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住嘴唇,受傷的感覺又把她包圍了,她轉過身子,一語不發的往外走,心裡想:這就是董事長,他的權利是,答不出問題可以罵人。「沒事找事」是她找他的事呢?還是他找她的事?她越想越委屈,眼睛就紅了,她走到門口,正要轉門柄,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等一下。」她站住,用手背很快的擦了擦眼角。
「你沒哭吧?」他的語氣變得很溫和。
「沒有!」她倔強的回答,迅速的轉身,抬起那濕潤潤的睫毛,勇敢的看著他。他仔細注視了一下她的眼嵩
「出來做事,不像在家裡,」他關懷的、安慰的,幾乎帶點歉意。「總要受點小委屈,嗯?」
她不答,沉默的站著。面無表情。
「現在,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她被他的低聲下氣打動了。臉上的冰在融解。她閃了閃睫毛,被動的問:「什麼事?」「那個王立權,到底在哪一科?」
她呆了呆,臉紅了。「不在任何一科,」她輕聲說,嘴角往上翹了翹,想笑了,聲音輕得像蚊蟲:「那是我順口胡謅的名字,我想,公司裡不會有這麼一個人!」
他睜大眼睛,瞪著她,那樣滿面驚愕和不相信的表情,使她頓時提高了警覺,玩笑開得太大了,在他又「惱羞成怒」之前,還是先走為妙。她飛快的點了點頭,飛快的打開房門,飛快的說了句:「我還有好多事,我去辦公了。」
她飛快的走出去,飛快的關上門,又飛快的鑽進秘書室去了。整個上午她都很擔心,怕蕭彬找她麻煩。但是,一切都風平浪靜,蕭彬什麼麻煩也沒找,當有必須的時候,她拿文件進去,他也只是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她,那眼光很深沉,很「怪異」。終於到了中午下班的一刻,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跑了出去。阿奇果然在大廈門口等著她,他拉住她的手腕,把她一下子就拉得遠遠的,離開了那些同時間下班的職員的視線,他們默默的走了一段,他才問:
「想吃什麼?」她看看他亂糟糟的頭髮,再看看那條已褪色的牛仔褲。她知道「生活艱難」的滋味。
「吃牛肉麵!」她說。他很敏感的注視她。「你不是在幫我省錢吧?」他懷疑的問:「我請得起你吃牛排。」「中午吃牛排?」她大驚小怪的。「你少驢了!你不曉得女孩子怕胖嗎?我只想吃牛肉麵!」「好!」他輕快的聳聳肩。「牛肉麵,咱們去川味牛肉麵館,轉角就有一家,很有名呢!」
於是,他們去了牛肉麵館,在一個角落上的雅座中坐下來,他點了牛肉麵、粉蒸排骨、油餅,和一些小菜,點完了,他才問她:「你吃不吃辣呀?」「吃!」她急忙點頭:「很愛吃呢!」
「是的,我應該猜到。」他笑了,一對眼睛黑得發亮。「你的脾氣裡就有辣味,聞都聞得出來!」
她也笑了,說:「好鼻子,嗅覺靈敏!」
「哇!」他叫:「你在罵我是狗!」
「誰說的?」她睜大眼匯「我罵了嗎?」
「你罵了!」他緊緊的盯住她。「你的眼睛在罵,你的笑容也在罵!」「唔!」她哼了哼:「不止嗅覺好,眼力也不錯!」
「好!」他再叫:「你又罵我是貓!」
她用手掩住嘴,笑不可抑。
「你這人真怪,」她邊笑邊說:「怎麼別人每說一句話,你就當作是罵你呢!」「我有毛病,該看心理科醫生!其實,」他臉色一變,正色說:「我真的看過心理科醫生。」
「哦?」她注視他:「為了什麼?」
「就為了我的嗅覺、視覺和聽覺的問題,別人看不見的我都看得見,別人聽不到的我都聽得到,別人聞不到的我也聞得到,例如──」他深抽了口氣。「你很香,可惜我說不出香水的名字,窮小子對這方面比較孤陋寡聞。」
「錯了!」她勝利的喊:「我從不用香水!」
「噓!低聲一點,」他神秘的說:「如果我連這份超人的嗅覺能力都成了問題,我會更自卑了。」
她懷疑的瞅著他。「你到底有沒有說正經話的時候?」她問:「你從一開始就和我亂蓋,我現在根本弄不清楚你什麼時候說真話,什麼時候說假話!老實說,我本來想再見到你的時候,要好好整你一下。」「是嗎?」他認真的盯著她。「怪不得……」他嚥住了。
「怪不得什麼?」她忍不住追問。
「怪不得我這幾天心神不寧,茶飯不思,上班的時候盡做錯事,一心一意想往十樓跑……原來是你在整我!」
她揚著眉毛,瞅著他,又好氣,又好笑。但,在好氣與好笑的感覺外,還有種暖洋洋的感覺。像被一層溫暖的海浪柔柔的托住,輕飄飄的。「能不能談點正經的?」她想板臉,不知怎麼,就是板不起來,笑意不受控制的從她眼角唇邊滿溢出來。
「好。」他回答,目不轉睛的凝視她。
「告訴你,」她找話題:「你早上來我辦公廳,害我被董事長刮了一頓!」他吃了一驚,面容嚴肅了。
「他罵你了嗎?他又沒看到我,我溜得好快!」
「他聽到了,他的耳朵也很靈。」「哦,他怎麼刮你?」她把去董事長室的經過重複了一遍,在她的敘述中,她看到他不住的忍笑,最後,當她說出沒有王立權其人時,他竟忍不住大笑特笑起來。笑得那麼由衷的歡愉,那麼滿臉的陽光那麼精神煥發而神采飛揚……再沒有憂鬱,再沒有落寞,再沒有消沉和自卑……老天哩!她心中暗暗驚歎著,他是多麼具有吸引力啊!牛肉麵送來了。他終於止住了笑,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然後,他歎了口氣,低下頭去。烏雲驀然飛來,他望著麵碗發呆。「怎麼了?」她問。「哦,」他如夢方醒,抬起頭來對她勉強一笑,很快的說:「沒事,沒事,我只是覺得……」他搖搖頭:「不說了,你會生氣!」「不生氣,」她慌忙說:「保證不生氣,我最怕別人說話說一半。」「我覺得……」他正經的凝視她,低歎著:「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她的臉發燙,低下頭去,她一心一意的吃麵,好像餓得什麼似的。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埋頭猛吃,好不容易把一碗麵吃完了,她偷偷的抬眼一看,他居然和剛才一樣,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他面前的牛肉麵,完全沒有動。
「你怎麼了?」她扭捏起來,臉更紅了,眼睛也水汪汪了。「你吃麵呀!」「我……不餓。」他低聲說,仍然盯著她。「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她柔聲說,在他那熱烈而專注的凝視下,覺得心跳都不規則了。「你瞧,」她用舌頭潤潤嘴唇:「我對你的瞭解那麼少,連你姓什麼都不知道,你是哪裡人?你住哪裡?你家在什麼地方?你的全名是什麼?總沒有人姓阿名奇的!」他驚跳了一下,面容立刻又變得古怪起來。他不再盯著她了,他注視著麵碗,狀如癡呆。
「我不想談我自己。」他機械化的說。
「為什麼?」她的聲音更柔和了。「你依然認為我是勢利的,崇拜權勢的人?阿奇,」她輕聲說:「不管你是什麼出身,我都不嫌你。」「不管什麼出身嗎?」「是的,不管。」她堅決的點頭。
他鼓起勇氣來,抬眼看她。
「那麼,我告訴你,起初,一切都很平凡,我父母雙全,有一個哥哥,我是家裡的小兒子,我哥哥很優秀……」他停止了,癡癡的看著她。「說呀!後來發生了什麼變故嗎?你家敗了?破產了?還是發生了……更糟的事?」
他猛的把頭一搖。「我不說了!」他重重的吸氣,眼光裡湧起一抹乞求的神情,他幾乎是痛苦的開了口:「你肯不肯不盤問我的過去和家世,只跟我交朋友?如果你一定要問,我會……逃開,逃得遠遠的!」她瞅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伸出手去,溫柔的把手壓在他那放在桌面的手上,她覺得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她安慰的、鼓勵的說:「我不再問你,我喜歡和你交朋友。」
「那麼,明天中午,我們還一起吃飯?」
「可以。」她點點頭。他再瞅著她,誠懇的點點頭:
「總有一天,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她搖搖頭,微笑著。「不必勉強,我反正做最壞的想法。」
「哦,」他哽了哽。「例如?」
「例如──你殺過人,你是逃犯,你晚上裹條毛巾睡在火車站……你根本無父無母無兄無弟……你是孤兒,半流浪似的長大,可能偷過、搶過……」
他看她,面部肌肉微微痙攣,嘴角緊閉成一條線。
「真沒想到,你有那麼好的想像力。」他終於說:「你還漏了一件事:我吸毒!」「什麼?」她一震。「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我強姦過三個女孩!」
「什麼?」她又一震:「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我只是在幫你想那些『最壞』的事。唉!」他歎氣搖頭:「夏迎藍,夏迎藍!」他沉吟的說:「你太純潔了!你太嫩了,你太天真了,你對於『壞事』也瞭解得太少了!所以,不要為我去絞你的腦汁吧!」他看看表:「時間真討厭,是不是?」「怎麼?」「你該去上班了,我也該去上班了!」
「你在那一科?」她忽然問。
「不屬於正式公司編制,我屬於每科都可以調用的人員。甚至於,我連辦公桌都沒有一張,我總是跑來跑去。」
「有這種人員嗎?」她懷疑了。卻上心頭5/26
「看樣子,你對公司瞭解還不夠深!你最好去問問你那位董事長,有沒有我這種人?」
「阿奇,」她怔怔的說:「我懷疑一件事!」
「什麼事?」「我想……我想……你大概根本不是達遠的人!這附近全是辦公大樓,有幾百個公司,你根本不知道是那家公司的!」
「嘩!」他叫,臉漲紅了。他付帳,拉著她走出餐館。笑意又飛上了眉梢:「這回,猜得有點譜了,說不定我還是那家公司的董事長呢!」她對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那可不像!」她說。「人不可貌相喲!」他的興致又高了:「你是我遇到過的人裡面最會幻想的!」「你是我遇到過的人裡面最神秘的。」
走進了大廈,他把她送到電梯口:
「我還要去辦點事!明天中午見!幻想小姐!」
她愣了愣,他不上樓?為什麼?她不想了,對他點頭微笑,她答了一句:「好,明天中午見,神秘先生!」
3
就這樣,連續無數個中午,她都和阿奇一起度過,他們不止吃了牛肉麵,幾乎吃遍了附近所有的餐館。阿奇對他自己仍然談得很少,迎藍也下定決心不追問他。可是,她發覺他常在付帳時略有困窘,他的服裝也越來越名士派,她就經常搶著付帳了。他也不和她爭,大大方方的讓她付。她是更加欣賞他了,欣賞他的幽默,欣賞他的對話,欣賞他的反應,更欣賞他那深深沉沉長長久久渾忘天地的注視。阿奇,啊,阿奇!她內心深處,總有那麼個聲音在低呼著這個名字,好像這名字已經用熨斗熨在她心臟上一般,揮之不去,抹之不去,就連上班時,這名字也在她心臟上熨貼的潛伏著。
另一方面,她的秘書工作已進入軌道,正像蕭彬說的,並不過份忙碌。她最困難的一件工作,是分辨他的客人的重要性和預排時間。往往,蕭彬會有些不速之客闖上門來,例如,蕭彬的太太就來過一次。迎藍曾經認為,老闆的太太一定架子很大,一定很難侍候,誰知全然不同。那是個貴婦人,積雍容華貴、安詳慈藹於一身。她雖然已不年輕,卻依舊動人,風度翩翩,舉止優雅,談吐更是柔和慈祥而善體人意。迎藍見到她的那天,蕭彬正在房內和一個重要外商決定一筆大生意,所以蕭太太就在秘書室待了很久。她始終用一種溫柔的微笑注視著她,和她親切的談天,一點也沒給她增加負擔與壓力。「迎藍,」她直呼她的名字,親切得就像是她的姨媽或姑媽。「我聽蕭彬常常談到你,早就知道你聰明伶俐,可是,真沒想到你還這麼小,這麼純,這麼安靜……」
「我不安靜,」她脫口而出:「董事長總是警告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會這樣說嗎?」蕭太太有些驚愕,很認真的驚愕。「他真的警告你嗎?」迎藍歪著頭想想,笑了。
「不,只有暗示。」蕭太太很有趣的注視她,唇邊浮著笑容。
「你不止聰明,而且很敏感!其實,當秘書並不壞,你等於是董事長的左右手。你知道嗎?」她忽然笑了,眼睛裡蒙上一層美麗的光彩,面頰上也綻放著一層淡淡的紅暈。老天!迎藍暗想,她年輕時一定美得「要命」!「我的名字叫徐海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是蕭彬的第一任秘書!」
「哦!」迎藍吃了一驚,張大眼睛注視她。
「那時候,整個公司只有一間八個榻榻米大的辦公廳,所有的職員,連我只有三個人。」她調過眼光來看她,微笑得更甜了。「好好幹,迎藍,蕭彬不是那種古板、愛擺架子的老闆,他還很有人情味。至今,他並沒有忘記他艱苦奮鬥、三餐不繼的日子,所以他特別愛幫助窮苦的、自食其力的年輕人!不止幫助,他幾乎有些崇拜這種人,這是自我欣賞的移情作用。」
她心裡一動,看著這老闆娘,想起了阿奇。不知道蕭彬肯不肯提拔阿奇?她打賭,阿奇如果真是達遠的人,蕭彬也不會記得這名字。於是,幾天以後,她向蕭彬很自然的提起了阿奇。
「董事長,你認得一位名叫阿奇的人嗎?」
「阿奇?」蕭彬似乎嚇了一跳,但是,他立刻就恢復了鎮定。歪著腦袋沉思,然後反問:「是不是一個不修邊幅,年紀很輕,整天吊兒郎當,晃來晃去的傢伙!」
迎藍的臉漲紅了,一來因為董事長確實知道此人,二來由於他對阿奇那些「不公平」的評語。
「就算是他吧!」她哼著說:「他在哪一科?」
蕭彬皺起眉頭。「怎麼,你又來考我了?」
「不是,」她慌忙接口,臉更紅了。「我只是好奇,想弄弄清楚。」「他……」蕭彬深思著:「他好像是外圍的人。」
「外圍?」她有些糊塗。
「不屬於達遠的人事編制裡,不過,常被達遠調用,那傢伙有他某方面的能幹,只是定不下心來做事。」
「哦?」迎藍心中一鬆,原來阿奇跟她說的是真話!她正想代「阿奇」求求情,卻發現蕭彬眼光銳利的盯著她,似乎要看透她,看到她內心深處去,連她心臟上熨貼的字跡都看到了。「你好像和阿奇很熟?」他尖銳的問:「當心,你涉世未深,不要隨便和男孩子交朋友!」
她的「反感」頓時發作,像刺 般豎起了渾身的刺。
「我交朋友不在秘書戒條之內吧!」
「當然不在。」蕭彬仍然緊盯她,眼神裡竟閃著兩小簇嘲諷的光芒。「你愛上他了嗎?」他一針見血的問。
「不干你的事!」她哼著,轉身要走。
「你不覺得發展得太快了嗎?」蕭彬在她身後說:「我奉勸你眼睛睜大一點,要對人看清楚一些!」
她倏然回頭。「你的意思是說,那男孩子是個壞蛋!」
他轉過身子去,點燃一支煙,他慢吞吞的抽煙,吐煙,他的臉罩在煙霧底下。「我永遠不會這麼說!」
「你心裡在這麼說!」她任性的頂嘴。
「咳!」他清了一下喉嚨:「你還有事要報告嗎?」
這就是「逐客令」,也就是「出去」兩個字的代名詞。她微微彎腰,退出房間。心裡在憤憤不平。第二天中午,她仍然和阿奇吃飯,對這件事,她卻隻字不提,她怕更加傷害了他的自尊,也怕洩露了自己的感情。「要對人看清楚一些」,蕭彬的這句話,已不知不覺的印在她腦海中,她那天特別對阿奇從頭到腳的「看清楚」,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得阿奇渾身不安了。「喂,喂,」他喊:「我頭髮上有毛毛蟲嗎?」
她笑了。「沒有,你的頭髮有點自然卷,像卷毛狗。」
「你是不是愛護動物協會會長?」他驚奇的問。「怎麼?」「你好像對於狗啦,貓啦,特別感興趣。」
「嗯,」她哼了哼。「我倒希望你是隻狗或者貓!」
「怎麼?」「我就──不會受到注意了!」
「你──」他微微一震:「受到誰的注意了?」
「唔,」她搖搖頭:「事實上沒有。只有人警告我要認清楚你!」「哦!」他不安的在椅子上蠕動著。「那警告你的人可能自己對你有野心!」她睜大眼睛看他,想起蕭彬,想起蕭太太,不!不會。她搖搖頭,又想起「女秘書」的奇妙地位,蕭彬娶了第一任女秘書,前三任的女秘書又都嫁到蕭家……那蕭家也真奇怪,別人收集郵票,收集蝴蝶,收集古董……他們家卻收集女秘書!
這天中午,她說的話很少。他也反常的沉默,總是若有所思的瞪著她,又若有所思的在點菜紙上,用原子筆有意無意的寫字,她伸頭去看,竟是李清照的兩句詞: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她心裡一震,瞪著他:
「你在幹什麼?」他的臉驀然一紅,把桌子上的字條一把揉縐了丟掉,他對著她勉強的笑了笑。「知不知道『作繭自縛』的成語?」
「知道。」「唉!」他歎口氣,眼光又怪異起來。「人,常常會作繭自縛,尤其是感情事件!」她溜了他一眼,他的神情多麼沉重啊!為什麼呢?他的眉頭鎖得多緊啊,為什麼呢?她多想撫平那眉峰的皺紋,多想抹掉他臉上的烏雲呵!她握著茶杯,呆呆的看他,他有心事!他不再嘻嘻哈哈,不再玩世不恭,不再連珠炮似的說俏皮話……他有心事!「阿奇!」她喊了一聲。
「嗯?」他抬頭看她。「你在擔心些什麼?」他隔著桌子,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終於,他放開她,站起了身子:「再說吧!」他說:「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有些話,不能不對你說了!」
她模糊的湧上一陣恐懼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敏感的體會到,她和阿奇的「友誼」關係即將衝破,再邁過去的未來,可能不是光輝燦爛的陽光,而是陰雲欲雨的天氣。她顫慄了一下,驀然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這使她更加困惑了。不過,即將來臨的總會來,她一定要接受自己的未來,不是嗎?她注視著他,笑了。
「好,晚上下班等你!如果你願意,我要把你介紹給韶青,我和韶青常談起你,我們背後都稱呼你是『神秘的阿奇』。」
他苦笑了一下。低聲自語了一句:「只怕阿奇脫下那件神秘外衣,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沒聽清楚他在哼些什麼,伸頭去看他:
「你說什麼?」「沒說什麼!」他們走出餐廳,走往達遠大廈。一路上,他們幾乎沒有交談什麼。直到分手時,他才說了句:
「五點半在大街轉角處等你!」
「轉角處?」「是的,大門口太招搖了!你……已經是董事長面前的『紅秘書』了!」他走了,她回到秘書室,心裡湧滿了疑惑,精神是忐忑不安的,情緒緊張得像一根拉緊了的弦。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緊張些什麼,腦子裡一直在記掛著五點半的約會。卻上心頭6/26
這天下午很漫長,但是,大約在下午三點鐘,卻發生了一件大大的意外。當時,董事長正在招待貴賓。她在秘書室裡,準備了點心和咖啡,叫小妹送了進去,正要用電話問蕭彬,需不需要她進去招呼。突然間,她覺得房門發出一聲巨響,她愕然回頭,秘書室的門已經被撞開了,有個橫眉豎目的陌生人直衝了進來,他滿臉殺氣,來勢洶洶,迎藍立即意識到不妙,看來是搶劫。她本能的衝到書桌前面,攔住了當中的抽屜,因為裡面有些應急的款項。同時,大聲的問:
「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那人直接衝到她面前,伸頭面對著她,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他呼出一口氣,她馬上聞到一股衝鼻的酒味,原來,他還是個酒鬼!「你是新來的秘書嗎?」他開了口,聲音倒是清晰的,他的眼光陰沉,卻有種灼灼逼人的威力。他留了滿下巴的絡腮鬍子,穿了件T恤,肌肉結實的凸出來,他很兇惡,可是,也充滿了某種男性的力量。「你叫什麼名字?」他命令似的問。
「夏迎藍。」她不由自主的回答,背上冒著涼意,懷疑他身上有沒有帶武器。「夏迎藍!」他不屑的哼了一聲。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頭硬給抬了起來,他冷峻的看她:「你預備嫁給蕭家的什麼人?說!」她大吃一驚,完全莫名其妙。
「我不嫁給蕭家的任何人!」她說:「你放開我!你是誰?」
「不嫁給蕭家的任何人?哈哈哈哈!」他縱聲狂笑,笑容裡充滿了輕視,充滿了嘲笑。「哈哈哈哈!不要讓我笑破肚子,蕭家專娶女秘書,你難道不知道……」
這陣混亂驚動了整個十樓,第一個衝進房間的是蕭彬,第二個是總經理,然後,有更多人衝進房間來。
「住手!」蕭彬大吼,因為那陌生人已快扭斷了迎藍的脖子。「你又跑來幹什麼?黎之偉,你找姓蕭的麻煩,別找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放開她!」
那陌生人非但沒有放開她,反而一把扭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手腕用力一扭,就轉到了她身後,她痛得從鼻子裡吸氣,眼淚都快掉出來了。然後,她覺得有一樣冰冷的東西頂住了她的脖子,是把刀!是把很尖利的小刀,她已感到那皮膚上的刺痛。「你們都別過來,誰過來我就殺了她!」那人威脅的說,她的手臂又被用力一扭,更痛了。
「黎之偉,」蕭彬喊著,顯然有些焦灼了。「你要些什麼?你明說!」「我要──」那黎之偉一個字一個字咬牙切齒的說了出來:「我要──你的女秘書!」
「她沒惹你吧!她根本不認識你!」蕭彬急促的說。
他用力把她頭髮一拉,她往後仰,和他面對面了。
「現在,」那人清清楚楚的說:「請認識我,我姓黎,名字叫之偉,之乎者也的之,偉大的偉,聽到了沒有?聽清了沒有?」他再扯她的頭髮,她被動的仰著頭,咬牙不吭氣,只是瞪眼看著他,他抬起頭,對蕭彬咧嘴一笑:「好了,她已經認識我了。我要把她帶走!」
「你瘋了!你喝醉了?」蕭彬喊:「你敢帶她走,我馬上報警說你綁票!」「悉聽尊便!」他嘲弄的答了一句,把迎藍的胳膊用力捏住,盯著她的眼睛:「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她冷靜的說,奇怪自己在這種惡劣的情勢下,還能如此冷靜。「我不認識你,我不要跟你走,即使你用刀子,也不行。」「你這個傻蛋!」他破口大罵,盯著她:「你已經飛進一張天羅地網裡去了,你馬上要被蕭家的金錢、權勢所誘惑了,然後,你就失去了你自己,你就什麼都認不清了……嘖嘖,你以為蕭家看上你的能力嗎?他們只是收集美女而已!偏偏……」他的眼眶發紅,目 盡裂。「就有你們這種拜金的、下流的女人自投羅網!我要毀掉你這張臉……」他舉刀在她眼睛前面飛舞,刀光閃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有些怕了,相當怕了,她已沒有能力來思想,來應付。那亮的刀一直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擦過她的鼻子,又貼住她的面頰,她把眼睛緊緊的閉了起來。忽然,她聽到一聲熟悉的大吼:
「放開她!你傷了她一根汗毛,我會把你追到地獄裡去!」
她睜開眼睛,立刻看到阿奇,他狂怒的衝過來,一腳就對黎之偉持刀的手踢過去。黎之偉迫不得已,摔開了她,就拿刀面對阿奇,兩人迅速的展開了一場搏鬥。她滾倒在地下,驚心動魄的看著這場面,情不自已的喊:
「阿奇,小心他的刀!」
黎之偉掉頭看她,咧嘴哈哈大笑。阿奇乘這個空檔,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身子,搶下了那把刀,立刻,達遠的人一湧而上,把黎之偉緊緊的壓住,又用一根電線,把他綁了個密密麻麻。阿奇馬上轉向了迎藍,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他掀起她的衣袖,她整只胳臂都又紅又腫又瘀血,他吸了口氣,再去翻開她的衣領,用手指摸了一下,她這才感到脖子後面的刺痛。「他真的弄傷了她!」阿奇怒聲說,跳起來就要衝向黎之偉。蕭彬立即攔住了他。「你還要做什麼?你沒看到他喝醉了嗎?事情鬧成這樣已經夠了,不要再擴大了。阿奇,你送迎藍去李外科那兒看看,然後送她回家去休息。這邊的事,由我來處理!」他抬頭對所有的人說:「大家都去做自己的事吧,這兒沒事了。」
阿奇扶著迎藍,看著她。
「你怎樣?能走嗎?」「我很好,」她用手掠了掠零亂的頭髮,驚魂甫定。她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黎之偉,這一刻,他一點都不兇惡了,他臉上有種令人震撼的悲痛和愁苦。他的眼光默默無言的著她,眼神中混合著絕望和沉痛。她從沒見過這樣徹底的悲哀,從沒看過這樣徹底的絕望,這使她震動而迷惑了。忘了他剛剛曾用刀子對付她,也忘了他怎樣凶神惡霸似的扭傷她的胳臂。她覺得他像只被捕的猛獸,有種英雄末路的悲壯。這讓她受不了,她走了過去,蹲下身子,開始解開那綁住他雙手的電線。阿奇站在一邊,默默的看著,卻並不阻止她的行動。
蕭彬臉上有股奇異的表情,也默默的看著。室內其他的人,都已經散了。她費力的解開了那些束縛。黎之偉從地上坐起來,斜靠在牆邊喘氣,一語不發的瞪著她。
她瞅了他一會兒,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向阿奇。
「我們走吧!」阿奇像從夢中驚醒過來一般,扶著她的肩,他們走出了秘書室。走進電梯,她靠在牆上,開始感到渾身每個骨結都痛,而且頭昏腦脹,心情莫名其妙的抑鬱。
叫了一部計程車,他們去了外科醫院,醫生仔細的看了,只有一些外傷。包紮之後,他們又走出醫院,叫了車,直駛往迎藍的公寓,一路上,迎藍都沉默得出奇。直到走進迎藍的房間,由於時間太早,韶青還沒下班,室內只有他們兩個。她倒進了沙發,這才開口:
「黎之偉是什麼人?」「他……」他坐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深切的注視她。「他是祝采薇的愛人!」「哦!」她震動了一下。
「他愛祝采薇愛得發瘋,從沒看過那麼固執的愛。祝采薇嫁到蕭家去之後,他就半瘋半狂了。天天酗酒,常常跑到蕭家或者是達遠去鬧。今天,是你倒楣,莫名其妙捲進這風暴裡。」她凝視他,想著黎之偉,想著祝采薇,想著黎之偉那絕望悲痛到頂點的眼光。她沒見過祝采薇,但她聽過她的聲音,那柔柔嫩嫩的聲音,她猜,祝采薇一定柔得像水,美得像詩。她想得出神了。他緊盯著她,看著那對眼珠變得迷迷濛濛起來。他用手指細細的梳理她的頭髮,小心的不碰到她脖子上的傷口,然後,他發出一聲深深的、熱烈的歎息,就把她拉進了懷裡。
他的嘴唇碰上了她的。她有好一陣的暈眩。那男性的胳膊環繞住了她的腰,他慢慢的仰躺在沙發上,把她的身子也拖了下來。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接受著這個吻,已不再感到自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任何事物的存在。不再有黎之偉,不再有祝采薇,不再有達遠公司……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熨貼在她心底的那個名字,隨著心臟的動作,在那兒沉穩的跳動著;阿奇!阿奇!阿奇!好半晌,她恢復了神志,恢復了思想,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那熱烈的眼睛那熱烈的臉,她低語:
「你不是說有事要告訴我嗎?」
他圍住她身子的胳膊似乎有陣痙攣。
「不,今天不要說!」她微笑起來。「隨你,不過,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他大大震動,盯著她:
「我是誰?」他啞聲問。
「你是公司裡的秘密安全人員,所以那麼神秘!」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怎麼知道的?」他哼著問。
「你衝進房間來保護我,我就該想到了。不屬於公司正式編製,隨便那一科那一處都可以調用你,你又沒職位……唉!我早該猜到了,是不是?我真笨啦!」
他更久更久的看她。「你會因為我的身份……不管什麼身份……而和我疏遠嗎?」她看他,笑容在唇邊蕩漾,她堅決而沉緩的搖頭,把手指壓在他唇上。「別說傻話!」「如果我告訴你……」他慢吞吞的說:「我已經結過婚,有太太,還有兒女呢!」她驚跳起來,臉色頓時慘白。
「不。」她說,嘴唇顫抖。「不!只有這一樣,我不能接受!」
「瞧!」他悲哀的:「你的感情依舊是有條件的!」「你是嗎?」她慌亂的看他,慌亂的用手攀住他的肩膀,慌亂的找尋他的眼光:「你真的結過婚嗎?我不行!」她再慌亂的搖頭,眼淚迅速的湧進眼眶。「我從小受的教育不允許我做這樣的事,我不要傷害另一個女人,我……我……」淚珠滾下了面頰,她越想越可能是真的。她跪在沙發上,急切摸索著他的頸項。「我……從沒往這方面想過……我我……我不能接受這件事!」「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你要離開我?」他問,眼神陰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