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大震動,猝然間,他就把她緊擁在懷中。他的吻雨點般落在她的眼睛上、唇上、面頰上、頭髮上……他喘著氣,急切的、熱烈的、誠摯的、心痛的喊:
「我騙你的!我騙你的!迎藍,我從沒結過婚,我也不要你當我的情婦,我要光明正大的娶你!迎藍,我沒有太太,我只是要試探一下,你愛我到什麼程度?」
「什麼?」她推開他,含淚看他,又悲又喜又氣:「你這算什麼玩笑?你嚇得我要死……你怎麼可以這樣亂蓋亂騙人!我生氣了!我告訴你,我早就有丈夫了!」
「啊!」他驚呼,一股世界末日的樣子:「那麼,我當你的情夫!」「你……你……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我不要理你了,不要理你了……」他拉過她來,用嘴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也堵住了那一連串的氣話,他的吻纏綿而細膩。她從沒有這樣被吻過,心跳氣喘之餘,不自禁的就軟綿綿的癱進他的懷中。他把嘴唇移向她耳邊,輕輕輕輕的說:
「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離開我!」
「你……」她提心吊膽的。「還是有太太,是不是?」
「保證沒有。如果有,我走出門就被汽車撞死!」
「那麼,沒有更嚴重的事了。」她笑著,把頭埋在他懷中。
「既然這樣,我就要老實告訴你……」
他又來了!她迅速的抬起手來,一把蒙住他的嘴。
「不許說!」她輕嚷著,眼光如酒,雙頰如酡。「不許你再說任何事來嚇我!你以為我今天受的罪還不夠嗎?不許說!我再也不要聽了。」他深刻的看她,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來。
「老天!」他喊:「我怎麼會遇到你啊!真希望你不要這麼可愛!真希望能少愛你一點,免得我失魂落魄,神經兮兮,又患得患失!唉!」他歎氣,把她的頭髮壓在胸口。
她聽著他的心跳,驚悸而喜悅的體會著那種嶄新的感覺:愛人和被人愛!
4
第二天,她依然去上班,精神旺盛而心情良好。蕭彬看到她有些驚異,說:「我以為你會請一天假!」
「為什麼呢?」她揚著眉說:「別把我想得太嬌弱,我還不是那種看到隻老鼠就會暈倒的女孩!」
蕭彬欣賞的看著她,看到她那一臉的笑意,一身的青春,他不禁感動的點了點頭。「你確實不是嬌弱的,非但不嬌弱,還相當倔強。很少看到像你這樣臨危不亂,又這樣能代對方去設想的。」
「代對方設想?哦,你是說,我幫他解了繩子?其實我並沒有幫他設想,我是不忍心看到一個那麼有丈夫氣概的人,被五花大綁的捆在地上。他眼睛裡有種悲哀,不是悲哀,是絕望!我受不了這種絕望!」
蕭彬深刻的研究她,好一會兒沒開口。迎藍不由自主的又回憶到昨天被刀挾持的那一幕。
「那個黎之偉,」她忍不住開口詢問:「你後來把他怎麼樣了?送警了嗎?」「不。我只是等他酒醒了,開車把他送回家!」他燃起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頓了頓,又說:「其實,黎之偉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一年多前,他沒有留上滿臉鬍子,他充滿活力和信心。他學的是新聞,有才氣,有抱負,有理想,能侃侃而談,也很肯埋頭工作。他是年輕有為的,自傲而樂天的。是蕭家──毀了他。」他驚愕的看他,沒想到他會這麼坦白。
「我知道一點點,」她說:「其實,他在遷怒,不是蕭家毀了他,而是祝采薇毀了他!」
他迅速的看他。「誰和你談過?」「是阿奇。」「阿奇。」他沉吟著:「嗯,阿奇曾經是黎之偉的好朋友,你瞧,人生的變化真大!昨天,我以為阿奇會殺了他!」
「阿奇不會的,」她熱烈的代阿奇辯護。「他並沒有打傷黎之偉,是不是?」「是的,沒打傷。」「唉!」她歎口氣:「黎之偉也滿可憐的,他為什麼不忘掉祝采薇?」「像祝采薇那種女孩,任何男人都很難忘記她!」
哦!是嗎?她心中在轉著念頭。祝采薇是天仙嗎?她身上有魔力嗎?她又想起那失魂落魄,憔悴如死的黎之偉。哎哎,她想,如果她是祝采薇,她決不會移情別戀!能有一個像黎之偉這樣充滿男性與丈夫氣概的人「生死相許」,怎能再投入別人的懷抱?她退回到自己的辦公廳,和往常一樣,又是一個忙碌的早晨,接不完的電話,看不完的來信,排不出空檔的時間表,和做不完的記錄。她忙得沒時間再想黎之偉和祝采薇。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鈴一響,她就渾身振作起來,這是她和阿奇的時間了!每天,幾乎就在為這一刻而活啊!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見阿奇了。從昨晚到現在,似乎已有幾千幾萬年了。韶青如果看到她這副樣子,准又要嘲笑她了:
「不害臊嗎?認識才多久,就愛得如瘋如狂了!」
昨晚很遺憾,沒有讓韶青見到阿奇,昭青臨時加晚班,深夜才回來,那時,阿奇早就走了!真該讓他們見見面,問問韶青對他的看法。不過,如果韶青不贊成阿奇,她就會放棄阿奇嗎?才不呢!就像她不贊成那駕駛員,韶青仍然離不開那駕駛員一樣。噢,多險!想起阿奇昨晚的玩笑,她仍然禁不住發抖,她差一點就和韶青同一命運了!在這一剎那,她有些瞭解韶青,而且深切的同情她起來!
走出大廈門口,她四面張望,沒見到阿奇,他大概怕「人言可畏」,而在轉角處等她吧。她心急的往轉角處走,突然間,有個影子翩然的停在她面前。
「你在找阿奇嗎?」她一愣,定睛看去,面前正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女孩。頭髮微卷的披瀉在肩上,皮膚又細又皙又白,像剛出蕊的花瓣,粉粉的、嬌嬌的。她有對如夢如幻的眸子,霧霧的,濛濛的,靜靜的,水水的,總像在說話似的。她的鼻子秀氣而小巧,嘴唇的弧度美好而輪廓清晰,像古代仕女圖裡的小嘴。她穿了件雪白雪白的真絲襯衫,繫了一條翠藍翠藍的大圓裙子,那腰肢纖小得不盈一握。脖子上墜著一個鑽石墜子,那墜子上有顆心形的藍寶鑽,懸空的鑲著,在她那乳白的皮膚上輕輕晃動。迎藍看呆了,她總覺得自己夠美了,也覺得韶青夠美了,可是,現在,她必須承認,她還沒見過這種美。何況,這女孩連脂粉都不施,乾淨得就像才出水的荷花。她吸了口氣,本能已告訴她這是誰了。「祝采薇,」她迷糊的問:「你是祝采薇嗎?」
「是。」祝采薇安靜的回答。「你是夏迎藍了?」
她點頭,兩個「女秘書」彼此打量了一會兒。
「是我叫阿奇把你今天中午的時間讓給我,」祝采薇說,霧濛濛的眼珠水盈盈的凝視她。老天!這樣的眼睛不但能迷死男人,連女人都會著迷呢!
「哦!」她被動的、眩惑的應著:「有事要和我談?」她明知故問。「是的。我請你去吃午飯,來吧!」
她跟著祝采薇走到街邊,那兒停著一輛得雪亮雪亮的、深紅色的歐洲車,小小的、流線型的。迎藍對車子完全一竅不通,卻仍然能體會這輛小車子的價格驚人。采薇開了車門,迎藍鑽了進去,坐在駕駛座旁邊。
采薇從另一道門上了駕駛座,她熟練的發動了車子,扶著駕駛盤,車子開向了中山北路,一路上,她都不說話,而迎藍是更無法開口,只是癡癡的看著她,不信任似的看著她。她手臂上戴著兩串細細的K金鐲子,鑲著一粒粒小鑽,手腕一動,鐲子就彼此撞擊,發出細碎的、叮叮噹噹的輕響,如夢,如詩,如歌。車子停在一家歐洲式的西餐館前面。走進去,裡面全是地毯,燈光幽暗,四面窗子上,有一片一片的水簾在傾瀉,流水淙淙,頗富情調。她們在屋子一隅坐了下來,她帶點歉意似的開了口:「我不是要擺闊,到這種地方來,只為了這裡很安靜,可以好好的談幾句。」她沒接口,模糊的想起阿奇,如果她和阿奇能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談心,一定頗富羅曼蒂克的氣氛。思想剛轉到這兒,她就被一種犯罪感給抓住了,為什麼要水簾?為什麼要蠟燭?為什麼要情調?「但使兩情相悅,無燈無月何妨?」燈月都可不要,只要兩情相悅!她平靜了;阿奇,只要有你!牛肉麵館就是天堂!阿奇,只要有你!
采薇點了兩客快餐,又點了咖啡。快餐送來了,她幾乎沒吃,只是猛喝咖啡,一面深深打量迎藍。當迎藍也吃得差不多時,她才低低的開了口:
「聽說,黎之偉昨天跑去大鬧達遠,害你吃苦了。」
她一驚,誰這麼討厭,去和這位少奶奶多嘴?
「沒什麼,」她很快的說:「他喝醉了酒,自己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采薇死死的注視她,忽然間,她一把握住了迎藍的手腕,她的手心滾燙,眼裡猝然湧上一層極深極深的痛楚,她顫慄的、迫切的問:「他怎樣了?很潦倒嗎?很憔悴嗎?很凶嗎?他們打傷了他嗎?」她一連串的問著,哀求著:「告訴我,迎藍,我不能問別人,只能問你!」她驚愕萬分,一瞬也不瞬的瞪著采薇。「你還在關心他?」她訝異的問:「你已經移情別戀了,為什麼還要關心他?」她的手更加熱切的握住了她,含淚說:
「別再懲罰我了!告訴我吧,請你!」
「是的。」她吸了口氣。「他很憔悴很潦倒,但是,比憔悴潦倒更嚴重的,是他很絕望,像……像個走投無路的猛獸。他絕望、悲哀、憤怒……而且無助。」卻上心頭8/26
采薇的眼睛張得更大了,淚珠在眼眶裡蕩漾,卻沒落下來,她用吞尖舔嘴唇,囁囁嚅嚅的,作夢似的說:
「我要找他去!我要──找他去!」
「為什麼?」迎藍有力的問:「是想再刺激他?再更深的毀滅他?」她抬頭看迎藍,驀然間,她把頭埋進雙手中,淚水從指縫裡向下滴落,她無聲的、忍痛的啜泣。這把迎藍那柔弱的同情心又撼動了。她打開手皮包,拿了一張化妝紙給她,她接過來,擦擦眼睛再擦擦鼻子。然後,她深吸了口氣,振作了一下。「我真該死!」她說:「我想不到自己還這麼脆弱!我該忘了他的!我該……可是……」眼淚又來了:「哦,上帝知道,我活得太累太累了!」迎藍盯著她,有五分激動,還有五分憤怒。
「你為什麼嫁到蕭家去?」她率直的問:「為了愛情?還是為了金錢?」她抬起眼睛來,含淚的眸子清亮晶瑩。但是,那份如夢如詩的韻味依舊濃厚。「你問了一個要點,這也是我常常自問的問題,你猜怎麼,我的答案大概是後者!」「哦,」她驚呼:「為了金錢?」
「當時,我並不確實知道這一點。蕭人仰的追求一上來就來勢洶洶……」「蕭人仰?」她問,第一次聽到這名字。
「就是蕭彬的兒子,我的丈夫。你不知道他怎麼追求我,而整個達遠連董事長,都在支持他。他知道我有愛人,知道有黎之偉,那時,黎之偉每天都接我上下班,就像阿奇對你一樣。」她深刻的看了迎藍一眼。「而人仰呢?他全體不顧,什麼都不顧。當我無意間告訴他,我很喜歡夏威夷的火鶴花,第二天,我可以整個辦公廳堆滿了火鶴花,是他連夜打長途電話到夏威夷,派那兒的客戶專程送來的。這還沒有什麼,他還能找到一個狀如火鶴花的銀花瓶,裡面只插上一朵火鶴花,送到我面前來。在花心裡,他插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她低下頭,打開皮包,取出那張紙條:「我特別帶了些東西給你看,讓你瞭解我當時怎麼會選擇他。」
她接過紙條,紙條上畫滿了手繪的火鶴花,在群花的中間,有兩行細膩的小字: 「花如火,情如火,連夜送上千萬朵!
花如火,情如火,多情卻怕無情鎖!」
她震動的把紙條還給采薇,心裡有些明白,再堅韌的鋼,也禁不起細火慢慢的燒。「然後,這一類的事情在我們之間經常發生,例如:我說過一句,我喜歡真絲襯衫,可惜買不起。第二天,我辦公廳裡就掛滿了真絲襯衫,從米色到咖啡色,從粉紫到深紫,從水紅到棗紅,從黑到白……簡直什麼顏色都有。我想學騎馬,他居然買了一匹馬寄養在馬場,馬背上烙著我的名字。而馬鞍、馬裝、馬靴、馬鞭……無一不備。唉!你不知道,我那時過的日子多苦,媽媽害嚴重的胃出血,住在一間暗無天日的小屋裡,爸爸早就去世了,小弟小妹都在讀書,全家就靠我的薪水過日子。我什麼時候見過這種場面?什麼時候領略過這種感情?是的,我愛黎之偉,他的環境比我更苦,剛從新聞系畢業,在一家小報社當記者,白天黑夜都要跑新聞,他和我相聚的時間不多。偶然相聚,我們去吃路邊攤,去吃蚵仔煎,去吃牛肉麵。冬天,寒流過境,我們躲在體育館的屋簷下避風,兩個人都凍得嘴唇發紫。夏天,我們在淡水河邊,被蚊子叮得遍體鱗傷。哦,迎藍,我告訴你,當一個人太窮的時候,連戀愛的氣氛都談不上了,這是件非常殘酷的事實!所以,人類的故事,週而復始,永遠逃不開貧富的問題。」她住了口,喝了口咖啡。迎藍沒說話,卻不以為然的輕搖了一下頭。她又想起阿奇,他們吃牛肉麵,喝魚丸湯,常常安步當車的走到這兒走到那兒,阿奇從不送她東西,他說過一句話:「貴的,我買不起,便宜的,配不上你!」當然,這是他滑頭的地方,但,她聽了仍然很舒服。「你不同意我的話。」采薇點點頭,吸了口氣,她又繼續說:「黎之偉實在愛我,但是,他錯在對我太有把握了,我十四歲就被他吻了,從此,兩個人都沒交過其他的異性朋友。當然,追求我的人很多,我們常把情書折成小船,放到淡水河裡去,讓它隨波逐流。最初,我也和他提過人仰在追我,他並不緊張,而後來,我就不說了。我猜,當我不說的時候,我已經對人仰動心了。而最後面臨的決定,是我母親忽然病危,半夜裡發作,氣喘不過來,我嚇得要死,找不到黎之偉,卻找到了蕭人仰。人仰飛車而來,一句話都沒說,就把母親抱進汽車,再飛車到醫院,連夜開始急救,氧氣筒氧氣罩全出動了,然後,醫生說要輸血,血庫裡已無存貨,找血牛找不到,我的血型和媽媽相同,我說輸我的,人仰說他也是O型,輸他的。結果,醫生說我根本貧血,就輸了他的,足足輸了將近1000CC。輸過血,他臉色好白好白,躺在那兒瞅著我,我馬上知道,我完了,黎之偉也完了。」她閉閉眼睛,新的淚珠又湧出了眼眶,她用手支住頭,玩弄著桌上的咖啡杯。迎藍已經聽得發呆了。「母親被救了過來,人仰的臉色還沒回復,我坐在他身邊掉眼淚,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對我鄭重的說:『嫁我吧!我雖然不像黎之偉那樣在你心裡根深蒂固,可是,我能給你更多的愛,和更多的照顧。最起碼,我不會讓你又老又病的母親,住在那樣一間小破屋裡。知道嗎?采薇,這簡直是……一種罪過!一種不孝!』我痛哭著撲進他懷裡,第二個星期,我們訂婚了,一個月後,我們飛美國舉行了婚禮,因為怕黎之偉來大鬧結婚禮堂。」她說完了。抬起頭來,她用化妝紙擦乾了眼睛,她那烏黑的頭髮半垂在面頰上,映得那面頰更嬌更嫩了。「你們結婚多久了?」迎藍問。
「才一年多。」「那──蕭人仰對你不好嗎?」
「不,他很好,又體貼又溫柔,全家都對我好。是我自己不夠好,我常想起黎之偉,在我訂婚以後,黎之偉還企圖挽回,他跟我說了好多好多,我只是不停的搖頭,後來,他火了,他給了我兩耳光,罵我下賤,卑鄙,只認得金錢……我心都碎了,我哭著嚷:我就是!我就是!誰叫你是窮小子!他狂叫著跑走了,從此,就變得酗酒,墮落,生活頹廢……啊,迎藍,我不能忘了他,是我毀了他!」
迎藍呆望著她。「但是,你已經無能為力了!你毀了黎之偉,總不能再毀蕭人仰吧!」她怔了怔,臉上掠過一陣慘痛。
「是的,我不能。我不能。我太天真了。我本來想求你幫一個忙,現在想來,是太荒謬了……」
「你要我幫什麼忙?」「去幫我打個電話,約黎之偉出來,我想見他一面。」
「你為什麼不自己打電話呢?」
「我打過,他摔我電話,他全家都摔我電話,他們都認得我的聲音,只要聽到我的聲音,他們馬上把電話切斷,我根本沒辦法和他通話。」「為什麼不找上門去?」
她打了個寒戰。「我不敢,他生起氣來很可怕,我不能帶傷回家。」
迎藍深思的看她。「你想跟他說什麼?」她問。
「我不知道,」采薇可憐兮兮的。「我只想勸勸他,讓他忘了我,讓他振作起來,讓他好好的活下去!」
「你認為這會有效嗎?」她深刻的問:「你認為他還會聽你嗎?除非你能……」她住了口。
「能什麼?」她追問。「能放棄蕭人仰,回到黎之偉身邊去!」她衝口而出,說過,就後悔了,這算什麼建議?好端端的,勸人家離婚嗎?不管蕭人仰的死活了嗎?采薇深呼吸了一下。「不。」她輕聲說:「錯了一次,不能再錯一次,毀了一個,不能再毀一個!」迎藍定定的注視采薇。忽然間,覺得對這女孩生出一個強烈的同情和好感。一個又美麗又纖細又多情的女孩!這種女孩是注定要受苦的!「聽我說,采薇!」她不自禁的直呼她的名字:「你最聰明的做法,是完全忘掉黎之偉,全心全意的去愛你的丈夫。我告訴你,黎之偉會度過他的困難的!有一天他會碰到別的女孩,會再戀愛,時間和空間會治好他!」
「真的嗎?」「我相信。」她肯定點頭。「而蕭人仰,他對你的愛情不會比黎之偉少,否則他做不出那些瘋狂的事,如要你離開蕭人仰,他會……不堪涉想!」
采薇沉思良久,忽然抬起頭來,臉上浮起一股勇敢而堅定的神色,她緊握了迎藍的手一下。
「你提醒了我。迎藍,你真好!我……可不可以……」她有些囁嚅和羞澀,雖然已為人妻,仍然像個小女孩。「和你成為好朋友?」「當然,你已經是我的好朋友了。」
「唉!」她歎口氣:「你知道我有多難!有時,想找個能談話的人都找不到,人仰雖然愛我,我卻不能把這些話講給他聽,是不是?」迎藍瞭解的點點頭。看了看手錶。
「我送你回去上班!」采薇跳起身子。「當我公公的女秘書也不很容易,是不是?」迎藍和她一起走出餐廳,坐進了小紅車。
「奇怪,」她說:「為什麼蕭彬的女秘書都嫁進了蕭家?」
采薇發動了車子,說:
「並不奇怪,他們從上千上萬的應徵者裡,淘汰又淘汰,過濾又過濾,選出他們最中意的女孩來當女秘書。然後,蕭家的人只要下決心追求誰,全家都同心協力的幫忙。他們家追求起女孩來……是讓人難以抗拒的。」她回頭看看迎藍,笑了笑:「說不定,你也會走進蕭家來,那麼,我們就比朋友還親了!」「我嗎?」她堅決的搖搖頭:「我決不會!」
采薇看了她一眼,沒有接口。她的眼光若有所思的落在車窗外,眼裡迷迷濛濛的浮上了一層薄霧。卻上心頭9/265
回到辦公廳,迎藍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
她一直想著祝采薇這個人物,那份細緻,那份韻味,那份婉轉的柔情……真令人心碎!難怪黎之偉會為了失去她而如瘋如狂了。但,聽她那番述說,那蕭人仰也確有動人心處。火鶴花,真絲襯衫,這還罷了。最難得是輸血救人那段。假若異地而處,自己換作采薇,會作怎樣一種選擇呢?不,她搖搖頭,她誰也不選擇,她選擇阿奇!
阿奇,這名字從她心頭一湧現出來,她就什麼都顧不得了,一心只想著阿奇。不知道他怎麼一天都沒露面?或者,下班後他會在大廈門口等她。她那麼想念他,以至於想打個電話給他,這才倏然想起,她居然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她無奈的笑笑,如果給韶青知道,準會把她罵死!
桌上的電話鈴響,她機械化的拿起電話筒,機械化的流水般先說話:「您好,這兒是達遠公司董事長秘書室。請問您貴姓?要找哪一位?」對方沉默著,她可以聽到那沉重的呼吸聲。
阿奇!她想,這傢伙又來惡作劇了,準是阿奇!「喂喂,」她喊,嘴邊已帶著笑意:「不說話我就掛電話□!」
「等一等,別掛!」對方總算開了口,迎藍一怔,這不是阿奇的聲音。「你是夏迎藍嗎?」
「是的。」「我是黎之偉!」「噢!」她大吃一驚,剛剛才和采薇分手,黎之偉又打電話來,這不是太意外了嗎?他要幹什麼?難道也要找她幫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點寒意。「你有什麼事?」她的語氣冷淡。「我是特地打電話向你道歉的。」對方的聲音低沉和緩而溫柔,一點都不像昨天那個凶神惡霸。「對不起,夏迎藍,我昨天莫名其妙的傷害了你,我希望……那些傷不會太重?」他語氣擔憂而內疚。「不不。」她慌忙說:「一點都不嚴重。你不要放在心裡。」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釋著:「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衝,就發起酒瘋來。我嚇到你了嗎?」
「有一點。」她坦白的說。
他歎了口氣,聲音更柔和了。
「你下班後,可不可以和我談一談……」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後的時間是阿奇的,她不要再捲入黎之偉和祝采薇的公案裡。「我下班以後還有事!」她說得又急又快。對方沉默了片刻,她幾乎感覺出他又受傷了。
「你以為……」他慢慢的說:「我還會傷害你嗎?我今天沒喝酒,約你出來,純粹是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請你把昨天我那副惡劣的樣子忘掉!」
「我已經忘掉了。」她慌忙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會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約會……」
「和阿奇嗎?」他問。她怔了怔,想起蕭彬說過,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認。
「我懂了!」黎之偉在電話裡大笑了起來。「我懂了!你還敢口出狂言,不會嫁給蕭家人?哈哈哈哈!又一個女秘書,又一個自命清高的拜金主義!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攪你了!去和闊家公子約會吧!」他似乎要掛電話。
「喂喂!」她急切的嚷著,又驚奇又慌亂。「不要掛電話!你說說清楚,什麼闊家公子?阿奇只是達遠的保安人員,或者是小職員,或者是工友……」
「哈哈哈!」黎之偉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說些什麼鬼話?蕭人奇是達遠的工友?你大概還沒睡醒吧?還是和我一樣喝多了酒?」「蕭人奇?」她愣愣的握著聽筒,腦子裡紛紛亂亂的,什麼思緒都整理不出來。「是的,蕭人奇,蕭彬最小的一個兒子!大家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蕭彬為阿奇物色的人選了!」
她閉上眼睛,覺得腦子裡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的呈現在她面前;那個荒唐的賭注,她輸了,要嫁他,她贏了,也要嫁他!他從一開始就在戲弄她,她卻一步步的掉進他的網裡去。他的時而憂鬱,時而快活,他的神秘身份,工友,科長,職員,不屬於編制內的外圍人員……去他的!她被騙了,被徹徹底底的騙了!「喂,」黎之偉在叫:「你在幹什麼?」
「哦,」她醒過來,深深深深的吸了口氣,迫切的問:「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就在你大廈對面的公用電話亭!」
「我馬上就過來,你等我!」
她掛斷了電話,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轉身就向秘書室外走。在門口,她幾乎和正跑進來的阿奇撞了個滿懷。阿奇一把抓住她,驚問:「你怎麼了?你要到哪裡去?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生病了嗎?你……」她費力掙脫了他的掌握,含淚喊:
「不要理我!」她衝進電梯,阿奇也要衝進來,她迅速的按下了關門鈕,把他關在門外,直接的下到一樓,她飛奔著跑向街對面。
半小時以後,迎藍已經和黎之偉散步於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黎之偉和昨天已經大大不同了,他沒喝酒,換了一身整潔的衣裳,看起來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絡腮鬍子,雙目仍然灼灼發光,有逼人的威力,不過,他心平氣和,舉止、談吐、風度……都成了第一流的。他們走過吊橋,沿著一條通往「情人谷」的山路,蜿蜒的向山內的綠蔭深處走去。這天不是假日,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陣陣蟬鳴與鳥啼,打破了周圍的靜謐。「我猜,你已經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偉問。
「是的。」她機械化的回答,心思恍惚,頭腦昏沉,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奇」的身份上。
「你一定對我印象惡劣吧?」他說:「我昨天去達遠,並不是找麻煩去的,而是──」他咬咬入「我知道蕭彬又請了一個新的女秘書,我跟蹤過你幾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錢買動之前,把你帶走。」
「金錢買動?」她側頭沉思:「他們從沒有用金錢來買我,連吃飯,都常常是我在付錢。」她正眼看他:「你確定阿奇是蕭彬的兒子嗎?你不是安心來破壞我們吧!」
他驚異的看她,皺著眉研究她,好像她是個怪物。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麼?家在那裡?父母是誰?你是不是太新潮了?這種事,我能騙你嗎?你只要去隨便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於,你待會兒打個電話去蕭家,只說找蕭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蕭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真身份隱藏起來?而且,顯然大家都在暗中幫他隱瞞,連蕭彬也是。否則,早就穿幫了!」
她回憶和阿奇認識的點點滴滴,回憶他對自己身份的敏感和掩飾,回憶他那個矛盾的賭注,回憶他閃爍其辭的談話……更回憶起他的嬉笑怒罵,回憶起他的「落魄」,付不出牛肉麵錢,自稱為「窮小子」……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沮喪,趙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總之,她被騙了,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被他唬得團團轉!他一定暗中欣賞自己的演技吧!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蕭太太會跑到秘書室來和她東拉西扯,她是鑒定「準兒媳婦」的呢!現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像黎之偉說的,他何必隱藏身份呢?
「我懂了!」黎之偉忽然說:「他在扮演我!」
「扮演你?」她更糊塗了。
「他先扮窮小子,再回復闊少爺的身份,這樣,你才能區別兩者之間有多大差異,這是青蛙王子的故事。當你以後,發現他居然是王子時,你會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較你才能明白你手裡的東西有多珍貴!」他歎了口氣:「知道嗎?采薇如果從沒遇到我,一上來就遇到蕭人仰,她會以為愛情理所當然是那種樣子的。就因為先有了我,我沒有的,他都有。我不能滿足她的,蕭人仰可以滿足,什麼夏威夷的火鶴花、蘇格蘭的風信子、荷蘭的鬱金香……他都能變魔術似的變來。采薇看不到這些花花草草費了多少金錢,只看到他費了多少心血。於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錢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進地獄裡去。你懂了嗎?」他凝視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絕望的悲哀,他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再接了幾句:「蕭家的人都絕頂聰明,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個智囊團,幫他們爭取他們所要的東西,以前,他們要金錢財勢,從一個小公司開始,併吞,發展,直到現在,已成為一個大財團。然後,他們想收集全台灣的美女了。」
她瞪著他,他說得那麼清楚,那麼有條有理。她知道,這就是真實面了,黎之偉打開了這真實面。讓她從幕前一直看到幕後。「他們的手段真高,是嗎?」她喃喃的問。
「如果手段不高,他們怎麼會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們幾個月就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氣,好像有個蟲子在啃噬他的心臟,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出來,他在強忍著多大的痛楚。「你不認識采薇,你不會知道她是多麼純純的、柔柔的女孩!在蕭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輛坦克車來拉她,也不見得會把她從我身邊拉開!」
「我見過采薇!」她脫口而出。
「哦?」他驚奇的挑起眉毛。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為了你,來慰問我!」
「哦?」他的聲音發顫了。「她提到過我嗎?提到過嗎?」他急促而迫切,臉色變白了。
「是的,她一直在談你,談了很多很多,她說──不知道有什麼力量,能讓你重新站起來。」
他閉了閉眼睛,忽然在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把頭很快的埋進掌心中,好一會兒,他喘口氣,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漲紅了。她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