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我死亡,
除非是我換了心,
否則仍要愛你,
愛你千千萬萬年,
那是我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愛情諾言。
兩年後,秋天紅葉飛舞的紐約。
桑琳把牆角堆的箱子一個個打開。三星期前搬的新家,因學業工作忙,一直無暇整理。
這一回搬到稍偏北處,是因為呂雲的兩個孩子,十歲的小婷和八歲的小宇,他們趁著母親來唸書時,也順便經驗一下美國的教育生活。
有了孩子,就必須注意學區的好壞。
去年初,林世駿一身重傷的被家人帶回洛杉機後,桑琳整個人變得空洞洞的,痛苦也變得好遙遠。知道他會健康復元,因為有一個全心想彌補多年愧疚的母親,就是掏心掏肺,吳荷麗也會想辦法將兒子治療好。
或許,也一併「治療」好他對桑琳奇特的迷戀。
可是對桑琳而言,林世駿是她這生唯一的愛人,他們戀愛的過程與常人無異,也是嘔心瀝血、海枯石欄的。
只是眾人訕笑的多,祝福的少。
最好的結果,也許真是成為一段「年少輕狂」的回憶吧!
幾個月後,桑琳振作起來,賣掉房子,帶著母親留給她的錢到紐約來讀書。選擇紐約的理由,是因為林世駿出生於此,他常提到童年時的玉米田迷宮。
再過一段時間,離了婚的呂雲也來了,她辦了留職停薪,孩子寄放在娘家,想為自己再活一次。
最初,兩個女人都極節省,就在學校的附近租個公寓,每天穿越在黑人區、同性戀酒吧和流浪漢之間。
今年暑假,呂雲把孩子帶來,日子就不能這樣驚險萬分地過下去。但紐約居,大不易,好學區,租金都貴得嚇死人,而且離學校也稍遠,通車時間也較長。
幸虧有方安迪這個老紐約運用他在教會及藍星酒館的人脈,幫她們找了這個地點適中,又不會獅子大開口的雙併公寓,讓她們還有預算買一輛小小的二手車,假日時可以四處旅遊,如快樂的一家四口。
誰說女人需要男人才能過得幸福呢?
方安迪是個非常可愛的男孩,活潑沒有心機,最早是桑琳在教會的團契中認識的,他一見到桑琳就驚為天人,立刻要展開追求攻勢。
「你弄錯了,我已經快三十歲了,夠當你姊姊了吧?」桑琳見他年齡應該不大,所以坦白說。
「看不出來耶!你的樣子好像還在念大學,怎麼可能?」他臉上的困惑是真的,「你不可能比我大四歲。」
「這是事實。」她微笑著說:「我從來不結交比我小的男孩子。」
一次就夠驚天動地了。
但方安迪是在美國長大的,他可不管,包括他家人在內,也都非常鼓勵,所以,他天天纏在桑琳的身邊,幫她跑腿幹活、做牛做馬,毫無怨言。
「怪!你怎麼老吸引一些小男生呢?」呂雲還取笑她。
小或大,都沒什麼差別,她就是不動心,因為,沒有一個男人能像林世駿,一封封情書、一聲聲懇求,就能瓦解她的防線,所以,一切都無關乎年齡。
大概是久追無效,方安迪也降了溫,兩人成了好朋友,桑琳偶爾會到酒館代琴師的班,呂雲也在暑假去當調酒師打工,算是賺外快,順便擴大生活的視野。
桑琳又搬下新的箱子,突然,電視上的畫面吸引住她。
法庭上,一個神情憔悴,手帶鐐銬的女老師正在低聲哭泣著。這是個很有名的案例,三十多歲的已婚女老師,私誘未成年的學生,而且假釋又犯,還生下兩個孩子。
社會自然是一面倒地譴責女老師!還分析她的童年及心理狀況,完全當她是身心有病的人,還強迫她服藥治療。
桑琳坐下來,停下手邊的工作,聽著記者快速解說。
「他雖然小,但我們的心靈是不可思議地溝通著,我們彼此瞭解、彼此愛慕,他是個天才!」女老師說。
桑琳幾乎能體會她的心情。老師也是人,是人就有喜好厭惡,有時,身旁的人沒有一個值得欣賞,而那最好的就在學生中間,那感覺就如擦槍走火,一不小心就會被灼傷。
很多人就在界線的另一端,心情起伏,不敢跨越。
剛將孩子弄睡的呂雲走出來說:「又是師生戀案件?女老師不會終生被關在精神病院吧?」
「或許要等到那個男孩子成年以後,才能行使權利救她吧?」桑琳說。
「真瘋狂,還幫他生孩子,一個不夠,還兩個!日本還用此案的靈感拍了」部『魔女的條件』,不過,男女雙方的年齡差距縮小,可惜還沒看完我就出國了……」呂雲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呀!對不起,你的情況和她們又不同,林世駿已是成年人,而且追你追那麼辛苦,你還避到國外,我都親眼看到……唉!真糟糕,我不該提的,又要惹你難過了。」
「沒關係,不管有沒有坐牢,我還是被某些人定了罪。」桑琳關上電視,結束這個話題。她並沒有告訴呂雲,林世駿出車禍的起因,反正都發生了,何必再多個人自責呢?
兩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就把箱子清完了。
基本上,呂雲是還要回國的,她修的正是心理輔導的老本行,目前讀碩士,最近又想著拿博士。
「我那短命無恥的死前夫,說要追求自我,去念國內碩士班,結果勾引個女碩士,嫌起老娘我來。哼!我就念他個博士,而且還是留美的,讓他們兩個向我跪地磕頭都不配!」呂雲有時想得實在難受,嘴裡就不斷的嚷嚷。
「最好再找個博士先生。」桑琳幫她出氣說。
「你也一樣呀!而且機會比我大哩!」常鼓勵她出去約會的呂雲說。
「我要做給誰看呀?」桑琳說。
聽到她這句話,就知道她心裡還記掛著林世駿。
說幾百遍也不聽,告訴她,若是想林世駿的話,就勇闖洛杉機,殺到他家去看他,來個帥哥爭奪戰,可桑琳就只會瞪回來一個大大的白眼。
好吧!就等林世駿傷口復元,頭腦清楚後,再拄著枴杖,像當年一樣情奔台灣,回頭找她。可桑琳偏偏不留下住址、電話,把行蹤抹得乾乾淨淨,讓人家要尋她也無門。
個性差異,也真的無法來個英雌所見略同羅!
桑琳的計劃究竟如何!她看不出個底來,桑琳她說不可能回教育界,卻修英文教學碩士,另外上電腦課,走一步算一步,似乎自己也很茫然。
呂雲搖搖頭,清出最後的紙箱。突然有一疊藍色的信掉出來,因為半開,她不小心瞄到一些內容,立刻就被吸引住了。收信人都是Sunny,寄件人都是S.C.L.。
Sunny,請容許我這樣稱呼你,也請容許我視你為我生命中的陽光……
才看完第一封,呂雲已經心臟負荷過重,眼淚鼻涕直流,她活到三十六歲,還沒收過這麼感人肺腑的情書,簡直是醉死人、羨慕死人了,
給Sunny的?Sunny恰巧是桑琳現在所用的英文名字。嘿!她什麼時候收到這樣羅曼蒂克的情書,竟沒通知一聲?
正好桑琳由洗手間出來,呂雲揚著信問:「這信是誰寫給你的?太癡情、太感動了!如果你不要,就讓給我,我要、我要!」
桑琳搶過信,連同地上的幾封,「你怎麼可以偷看私人信件呢?」
「誰寫的?S.C.L.是誰?我見過嗎?!」呂雲仍不死心的問。
「是林世駿十八歲時寫給我的情書啦!」桑琳沒好氣地說。
「哦!」呂雲如洩了氣的皮球,「難怪你會被他『勾引』去,太不容易抗拒了嘛!優秀加多情,嘖!」
「是很難。」桑琳淡淡地說。
「還記得當年我和孫慧芬勸他,他說我們不懂愛情,害我們氣得半死……結果,我們都離婚了,好像他說的真不懂愛情。」呂雲停了一下,又說:「我猜林世駿會回台灣找你。」
「又如何呢?他的家人花了那麼大代價才帶回他,下一次依然是不擇手段,我又何必害阿駿呢?」桑琳強忍住心酸說:「找不到,他自會忘了我……而且,說不定他根本沒找我,大夢初醒,偶像破滅,一個老他六歲的女人已在青春的尾巴,還是不看也罷,免得連美好的回憶都沒有,這不是很多故事的結尾嗎?」
「拜託,你還沒老成那樣好不好?」呂雲想想說:「不過,你也沒錯,如果我當初沒嫁給那個短命前夫,就不會看到後來醜陋的他,現在我連美麗的初戀都被他毀得一文不值了!他,罪加一等!」
子夜鐘響,外面一陣秋風呼嘯,似在回應她們話語中的感慨。
☆ ☆ ☆
風嘩嘩地狂捲著人行道的樹,兩旁的商店已有萬聖節的味道,橘紅色的南瓜和黑色的巫婆,佔據在白蜘蛛網之間。
林世駿步上地鐵出口,匆匆地往前走。他一身牛仔褲、靴子和黑夾克,外表矯健又瀟灑,完全看不出兩年前曾發生過重大的車禍,還花了大量的時間與生命搏鬥。
他未癒的傷在心口。
那場車禍是他人生的一個大突變,彷彿他看了一半的書被人抽去,再塞入他手裡的,是另一本他不太懂,也無法投入的書,一切顛倒錯置,語言句型混亂。
他一直在找桑琳,他十八歲起,與之成長相愛的人。
在昏迷疼痛中,他不斷的呼喚她,但她始終沒有出現。
等他真正清醒時,人已在洛杉機的醫院裡,旁邊只有悉心照料他的家人。
「桑琳呢?我想見她。」他對母親說。
「她哪還想看你呢?」吳荷麗冷靜地說:「你剛出車禍時,樣子可真慘,醫生說你有可能會變成植物人,也有可能一輩子坐輪椅,任何一個女人聽了,嚇都會嚇死,誰還敢留下來呢?」
「不!桑琳不是那種人,不管我變得如何,她都會照顧我!」他不相信這套說詞。
「我沒騙你,余桑琳從頭到尾,只有在剛出車禍那天來過,其餘都不見人影。」吳荷麗又說:「她還叫杜明峰把你放在她那兒的錢和衣物都送回來,躲得可快了,足以證明她根本不是真的愛你。天底下再好的人也好不過家人,有難時,也只有家人會和你一起承擔,你懂了嗎?」
整個復建過程,母親就不斷地灌輸他這些觀念,他不想聽,也不願被打動,猜測桑琳必是有苦衷,也一定為他憂心不已。但有時醫療進度太慢或受挫時,他也不免會怨怪桑琳,在他最需要她時,連個消息都沒有,不就等於是拋棄他嗎?
他又氣又急,身體雖一日日轉好,人卻變得鬱抑,不再像以前敦厚開朗的他。
半年後,他的身體一恢復,就迫不及待到台灣去,吳荷麗反對不了,只好亦步亦趨的跟著。
但桑琳卻消失無蹤,辭了工作、賣了房子,連杜明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有板著臉孔的林伯母在,杜明峰不再多說什麼,他憶起桑琳那段內外交迫的水深火熱日子,覺得她太慘,即使有能找到她的線索,他也覺得還是不要透露得好。
她該有自己幸福的人生,而林世駿也該有自己的方向,兩人不應該再沒有未來式地糾纏下去。
林世駿的生活頓失去了目標,他想起桑琳曾說過的話:「我會裝作世上沒有你這個人,即使你死了,我下地獄,也絕對不認你!」
她就這麼狠絕嗎?就因為他有可能殘廢,而不能再給她安全感嗎?
他恨、他不甘心,所以回洛杉機後,他努力地完成大學學業,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專心投入。今年暑假以極好的成績申請到哥倫比亞大學的電腦系,繼續修碩士班。
為什麼是紐約?因為這是他的出生地,也因為這曾是他和桑琳的目的地,沒有她,他的人生依然要走下去。
況且,追趕那二十四個季節的衝動,已深陷在他血液裡,成為生命的常態,不論桑琳在哪裡,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追尋著,「年輕」二字早從他的字典中被刪除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裡,頂著風,唇抿得緊緊的,一個路口外,「藍星」兩個字在黃昏的朦朧中閃著耀眼的光芒。
在這個時刻,酒館才剛營業,客人還不多,但「藍星」的一個角落,已熱鬧地坐了一桌人,還飄著中國菜的香味,令人飢腸轆轆。
這菜色是由外面叫進來的,原是違反規定,但誰教來者都是大股東呢?現在的老闆方安迪很好說話!若是以前的方瓊安,早就幾瓶酒砸過來了!
可瓊安早在去年就嫁到加州的酒鄉那帕,雖然不時以電話監督,但方安迪也只有哼哼哈哈的敷衍,反正她鞭長莫及嘛!
林世駿一走進來,表哥簡維愷就招著手說:「阿駿,在這裡,你來晚了!」
「地鐵坐過站了,你知道的,出過車禍的人,頭腦都不太好……」他邊脫外套邊說。
「你那樣是頭腦不好,那我們算什麼呢?」表嫂紫恩說,因為同有坐輪椅經驗,所以,他們兩個很談得來。
「看來,我們也要撞一下才會變聰明喔!」另一頭的葉辛潛說,他和妻子彭雅芯剛由矽谷過來。
「別胡說,看你們又鬧他空腹喝酒了!」雅芯拿開葉辛潛的酒杯說。
「『藍星』的酒,不會醉人,只會醺人的!」簡維愷笑著說。
最外頭坐一個女孩,發發整齊地扎到腦後,露出年輕漂亮的臉龐,才二十歲,叫卓璃,由台灣來紐約學舞的,是紫恩的舞團的成員,他們一直想湊合她和林世駿。
「嗨,阿駿!」卓璃愉快地和他打招呼。
林世駿沒有別的選擇,只好坐到她旁邊的位置。她立刻替他弄飲料、擺餐具,他轉頭加入談話,特意忽略這些小動作。
今天他們是來討論電腦生意的,近兩、三年來,簡、葉、林三家,由紐約、矽谷到洛杉機,形成了一個三角大網,初步合作的各種計劃都非常成功,年輕一代不免雄心萬丈,想再更進一步的來激發創意。
林家原是老大林世騏為代表,但已入法律學校的他有意仕途,對電腦沒興趣,責任便落到弟弟身上。
林世駿雖然年齡稍小,但他在台灣念大學時,早就是做生意的高手,因此說話老成,頭頭是道,讓簡維愷和葉辛潛都嚇了一跳,不敢小看這個少他們好幾歲的「後生」。
在很多方面,他完全不像二十四歲的生嫩。紫恩和雅芯私下常說他是怪人一個,於是,大伙常拿他的車禍做文章,開他的玩笑,他也不以為意。
酒足飯飽,話亦投機,在逐漸鬆懈中,客人多了起來,酒吧旁的鋼琴聲亦琤琤琮琮地響起,曲調優美而熟悉。
「聽,是台灣民謠耶!」卓璃先叫出來。
正在他們這桌聊天的方安迪得意地說:「厲害吧?她是本酒館特聘的鋼琴師,叫Sunny,從台灣來的。」
「Sunny」這名字像炮竹般在林世駿的耳旁炸開,他不自覺的站起來,此時,琴曲也恰好結束,那個「Sunny」調整位置,一頭黑髮,身材苗條而嬌小,那柔柔纖秀的氣質,正是他等了又等,找了又找的桑琳!
「漂亮吧?介紹給你們認識一下,她可是我的……呃!中文怎麼說?叫紅什麼知已……就是redpowder……」方安迪不會用成語,又愛現。
「是『紅粉知己』啦!」和他演過中文話劇的雅芯說,大家早笑出來。
但林世駿則是相反地臉愈來愈臭。紅粉知己是什麼意思?他看著方安迪引桑琳過來,手還搭在她的肩上,那炮竹像炸到他的心底,他真想當場切掉方安迪的那隻手!
桑琳此刻也看到他,臉白似雪,和黑色小禮服形成強烈的對比。她第一個想法是,阿駿復元了,不再纏白布、插鼻管,又是健健康康的人了,感謝老天!但接著接觸到他的眸子,那怒火及恨意,彷彿他根本不願意在此地遇見她!
「你們兩個以前見過嗎?」習舞蹈,對肢體語言極敏感的紫恩看出不對勁的問。
桑琳緊握雙手,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是他的高中老師。」
「高中老師?哇!真看不出來耶!你好年輕,竟有阿駿那麼大的學生,太酷了,」雅芯驚呼地說。
「這好像是一個台灣洗髮精的廣告喔!很久以前的,它的台詞就是『你是我的高中老師嗎?』」卓璃打趣的說。
高中老師?她為什麼要說出來?是存心要畫清界線,將從前的事一筆勾銷,把他推得遠遠嗎?桿世駿的內心吶喊著。
「那麼漂亮的女老師,一定有很多男生迷戀你羅?」紫恩用讚美的眼光看著她問。
「沒有。」桑琳微笑著說,聲音卻在顫抖。
「有,我就是其中一個。」林世駭說,卻說得咬牙切齒。
好氣憤的語調!桑琳抓住椅臂,努力不被擊倒,「不過是一群年輕孩子,大家鬧著玩,時間過後就忘了。」
是鬧著玩嗎?到底是誰忘掉?林世駭忍著心痛回道:「沒錯!人都會長大,回頭一看,覺得高中的自己真是幼稚天真得可笑!」
方安迪這才搞清楚他們之間的話題,很自然的就接口說:「沒錯啦!我以前也迷過幾個女老師,結果去年碰見一個,哇!我的上帝,體重起碼多了三十磅,臉上皺紋一堆,不過十年耶!真讓我懷疑自己的青春期時是不是瞎了眼,竟還幻想和她戀愛,真是可怕!」
「偶像破滅最可歎啦!」雅芯安慰方安迪說。
若再不走,桑琳鐵定會哭出來。所以,阿駿是恥於遇見她,這兩年,他已回到「正常」,所有的癡迷消失,他和她也成為不堪回首的過眼雲煙,剩下的只是一段殘酷的笑語。
桑琳藉口離席,人躲到洗手間去,淚不停地流下來,像決了堤似的。她沒有勇氣再回酒館裡,若再進去一次,她只怕自己會崩潰。
於是,也沒告別,她逕自從後門離開這個令她傷心及難堪之地。
☆ ☆ ☆
桑琳還是沒有出現。
已經好幾天了,林世駿在黃昏時就搭地鐵到「藍星」來,想找桑琳,但每次總是失望而歸。
那日的驚鴻一瞥,使他想起泰戈爾詩中的海鷗及波浪。當年爺爺還在時,她還為他解說。他現在終於明白,海鷗和波浪的相觸,就如人生,是多麼無法預測、捉摸,更是彼此無力去控制的,只憑本能向下衝飛,向上騰躍。
他愛她,就算她胖了三十磅,瞼上有皺紋,他都愛!若是她不理他,他要如波浪,再一次設法抓住她!
終於,他失去耐心,直接找方安迪要地址。
「你要幹什麼?」方安迪頗有戒心的問。
「拜訪老師呀!說不定會開個同學會。」他捺著性子說。
方安迪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說:「你別想追她,她不接受年紀比她小的男生,我就是個實例。」
林世駿總算有一點笑容了,桑琳還是有「原則」的。在心情稍好之下,他友善地說:「你若告訴我住址,我就幫忙你追卓璃。」
「真的?」方安迪的眼睛頓時一亮,「我就喜歡會跳芭蕾的女孩,像紫恩一樣,一言為定喔!」
在一個安靜的週六早晨,林世駿開著車找到那棟雙併公寓,內心志下心不安,不斷回想著當初追桑琳的那股勇氣。
按了門鈴,來開門的竟是呂雲,他吃了一驚,在毫無心理準備下,囁嚅地說:「呂……呂老師,太意外了!」
呂雲倒是很平靜,彷彿昨天才見過他似的,一把抓進他,前後打量說:「你都好了嘛!頭沒破、腳也沒跛,還是一樣英俊瀟灑,難怪那天桑琳會回來哭了一整夜,原來你沒事了,而且,還愈長愈有架式了!」
這顛三例四的話,林世駿只聽進一句,「桑琳哭了?為什麼?」
「還不都是因為你!」呂雲直接說:「她說你長大了、清醒了,對她的迷戀消失了,還以她為恥。喂!你們男人要有點良心呀!當初你追她時,怎麼哭死哭活的,我可清楚得很,現在你不愛她了,至少也要尊師重道一下,別把人家當蟑螂、老鼠來趕。」
「誰說我不愛她?是她不理我,視我為毒蛇猛獸,幾年不聞不問,我……我怎麼可能不愛她?」他急急的辯稱。
糟糕!他的成語用得就比她有程度。她忙說:「把桑琳當毒蛇猛獸的是你的家人,逼迫她要聞、要問都沒辦法!當年你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她有多可憐你知道嗎?她第一天到醫院去就被你母親趕走,然後自己又得了急性肺炎,整個人病懨懨的,還到處打聽你的消息,看了簡直讓人痛心。更慘的是,你媽鬧到學校去,害她顏面丟盡!連工作也沒了,她好好一個『優良教師』被你搞成這樣,她不理你,也是天經地義!」
林世駿呆住了,總算明白杜明峰對他冷淡又欲言又止的原因。原來桑琳是死絕了心,所有的壓力都駝負在她身上,包括屬於他的那一部分……不!是大部分,一切的重擔應該都由他來扛才對啊!
「桑琳還愛我嗎?」他輕聲問。
「她才不敢愛哩!」呂雲冷哼一聲說:「你那老媽,上次為了搶你回去,害你撞車。這次呢?桑琳害怕透了!」
「不!再也不一樣了,這兩年下來,我母親多少瞭解我的心情。」他真摯的說:「我愛桑琳,想娶桑琳的心永遠不變。如果能得到我家人的祝福,我當然很高興,但他們若不諒解,那是他們心理調適的問題,我以前不在乎他們的意見,以後更不會去介意。」
呂雲不知為何,想到她無情的前夫,眼淚就直流,把描好的黑眼線都哭花了,只是嗚咽的說:「這些話你該去對桑琳說,不是對我,雖然我好感謝,希望你再多說一點……」
「桑琳在哪裡?我能立刻見她嗎?」林世駿問。
「呃!她帶小婷和小宇,就是我兩個孩子去玩玉米田迷宮了。」呂雲摀住發紅的鼻頭,把住址抄給他說:「唉!其實我也要出發了,就只等電腦的一份問卷調查。乾脆我搭你的便車去,你們大團圓的結局我一定要看到,也好安慰一下我這離婚婦女的心,真情不是天天有,但偶爾也會出現的。」
林世駿心想,呂雲老師怎麼變得孩子氣了?以前進她的輔導室都只有聽訓的份,若頂她一句,必會引來長篇大論,儼然她是個不可侵犯的法官。
到底,是她原來就有些無厘頭,還是他長大了,以成人的眼光和角度看,一切就不同了?
然而,正如他以前對桑琳所言,無論物換星移、時序變遷,他的愛始終不渝。
不只不渝,還更深,因為他的愛,也隨著他的成長而更紮實、更成熟。
☆ ☆ ☆
這一大片玉米田都是薩格斯先生的,分佈在小路的兩旁,卻已結穗成熟,高過了人的頭。
薩格斯家族每年都會留一塊地弄成大迷宮,除了開放給附近的孩子玩之外,還參加比賽。他們今天的主題是星星、月亮、太陽,四角四個海洋漩渦,但看了地圖,身陷其中,也不見得走得出來。
玉米田迷宮之大,他們必須坐拖曳機才能到達入口。
今天並非開放日,薩格斯先讓親友的孩子們繞一圈試玩,等到萬盛節的晚上,拿著手電筒在夜裡十二點走迷宮,星月無光,野地僻靜,那才是最刺激的時候。
桑琳托指導教授的福,因為他正好是薩格斯家的姻親,讓桑琳能帶著孩子先睹為快,不必擠在開放時的擁擠人潮裡。
一群孩子跑了一趟後!全跟著薩斯格先生去看他收集的小飛機,小婷和小宇因為太喜歡迷宮,想再探險一次,所以,桑琳只好全程奉陪。
真的,一進入滿眼綠意的玉米田,見到的就是一列列整齊的莖桿,前後左右都一樣,人轉一轉,就分不出娜個岔口是來時路,更不用說想找出去的路了。
孩子們比大人厲害,倒不是因為他們具有方向感,而是因為薩格斯先生在每個岔道都留有謎題,選了對的答案,就會一步步接近出口。
那些謎題全來自狄斯耐卡通,像「美女與野獸」、「美人魚」及「風中奇緣」等,孩子們一點就通!反倒大人們一頭露水,只能跟在他們身後飛快的跑著,免得落入迷陣中。
「你們要等我喔!」桑琳再三叮嚀那兩個孩子。
小婷和小宇都還算乖,耐心地把題自解釋給她聽,他們很愉快地走完「美人魚」區,也就是月亮國。
「下面的星星國最複雜喔!不要跟丟了。」小婷提醒著。
星星圖案五角都相同,一個糊塗,就會在裡頭繞圈子,自己跟自己的尾巴跑。
「哪!這是尖尖的角。」小宇踩著一根倒地的玉米說。
突然,遠處有人喊「Sunny」。
桑琳像觸電般停下,是她的錯覺,還是那真是來自阿駿的呼喚?
「小婷、小宇,你們聽到了嗎?是不是有人在叫我?」她問。
兩個孩子正在爭執答案,姊姊強迫弟弟服從命令。
「Sunny,你在哪裡?」中英文都有,真的是阿駿!
小婷拉著弟弟往反方向走,桑琳一個不留神,轉了個彎,他們竟失去蹤影。
「小婷、小宇,等等我呀!」她也放大嗓門喊著。
「桑琳,是你嗎?」林世駿立刻回應。
「阿姨,我們在隔壁一行,順著『史密斯』的答案走就行了。」小婷說。
玉米葉左右回彈,人的聲音忽遠忽近,距離非常難以估計。沒多久,孩子那一頭便呈現一片寂靜,只有林世駿仍在叫喚她的名字。
他來做什麼呢?還在她這麼進退兩難的時候!
桑琳順著「史密斯」的箭頭走,到底,左右各是長通道,哪一邊才是正確的呢?
然後,林世駿出現在左手邊,瞼上帶著笑容靠近她說:「好了,現在天地間只有我們,以及這片田,無數玉米,和所有的曲曲折折。」
濤濤綠海中,他多好看呀!桑琳很想投入他的懷抱,但曾有過的委屈讓她矜持,只是靜靜的站在原地說:「看到你,太訝異了。」
「我能找到你,卻是無窮的快樂。」他低聲的說:「這兩年來,我找你找得好苦好苦。你很明白我的愛,又為何忍心不給我音訊呢?」
「在『藍星』時,你不是說,一切都只是幼稚可笑嗎?」她看著他問。
「你不也說什麼『鬧著玩』和『忘掉』嗎?」他的眸中有著澎湃洶湧的情感,「那一刻,我又像再撞了一次砂石車,被轟得失去意識,以為自己又要死了。」
「你還好嗎?你的傷全都好了嗎?」她情不自禁的用手觸摸他的臉、手臂和胸膛,彷彿要確定他真的無恙。
「都好了!我哪敢不好?」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心口上說:「這一輩子我拚命的追趕你,跌倒了自己爬起來,受傷了自己復元,找不到你就拚命喊,喊不著就只有等……為什麼你不停下來?總是讓我找得那麼辛苦呢?」
「我也很辛苦呀!為了等你,多少人咒罵我、多少人不容我,問我為什麼不好好的向前走。」她輕歎口氣說:「阿駿,如果我們分開,不再執著於這段感情,或許彼此都會輕鬆一些。」
「輕鬆什麼?你一直是我靈感的泉源、生命的目標,有了你,我真心誠意的活,沒有你,則是永恆的虛偽。」他緩緩地問她:「你要的是真心,還是虛偽?」
「當然是真心,擁有一顆真心!就沒有白活。」桑琳說:「可是,我會比你快老,到時再也不能滿足你,那你怎麼辦?」
「桑琳,你要聽真話嗎?」見她點頭,他才說:「我希望你快點老,很老很老,那就沒有人會和我搶你了,那時你才會明白,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桑琳輕輕的閉上眼,偎在他的胸前說:「阿駿,以前我覺得你絕頂聰明,現在才知道你其實很傻很傻。」
風吹來的某個方向,傳來隱隱的叫聲。
「是呂雲他們。」她說。
「就讓他們喊吧!」他滿足的抱著她說。
「你曉得出迷宮的路嗎?」她問。
「我不在乎,反正有你在。」他又加了一句,「即使走錯也沒關係,總之,這是我們自己的時間、自己的世界。」
玉米稈如齊列的士兵看著他們,他們研究太陽的方向、審視梗葉的形狀,慢慢的,就找到走向出口的竅門。
☆ ☆ ☆
林世駿和桑琳在次年的二月結婚,街旁還積著小小的雪。籌備的三個多月期間,他們除了應付親友的詢問,找房子、傢俱外,還寫了很多封信回洛杉機,很正式地請求家人允許。
書信,林家人不回應;電話,三句不合就掛了。再僵持下去,也是毫無意義的,最後,林世駭堅持要先結婚。
他們還特別找了個規定不能離婚的天主堂,以表示他們要白頭偕老、永不離棄的決心。
戒指,是比黃金更堅固恆久的白金。
婚禮場面極私密,一半是美國朋友,他們很可愛,一聽到他們是姊弟兼師生戀,全都說:「好羅曼蒂克呀!」
中國朋友少些,只有呂雲母子三人,維愷和紫恩,辛潛和雅芯,還有主動說要參加的方安迪。對於他們接受林世駿和桑琳的戀情,各有一番心理轉折,但基本上都是祝福的。
婚禮當天,很意外的又來了四位長輩,一對是維愷的父母,一對是辛潛和雅芯的父母,像是給年輕人們打了一劑強心針般,平添了許多歡樂的氣氛。
在等待神父時,紫恩和雅芯陪伴著新娘,在化妝室裡做最後的整裝。
「桑琳,你確定這六歲的距離能跨越嗎?」紫恩輕弄著白紗問。
「誰知道未來呢?」桑琳微笑著回答,「我珍惜和阿駿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將來我們必須分離,我也不會怨他,因為我們曾經愛過。」
「沒錯,曾經愛過,就已留住永恆。」紫恩若有所思地說。
「你真的很勇敢,好像在向整個社會傳統挑戰。」雅芯整理著新娘花束說。
「老實說,我若事先知道過程會是那麼痛苦,或許根本就沒有勇氣走這一遭。」桑琳淡淡地說。
「嘿!你這話好耳熟喔!」雅芯想了想說:「對了!我有一對夫妻朋友,叫何永洲和程雁屏,他們相戀的過程也是反社會的,雁屏就說過類似的話。他們現在住在冰天雪地的大湖區,你們真該認識認識,一定會有很多感觸可以傾訴。」
此時,雅芯的母親伍涵娟,紫恩的婆婆吳菲麗,也都進來看新娘,私下再說恭喜。
「你們說巧不巧?涵娟以前竟是我的學姊,我們是同一所小學的,連班導師也是同一個人。」吳菲麗興奮地說。
「簡伯母也住過大安公園那一帶呀?」回台灣尋過根的雅芯好奇地問:「你是走窮人家的南門,還是有錢人家的西門呢?」
「你連這個都知道?」吳菲麗笑著說:「我走西門,但我家是矮破的平房,不是那種好幾進廳堂的深宅大院。」
「我的記憶力還恢復得不大好。」伍涵娟輕聲說:「我現在只記得『永恩綜合醫院』,還有朱惜梅老師的家,她家非常漂亮……她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叫旭萱,是嗎?」
「旭萱不是她的女兒,如果我記得沒錯,朱老師只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吳菲麗說。
「太好了,我母親又多了一個人幫她回憶往事了。」雅芯挽著伍涵娟說。
「如果我妹妹荷麗肯來就更好了,她對當年溜公圳一帶,南門及西門的恩怨,知道得比我更多呢!」吳菲麗說。
此時,有人在外頭輕敲著門,「神父到了,請準備吧!」
桑琳因無父無母,特別請指導教授格恩先生領她上禮堂。
讚頌音樂響起,桑琳一步步的走向西裝筆挺的林世駿,曾是她的學生,再來是情人,如今是她丈夫的男子。
神父為他們灑聖水、領聖恩,再賜福他們,宣佈他們成為神聖的夫妻。這剎那,閃光燈亮起,部分的客人回頭,看見剛從台灣趕來,才剛下飛機的杜明峰。
他手中拿著幾片剛出爐的專輯CD,純白金色封面浮現幾個藍紫色的大字,「二十四個季節」,很難懂的名稱,正如他們令人難懂的愛情。
猶記得,他為阻止林世駿追桑琳,兩人打了一架,算來也有六年的時間了,如今總算有個圓滿的結局。
此時,在場的女眷們都因為感動而紛紛拭淚。
坐在角落的方安迪也眼眶微紅,不過,他有一半是為自己。瞧!前面的三個美女,紫恩、雅芯和桑琳,他全追過,結果她們都成了別人的新娘,他能不怨歎一下嗎?
婚禮結束後,教堂內仍充滿著溫馨美好的氣氛。桑琳一身白紗,宛如仙女下凡,大家都爭著和她拍照留念。
突然,吳菲麗的手機響起,她連忙接聽,再拉拉林世駿的衣袖,小聲地說:「是你大哥打來的。」
他迅速走到一旁,林世騏在那一頭說:「恭喜呀!我不來,不表示我不祝賀,實在是老媽……不過,我的大禮,這兩天會到。」
「我瞭解,謝謝你。」林世駿欣慰的說。
「老爸有交代,你和桑琳結婚後,可以隨時回洛杉機看他。至於老媽……嗯!得生個孫子試試看羅!」林世騏笑笑的說。
「謝謝你的暗示,我會加倍努力的。」林世駿也笑了。
他的目光看向聖壇,正對上桑琳美麗又深情的眸子,彷彿又回到十八歲那一年,她在課堂上講狄更斯,他也是這樣癡癡的凝望著她,如電光石火的從此迷了心竅,矢志不移。
終於,越過無邊的海洋,穿過迷霧暗夜,他渡跨了這不可能的二十四個季節,就在他二十五歲這一年。
載著她,永遠地,不再回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