進來。我坐起身,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章伯母在我身邊坐下,她那對洞燭一切的眼睛溫柔的望著我。
「成長是一件苦事,是不是?詠薇?」她輕聲的說:「要你去瞭解許許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事實上,誰又能夠瞭解呢?問題不在於瞭解,只在於如何去接受。詠薇,」她深深的凝視我:「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只能接受事實,儘管不瞭解。」「你曾經接受過你不瞭解的事實嗎?」我問。
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靜靜的點了點頭。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瞭解的事實,」她說:「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還要繼續接受。」
「為什麼?」我望著她。
「因為人的世界就是這樣,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辦法去解剖人生,許多事情是毫無道理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對我含蓄的笑笑。「所以,詠薇,別煩惱了,你遲早要面對這個問題的。」我深思的看著章伯母。
「事實上他們不必搶我,你知不知道?」我說。
「怎麼講?」「他們都會失去我。」我低聲說。
「這也不盡然,」章伯母微笑的說:「除非你安心要離開他們。別怪你的父母,人,都會盡量去佔有一樣心愛的東西,那是一種本能,就像我們要吃飯要睡覺一樣的自然。」她拍拍我的膝:「別去責備那種『本能』,詠薇,因為你也有這種『本能』。」我有些迷惑,章伯母平穩的聲調裡彷彿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我無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講出了許多「真實」。站起身來,她再給了我安慰的一笑:
「別悶在這兒胡思亂想,出去走走吧,還有半小時才吃晚飯。」我聽了她的話,戴上帽子,我茫然的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竹林,我毫無目的的向前走著。凌霄正在那塊實驗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邊施肥,老袁是個高大個子,完全粗線條的人物。我走了過去,靜靜的站在那兒,望著凌霄除草施肥,和剪去敗葉。抬起頭來,他看了我一眼。
「嗨!」他說。「嗨。」我說。他又繼續去工作了,翻開每一片葉子,他細心的查看著什麼。在他身邊的地上,放著一塊記錄的牌子,他不時拿起來,用鉛筆打著記號。「你在做什麼?」我問。
「記錄它們的生長情形。」
「這是什麼?」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銀花,」他熟悉的說:「它們的花和葉子有利尿的作用。」「那個呢?」我又指一樣。
「那是天門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記得它們的名字?」我好奇的問。「當然,」他笑笑,從身邊的一棵指起,一樣樣指下去說:「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胡,那邊是香薷,再過去是八角蓮、半夏和曼陀羅……這邊這一排是黃苓、仙茅、莪術……」我對那些怪裡怪氣的名字提不起興趣,但我詫異他的記憶力。打斷了他,我問:「這些全是藥草?」「是的。」他點點頭。「你們種藥草幹什麼?」
「我在試驗,如果種植成功,這會是一項很好的收入,台灣每年消耗的中藥量是很驚人的。」
「成功了嗎?」我問。「目前還很難說,不過,它們生長的情形都還不壞,只是不夠強壯。」我望著他。「你這樣天天和泥土為伍,不會覺得生活太單調嗎?」我問。他抬起眼睛來,眼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那張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臉龐顯得有些發愣,眼睛裡飄過了一層輕霧。斗笠和那件圓領衫,都不能掩沒他的秀氣,兄弟兩個如果用長相來比,凌霄斯文,凌風灑脫,兩人的長相都非常不壞。「我在征服這些泥土,」他說:「除了征服它們,我也無法征服別的!」他嘴角有一陣痙攣,低下頭,他迅速的回到他的工作上。我怔了怔,直覺的感到他在隱藏某種情緒,他看來十分的不快樂。他心裡有些什麼呢?對那個「故事」的懷念嗎?怎樣的一個故事呢?看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我又站了一會兒,由於他不理我,我也感到十分沒趣,轉過身子,我向幽篁小築走去。自從領教到章伯伯的脾氣之後,我對於吃飯的時間就特別注意了。我還沒有抵達竹林,一件意外使我停住了步子。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在歸途,但是,那雜在羊群之中的趕羊女孩卻在邊走邊哭。這女孩的家在鎮上,名字叫秀荷,家裡非常窮苦,她必須出來趕羊,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我來到青青農場的第二天,就和她建立了很好的友誼。她是個活潑快樂的孩子,我非常熟悉她那一串串清脆的笑聲,卻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我走了過去。「什麼事?秀荷?」我拉住她問。
她哭得非常的傷心,滿臉眼淚和鼻涕,連氣都喘不過來。看到了我,她抽噎的說:「羊……羊……」「羊怎麼了?」我問,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順的走在一起。「羊撞了你嗎?」我說,我曾看到一隻羊發了脾氣,對著山坡亂撞。「不是,」她猛烈的搖頭,「是……是……羊……羊少了一隻,我不敢回去,羊少了一隻,章老爺會打死我。」
「羊少了一隻?」我詫異的說:「你數過?」
「我知道,是上個月才生的那隻小山羊,」她哭著說:「我趕它們到溪邊去,我在樹底下睡著了,醒過來小羊就不見了,它被偷走了,我知道,它被偷走了。」
「你有沒有找過?或者它跑遠了,認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處都找了!」她哭喪著臉:「它不會離開母羊,它是被人偷走了。我不能回去,章老爺要打死我!」
她遍佈淚痕的臉上充滿了驚恐,彷彿她闖下了什麼滔天大禍,看到她那股惶恐的樣子,讓我感到非常的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說:「你先把羊趕到羊欄裡去,我到河邊去找那隻小羊。」
離開了她,我迅速的向河邊跑去。黃昏的原野朦朦朧朧,到處都被夕陽抹上了一筆金黃。我忘了媽媽那封信所帶來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淒然,現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途的小羊身上,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河邊草深葉密,我學著秀荷喚羊時所發的聲音,在溪邊呼喚奔走。到處都是樹木,溪邊有著灰色的石塊,每一塊石頭都幾乎被我誤認為小羊。我找了很久,那隻小羊卻毫無蹤影。
暮色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太陽早已沉落,晚風涼爽的吹拂,帶來了夜的氣息。天邊的晚霞已轉為灰色,溪水涼涼的流下去,顏色已不再明亮,而帶著暗灰。天快黑了,我應該回去,但是我仍然不願放棄找尋。
我搜索的範圍漸漸擴大了,一面專心的研究著腳下的草叢,因為小羊只有一點點大,很容易匿藏在樹下的草叢中,而被忽略過去。就這樣走著走著,我又走得很遠了,當天色幾乎全暗下來的時候,我才驚覺到我必須放棄尋找了。
掉轉頭,我開始往回走,一面仍然繼續找尋。昏暗的天色使我認不清方向,我想,再找下去,恐怕迷途的不止小羊,還要加上我了!而且,既然找不到小羊,我還是快些回去的好,如果擔誤了章伯伯晚餐的時間,他一定更會火上加油,大發脾氣。加快了步子,我想穿過樹林,走捷徑回青青農場。樹林內陰暗萬分,扎伸的枝椏又陰影幢幢,才跨進去,我就後悔了。那些高聳的樹木,在白天看來雄偉美麗,夜晚卻猙獰恐怖,草叢裡又時時刻刻都父父的,使我懷疑有毒蛇或其他東西,我的心臟不由自主增加了速度,腳下也越走越快。但是,荊棘和籐蔓妨礙了我,一條荊棘刺痛了我的腿,我站住,把那條荊棘從腳邊拉開,當我站直身子的時候,一個高大的人影遮在我的面前,頓時間,我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像冰一樣的冷了。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的形貌,只覺得他巍巍乎的高大,連思索的餘地都沒有,我掉轉身子,拔腿就跑,誰知那人竟追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像魔爪般強韌而有力,深深陷進我的肌肉裡,我尖叫了一聲,一面拚命掙扎。那「怪物」嘴裡發出許多嘰哩咕嚕的聲音,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而且我已被嚇昏了。在掙扎之中,他卻突然鬆了手,我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下,由於這樣一跌倒,我和那「怪物」打了一個照面,林內的光線已經非常幽暗,但他正好站在一塊沒有樹木的空曠裡,因此,我可以看到他額上和兩頰的刺青,以及那對虎視眈眈的、閃爍的眼睛,這是一張猙獰而凶狠的面孔!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凌風曾經告訴我,畫過臉的山地人表示除過草,「除草」也就是殺過人,這是一種「英勇」的表記!面對這樣一位勇士,我嚇得骨軟筋酥。他仍然在對我哇哇叫,那張瘦削的、凹凸面很大的臉,有些像只非洲叢林裡的大猩猩。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回轉頭再跑,不出我的預料,他又追了過來,我拚命跑著,不要命的跑,樹枝勾破了我的裙子,荊棘又刺傷了我的手臂。但是,我都顧不著了,我只是跑著,跑著……終於我衝出了樹林,跑到了溪邊,在河堤上,有個男人正緩緩的踱著步子,我拚命大叫:
「喂——喂——喂——」
只要有個人,我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我向前面那人衝去。我的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回頭望著我,我已筋疲力盡,手腳都是軟的,張開嘴,我又大叫了一聲:
「喂——請你——」我的話還沒說完,腳下就踩了一個空,因為只顧著呼叫,天又黑,我沒有注意腳下的地勢,踩進堤邊茂生的草裡,沒料到草竟是空的,我的身子就順著堤邊的草坡,滑落到溪邊兩岸的鵝卵石上。我跌得頭昏眼花,坐在那些石子上喘息不已。我聽到有人連跌帶沖的跑下河堤,我閉上眼睛,管他是誰,我反正無力於逃走了。
一個人來到我的身邊,我聽到一個男性陌生的聲音:
「小姐,你摔傷了?」我的心落了地,睜開眼睛,我望著我的救助者,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到他那對關懷的眸子。
「一個山地人,」我還在喘息。「一個山地人……」
「山地人?」他困惑不解的問:「山地人有什麼可怕?」
「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語無倫次的說:「還——抓住我,對我亂叫,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
河堤上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面前的男人仰頭對河堤上面望去,我也慢慢的抬起頭來,那山地人正挺立在夜色裡。
「就是他!」我喘著:「就是他!」
我的救助者對那山地人講了一些什麼,用我所聽不懂的語言。那山地人也哇哇的叫著回復了一些什麼,然後,我面前的人對山地人用國語說:
「你嚇著了這位小姐,你為什麼不用國語跟她講清楚?」
那山地人又嘰咕了一大串。
我的救助者笑了,對我溫和的說:
「這完全是個誤會,他一點惡意也沒有。他在找尋他的女兒,他為他的女兒很生氣,因為那女孩不幫家裡的忙,整天在外面跑。起先,由於樹林裡太黑,他以為你是那女孩,等抓住你發現你不是的時候,你已經嚇得拔腿就跑,他的國語說得不好,一急就只會用山地話叫,大概是他越叫,你越跑,他就想追上你來解釋……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你不用害怕了。」我抬頭看看那山地人,心頭的餘悸猶存。我的救助者對山地人揮了揮手,說:「好了,你走吧!我送這位小姐回去!」
山地人立即轉過身子,邁開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我望望面前的人,頗有些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難為情,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試著站起來,幸好並沒有扭傷筋骨,只是腿上擦破了一塊皮。「摔傷了?」我的救助者問。
「沒什麼關係,只是破了點皮,」我說,望著他:「我以前從沒有在山地住過。」「我猜是這樣,」他笑著:「你大概是青青農場的客人吧?」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的看著他。「不錯,我在青青農場住了四天了。」「你是陳詠薇?」他安詳的問,很有把握的樣子,好像他根本認得我一樣。「你是誰?」我的詫異加深了:「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
「我見過你的母親,聽她提到過你,」他自自然然的說:「章家夫婦也說過你要來住一段時期。而且,這鄉下很少會見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住在鎮上,我姓韋。」他說。
「哦,」我恍然的瞪著他:「韋白,是不是?山地小學的校長,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為什麼?」「整個青青農場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經思索的說:「到處都可以看到和聽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的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讓我們去青青農場吧,」他說:「我本來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我們向青青農場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塊,手臂上全是荊棘刺傷的痕跡,腿也破了皮,顯得十分狼狽。韋白望了我一眼:「如果你對路徑不熟,章家不該讓你在這麼晚的時間,一個人跑出來。」「他們不知道,」我說:「我是來找一隻小羊,章家的小羊丟了一隻。」「小羊?怎麼會?它們不是有母羊帶著的嗎?」
「秀荷說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韋白搖搖頭:「我不認為這一帶會有小偷,如果有,他們頂多在田里挖一個蕃薯,或采一根甘蔗。」
我不說什麼,覺得韋白有些像個袒護子女的父親,彷彿這一帶的人全在他的保護之下似的。但,他那平穩的聲調,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讓人信任的力量。夜霧籠罩著原野,天邊冒出了第一顆星,月亮不知從哪兒出來的,一忽兒的時間,就把原野上那分黑暗趕走了。月光下的草原,有種迷迷離離的美。一棵棵參差的樹木,都像黑色的剪影,貼在一塊明亮的天幕上。我轉頭看看韋白,他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十分清楚(到這時我才看清他)。那是張富有男性力量,卻十分「動人」的臉。寬寬的額角上已有皺紋,眼睛深幽幽的,彷彿藏著許許多多你不能瞭解的東西,眉端習慣性的微蹙著,帶著深思的味道。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樣,他身上有些我這種年齡所沒有的東西,屬於長久的經驗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跡,我無法具體的說出是些什麼,但卻能很清楚的感覺到。察覺到我在打量他,他轉頭對我淡淡一笑。
「你在研究什麼?我嗎?」他微笑的問。
「不錯。」我說。「有什麼發現?」「像一本難讀的書。」他笑了,對我搖搖頭。「你看過白朗蒂的簡愛?」他問。
「嗯。」我哼了一聲,想起那句話好像在哪本書裡有過。他望著我的眼光裡有一絲感興趣的微笑,還帶著點鼓勵的味兒。
「每個人都是一本難讀的書,」他說:「你也是。」注視著我,他的眼光閃了閃。「你絕不像你外表那樣單純,你該有屬於你的煩惱、哀愁和小小的快樂,對不對?每個人都一樣,假如你喜歡去研究別人,你會發現許多你意料不到的東西。」
「你也喜歡研究別人?」我問。
「我研究得太多了,這已經無法引起我的興趣。」他的笑容收斂了,聲調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等你到我這樣的年齡,你就不會研究了,因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們已經走到幽篁小築的入口,我想到他的題款、雕刻和畫。一個怎樣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隱居者?一個哲人?一個藝術家?一個懷才不遇的學人?我又瞪著他出神了。然後,噗喇喇的一陣鳥撲動翅膀的聲音,有隻鳥從竹林尖端飛落到韋白的肩膀上,是凌雲的玉無瑕。
「嗨!小東西!」韋白喊著,用手接過它來,讓它停在他的指尖上。「這不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嗎?」他對我說:「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們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麗的書。人類的書儘管複雜,卻不見得都很美麗!」
我有些眩惑,他震懾我而吸引我,怎樣的一個人呢?怎樣的一本書?我會有興趣去研究的,這本書一定費讀而又耐人尋味。走進竹林中的小徑,一聲尖銳的哭叫破空傳來:
「我不知道,別打我!別打我!」「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們趕快去!」韋白說,向前跑去,玉無瑕受驚的撲動翅膀飛走了。我們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築的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