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頭,迎著當頭刺眼的日光,腳步不禁凌亂;悅悅手按著心跳的地方,就怕它幾乎要撞了出來。
一進了醫院,藥味刺鼻,門診的人很多,有些地方還大排長龍,幾個白衣護士和一、兩個外國醫生來來往往走動著。
悅悅的外表讓人看了舒服亮眼,當班的護士好心的抬頭問她。
「你找人嗎?」
「嗯!我想知道有沒有一位病人叫霍毅,他住在哪一號房?」悅悅小心的詢問。
「喔——是二零六,你是他的——」護士又問。
「我是他的老朋友,我姓林,多年不見了,我……我想看看他。」
「喔!林小姐,他的家人不久前才來看過他,我們讓他在一處較僻靜的病房休養,是個好看的男人,只可惜……」
「可惜什麼?」悅悅膽戰心驚地問。
護士想說又止住。「呃……沒什麼。一顆炸彈在他的眼前炸開來,他的頭部受傷,會有短暫的失明,腳腿骨斷了,還有幾處內傷,其實現在都沒有大礙了,只是他的眼睛遲遲都還沒有復原,心情不免頹喪。好幾個月前他來的時候,幾乎只剩一口氣而已。來!我剛好要拿藥去那裡巡房,我帶你去。」護士和悅悅兩人走在醫院的長廊,到了末端轉了個彎,又上了一道窄小的樓梯。護士忍不住解釋:「這裡是私人的病房,走動的人不多,這樓梯幾乎是只上二零六號用的。哪!就在樓梯上去的右手邊。我這裡有止痛藥是要給二零六的。唉——實際上這藥多吃無益,他需要的是多休養。」
「讓我來好嗎?拜託你,我想要照顧他。」悅悅真誠地說著,眼睛還泛著淚光。
「這——」
「求求你。」
「好吧!反正只是個止痛藥,你拿去我還可以省下這一趟。我可警告你,他的脾氣實在是不好,雖然長得俊,護士們還是受不了他。」護士笑笑說著。
護士遞給了悅悅一個紙包,看著她往前走,突然間她有種感覺,二零六的病人並不需要止痛藥,他需要的是眼前這位優雅動人的女子來替他療傷。
找到了病房,悅悅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見這房裡又靜又暗,好像稍微移動就會弄出很大的響聲,她刻意踮著腳尖走進去。
「拿水來!」
悅悅身體震動了一下。是霍毅的聲音!
「我說拿水來,還有藥!」
悅悅的眼睛適應了四周的陰暗,才看到鐵床上的霍毅翻了個身坐起來,背對著悅悅,怔怔地看著緊閉的窗簾。
「我……好!」悅悅放下小行李,趕緊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水,走近霍毅的身邊。她此時才看到霍毅頭上纏繞著白紗布,他的兩眼完全被遮蓋住了,只露出直挺的鼻樑和堅毅的唇線,右腿上綁了兩塊木板,一層層地綁著白布,兩枝枴杖隨意的倚靠在牆邊。
他看不見的!悅悅安心地觀察他。霍毅頸後的黑髮散亂地長到了肩上,滿臉的胡碴讓他看起來又消瘦又憔悴,可是不論他容貌如何改變,還是一樣能讓她神魂顛倒、怦然心動。她將藥打開,放在他攤開的掌心上,霍毅二話不說仰頭把藥吞了。
「你是新來的?」
「嗯!」悅悅小心地將窗簾打開,看到了戶外的景色,綠意漸漸的消褪,這秋末冬初的季節冷得纏綿,冷得令人多愁善感,絲絲縷縷地從窗外慢慢透進了骨子裡。
悅悅回頭,突然看到水壺後的瓶子裡有朵盛開的梅花,開得燦爛、開得耀眼,紅得從花心裡泛著粉白,就像她在河間府看到的梅花一樣。
「你茶几上有朵梅花開得好美、好香,你知道花有靈嗎?曾經有人這麼告訴過我,當時我還不相信,你相信嗎——」悅悅想到了霍毅曾對她說過的花靈。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十年來她只要看到花,就想到霍毅。只要有人說起靈魂,就想到霍毅。聽到革命就想到霍毅,看到有人逃難就想到霍毅,連吃飯睡覺都想到霍毅。原來這十年,她無時無刻都在想念著他,她一直活在對他的思念中。
霍毅沉默了許久,悅悅絲毫看不出霍毅的表情,他好像只是個會呼吸的軀體,只能定定地坐在床沿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花有魂,我不相信人有魂,我不相信這世間有任何天殺的靈魂!我不相信這世界有任何可相信的事情!」霍毅的聲音由低沉幽然轉成了高亢,悅悅嚇得連退了幾步。
「你相信愛嗎?」悅悅含著淚問道。
「我藐視愛,我鄙視愛,我看不起膚淺的愛,我痛恨經不起考驗的愛——」
「為什麼?霍毅,為什麼你要這麼說?愛情,有的愛情雖然荒唐盲目,卻要時間才看得清楚,它不膚淺,不能藐視。我曾經愛一個人,我還在愛他。我曾經說過要等他,我到現在還在等他,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
「他沒有說,是因為他覺得一個愛字並不足以表達他所有的心,他說要她,要她,要她,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說要她。他從前體驗過的愛,並沒有這種感覺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如果她不懂,就不用去等了!」
「霍毅,霍毅——我懂,我終於懂了!我要回到你的身邊,永遠都不要離開你。」悅悅跪在他身前,將頭埋在他的手心裡。
霍毅感受到她熱燙燙的淚水,卻毅然決然地抽回了手,動也不動的。
「悅悅,你回來了,可是……太晚了,我、不、要、你、了!」霍毅第一次叫出悅悅的名字。其實,當她來到病房,開口說出第一個字時,霍毅就像觸電般的有種強烈感受,這麼溫軟的聲調是獨一無二的,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林悅悅。她的聲音,他到死也不會遺忘;待她說出花靈,他就更加確定了。可她為什麼要來?他現在已經是一個看不見、瘸了腿的廢人了……
霍毅說這話時,有兩顆心同時在淌著血,像一把利刃劃開了胸口,看著鮮紅的心鼓動地跳著還不夠,一定要親手血淋淋地摘下來,才有辦法將痛苦連根拔起。
悅悅掩著嘴,強忍著哭聲。她的心好像被人一刀一刀地凌遲,正一點一滴地淌血,她恨不得即刻就死,霍毅不要她,那麼她的後半生還有什麼可憑借的?
「我……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當初我離開是因為我以為你還愛著碧柔,你告訴她一切,還給她我的賣身契,她說要將我的身世公開,她說爹娘不會允許咱們,所以我不得不走……」
「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就不值得你為我等待。你走吧!找個好人家嫁了,我不在意了,我什麼都不在意了——」霍毅的嘴角露出了無奈又痛苦的笑意。這十年來,他幾番出入槍林彈雨,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子彈真射穿了他的腦袋,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平息那股令人窒息的思念了。只可惜,革命最後是成功了,他卻還是沒死,但也成了半死的人,躺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地過日子,他何苦拖著悅悅一起沉淪到這苦海裡。
「不!霍毅,你……這不是你,你會好的,你說過,你要在北京城裡開一家建築事務所,你說過你要替中國的子弟們蓋一所最現代的學校,你有雄心壯志,你有理想,你說過——」
「閉嘴!你存心要看我的笑話嗎?你看過一個又瞎又跛的人畫設計圖、量地形嗎?你走!走得遠遠的,讓我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等死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不!霍毅,你說的不是真心話,你知道嗎?我們有個——」
悅悅還沒有說完,就被霍毅大喝一聲、打斷了。
「滾!滾!走開,走得越遠越好——」
兩個護士早聞聲而來,悅悅還想再說,卻被她們一人拉著一手,帶出了病房。
悅悅不斷地飲泣、止不住地哽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的,當她發現她坐在醫院外面的石椅上時,雙腿發軟、久久站不起身來。
要回北京嗎?還是再回頭求他?悅悅第一次有前途茫茫、無所適從的感覺。
她還記得十年前那個晨霧濛濛的清早。
她拎著她的繡線藍布包,裡頭只有一些碎銀和一點衣物,她手上勾著一件御寒的長袍,趁著雞鳴前踏出了霍家的大宅。當時的她雖然害怕投入這陌生的城市,可是她一直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逃難的日子比這艱苦百倍,她不都是這樣過來了嗎?她雖然身上只有一些錢,可是她有手有腳,更有一技之長,所以她如初生之犢般來到了車站,隨意買了張到天津的火車票,就這樣走上了她選擇的命運。
可是現在,她不知道要怎樣踏出下一步,她曾經將心交給霍毅,怎知她還沒有要回來,他早就棄如敝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