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結果,整個軍營的人都為夏染感到高興,因為他們除了可以不必再忍受莫沁濤陰晴不定的情緒外,也樂見夏染的努力終於開花結果,苦盡甘來。
這天,唐營裡特別熱鬧,每個人嘴角上淨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大伙笑得這麼開心的原因有二;一是由於連日來的嚴加戒備,西北邊的戰事已趨穩定,大夥兒終於可以重新安排延著許久的輪休,二是因為他們不識字卻酷愛收集字畫的大將軍,今兒個又尋得一幅好字,心情自是格外的好。這種種因素加起來,使得軍營一掃連日來的陰霾,睽違許久的笑聲,連帶驚動了遠在將軍私人帳幕內休息的夏染。
她好奇地探頭尋找聲音的來源,等她發現笑聲竟是從主營裡傳出來的時候,就更好奇了。
究竟是什麼事讓大伙笑得這麼開心?她納悶。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夏染走進了主營,才剛踏進去就發現帳裡頭都是人,擠得水洩不通。
「夏染姑娘好。」一個被擠到帳門口的士兵眼尖首先發現她,笑嘻嘻的跟她打招呼。
「你也好。」夏染亦微笑點頭,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拚命瞄向莫沁濤的方向,試著從人群中覓得他的人影。
「夏染姑娘,將軍被前面那堆人擋住了,你再怎麼踮腳都沒有用,看不到。
一見她頭抬得辛苦,士兵笑著提醒她,笑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他們這麼多人擠在前面做什麼呀?」雖然明知再怎麼踮高腳尖也看不見箇中的端倪,夏染還是很好奇。
「在看將軍買的字畫。」土兵回答道。「莫將軍正在展示他剛買到的一幅題字,聽說是很有名的人寫的。」
莫沁濤買題字?可他不是不識字嗎,買這玩意兒做啥?
夏染滿肚子疑問,想不通一個不識字的人幹啥買字畫的當頭,這時士兵卻扯開嗓門大喊:「統統讓開別擋路,夏染姑娘來了!」
於是乎大傢伙兒的眼睛一會兒全轉向她,夏染只好放棄思索,硬著頭皮穿越人群,走入裡頭面對莫沁濤大大的笑容。
「什麼事情笑得這麼開心?」方才靠近莫沁濤的身邊,夏染旋即發現他今天的笑容很不一樣,男孩似的爽朗笑意看起來格外吸引人。
「因為我剛買了一幅好字,所以心情特別好。」莫沁濤得意洋洋的宣佈,引來身邊之人的齊聲喝采。
「真的,你買了什麼人題的字兒?」夏染見他這麼高興,先前的好奇全被提了上來,遂伸長了脖子猛瞧。
「曹孟德的『短歌行』。」莫沁濤咧大了嘴。「賣字畫的店家可是花費了天大的力氣,才給我找來這麼一幅墨寶,聽說是六百多年前的東西。」
「六百多年?有這麼久啊,那我可得瞧仔細了。」聽他這麼一說,夏染的脖子伸得更長了,莫沁濤見狀,索性起身將字卷兒從上到下攤開,省得她累。
「可不是嗎?你仔細瞧了。」莫沁濤不但笑得開心,表情也踐踐的。「看看裡頭的字,寫得多好呀!『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完全寫出人生的短暫及無奈,寫的真是不錯。」他越看越滿意,越說越得意。這四句話是賣字畫的店老闆告訴他的,還說和他的英雄氣很配,又是幾百年前的骨董,所到他才會花大錢買下它。
他洋洋得意地看著夏染,試圖從她口中聽到讚美的話,可等了半天只看見她沉重的眼神,這才想起她不識字。
難怪她要想這麼久!莫沁濤頗能體會她的心情。想當初剛聽店老闆解釋手卷中的題字時,他也是聽得似懂非懂、迷迷糊糊的,仔細想想中國字還真是難哪。
他亮出同情的眼神,可憐她和他一樣不識字,然而夏染卻一點也不領情,反倒露出驚訝的表情,回望著他。
「你確定店老闆告訴你這是『短歌行』沒錯?」她一邊問,一邊絞盡腦汁回憶以前夫子曾經教授過的文章,總覺得「短歌行」
不可能只有短短四句。
「當然。」莫沁濤聞言拉下了臉。「曹孟德的『短歌行』舉世皆知,店老闆怎麼可能弄錯。」他陰寒地瞪著她,可夏染卻還是不知死活的說下去。
「如果不是他弄錯,就是你弄錯。」終於給她想起來。?這上面寫著的詩句不是『短歌行』,『短歌行』沒有這麼短,而且上頭的檢紙也過新,不可能是六百多年的東西。「六百年的時光一定會留下歲月的痕跡,而這幅字畫卻還新得發亮。
「何以見得?」被她這麼一鐵口直斷,莫沁濤的眼神倏地下沉,現場歡樂的氣氛不再。
「因為我看得懂啊!」夏染以輕快的口氣面對他的不悅。
「看得懂……」莫沁濤十分錯愕,還以為他聽錯了,她所謂的看懂不會是指——「你……識字?」他口氣寒磣地問她,下意識否定掉這個可能性。她怎麼可能識字?她只是一介平凡的女子啊,沒有理由識字才對。
「嗯,我識字。」可不幸她就是懂。
夏染短短幾個字的回答,立即引來一陣沉默,之後是幾近暴烈的咆哮。
「你識字,你居然真的識字!」彷彿是想掐死自己的愚笨,莫沁濤一拳打在木桌上,發出木屑迸裂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駭人。
「既然你識字,為什麼不他*的早點告訴我,還把我當傻子似的蒙在鼓裡?」
他像欲殲滅敵人似的瞪著她,瞬間主營當場變戰場,嚇得在場所有人紛紛走避,以免遭殃。
「你又沒問我。」夏染可不逃,並且勇敢的迎戰。
是呀,他是沒問,只因為在他心中老早斷定她一定不識字。把她當做一般只懂得針線活兒的女人。
可是,他錯了!她不但識字,而且還能指正他的不是,讓他知道自己是個多麼可悲的大傻瓜?
「你行,你懂,你識字。我倒想看看你識得多少!」在說不出口的挫折下,他變得異常粗魯,一把抓過她的手腕便將她抱向帳後一個大黑箱前站定,那裡頭裝的全是他多年來向同一個老闆買來的字畫。
他扯開鎖,掀開箱蓋,將裡面的字畫如數倒出,當著她的面—一攤開。
「全給我瞧仔細了,看看我說的和字畫上頭寫的東西一不一樣!」他一邊背出店家告訴他的作者及內容,一邊攤開大小尺寸不同的各個字畫,要夏染著清楚,期待她能給他滿意的答案。
可惜,他每一次攤畫,每一回詢問,換來的只是失望,而他的怒氣也在夏染每每搖頭歎氣中節節攀升。
這殺手刀的店老闆,居然敢騙他!
猛然甩下手中的字畫,莫沁濤掉頭就轉往帳外的方向。
「怎麼了?」突然被丟在一旁的夏染覺得莫名其妙,愣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跟上去。
「等等我呀!」她一面跑,一面喘氣,追了好一會兒才追上他。「你要去哪裡,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夏染拚命地問,莫沁濤拚命地走,走了一大段路程,夏染才發現他是要去馬廄。
「你打算出營嗎?」她一路跟進馬廄,瞪大眼睛看他解開繫著馬匹的轡繩,瞬間瞭解他的意圖。他想去找欺騙他的店家討回公道,他一定會做出失去理智的傻事來!
「讓開,別擋路!」他跳上馬匹居高臨下地瞪著她要她閃。她沒猜錯,他的確要去找賣地字畫的店老闆算帳。
「不行,我不能讓,我不能讓你做出傻事來!」夏染伸長雙手呈大字型擋在馬廄門口,阻止他。
「可惡!」他咬牙踢踢馬肚,不管夏染的死活揚高馬蹄便往前衝。
夏染閉上眼,心想自己一定必死無疑。正向爹娘告別的當頭,冷不防地身體忽然騰空,整個人被提上馬背。
「你——」她十分驚訝,就他剛才的表情,讓她誤以為他會當場踩穿她的肚皮。
「閉嘴,不准再說話!」莫沁濤以最陰寒的口吻封住她之後的發言,只容疾馳的馬蹄聲迴盪在他們的四周。
接下來是一段無止盡的沉默。在夏染的心中,她知道再多說也只是枉然,他的脾氣暴烈耿直,本來就容不下欺騙,更何況對方又是看準他的弱點欺侮他?
她無法勸他不要生氣,換做她也一樣憤怒,現在她只能祈禱他不要氣過頭鬧出人命才好,天知道軍法可遠比一般刑責來得森嚴多了。
就在夏染無聲的乞求下,馬匹繼續前進,半個時辰後,馬蹄便在城內一處書畫店旁落下,面色凝重的莫沁濤和一路擔心不已的夏染跟著跳下馬。
才下馬,莫沁濤的腳步即踩得又急又重,很不得將欺騙他的店東碎屍萬段,只不過他的步伐雖急,店裡頭的笑語也來得快,趕在他踏進店內前飄入他的耳朵,激起他更強烈的憎恨之心。
「恭喜老闆,今兒個又做成了一筆大買賣。」說話的人是書畫店裡頭的雜役,虛偽的笑容笑得好不自然。
「呵呵,這都感謝莫沁濤那個大傻瓜,我說什麼他都信。」店老闆回道,一邊細數成箱的通寶錢。
「這倒也是。」雜役猛點頭。「不過老闆,這麼多年來您都用同樣手法騙他,難道他都不曾懷疑嗎?」
「呸,他懂什麼?」店老闆啐道。「姓莫的除了能打仗之外,大字不識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懂寫,哪曉得我賣給他什麼玩意兒。」
「您說得極是,這就是不識字的悲哀。」雜役又道。「可老闆,小的就不懂,莫沁濤既然不認得字,幹啥這麼愛買字畫,他看得懂嗎?」
「這你可得問他了。」店老闆好笑。「我也不懂他沒事學人風雅做啥,可能是自尊心作祟,看朝中大臣人人爭相購買收藏字畫,忍不住心頭癢,也跟人湊一腳的緣故吧!」
「不過他這麼做對咱們也沒壞處。」雜役聰明的接話,「這些年來,咱們在他身上少說也撈了幾千兩銀子,可本錢卻用不到幾毛。您賣給他的,全是些書院學生練習過不要的作品,再拿來裱一裱,頂多也就花那裱框的錢。」
「所以我才說他是個傻瓜,我說什麼他都信呀!」店老闆笑撐了肚皮,全然不知他們談論的對象就站在店門口,等著找他們算帳。
這就是信任了這麼多年、交往了這麼多年的店家,他在此砸下了為數不少的銀兩,結果卻被人當成傻子一個!
握緊了雙拳,額暴著青筋,莫沁濤的耳朵再也擠不下任何巫蔑他的話,鐵拳直揮當場打穿開在一旁的門板,轟隆的巨響使店老闆和雜役急忙轉頭。
當他們看見來人竟是他們口中的大傻瓜時,嚇得臉色慘綠,原本能言善道的嘴唇抖得有如秋葉。
「莫……莫將軍!」店老闆簡直嚇壞了,嘴唇抖不夠連身體都一起搖晃,差點沒鑽到地下。
不過就算他想躲,也沒地方躲,才一晃眼的工夫,他的領子就被莫沁清高高提起,整個人吊在半空中。
「你竟然敢騙我,賣給我一些狗*不通的字畫?」莫沁濤扭著店東的脖子冷冷地問話,陰驚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小的……小的不敢。」店老闆幾乎不能呼吸。「我賣給您的…全是些好貨。」
「放屁!」莫沁濤冷笑。「我明明聽見你剛才說你賣給我全是書院學生不要的東西,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那是……」老天,他快沒氣了。「咱們方才說的全都是鬧著玩的,小的賣給您的全是些好貨、真跡呀!」
「鬧著玩?等你沒氣的時候我看你還能不能說笑!」莫沁濤可沒心情同他胡鬧。
「莫將軍饒命呀,小的真的是……真的是……」
「真的是把我當傻瓜吧!」莫沁濤陰沉沉的幫快斷氣的店老闆續話,而店東則猛搖頭。
「沒這回事。」店老闆的嘴唇已經轉白。「小的不敢…」
「不敢?你都敢拿些假字假畫來騙了,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敢做的?」緊緊掐住店家的喉嚨,莫沁濤在店東越趨渙散的眼眸中,彷彿看見當年上門求畫的年少身影。
他還記得當時他興奮不已的拿著店家賣給他的第一幅題字,一遍又一遍背誦店老闆教他的內容給營裡的兄弟聽,那時候的感動,至今還留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那竟然是書院學生不要的字畫,他卻還把它當寶一樣細心收藏!
他越想越不甘心,手勁兒越不知節制,直到夏染的尖叫聲把他喊醒為止。
「放了他吧,他不值得你付出殺人的代價。」夏染的小臉兒掛著擔心,提醒他殺了庶民是有罪的,他不該平白浪費生命。
她說的對,店老闆這人渣,既非戰俘,也不是賣身的奴僕,若殺了他,自個兒也得坐牢,划不來。
可是,他能就這樣放過他嗎,在他付出了完全的信賴之後?
「他快被勒死了,你再不鬆手就來不及了!」夏染急得拉扯他的衣袖,莫沁濤的眼神卻依舊茫然。
她要他放了他,可是她不知道他被騙了嗎?她不知道他們在背地裡叫他傻瓜嗎?
「去你的!」他是聽她的話鬆了手,可卻將憤怒轉向她。「誰要你沒事跟來,誰要你——」
突然,他說不下去,他明白她的在場救了他一命,可也同時讓她看見他這一生最困窘的場面。
一個人不識字的悲哀全在這一刻顯露,而他竟是悲劇故事中的主角,教他如何面對她惜愕的眼神?
「我要砸了你這家黑店!」
既然無法殺了欺財詐騙的人渣,莫沁濤只好轉而砸毀物件消除心頭之恨。只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店頭裡盡有的字畫全被莫沁濤毀之殆盡,一件不留。之後,他又像瘋了一樣的砸毀裡所有的桌椅,一間原本華美的書畫店就這麼變成廢墟,嚇壞了佇立在一旁的夏染。
她呆呆地看著慘不忍睹的書畫店,和因過度憤怒而喘息不已的莫沁濤,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恰巧,莫沁濤也不需要她再多說,因為他早已在她如銅鏡般明亮的眼眸中,看見瘋狂的自己,並為此而感到困窘。
他就如她說的是一頭野獸,總是不懂得如何適時控制自個兒的情緒!
「該死!」不願再淪為毫無理智的獸類,莫沁濤跨大步走出書畫店,試圖冷靜下來。
夏染見狀連忙追出去,留下死裡逃生的店家兀自哀傷。
店裡頭今兒個損失的,可不只騙他那幾千兩文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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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追上莫沁濤的夏染,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看著他孤獨的背影,單手握拳擋在大樹上,感覺他的渺小。
說來可笑,以前她從不會靜靜跟在人的身後,總是忙著跟冬舞吵,跟爹娘吵,抱怨他們給她最差的條件,害她不如人。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她是幸福的。至少她衣食無憂,不像莫沁濤一樣必須靠自己的雙手殺出一條血路,還得忍受失學帶來的痛苦。
她安靜地站著,在他身後感受他無奈的心情,隨著起伏不已的胸膛一起歎氣,一起坐下背靠在樹幹仰望天空。
他們瞧了天空好一會兒,頑皮的陽光卻在不經意間偷偷刺進他們的眼,奪走他們的視線,逼得他們不得不回到地面來。
他們同時注視地面,同時失神,寬廣的地面似乎能瞭解並收容他們的悲哀,默默承受他們兩人的思緒。
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夏染以為他打算永遠不再說話。莫沁濤才帶著沉重的語氣緩緩開口。
「我曾經看過一幅很棒的題字。」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直視前方,似陷入回憶之中。
「真的?」夏染跟著好奇地深入他的限,從中發現欽羨的光彩。
「嗯。」他淡淡一笑,回憶越陷越深,「五年前,我因戰功而蒙皇上召見,入宮接受頒勳,就在那時,皇上展示了他收藏的一幅題字給滿朝文武百官看,我剛好也在觀看的行列,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能將單調的文字寫得如此生動,不知不覺就被迷住了。」
他的確是被迷住了,由他轉趨朦朧的眼神不難瞧出端倪,夏染想。
「而後,皇上甚至當場為大家念了幾句,滿朝的文武百官也跟著念,可就我一個人開不了口,因為我根本看不懂長卷兒裡頭寫的是什麼。」說至此,他的眼神轉為悲傷,甚至帶有自嘲。
「我當場愣在原地,尷尬地迎視滿朝官員暗自嘲諷的眼神,到後來我才知道皇上展示的那幅字叫『蘭亭序』,是一個叫王羲之的人寫的。」他吐口氣把話止住,後又轉問夏染。
「你知道王羲之嗎?」他雖如此問,晶燦的眼睛卻希望她能說不知道,也好有個伴兒。
「知道。」可夏染由於被問得突然,竟直覺性的點頭,更加打擊他的自尊心。
「看吧!連你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顯然她的誠實無欺讓他更傷心,眼神轉為暗淡。「不過無妨,這些都過去了。只是從那次以後,我就下定決心要收集字畫,發誓有一天一定要找出一幅比『蘭亭序』更蒼勁有力的題字來,沒想到……」
沒想到他居然會被人騙得團團轉,只因為他不識字。
夏染默默看著再也講不出任何話來的莫沁濤,為他難過,也詛咒那些嘲笑他的文武百官。唐人向來時興收集字畫,有些人是真的為了欣賞,有些則純粹為了炫耀。只不過當朝為官,多多少少都得懂一些,就算是收集來充當門面也好,也由於這歪風,使不識字的莫沁濤受苦,進而發生今日的事。
她看著他失意的側臉,不曉得能用什麼話安慰他,就她來看題字的真義不在於何人所寫,而是其中的內容。
「其實,你也不必那麼在意一定要買到名人的題字或是畫作,就我看,之前剛被你撕掉的那一幅題字其實就寫得挺好,很有意思。」她提出她的看法。
「是嗎?」他的回應是有氣無力。「那麼你說說,那上頭都寫了什麼?」
「讓我想想看……」她努力回想。「那上頭寫著,『春花繽飛朱顏俏,夏夜涼風拂落珠,秋紅散葉趨添衣,冬寒靄白浸雪足』就這四句。」夏染唇帶笑意的把她記得的詩句念給莫沁濤聽,終於引起他一點點興趣。
「解釋一下。」他緊繃的情緒逐漸放鬆。
「好。」她笑著解釋。「整首詩的意思大致上是;春天來了繁花的花瓣紛紛飄落在地上,少女的臉開始轉紅變得嬌俏,夏季夜晚飄來了涼風,將少女白天所累積的汗珠吹落,秋天一到葉子轉紅開始飄落,寒風唆使少女添衣,冬季的時候很冷,四周被降落的雪染成白色,寒冷的冰霜浸濕了少女雪白的玉足。你說,這首詩是不是很有意思,把春夏秋冬和少女的神態都說盡了。」
就是因為它寫得傳神,讓她想起羽夢館的姐妹們,所以她特別喜愛這首詩。
「的確很有意思。」長年駐守邊關,他都快忘了他所保衛的土地其實是有季節之分的。
「所以說啊,你又何必一定要收集名人的字畫呢?」夏染勸他。「萬一字畫的內容不合你意,收藏起來也不見很高興,你說是不是?」所謂收集品就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光為了名聲而千方百計得到,那算什麼?
那的確不算什麼,他都快忘了當初他為什麼開始收集字畫,起初是因為欽慕,是因為著迷於『蘭亭序』運筆的蒼勁有力,可漸漸地,他迷失在尋得秘寶的快感中,下意識的想與人一較長短。
她一點也沒說錯,他收集了一大堆字畫,由最初的感動逐漸轉為貪婪,才會予人可乘之機,這是天底下最簡單的道理,可他卻得靠她提醒方能明白。
他被外敵尊稱為「擎天大將軍」,可他這個大將軍,除了猛於打仗之外,什麼都不懂,甚至輸給一個文弱的女子。
「把你剛剛念過的詩句再念一次。」他閉上眼,壓抑自他心中逐漸潰堤的失落感,可他壓抑不住,無法阻止儼然崩裂的自尊心掉落。
「你是說那首四季詩嗎?」夏染還在傻傻地問。
「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麼悲哀,為什麼他不識字?如果他識字的話,如果他識字的話……
「春花繽飛朱顏俏,夏夜涼風指落珠,秋紅散葉趨添衣,冬寒靄白浸……」
夏染照著念,可還沒念完,就被莫沁濤有力的手給攫了過去,雙唇落入他狂霸的吮吻中,差點不能呼吸。
「為什麼你識字,為什麼?」他輕嚙她發腫的唇問她,把他的遺憾一古腦的都怪罪給她,可夏染卻能瞭解他的心思。
他們都是同時自負又自卑的人,不同的是她以任性來掩飾她不如人的缺憾,可是他卻不能,身為男人的限制迫使他必須抬頭挺胸,高築起自尊心拒絕軟弱的侵入。
如今,他心中那道高高築起的牆正迅速崩落,而他不知道該如何阻止,只能將憤怒轉嫁到她身上。
她懂,她真的懂。過去她不能瞭解的事,這一刻全懂了,只因為她愛上眼前的男人,一個和她幻想中截然不同的典型。
「你知道嗎?」硬是打斷她的思緒,莫沁濤支起她的下巴問。
「如果你不識字的話有多好,至少我還可以活在自己的夢想中,享受我自以為是的快樂,可是你的出現破壞了一切。」
這就是他憎恨她的原因,他憎恨她的堅持,憎恨她大無畏的精神,憎恨她總是對他說實話,逼他面對他逃避已久的現實。
可他能逃避多久?夢想又能持續多長?終歸他還是得回到現實,拼湊他已然散成碎片的自尊心。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瞭解他的心思,看見他眼中掩藏的紅光,夏染扯住他胸前的衣袍跟他道歉,為他心疼,也為自己難過。
她純粹只是為了抓住第一眼心動的感覺而堅持;可她不知道她的堅持竟為他帶來這麼深的傷害。如果說過去她只是因為他的外表而喜歡他,那麼現在她是真正愛上他了,愛上他的自大,同時也愛上他敏感脆弱的心。
「現在才說抱歉有什麼用?」他抹掉她潰堤的淚水。「當初我要你走,你堅持不走,現在就算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因為我不會答應。」這又是他的另一個悲哀,一旦嘗過了她的味道,感受她的溫暖,就再也拋不開那足以融化冰雪的溫熱氣息。
「對不起……」她依然噙著淚說抱歉,任他剝去她的外袍,探入她的中衣強取豪奪。
「你是該說抱歉……」抱歉她打動他的心,抱歉她迫使他面對他不願回想的四季。
她是他的夏之精靈,乘著夏季的夜風,悄悄指入他的帳內,將他積壓了許久的眼淚,吹落到地上,埋入塵土,釋放他的心,然而,她有什麼權利?她有什麼權利探進他的心,釋放他的感情?他青澀的感情早已封箱,不需要她開啟,更不需要她多事的慇勤。
可她還是他的夏天,無論他再怎麼抗拒,也無法否認他早已心動的事實。
「再念一次那首詩。」解開她的褲帶,掀高她的裙子,莫沁濤要求。既然她不經他的同意,便擅自闖入他心中那塊神聖不可侵犯的土地,他又何須對她客氣呢?
「春花繽飛朱顏——」
「不是這句,是下一句。」他粗魯地打斷夏染,熟稔地撩撥她埋於深谷中的花蕾,很快便換來一池春水。
「夏夜涼風拂落珠……」夏染照他的意思念出屬於她自己的詩句,同時也照他的意思環上他的腰,承受他猛烈的進擊。
他注入她的身體,感受她緊緊的包圍,耳邊迴盪著他不願承認卻早已存在的事實。
夏夜涼風拂落珠。
她早已進入了他的心,現在又妄想開啟他沉入海底許久的藏寶箱,取出其中的明珠,他能夠答應嗎?
望著夏染沉醉的眼,莫沁濤不禁捫心自問,可是回答他的,卻只有彼此的喘息聲,瀰漫在龜茲城內的某一個角落,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