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智清醒時,便聽到左鳳堂與肖飛低低的談話。
「這回很嚴重麼?」左鳳堂問。
「不清楚,」肖飛冷冷地答,「沒有人瘋狂到解了鎖心丸的毒再服的,我保了他的命,卻不知道他會落下什麼病根。」
秦倦眩暈得不想睜開,但他心中記掛著一件事。強烈的牽掛令他有足夠氣力抬起了手,一把拉住左鳳堂,「——送我——回——家——」他沒有說完。
「回家?」左鳳堂與肖飛同聲問道,面面相覷。千凰樓共處十年,從未聽聞過秦倦有什麼家?怎麼尋死的人一活轉過來,竟吵著要回家?這是什麼道理?
肖飛冷冷看著秦倦,他心中清楚,秦倦撐不過今年冬天。本來過血之後,他大有機會可以慢慢調養,活一個五六十年。但經過這一折騰,目前看起來無事,但其實已生生斷送了他多半條命,任什麼靈丹妙藥也救不了他,元氣散盡,天下無藥可治,能到暮秋,已是不錯了。
抬起頭來,覺得窗外的陽光分外地冷,直如那天秦倦的語氣般幽冷。他至今才知道,在大殿受困那一天,秦倦說出「做一筆大買賣」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又有著多大的勇氣,無論交易成與不成,代價,都是他的性命。區別的,只是一個人死,還是一千餘人一同陪葬?
「肖殿主,」那天秦倦的神情語氣,他到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我托付你一件事?」
「你不必回答,聽我說。」秦倦的語調一貫輕忽而不經心,但那天聽來,卻分外寒冷,「我會隨樸戾走。要救千凰樓,一定要有比目前千凰樓更高的利益來交換,我會讓樸戾帶我走,承諾以十倍的錢財相抵押。」
當時他是不懂的,只聽著秦倦往下說:「你不必理會我承諾了什麼,我走之後,你把此信飛鴿傳往少林。」秦倦交給他一個信箋,封口上蠟,他並不知道裡面寫的什麼。
「樸戾武功太高,我們人數雖眾,動起手來,縱使稍有贏面,但必定傷亡慘重。我不願死人,你懂麼?我不願死人,不願有人受傷。」當時他只覺那是婦人之仁,書生之見。
「死一個人,必有十個人傷痛;傷一個人,必有十個人受苦。我願以我身,換千凰樓眾人之生。」秦倦說這句話是在自語,神色有些出神,「今日火藥之計,實也——那定是會有報應的。」
他完全不懂當時秦倦在想些什麼,只是錯愕地看著他,只聽他輕輕地說出了一句足以驚動江湖的話:「你不必理會我的承諾,沒有一個君主會遵守前朝皇帝的御旨,你也一樣,你懂麼?」
秦倦在暗示他自立為王!肖飛心中無比驚詫,只聽著他又往下說:「只有這樣,千凰樓才可以名正言順地重建,可以甩掉蠻龍嶺強加於我們的恥辱,可以反將一軍,你懂麼?同時,也可以——甩掉我。」秦倦譏諷地笑了笑,「千凰樓的主子,是該換一換了,我不願樓中內鬥,傷了兄弟們的心。」頓了一頓,他又道,「我不是讓你,我只是在算計,如何對千凰樓最好?你已擁有千凰樓十之七八的實力,六院依舊讓它自理自立,葛金戈不會服你,那是他義烈,你可放了他。至於鳳堂,他會留下的,我很明白他的為人,不弄清楚真相他不會走,你可挑個時機告訴他。」
「至於我,」秦倦笑了笑,「你就不必再理會了。」
「不行!」肖飛想也未想,脫口便道。
「若你有更好的方法,那便算了;若是沒有,肖殿主,你沒有資格說不行。」秦倦一句話堵得他無話可說,「我不是問你,我是在命令你,你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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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秦倦再度自昏迷中醒來,首先人目的便是肖飛的一張臉。
他重重喘了兩口氣,伸手壓住額頭:「這是什麼時候了?」
肖飛搖了搖頭:「你一直在囈語。」
「喔?」秦倦吁了口氣,顯得很是疲累,「我說了什麼?」
「你一直在道歉。」肖飛又搖了搖頭,「你很擔心你哥。」
「哥——」秦倦深吸了口氣,「我要去京城!」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但一陣頭昏,令他幾乎跌回床上去。
肖飛一把扶住他,冷冷地道:「你到不了京城。」
「為什麼?」秦倦著實無力細想,他很少這麼激動,此刻顯得無比失常。
「你要留在這裡休養,千凰樓我會還給你,它不需要換主子。」肖飛淡淡地道。
好半晌,秦倦才似聽懂了他在說什麼,也似從剛才的昏亂之中清醒過來,低低地道;「肖殿主,你不該為難我。」
肖飛皺眉。
「我很清楚,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秦倦低低地道,音調中有難以言喻的苦澀,也有無法開解的淒涼,「讓我走吧,強留我,是希望我死不瞑目麼?」
肖飛默然,良久才道:「千凰樓不能沒有你。」
「但我終究不只是千凰樓的,」秦倦有著輕淡的自嘲,脫不去那淒苦的韻味,「你不懂,我有我的家,為了千凰樓,為了我自己,我已逃避了它太久太久了。你不懂的,我所欠的債,那麼多無辜的犧牲,始終都等著我回去承擔,回去補償。即使是死,我也要死在家裡,這是我欠的。」
肖飛的確是不懂秦倦在說什麼,他也未曾體會過如此複雜而脆弱的感情,他不明白秦倦深沉的淒苦,但他至少選擇沉默。
良久良久,他輕輕歎了一聲,肖飛從未用如此無力的聲音歎息:「讓左鳳堂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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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秦倦沒有說過一句話。
左鳳堂從未見這個輕朗如水的笑面公子如此消沉過,這令他無端端擔心起來,他還不知道他家公子已經剩不了幾個月的性命。
時已初夏,一路上嬌花細葉,嫩綠輕紅,逗蜂引蝶,儘是一種嬌俏生命之氣。
但這與趕路的兩個人無關,一個沉寂如死,另一個憂心忡忡,都是心不在焉。
在官道上趕了半個月,到了京城。
秦倦毫不遲疑,指揮著馬車,直奔九竹弄一座僻靜的山莊。
山莊!
是的,山莊!
左鳳堂沒有見過這麼配稱山莊的地方!
一家朱門大宅。
烏木雕欄,精細的鏤花自這邊牆角,直鏤到那邊牆角,一串開著嬌黃花的不知名的籐蔓繞牆而生,幾隻粉蝶盈盈而飛。
抬起頭來,只見門匾上四個大字「紫泉宮殿」!
左鳳堂呆了一呆,他再不學無術,也知道「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寒城到帝家。」這提匾的人好大口氣!
回過頭來,秦倦像個幽靈一般蒼白地盯著那門,那神氣根本像一個死人!
「公子?」左鳳堂吃了一驚。
「敲門。」秦倦低低地說出了他十多天來的第一句話,一雙眼睛死寂得像鬼魅——他根本像個正在認罪的鬼,而且是個滿身罪孽的鬼!
左鳳堂不懂他明明可以自己敲門,為什麼不敲?但他還是敲了門。
門過了很久才開,門內一片死寂,與秦倦的臉色一般詭異。
開門的不是奴僕,是一個白衣女子。
她穿著很華麗的衣裳,白衣之上以白線作繡,大花成團;頭上玉釵金簪,滿頭珠翠。
她也是個很美麗的女子,雖然一身華麗,但並不流於俗媚。
她也很年輕,約莫十八九歲。
但她臉上的神色,竟和秦倦一模一樣,像個蒼白的幽靈,根本就是一隻活鬼!慘淡的活鬼!
門開了,結果是一隻鬼開門見到了另一隻鬼,結果發現大家一模一樣,都是鬼。
左鳳堂只覺莫名其妙,這女子的表情慘淡得像個幽靈,再加上那一身白衣,更覺鬼氣森森,尤其她看秦倦的眼神,那種寒到極點的恨——恨到了極處反歸於平淡麻木的恨——是血淋淋的恨啊!
為什麼?正在他疑惑不解的時候,秦倦開口了,他從未聽過秦倦用這樣死寂的語氣說話:「大哥呢?」
白衣女子慢慢抿起嘴角,慢慢抿成一朵冷笑。用她出奇動聽的聲音慢慢地道:「你以為,他還能上哪裡去?」
秦倦臉上那幽靈般的神色絲毫未變,用他早已失去生氣的語調,疲倦地道:「我回來了。」
白衣女子沒有絲毫歡迎之意,只淡淡應了一聲:「你還知道要回來?」
秦倦不答,又問:「大哥他好嗎?」
白衣女子顯出極其詫異的表情,像見了鬼一般看著秦倦,不可置信地問:「你問他好麼?」她柔軟的聲音在秦倦耳中就像開了齒的鋸刀,一字一字鋸在他心上,「他還會好麼?他永遠不會好,難道你忘了,他之所以會這麼不好,是你這個親生弟弟親手推他下火坑。才十年,難道你已忘了?」
秦倦失去神采的眼緩緩眨動了一下:「我——」
白衣女子根本不聽他說什麼,袖子一拂,她當先走了回去,頭也不回:「進來吧,站在門口成什麼樣子?給人家看見了還當我虧待了你。」
好刁蠻的小丫頭!左風堂看她冷言冷語的樣子,巴不得一巴掌打得她滿地找牙,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對秦倦講話,她以為她是誰?
在他心裡窩火時,秦倦已緩步走了進去。
過了好半天他才知道那小丫頭叫秦箏,是秦倦的義妹,秦倦還有個大哥叫秦遙,此外他依舊什麼也不知道。
然後他便聽到爭吵聲。
秦倦的聲音!
他也會和人爭吵?
左鳳堂像一支箭一樣衝了出去。
只見秦倦和秦箏面對面站在花圃之中,花海繽紛,周圍一片嬌黃雪白,兩人花中一站,便如一對璧人,風采如畫,只可惜兩人的臉色都太蒼白。
「我不會讓你見他的!」秦箏動聽的聲音提得很高,幾乎是在尖叫,「你莫忘了,十年前,你本來可以救他的,但你沒有!你只想著保住你自己!你莫忘了,當年的禍是誰闖出來的,當初的災難本是該誰承擔的?結果你逃了,你走了不再回來,你做了千凰樓樓主,你有錢有能耐,結果你還是沒有救他!我怎麼能讓你見他?他怎麼肯見你?」她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
「箏,你不能這樣不公平!」秦倦臉上泛了紅暈,「就因為今天受傷害的是他,所以你一心袒護他?你一心一意為他想?那我呢?如果今天去王府的是我,你——」
「啪」的一聲,秦箏給了他一個耳光,咬牙道:「沒有如果,實際上今天去王府的不是你!我不會忘記,當初我們相依為命,大哥是多麼溫柔的一個人,他把你寵得無微不至,他什麼事都幫你擔,什麼難都幫你頂,你今天竟說得出這種話?你以為他受這樣的恥辱,是為了誰?他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一頭撞死,又是為了誰?你竟說得出這種話!」她氣得全身發抖,如單薄的梨花在風中顫抖。
「我知道之所以會落下今天這種結局,都是我的錯,我沒有否認過。大哥為了我,毀了他自己,一輩子萬劫不復,都是我的錯。」秦倦捂著臉頰,退了一步,「我知道我這樣說話,是該下地獄!是該死!但難道連你也不明白?我寧願去王府的那個人是我啊!哪一個才是最痛苦的我不知道,但我——我——」他放下了手,臉色黯然,「我理解大哥的心情,我願意為他犧牲和他願意為我犧牲,那是一樣的,區別只是在於,他犧牲了而我沒有,你若因此而恨我,那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寧願』?」秦箏冷笑,「這世上沒有公平,你的『寧願』與事實是兩碼事,你知道這十年你風光得意時,他是怎麼過的麼?而他每次聽到你的消息,仍會為你微笑。我就不懂,你有這樣一個大哥,你怎麼忍心讓他跳入火坑?你怎麼忍心不救他?你怎麼忍心把他擱在這裡一擱十年?你還有沒有人性?」
「你的意思是說,當年——」秦倦的語氣出奇地低弱,「我——活該被王爺看中,活該入王府,而大哥是無辜的,我是活該的,應該的?」
秦箏似是呆了一下,隨即冷笑:「難道不是?莫忘了當初王爺看上的是你,為什麼要他擔你的罪?你若不逃,他今天就不是這個樣子。」她也知自己蠻不講理,但正當盛怒之下,絲毫不考慮後果,衝口便說。
秦倦失神地看著她,那神色慘白得根本不像一個活人:「你是這麼想的?」他搖了搖頭,又退了一步,「我無話可說。」他像疲憊得很,緩步往回走,走向花海的另一邊。
秦箏同樣失神地望著他。她心裡清楚,她不是存心的,她並不是不明白秦倦的苦,也不是不知道一切不是他的錯,但十年了,看秦遙十年的屈辱和痛苦,她怎能釋懷?心裡清楚是一回事,她在情感上完全無法接受。她恨了他十年了,十年了,憑什麼犧牲的是秦遙而不是秦倦?她忿忿不平,因為她瞭解秦遙,卻並不瞭解秦倦。
秦遙一直沒有回來。
秦倦和秦箏在冷戰。
左風堂依舊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完全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最奇怪的,這宅子裡沒有下人,一個也沒有,一切家務操持,全是秦箏一人經手,而她著實了得,一個人整理這麼大的花園亭宇,井井有條而且游刃有餘。
若不是多年的經驗,她不可能如此嫻熟自如。
左鳳堂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稀奇古怪的家,整個古古怪怪的氣氛,活像整個世間都生生欠了他們兄妹倆,而秦倦卻恨不得能夠補償他們兄妹整條命。可惜人家並不領情。他知道那小丫頭是真的傷了秦倦的心。
但她顯然毫無悔意。
時近黃昏。
秦箏在整理院中的一片花海。
薔薇如海,花葉繽紛,淺黃粉白的落瓣漫天飛舞,像煞仙子的庭園。陽光淡淡地斜照,晶瑩的水珠反射著殘陽的光。
秦箏背著水桶,持著瓜瓢,細細地澆著那薔薇,一縷髮絲散落下來,映得她半邊臉頰晶瑩如雪,淡淡的陽光,又顯出她嬌艷如花。
艷若朝霞!
左鳳堂本來對她一肚子惱火,如今遠遠一瞧,竟也有些看得發愣。這是個什麼家?盡收著人間絕色麼?
秦倦依舊憑窗遠眺,眉頭深蹙,不知道想著什麼。
「公子,」左鳳堂忍不住多嘴,「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秦倦答非所問:「她很美。」
「是,她很美,可是——」左風堂莫名其妙,但秦倦已轉過了身,不再理他。
左鳳堂追上幾步,本想叫住他的,但目光一掃,突然看到一個人向這邊走來。
然後他又呆住了。
「我一定見過你這張臉。」剎那間,他突然明白了樸戾說這句話的意思。來人著一身綠衫,微微有些衣發散亂。但那張臉!秦倦的臉!一般的秀雅精緻,一般的蒼白俊雋。他不如秦倦那般天生有隱隱的卓然犀利之氣,他更近於嫵媚倩麗之美,他若是個女子,必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但他不是。
他便是秦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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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家三人,無一不是傾城之色,左鳳堂明知自己這樣想很不妥當,但仍忍不住胡思亂想。
他不知道秦遙是個這麼親切的人,完全不像秦箏那般尖牙利齒,偏激冷漠,當秦遙微笑起來,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舒服,所謂如沐春風不過如此。
秦遙坐在廳中上首,秦倦秦箏坐在他兩旁。但三個人中,只有秦遙面帶微笑;秦倦沒有笑,一臉蒼白;秦箏滿面漠然,仍用那冷冷的目光看著秦倦。
秦遙並沒有把左鳳堂當成秦倦的下人,他把他當成客人,稱呼他「左先生」。
「左先生一定很是困惑。」秦遙淺呷著清茶,神氣和秦倦很像,微笑道,「二弟一定不肯把事情告訴你。」
「那是十年前的事。」秦遙的聲音沒有秦倦那種壓迫感,顯得很是輕鬆親切,「我和二弟,是無父無母的棄兒,二弟自小聰明伶俐,我們雖然自小無依,但因為二弟的才智,我們並不受人欺侮。」他目光微微有些憫然,「有時候,大家說是我護著他,其實,我很清楚,自小是我在依賴他,是他在護著我。」
秦箏別過頭去,表示她的不以為然。
秦遙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但兩個孩子,生活總是沒有著落,我們因為形貌出眾,被戲班子選中,去了瀟林徽班,學起了戲曲,便在那時,遇到了箏。」他們兄弟倆都不稱秦箏為妹,而直呼其名,顯得極是親密。
瀟林徽班是至今仍名頭很響的戲班子,出入於王公貴族的府宇,以花調出名,左鳳堂也略有耳聞。
「那一年,二弟約莫十歲,我十三歲,箏九歲。」秦遙的語氣顯得很是傷感,但神色卻顯得很是幸福,「我們過得很好,有過一段很開心的日子,雖然——」他似是無奈地看著秦箏和秦倦,「他們常常爭吵,有一點小事就吵,二弟脾氣並不是不好,箏也不是無理取鬧的孩子,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容易對彼此動怒,但總還是玩得很開心。直到有一天——」他頓了一下,改了話題:「我們是不是很美?」
這句話由別人來問,必定被人當成瘋子,但由秦遙來問,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左鳳堂已聽得一愣一愣,突然聽他這麼一問,連想也未想:「當然,你們都很美。」他在心裡加了一句,老天造其他人,根本就是替你們三個做墊腳石。
「你若看得再久些,就會發現,雖然我和二弟長著同一張臉,但他瞧起來和我完全不同,他是個有神韻的孩子,而我,只是一個美麗的軀殼。」秦遙的語音帶著傷感,「十年前,他便是個美麗得無與倫比的孩子。」他把目光移向左風堂,「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形容他,若是你瞧見了,也一定會非常憐愛他的。」他的語氣和用詞都非常奇怪,用了「憐愛」兩字。
秦箏臉現鄙夷之色。
「那一天,我們去了敬王府,唱了一曲『麻姑獻壽』」。秦遙緩緩搖頭,「那一天,敬王爺從頭到尾都沒在看戲,從頭至尾,他看的,只是二弟。」他的語氣開始變得奇怪,「我也不想諱飾什麼,敬王爺素來好色,不僅喜好女色,也喜好孌童。」
「啊?」左風堂吃了一驚,自椅子上跳了起來,瞠目結舌,「你——你——」他自然知道秦倦跟敬王府一點關係也沒有,那秦遙剛剛自王府回來,他不就是——
秦遙像早已習慣了這種驚訝,並未變色,只是淡淡一笑:「這對我們來說,根本就是一場災難——」
秦箏哼了一聲:「對你來說,才是一場災難,對他來說,根本就因禍得福,飛上枝頭做鳳凰。」她特意加重了那「鳳凰」二字,冷言冷語地。
「箏。」秦遙溫言道,「這裡有許多事連你也不清楚,我不僅要告訴左先生,也是要告訴你。」他微微歎了一聲,「第二天,王爺便派人向戲班子要人,我們別無選擇,被敬王爺安置在這裡,門口的字是敬王爺題的,房子很大,花園很漂亮,為了二弟,他花了許多心思。」
左鳳堂不覺看了秦倦一眼,千凰樓的七公子,江湖中人做夢也想不到,這位七公子有這樣慘淡的身世。秦倦依舊是一臉蒼白,沒有任何表情。
「但是,」秦遙苦笑,「二弟是什麼樣人左先生應該很清楚,他不可能坐在這房裡束手待斃,他豈是像我一樣懦弱的人——」
他還未說完,秦箏冷冷地道:「你不必盡往自己身上抹黑,把他贊上天去也改變不了他害你的事實,他逃了,而你頂替了他,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他沒有害我。」秦遙的語調嚴肅了起來,但聲音改不了他溫雅的本性。他沒有秦倦那種幽冷的侵略性,再如何嚴肅,聲音仍是親切動聽的,「箏,他沒有害我,他本是應該逃的!他錯的,只是他沒有帶了我們一起逃而已。」
秦倦的臉色更加蒼白。
秦箏的臉色在一剎那間也蒼白起來:「是,他沒有帶我們一起走,這就是為什麼我永遠不能原諒他的原因!他本是可以救你的,但他沒有!」
「箏,你太偏激了!」秦遙低叱了一聲,「你太苛求他了,」他抬起頭來,看著秦箏,「當年他才幾歲?十歲多的孩子,他能想到走,他有勇氣走,我便以他為傲,而我——我始終沒有這個勇氣!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他慘然而笑,「不是因為他沒有帶我走,箏,我是他大哥啊!是因為我這個大哥沒有勇氣走,我不敢逃,你懂麼?二弟他——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沒有要求我走,是不是?」他看著秦倦,而秦倦卻沒有看他。
秦箏厲聲道:「那他更應該強迫你走!但他沒有!」
秦遙目光奇異地看著她:「箏,你把二弟當成什麼了?當成神了麼?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秦箏呆了一下,俏臉一片蒼白:「我沒有,我只是知道,他本來可以救你的,但他沒有!」
「箏!」秦遙放緩了聲音,「你把二弟看得太重要了,他不能帶我們走,因而你恨他,是不是?因為他讓你失望了。」
「我沒有!」秦箏自椅上站了起來,「我沒有!我不要聽,我沒有!」她退了一步又一步,準備轉身就跑。
「箏!」秦遙站了起來,「不要走,聽我說,二弟沒有害我,他也沒有拋棄我們,我知道他走了之後,是曾經試圖回來找我們的,不,應該說,他曾經試圖回來,去敬王府!」他的臉色蒼白。
秦箏睜大了眼睛,直直盯著秦遙,像突然僵成了石頭。
「他沒有拋棄我們,他沒有回來,是因為他在那時給人劫走了。」秦遙閉上了眼睛,「他不是一去不復返,不是逃了之後便忘記了我們,只是因為他身不由己,他不能回來。你不知道我多麼慶幸他沒有回來,你不知道我多麼感激上天的垂憐,讓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他成了千凰樓的樓主,那才是我二弟該去的地方,因為,他天生是那樣的人啊!」秦遙目中有淚,「你不知道,每當我一想到,萬一當年他真的回來,真的去了敬王府,我——我會有多恐懼多害怕。我的二弟,是不可以玷污的,他天生是該像明珠般閃耀的人,而我——」秦遙再度閉上眼睛,因為眼中有淚,「是不應該拖累他的。」
「所以你頂替我去了敬王府?所以你為我免掉了王府的追查?所以我有了十年安穩的日子?所以你葬送了你自己,來成全我?」秦倦終於開了口,聲音蒼白得像個鬼,人也蒼白得像個鬼,但他扼制不住地輕笑了起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沒有誰是天生要閃光的,也沒有誰是天生要被犧牲的。你和我,不同的只是我好勝,而你溫順。難道因為我好勝,你便不顧一切讓我贏;難道因為你溫順,所以你便可以用來犧牲?」他笑得無比蒼涼,睫毛上有物閃閃發光,「可是你從沒有想過,我是不是願意閃光?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是不是真的一定要贏?你有沒有體會過,那種因為親人的犧牲,而非成功不可的心情?你知不知道!這十年我的努力,只是因為一個已經犧牲了,所以不可以犧牲第二個!只是因為我要讓你知道,你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你的弟弟,他活得很好——很好——」說到這裡,他的淚已滑了下來,但他還帶著笑,「只是因為你,因為你啊!因為你的犧牲,所以我沒有了我自己,我這一生一世,都必須為了你而活!你懂不懂?」
秦倦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左風堂整個人都癡了,呆了,傻了,他從不知道他這個安安靜靜總是笑臉迎人的公子,心裡壓抑著這樣的痛苦!這樣徹骨的傷痛,這樣不堪回首的往事,驟然中斷了親人的音信,他怎能忍得下來?他怎麼還能笑?他怎麼還能處理千凰樓那麼多的事務?
左風堂終於理解秦倦對肖飛說出「讓我走吧」時的心情,那是怎樣的淒涼,怎樣的苦楚,怎樣的疲倦!也理解他為什麼會定下那樣的計策,讓自己去送死!
因為那根本不是一個「人」負荷得起的痛苦啊!
秦遙看著秦倦,兩個人一般的臉色蒼白。秦遙瞪大眼睛看著秦倦,滿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他用—種奇異的語調,低低地道:「你在怪我?你在怪我?你並不快樂,是不是?我——我終究還是拖累了你是麼?我——」
「不是的!」秦倦驚醒過來,才知道他的話已嚴重地挫傷了秦遙的信仰,傷害了秦遙十年來所堅信的東西,傷害了支持秦遙活下去的力量! 「不是的,大哥,我不是怪你!」秦倦站了起來,與秦遙面對著面,「沒有大哥的犧牲,的的確確不會有今日的七公子,甚至都沒有今日的千凰樓。我只是——」他走上前,攬住了秦遙的肩,像十年前那樣把自己埋人秦遙懷裡,聲音帶著微微的暗啞,「我只是不能忍受你的犧牲。大哥,我們是兄弟,血脈連心的兄弟啊!我不能忍受你的犧牲,就像你不能忍受我的犧牲一樣。你的痛苦,比我自己的痛苦更痛十倍!你明白麼?」
「二弟!」秦遙這才緩緩抱緊了他,「我知道我連累了你一直不快樂,但你一直是個堅強的孩子,我知道你會努力的。」他這一抱,陡然驚覺秦倦清瘦得令人難以想像,「你病了麼?」
秦倦勉強笑了笑:「沒事。」
「他當然病了,這十年,他哪一天沒在生病?」左鳳堂不想看秦倦逞強,受了那麼多苦的人,只配去好好休息。
聽他這樣說,連一邊呆若木雞,怔怔地聽著的秦箏都震動了一下,往這裡看來。
「你哪裡病了?嚴不嚴重?」秦遙緊張極了,盯著他的臉仔細看。
「我——」秦倦開了口,卻不知如何往下說,他怎麼能說自己命不長久?怎麼能說他已無藥可救,早已必死無疑了?他怎麼說得出口?
秦遙見他這樣的神色,心裡微微一陣發涼:「你——」
「我——」秦倦斂去了那種激動的神色,淡淡散出了他的冷靜與淡然:「我們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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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遙與秦倦並肩走向薔薇花海的另一邊,那邊有個亭子,沒有名字。
秦箏遠遠看去,依舊是那一臉失魂落魄,不知想的什麼。
「我——」秦倦低頭看著腳下的薔薇,令秦遙看不清他的神色,「我不想騙你。」
秦遙亦是低頭去看同一朵薔薇,那是一朵蒼白的薔薇,還未全開,卻已現憔悴,將要凋去了:「你說,我聽。」
「我不想讓箏知道。」秦倦輕輕地道,「很可能——過不了冬天。」他沒說是誰,但誰都清楚他說的是誰。
秦遙沒有說話。
良久之後,他似才懂得發聲:「真的麼?」他沒問為什麼,因為假如事情真的糟到這個地步。無論為了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重要的是真的麼?重要的是怎麼辦!秦遙雖然性情懦弱,但他並不糊塗。這一句問出來,他眼中的淚也隨之掉了下來。
「真的。」秦倦低低地苦笑,「我已是死過幾次的人了。死不死,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大哥你。」
「你怕我傷心。」秦遙帶著淚笑,因為他有一張過於秀麗的臉,所以那笑看來分外淒美,「你終究還是為的我,我相信你只要有一分在乎你自己,今天的情形就不一樣。」他搖了搖頭,「你怕我會受不了,你知道我不會讓你死,可是你卻存心不好好照顧自己,是因為我讓你活得很累?」
「大哥!」秦倦抬起頭來,微微地歎息,「這世上誰不活得很累?但誰能因為活得很累,便可以輕易去死?我並不想死。」他踏開一步,遠遠地看那紅紅的落日,眉宇間有深沉的抑鬱,「我只想回來,帶你走,帶箏走,隨便去哪裡也好,只要我們一家在一起,做什麼都好。可以安定地過日子,可以像從前一樣——我知道大哥很愛我,我知道我更應該過得快樂,愁雲慘日,不能補償什麼。只可惜——」他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秦遙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才會回來?」
秦倦搖頭:「我一直想回來的。」他的神色很是蕭瑟,「但千凰樓不能沒有我,幸好,我已為它找到了新的主人。」 秦遙目光極其複雜地看著他,有傷感,有遺憾,有愛憐,但更多的是驕傲和惘然:「二弟,我能幫到你什麼?」
「不要救我。」秦倦輕歎了一聲,「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想求王爺找御醫救我,但不要,大哥,有骨氣一些!我們走,離開這裡,即使要死也該死得有尊嚴!」他望著夕陽,影子拖得很長,「我回來,其實也未想清楚要做什麼,只是要帶你和箏走,離開這裡,離開敬王爺。十年之前我不能救你,十年之後,我若再不救你,那就是該天誅地滅、天打雷劈了。」
「不救你?」秦遙的語氣與秦倦一般飄忽,「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太高了麼?你讓我看著你死?你怎麼能這麼——」
「殘忍?」秦倦低聲替他說了出來,然後低聲笑了起來,「大哥,難道你還以為你二弟是當年那個溫柔的孩子麼?」他有一句話始終未說出口,不一樣了,自從秦遙踏入敬王府的那一天起,就永永遠遠不一樣了,他永遠不會再是那個溫柔的孩子,永遠不是!
「不會再是了,」秦倦背向著秦遙,「你的二弟,也未必見得是什麼好人,這幾年傷害過的人命,也是不計其數。」他想著那場爆炸,「我不願死,但我該死,我並不怨。」
秦遙有些發愣,這一刻的秦倦,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二弟——」
「不要再說了,」秦倦微微有些煩亂地打斷他的話,「先離開再說好麼?我告訴你我命不長久,並不是在要求大哥你為我做什麼,而是在要求你不要再為我做什麼!大哥,你該好好為自己想一想,想想箏,想想你們的將來——」
「你——愛箏,是麼?」秦遙打斷他的話,突然問了一個秦倦完全想不到的問題。
秦倦呆了一呆,秦遙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一剎那的失措。
「我——」他反應敏捷,看了秦遙一眼,「她愛的是大哥你,你也愛她,不是麼?」
兄弟倆為這個問題沉默,仍是秦倦先打破這尷尬的局面:「你們相愛,所以——無論我怎麼想,都是沒有意義的。」他不看秦遙的臉,語氣帶了七公子慵懶而低柔的聲音,「大哥,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明天,你們收拾東西,我帶你們走!至於死不死的問題,再想也是於事無補,大哥若想為我好,那就不要讓我煩心,好不好?」他的語氣似是很溫柔,帶一點意猶未盡的懶散,但完全不容人反駁。
秦遙微微震憾於秦倦無形的壓迫力,也在這一剎那驚覺了秦倦的成長,而自己——卻仍是那個懦弱的自己,不敢反抗,不敢掙扎,不敢逃,也一一不敢愛——她——
他從秦倦身上看不到死亡的陰影,只看到在美麗的外表之下驚人獨立而堅強的靈魂——不死的靈魂!
秦倦沒有再說什麼,但秦遙卻清清楚楚地知道,話已說完,自己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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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箏怔怔地看秦遙緩步走了回來,而秦倦依舊站在那亭子裡,負手望著夕陽。
秦遙自薔薇花海而來,人美花嬌,瞧起來像一幅畫,但遠遠的,完全瞧不清面貌的秦倦,那主導一切的壓迫力,已從那邊直壓到了這邊。
左鳳堂看看秦遙,又看看秦倦,忽然明白,自己所以會留下,會甘心為秦倦做那麼多事,並不是因為這一張麗顏。秦倦就是秦倦,為什麼秦遙瞧起來像一幅畫,而記憶中的秦倦卻只有那低柔的語音與卓絕的謀劃?因為秦遙就是那一張臉,一張溫柔的臉;但秦倦並不是一張臉,他是一種強勢一種才智。至於美與不美,完全不相干的——這就是為什麼秦倦總令人忘卻了他的長像——即使他生著一張女子的面容,即使他也如女子般荏弱,但他卻有驚人強硬而極具侵略性的靈魂——犀利而幽冷,主導一切的靈魂!
秦箏看著秦遙走到她面前,目光定定地,臉色蒼白。
「箏!」秦遙喚了她一聲。
而秦箏的目光自他臉上移過,緩緩移向秦倦。
她看了秦倦一會兒,又回頭看秦遙。
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低聲笑了起來:「你們和好了,是麼?或者,你要告訴我,你從未恨過他?你們兄弟心心相連,血脈相通,你心甘情願受這十年欺辱,而他這十年也飽受折磨?」她退了一步,笑靨如花,「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懷疑我是不是認識你,大哥!」她語氣奇異地吐出「大哥」這兩個字,笑得越發燦爛,又退一步,「你明知道我誤會他,明知道我恨他,你為什麼都不說?我恨了他十年,十年,你懂麼?」她語氣很飄忽,像夢囈,但她的眼睛在笑,「十年啊!你明知道我誤會,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等到今天才開口?你存心讓我恨他,是麼?」
秦遙剎那間臉色慘白,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他為什麼不說?
「我很奇怪,究竟我為誰抱不平?為誰痛苦了十年?為誰恨他十年?而你——」她一字一句地道,「卻告訴我,我恨錯了,我痛苦錯了?你——當我是什麼?你關心過我的感受麼?我認識了你十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她慢慢收起笑臉,再退一步,準備掉頭而去。
「箏!我——我不是存心的!」秦遙脫口而出,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秦箏輕輕地笑了:「知道麼?我本以為,我是瞭解你的。」她半邊面頰在夕陽下,艷若朝霞,「甚至我一度以為,我們——是相愛的。你像一個在外面受盡欺凌的孩子,回家後需要人安慰,需要有人關心,需要有人可以依靠!我以為你善良得不敢去恨,所以我替你不平,我替你恨!但是今天,你給我一種感覺——你明明知道許多事,你不說;你甚至強迫你弟弟出人頭地,就用你的犧牲——你在扮演一個受害者。也許你自己並不覺得,但你明明就利用了你的犧牲,扮成了一個最可憐的人。你希望我陪著你,讓你依靠;你希望弟弟成為人中龍鳳;你希望兄弟和好如初;你卻又希望我恨他!這就是你的想法?你不是壞人,我知道你的希望沒有錯,沒有惡意!可是,你只顧著你自己,你利用你的可憐來強迫別人完成你的希望!你看到了,這十年,我很痛苦,他又何嘗好過?這就是你所想要的?你——從來不顧別人怎麼想,你不是最可憐的人,你是最自私的人!」她摔開秦遙的手,掉頭就走。
「箏!」秦遙一把攔住了她,臉色蒼白,「是,我承認我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好,可是——我——」他搖了搖頭,痛苦地道,「我知道我比不上二弟,永遠比不上他,我早準備好了退讓,無論什麼,我都可以讓給他,我早已學會不要和他爭。他是天生的驕子,而我不是,我可以為他犧牲,可以為他放棄一切,但——但只有一樣不可以——我不能把你讓給他。我知道他是那麼聰明那麼好,而我——」他咬著牙,「我發誓我不是存心的,但是——我希望你恨他!」
「他不是天生的驕子!」秦箏聲音開始拔高,「是你自卑,你強迫他變成天之驕子!他沒有要和你爭什麼,是你疑神疑鬼。我——我也不是你的,如果我認定了你,無論我恨不恨他都會跟著你。我認識你十年,你竟絲毫不瞭解我!你只會利用你的可悲可憐,把我綁在你身邊!」她掙開秦遙的手,再度掉頭就走,「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就因為你的犧牲,所以我們一輩子都要為你而活!」
「箏!」秦遙大受打擊,他是這樣的人麼?是麼?
「啪!」地一聲,秦箏挨了一個耳光。她錯愕地抬起頭,秦倦冷冷地站在她面前,幽冷的眸子深不見底。在他們爭吵之際,左鳳堂覺得不妥,便特意避開了他們,去找秦倦回來。
「說完了?」秦倦淡淡地問,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秦箏瞪了他一眼,準備拂袖而去。她心裡好怨好恨好憤怒,為秦遙,也為秦倦。
但她還未走開,秦倦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往外走:「看來我們也有話要談一下。」
他的力氣並不大,秦箏完全可以掙開他,但他的手好冷,隔著衣袖猶能感受到他指掌間的冰冷,那不是情緒的關係,而是血氣不足。她遲疑了一下,終還是沒有掙扎,任他拖到三十步外的柳樹之下。
「你都是這樣說話的麼?」秦倦低柔地問。
秦箏微微蹙眉,明艷的眸裡掠過一絲不解。
她這樣明艷的女子,當斂起了眉露出不解之色時,便像一枝微微含苞的薔薇,妍麗而動人。
「你都是一開口便要把人傷得這麼徹底的麼?」秦倦的眸子烏亮得散發出侵略感和威脅性,低頭緊緊盯著秦箏,他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
「我——」秦箏微微後仰,她不敢迎視秦倦的眼神,它們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說得不對麼?」
秦倦冷冷地看著她:「秦大小姐,」他有意加重這四個字,語音如夢,極輕極輕地問:「你有沒有想過,這十年來,你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住的是什麼?沒有大哥,你會怎麼樣?你這一身嬌縱的脾氣,是誰慣出來的?就為他隱瞞了你一件小事,你便把他說得如此一文不值?你有沒有想過,他之所以騙你,只是因為——他不能失去你。你對他如此重要,秦大小姐,你怎麼忍心開得了口,對他這樣說話?」
秦箏退了一步,睜大眼睛看著秦倦那張蒼白若死、一雙眸子卻分外烏亮的臉——及臉上的冰冷之色。
「你指責他不關心你的感受,你又關心過他的感受麼?」秦倦深吸一口氣,「一個相處了十年,認定了兩心相許的女子,可以這樣毫不留情地數落他,你明知道他自卑,你以為——大哥心裡會怎麼想?」
秦箏又退了一步,眸子裡閃現出深深的恐懼之色。
「記得初見面時你問過的話麼?他之所以到如今還沒有一頭撞死,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你。」秦倦踏上一步,「他若失去你,他若失去你——我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他的語音飄忽,但字字句句,都準準地打在了秦箏心頭上。
「我——」秦箏此刻腦中一片空白,她看著秦倦,卻又似看見了秦遙,兩張臉不停地轉動,兩張相同的臉,但又何其地不同!她分得出哪一張是秦遙,哪一張是秦倦。正因為如此,她才分外地累,好累,好累——到後來秦倦說了什麼,她都不知道了——但在心底深處,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錯了,只是腦中一片空白,她說不出口。
「至於我,」秦倦冷冷地道,「你又瞭解我多少?妄自替我打抱不平,箏,你以為你是什麼?我從不需要人憐憫,我不是大哥,你懂麼?」
秦箏明艷的臉上失去了顏色,變得和秦倦一樣蒼白,她過了很久才知道秦倦說了些什麼,很困難地張開口,吐出一個字:「我——」開了口,才發覺聲音早已啞了,「我——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她低低地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替你打抱不平,只是——」她笑了起來,笑靨如花,眼淚也同時滾了下來,讓她依舊明艷得像一支帶淚的薔薇,「我不忍心,明明——你才是最可憐的一個,為什麼偏偏沒有人願意承認?我知道我什麼也不是,我沒有資格去替誰不平——終究我是遙的人,我知道他並不是不好,是我太偏激,是我太天真,是我對不起他。你——你滿意了麼?」她的聲音低弱,如夢一般虛弱。
其實她——天生是朵帶刺的薔薇,在憤怒的時候分外地艷麗,在快樂的時候分外地嫵媚;看她失去神采的樣子,就像薔薇被折去了所有的尖刺——遍體鱗傷,令人心痛。她不該屬於懦弱的秦遙,那種溫柔會令她窒息,她會被那該死的溫柔害死的!她應該像炸雷一般怒放,像烈日一般火紅,如刀劍一般犀利!
秦倦側過頭去,不去看她蒼白的臉。那種蒼白分外刺眼,她是天生該暈生雙頰,笑靨如花的媚妍女子。這一身白衣不適合她,她該著紅衣——這麼多年,秦遙不知道嗎?只有他自己,才屬於這死一般的蒼白!
「我——會去道歉,你放心,我立刻去道歉——」秦箏失神地一笑,笑得像花葉落盡的薔薇般慘然。
她轉身離去。秦倦閉上眼睛,沒有看她,也沒有再說什麼。
他永遠不會拉住她,因為,他永遠不會是秦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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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不知道秦箏對秦遙說了什麼,只見秦遙一下子緊緊摟住了秦箏,像緊緊抓住了失而復得的寶貝。
看在左鳳堂這種不解情滋味的人眼裡,只覺得秦遙差不多要摟斷秦箏的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