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的事。就只見過幾次面,說過一兩句話。」她似乎也沒說謊--可是她自覺像在撒謊。她和鍾威--熟嗎?不熟嗎?她苦笑地搖搖頭。
「鍾臨軒還在反對?」安雅企圖改變話題。
「至少他不高興。鍾憶的媽倒還好,常幫著她隱瞞。」
「鍾威呢?」安雅有些好奇。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一向深沉莫測,對我一向也客氣,不過,誰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竟然連中恆對他也是這種看法!想來,鍾威這人果真是極為難解之人。
「中恆,我只能為你祝福了。」安雅熱切地望著他,「鍾憶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把握!別管鍾臨軒,必要時,你帶鍾憶私奔,也強過任他左右。」
中恆眼神一亮,對安雅的話很感驚異。
她又說了:
「鍾家的人都有病,尤其鍾臨軒最嚴重。你該趁鍾憶未被傳染之前,趕快帶走她。」
中恆無言地點頭,默默地繼續開車……
到了安雅住處,他送她上樓,臨走,他感到有些感傷:
「安雅,真希望你留下來。你知不知道有你在的地方似乎特別有意思,大家都會想念你的。」
安雅注視了他半晌,說了聲謝謝,轉身便進去了。
安雅撥了通國際電話給亞琴,大略說了要回去的事,亞琴沉默了許久,問她:
「這麼快就撤退了?你太令我失望了。」說完,她憤而掛斷了電話。
安雅怔在半空中,手中的電話也忘了掛。禁不住地掉了兩行淚。
回去麼?回去面對姑媽的生氣與歎息?回去面對永遠不斷的遺憾?
她想著,心冷了,也麻木了。窗外沙沙地起了風,雨也下起來。將寒而未寒的秋夜,在孤獨的土地上,安雅感懷起自己的身世與遭遇,分外悲涼。她的心中沒有恨,但有無盡的蒼涼與落寞,天地之大,似乎沒有她的歸依之處,人人有家、有父母,唯她沒有。她的眼淚像雨一樣落下,在一個如此淒切的秋夜。
***
李家的餞別席足足耗了君如一整天,弄了滿桌的菜,安雅見了,幽默地說:
「哎呀,這下子,我怎麼捨得走了呢?」
「那就留下來!」君如熱切地回答。
席間,李家上下不斷地給安雅夾菜,皮蛋和中恆還搶著剝蝦子給她吃;李薇的態度顯然改變不少了,她好奇地問了安雅一些美國大學的情況,想是有意出國唸書。
「來嘛!到紐約來,你就別煩惱吃住了。我那兒夠寬的,再住上三個人也沒問題!」安雅真誠地邀她。
「我考慮看看,目前還不行。」李薇還是保持冷靜客氣的態度。
那一晚,賓主盡歡。似乎只有中恆稍稍勉強歡笑,安雅一直找不到機會問他。只在心中猜測,定然是鍾憶那廂出了問題。
中恆送她回去時,皮蛋摟著安雅猛親臉頰:
「安雅,你哪時候走?我去機場送你。」
安雅點頭,給她一個很重的擁抱,說:
「皮蛋,紐約的一扇門永遠為你而開。」
李麟不善於表達感情,一徑兒搓著手,只迭聲說:
「安雅,歡迎你隨時回來!」
「孩子,別忘了,我們這裡有這麼多關心你的人。」君如忍不住掉下淚--對安雅,她總有油然而生的母愛。
「安雅,有空的話,給我寄一些數據來,先向你說聲謝謝了。」
李薇和安雅握了握手,露出難得的笑容。安雅點頭。她知道李薇和她不可能成為莫逆之交的,但是也許還有一絲友誼存在。她道別了眾人,和中恆開車離開。
「說吧!」安雅轉頭看他。「我看你悶悶不樂,是不是鍾家有什麼難題給你?」
「唉!」中恆苦笑,「什麼事都逃不過你厲害的眼睛!」停頓了半晌,他說:「鍾伯伯前天找我出去談話,明說了-- 要我放棄鍾憶。」
「他憑什麼?」安雅不以為然。
「憑他是鍾憶的老爸!」中恆撇嘴苦笑,「他說,中恆,鍾伯伯喜歡你,但是鍾憶還小,不適合談戀愛,你們暫時分開一陣子,等她畢了業再說吧。」中恆故意學著鍾臨軒的聲音,語畢,很氣憤地加上一句:「他媽的!!」
「別理他!」安雅安慰他,「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他說話的餘地?只要你和鍾憶堅持,誰也奈何不了你們。」她的口氣充滿正義感,一如法庭上的審判者,她急欲判給他們一個自由的戀愛國度。
「你不瞭解鍾憶的個性,她太軟弱了。」中恆搖著頭,「從小她不曾反駁過鍾臨軒的任何話,從某方面來說,她很依賴他,也很容易受他左右,這些天,她連電話也不接了,我連她的面都見不著!」
「這麼說,你氣餒了?」
「沒有!」他篤定地反駁:「但是,我沒法子可想。鍾憶不給我電話,我根本沒法子可想。」
「我來替你想吧!」安雅自告奮勇地允諾。
中恆感激地注視她,忘情地說道:
「安雅,你要是留下來,那該多好!」
***
安雅的機位訂到了,十月卅日,直飛紐約,她拍了電報給子襄和姑媽,然後就等著日子的來到。她充分地利用了剩下的日於,再次走訪故宮,也去了龍山寺,沿著萬華,她踏遍了街坊巷弄,希望更瞭解台灣。站在東區,她盯著過往的行人,那些年輕的龐克族呼嘯而過,充滿叛逆與朝氣;那些打扮入時的女郎,那些穿著高雅的上班族,路旁的小販、漫天價響的流行音樂 劉德華、郭富城、小虎隊的海報,以及目不暇給的霓虹招牌,這些屬於台灣特有的繁華與俗麗,摻揉著各種文化的氣息,深深、深深地撼動著她的神經。她很驚訝在這兒看到了一個迥異於想像的中國台北,但卻不失望,因為台北有一種躍動的生命力,帶點草莽,帶些原始,也帶著難以預計的爆發力。她想,她幾乎有些愛上這個地方了,愛得有些不可理喻與沒有道理 琳達若知道,八成又是一番狗血淋頭的痛罵!
臨行前一天,鍾憶意料之內來了電話。
「我爸邀你來家裡,設宴替你餞行,他希望你來。」
安雅毫不考慮答應了 -- 一來她想和鍾憶談談,二來--她想見鍾威最後一面。
當晚,她刻意地打扮了,不自覺地穿上了那襲象牙色的衣服,也許是出於某種訣別的心情,她想留給鍾威一個永恆的、美麗的形象。
鍾憶出來迎接她,露出驚訝的表情。
「安雅,你好美。來,這邊走,小心啊,這地板剛打過蠟,很滑的。」
鍾家的人全部都在,包括腹部隆起的林若蘭,當然,也包括了鍾威。他一身深色的西裝,顯得更加沉默。
鍾臨軒熱忱地招呼她坐下,讚道:
「安雅,竟然沒有人能夠把你留下,太可惜了。我要年輕個卅歲,說什麼也不會讓你離去-- 」
「你不要把人家小孩嚇壞了,你瞧,她這臉都紅了。」秋華打趣地責備鍾臨軒,「來,安雅,這邊坐。讓我好好看看!」
她拉過安雅的手,親熱地注視她。心裡頭的深深愧疚一下子全襲上心頭,不知不覺對她就親近了幾分。
「怎麼這麼快回去呢?鍾憶好不容易有個朋友一起練琴,這會兒又失望了。」
鍾威和妻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尤其是若蘭,臉色蒼白,身體似乎不太好,她不多話,對安雅也沒多大興趣,沈緬在自己的世界中,對他們的談話沒什麼興趣。
「我們吃飯吧,安雅應該餓了。」
鍾臨軒說了話,於是大家起身往餐廳走。
安雅覺得不太自在。鍾家的氣氛和李家完全不一樣 偌大的房子似乎塞滿了一種「寂靜」和「嚴肅」,即使鍾臨軒如何熱絡地招呼,鍾憶如何熱心地對待,也無論秋華多麼刻意地慇勤,就是驅不走那種感覺。安雅吃了生平最難過的一餐。
鍾威根本不太說話,鍾憶注意了,不時故意引他說話,無奈他只是嗯嗯啊啊的,擠不出一整句。若蘭也是,默默地吃她的飯,一等用餐完畢,她便推說身子不適,逕回房間去了。
鍾憶知道安雅有話和她說,卻苦於沒有機會。鍾臨軒難得好興致,要鍾憶放卡拉OK,於是在鍾家客廳裡,開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歌唱。
鍾臨軒一曲榕樹下,博得了全場掌聲。安雅也真心地鼓掌,她發覺鍾臨軒有著很好的歌喉,渾厚有力,充滿磁性。接著是鍾憶,她忸怩著接下麥克風,點了首「何日君再來」,說是送給安雅。她唱得很動聽,柔美的聲音揉進了真心的期待,倒讓安雅感動得不知所以。
鍾憶唱完了,硬要安雅唱歌,安雅這下子可頭大了,她不會唱任何一首國語流行歌,正推著,鍾威說道:
「我們這裡也有英文歌,你挑一首,我想應該有的。」
安雅再也推不掉了,於是挑了卡本特兄妹的「昨日重現」,鍾威一笑,說:
「這首歌怎麼會沒有伴唱帶呢?」
於是起身往音響走去,不一會兒就找著了。
安雅輕吟淺唱,腦中回憶著和子襄子眉當年一起遊玩的記憶,還有琳達和她一塊兒打工,聽演唱會的日子……音樂停了,她的情緒還懸在過去裡,餘音繚繞……
大伙全忘了鼓掌,只恐掌聲突兀地破壞了氣氛,待安雅放回麥克風,詢問大家:
「我唱得不好嗎?怎麼都沒有掌聲?」
鍾憶這才說話:
「安雅,你怎麼沒去當歌星?太可惜了。我想,你要是去當歌星,肯定會紅的。」
鍾臨軒有些錯愕,他陷入了當年的回憶裡。江玉涵也喜歡唱歌的,而且彈得一手好吉他,他記得她最喜歡披頭的「昨日」,而最擅長的是瓊.拜耳的「多娜」……
秋華耐不住了,主動地要求獻唱,她唱的是「不了情」,一首纏綿徘側的情歌。
鍾憶悄悄地俯在安雅耳邊說:
「我們家好久不曾這樣了。今晚,似乎因為你而有了改變 」
她斜眼看鍾威一副沉思的表情,正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安雅;鍾憶有些不安,鍾威那種眼神她很陌生,從來沒見過。
秋華唱完之後,鍾臨軒給了她最大的掌聲。鍾威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說:
「媽,技巧七十,感情滿分。」
「好啦,哥,今晚你賴不掉了吧?」鍾憶推他:「每一次都給你賴掉,這一回不行,每個人都唱了,你不許例外。」
鍾威搖頭,揮著手。
「不行,我的歌聲太差了。會把大家的興致嚇跑了,安雅唱得好,你讓她多唱吧!」
安雅心裡著實想聽聽他的歌聲,也想看他唱歌的樣子。她想,明日就是天涯遠隔了,總能留下一個記憶--一個唱歌的鍾威,一個沒有刻意的冷漠和深沉表情的鍾威。於是她開口了。
「好吧,我唱,但是你也逃不掉。等我唱完之後,就換你了。這個條件可以吧?!」
鍾威只好點頭,硬著頭皮想著該唱哪一首呢?正馳想之際,安雅已自站起,她捨音響而就鋼琴,緩緩地坐下來,一串動人的旋律響起,是「你照亮我的生命」!
許多的夜晚,我坐在我的窗前,等待著某個人為我唱起一首歌,許多的夢境中,我將自己放在深深的孤獨黑暗中,然而,你此刻向我走來;像在大海的波浪中漂流,我是否能夠歸去?擁有一個機會向你訴說我愛你?從此不再孤獨。你照亮了我的生命,給了我向前行進的力量與希望;你照亮了我的生命,並且用歌聲填滿了我的日子。這一切不可能再錯了,我覺得一切如此美好,因為,因為,你已照亮了我的生命。
安雅的聲音淒楚又熱切,充滿了一種無可抗拒的夢想與期待,她的夢、她的愛、她的孤獨似乎在旋律之中低低地傾訴。而這份熾熱的情感竟無處靠岸,她不禁悲從中來,濕了雙眼。
良久良久,她離開了鋼琴,佯裝愉快狀,催著鍾威--「換你了。」一觸著他的眼神,她輕顫了一下。
鍾威帶著一種深沉的、難解的戒慎,搖搖頭。
「不行的,我不能唱。在你的歌聲之後,我根本唱不出來了。」他固執地拒絕了,而且斬釘截鐵地。
安雅有些生氣,抿著嘴,坐下來,不再說話。
鍾憶打圓場:
「安雅,我哥真的不會唱歌,你饒了他吧!也許他只會唱國歌和兩隻老虎而已,難道你想聽嗎?」
安雅勉強一笑,也不再堅持了。鍾威突然站起來,說:
「對不起,我先告退,你們繼續唱吧!」他帶著某種不安的情緒匆忙離座。
安雅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不明所以。
「安雅,你別理他,我哥就是這個樣子。」鍾憶雖然覺得鍾威的表現很奇怪,卻不便說明,只能替他打圓場。
「好啦,安雅,我想你大概和鍾憶有些體己話要說吧?你們自己聊去,我和你鍾伯伯就不陪你了。」秋華受了女兒所托,只好當好人。推著鍾臨軒便往樓上去。
「安雅,來,我們去樓上,我給你看一些東西。」鍾憶也拉著她往二樓去,進了她的臥室。她拿出了一些精藏的中國山水畫,一幅一幅都是傑作。
「我知道你喜歡中國畫,我不知道該送你什麼,心想你的品味那麼高,也沒有東西讓你瞧上眼的。大概這些畫還可以吧,你挑幾幅,帶回美國,算是一個紀念。」
安雅聞言,一時激動不已,默默地看著那些畫作:有的是明清的作品,有些是民國初年,每一幅的價值都無法估計,她搖頭,說:
「鍾憶,我不能接受這麼貴重的禮物!」
「安雅,別傻了。這些東西根本不是誰能擁有的,它們是屬於人類,屬於中國歷史的。我知道你懂它們,也珍愛它們,也許若干年後,在某家博物館會寫著:『此幅畫作為余安雅女士所捐,她得自其朋友鍾憶,以志她們一段真摯的友情!」」
安雅再不能自己,抱著她哭了。她沒有料到,余安雅和鍾臨軒的女兒會交上朋友,而他們的父母曾經情怨糾纏。
安雅再無法違逆她的盛情,於是挑了幅小巧的花鳥工筆畫,撫著捲上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與色彩鮮艷的鳥兒,輕聲說:
「鍾憶,因為你,我便可以釋去心中的若干結了。」
鍾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咬了咬嘴唇,終於開口問她:
「中恆-- 最近有沒有和你見面?」
「這是我要問你的事,」安雅放開畫,很鄭重地執起她的手,「別騙我你安心不理他了。鍾憶,為什麼膽怯了?」
她歎了一口氣,雙眉皺起。
「我爸向我保證,等我大學畢業後,就讓我全權作主。條件是我得暫時和中恆斷了交往。我無法反駁他,你知道的,我根本投有反駁的餘地。」
他做得真漂亮!而可憐的鍾憶竟然還存有一絲幻想,安雅不忍去戳破它,只說:
「鍾憶,在愛情的世界裡,沒有太年輕這回事。而且,時間和空間會是很不公平、很殘酷的考驗,有時候,這種考驗不是絕對必要的。你們何苦自找麻煩?你父親心裡想什麼我不清楚,但是他那一派什麼你還小的論調,我認為是一種搪塞,你根本不能相信。」她握緊她的手。「鍾憶,我就要走了。根本沒有法子再幫你們,往後就得看你們自己了。記住,命運是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話至此,安雅認為自己也沒有必要再多說了,鍾憶是個聰明的女孩,假如她有勇氣的話,應該知道怎麼做;假如她膽怯的話,任誰也幫不了她的忙。
「給他電話,不要讓他鎮日失魂落魄的,好嗎?」安雅最後只給她這麼一句。「我也得回去了。明天一早的飛機呢!」
「我去送你!」鍾憶陪她走下樓,順便把畫捲好,給她帶著。
「不用了,我最怕離別的場面。連中恆他們我也沒告訴,就怕那種場面。」
下到客廳,鍾臨軒夫婦坐著看電視,一見她下來,問她:
「這麼快要走?」
「明天一大早的飛機,我還得回去整理行李。」
「我讓鍾威送你回去,小憶去叫你哥哥,」
臨軒吩咐鍾憶。安雅按住鍾憶,急著說:
「不必了。我叫出租車就可以了。千萬別再打擾你們了。」
「你胡說什麼?」鍾憶不理她,逕自上樓去叫鍾威。
安雅略嫌緊張不安的等著。
「下次什麼時候回來?」秋華好意地問:「就住到家裡來,不要一個人住到外頭去了。」
安雅有點受寵若驚,囁嚅地說不出話來。半晌,鍾威下來了,換上輕便的休閒服,想是休息了。安雅更加不安,覺得自己似乎太打擾人家了。
「走啦?」鍾威拿著鑰匙詢問。
「安雅,自己好好照顧自己。順便替我問候你姑媽,還有徐浩一家人。你們的好消息別忘了通知我!」
安雅輕輕地垂下眼瞼,不置可否。鍾威在一旁等著,聞言,很特別地看她一眼。
「鍾伯伯,謝謝你,無論如何。謝謝你每年都到慈恩寺去。」安雅是個是非恩怨分明的人,別人的心情她絕不會忘記的。
鍾臨軒微愕然,輕咳了兩聲,意圖略過,便說:
「早點回去吧!」
於是送她到門口,鍾威到車房把車子開了出來,安雅有些不捨地握了握鍾憶的手,說:
「記得我的話,我會祝福你的。」語畢,在她頰上印上一吻。便坐上車子,臨行,她向鍾氏夫婦揮了揮手,說了聲「再見」,鍾威便啟動車子,往前行去。
***
鍾威一直不說話,沉穩地開著車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麻煩你。」安雅勉強擠出這話,企圖打破雙方的緘默。
「上回你送我一程;這一趟我回送你一程,算是扯平了。」
他平平地說,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在安雅,卻起了莫大的作用。她想起那一次的風雪,其實只是很平常的懈逅,可是她總是放在心上,千想萬想的,一直到如今……但他提起,卻若無其事一般的。安雅有種受挫的心情,於是不再說話,把眼光移向窗外,雨,已然飄了下來。
「紐約這時下不下雪?」他問,有點突兀的。
「應該還沒吧?!除非例外的有什麼寒流。這個時候雖沒有雪,景色卻最美。樹木都變了顏色,有黃、橙、紅,各種色彩,山變得色彩豐富,簡直像仙境。」
「我還是喜歡雪。」他回頭看她一眼。
「也許是因為台灣不下雪吧?」她答。
「也許是,也許不是。」鍾威的口吻很奇怪,突然問她:「幾時再回來?」
「應該說『來』!不是回來。我的來處是美國,若說回去也只能說美國。」她有點落寞地說。
「好吧,幾時再來?」他微微一笑,對她的吹毛求疵有些忍俊不住。
「不知道。也許不再來了。」她直言說了?「這裡沒有我非來不可的理由,我來了,只是多餘的。」
「怎麼這麼說呢?鍾憶、中恆不都是你的朋友嗎?」鍾威咬了一下嘴唇。「還有,我也該算吧?」並不是很肯定。
安雅沉吟許久,才說:
「鍾憶和中恆也許是;而你,我不知道。」
鍾威震動了一下,方向盤也晃了一下,他苦笑著:
「為什麼你會不知道?」
「怎麼說呢?我始終不認識你,覺得你神秘莫測。我們在紐約雖然見過面,但是那個你和現在的你完全不同,我感覺是兩個人--甚至此刻的你和方才在鍾家的你也不同。你說,我到底認識的是哪一個你呢?我又怎麼能把你歸類為朋友呢?」
「我是這麼複雜難懂的嗎?」鍾威掉頭問她,企圖尋找她的目光。
「你是的。」安雅篤定地回答,「而且,無法掌握。」
「這就是你對我的全部印象?」
「不是全部。只是部分而已。你深沉、寡言、機智過人、神秘難測,但是,不可否認的,我很好奇,好奇的想知道你的一切。」她侃侃道出,心想,反正明天我就在千萬里之外了。
他等著她說下去,而安雅卻敏感地打住了。不行的,余安雅,你得保留著一些自尊與驕傲回去,千萬不要全盤皆輸了。
「說下去啊!」鍾威的雙眼之中蓄著某種冒險的火焰:「我竟不知道你的腦裡對我存有這麼多意見。」
安雅反而噤口了,她不要自己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小丫頭受挫地回到美國,余振豪的女兒得昂起頭,來去自如!她告訴自己。
「你不說了。為什麼?對我,你似乎一直有某種防心。我真是那麼可怕嗎?」鍾威自我調侃。
「這才是我想問你的話。」安雅有些挑釁地回答:「你今晚臨陣脫逃,耍了我一記,我才覺得你很保護自己。」
鍾威一怔,有點困窘,辯解說:
「我根本不會唱歌,你叫我當場出醜,豈不是太殘忍了?」他顧左右而言他:「你的歌唱得太好了。沒有人能在那樣的歌聲之後再添什麼了。」他停了半晌,居然問她:「徐子襄是個什麼樣的人?」
安雅登時楞住了,不過一瞬間,她狡黠地反問:
「你不是調查過了,應該很清楚啊!」
「廿七歲,高大英俊,溫和謙恭,努力上進,柏克萊的優等生,徐浩的驕傲!」他調侃的說著:「不過,對你而言,他應該有別的詮釋,比如說,余安雅的守護者兼崇拜者。」
「哈!瞧你說得那麼流暢,我倒發覺你有個絕佳的語言才能。」
「不要逃避我的問話、他對你的意義就像今晚你唱的那首歌嗎?」鍾威似乎很鄭重其事。
「你想知道?你不是都調查過了嗎?」安雅忽然有些生氣,覺得自己似乎處在被質詢的立場--而最要命的是,她和子襄的感情幾乎不堪質詢。
「徵信社只能看表象,無法洞悉他人內心的奧秘。」鍾威回答,「安雅,我是真的關心你。」
「那麼,你是想要什麼樣的答案?你希望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她直視他,有某種涉險的心情。
「我只想要真實的答案。」他回視她。車子滑進了她所居住的巷道,慢慢地停了下來。
鍾烏伊拉起了手煞車,熄掉了火,在靜謐與黑暗之中等待她的答案。
「知道了之後呢?」她輕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中分外清晰,而且有些顫抖。
「只有祝福。」他穩定清晰地回答。
「無論什麼答案?」她側臉的線條很美,在街燈的照耀下,眼睛跳動著兩簇冒險的火焰。
「嗯!」他喘著氣息,重重地點頭。
「那你沒有必要知道!」安雅霍然瞪視著他:「對一個根本沒有勇氣面對自己感情的人,我沒有必要告訴他任何答案。這件事毫無意義可言!!」她說完話,毫不猶豫的下車。
鍾威下意識的反應是開了車門,火速地擋住她的路,他的聲音壓抑著極度的痛苦。
「如果還有別種選擇呢?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真正的答案?」
她仰起頭,瞪著他,眼睛迅速蓄滿了淚,再也沒有任何顧忌與芥蒂,她緩緩說道:
「對徐子襄,我只有『昨日重現』中的情懷;那道亮光絕不是他,但是我沒有亮光,也沒有希望,只有永遠的孤獨與黑暗。」她打從心底產生了顫抖與害怕,小小的身子顫抖不已,鍾威在瞬間的內心掙扎之後,歎口氣,攬住了她。安雅瑟縮在鍾威的懷裡,她低聲的說著:「你那麼難測、你那麼遙遠、那麼神秘、那麼難解,我怎麼可能有希望?怎麼可能有亮光呢?」
鍾威顫抖地攬緊了她,囈語般地說:
「我真的這麼可怕、這麼神秘嗎?難道你感覺不出來我得用多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你、不去留意、不去愛你嗎?天哪,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出現?為什麼不在美國繼續你和徐子襄的夢?」他捧起她小小的、淚痕猶濕的臉,心痛難抑地問她,「為什麼你又突然出現?在我已經完全放棄了希望之後?」
「你希望我離開麼?你希望我回到美國,回到徐子襄那裡嗎?」安雅用著淒迷哀傷的眼光問他,帶著決絕的神情。鍾威的回答是用嘴唇封住她的話語,不再有一絲回轉的餘地。
安雅軟弱地、被動地接受他的吻,他的臉那麼近,不再是遙遠的記憶;他的唇那麼真實,不再是模糊的夢境……一種潛藏在心裡的想望,一股蟄伏於身體內的慾望似乎從沉睡的冰山裡甦醒了。安雅抱緊了他的頸項,主動地回吻他,響應他,她小小、顫動的身軀在冷風中燃燒著熊熊的烈火,她囈語般的聲音在膠著的兩唇間響起:
「你愛我嗎?你要我嗎?」她的雙手大膽地引導著鍾威探測那從未曾有人涉險的平原與丘陵……
鍾威猛地一震,霍地推開她,他痛苦地說:
「安雅,你在做什麼?」
安雅的腦裡轟然一聲巨響--我在做什麼?是呀,我在做什麼?你居然問我在做什麼。她瞪著他,用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大眼睛裡盛著濃厚的挫敗與傷害,她從嘴裡迸出一串話:
「滾回你太太身邊去,你這個儒夫!」說完她衝進門內,重重地摔上門,把鍾威拋在外頭,呆立著,充滿疑惑與痛苦。
安雅喘著氣,心中一片混亂與挫敗。她氣自己的莽撞,更恨鍾威的舉止,他那句:你在做什麼?徹底地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與愛意。
混帳!去你的鍾威!我在做什麼?我在做什麼難道你不清楚?我丟棄了矜持、丟棄了自尊、忘了過去的恩怨,忘了父母的痛苦,也忘了美國,背棄了徐子襄,你居然還問我:我在做什麼。去你的鍾威!你孬種,你只配滾回你那個虛偽的鍾家,你也只配戴上虛偽的面具去和別人勾心鬥角,你根本不值得我愛,根本不值得我去在意……
安雅握著手指頭,絕望的把自己埋在被窩裡,這個時候,她只想逃遁,只想遠走,躲回她深深、晦暗的夢裡去。不會有希望,也不會有陽光,更不會有什麼奇跡了……她喃喃自語,疲乏地睡去。
***
廿四個小時之後,安雅已在飛往紐約的機上。她困頓疲乏的雙眼佈滿紅絲,空服人員送來的飲食她未曾動過,腦筋像疲乏的發條,動彈不得。她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麼去到機場,又怎麼坐上飛機,然後又是怎麼在這座位上發了幾小時的怔。
中正機場在細雨飄飛中愈來愈遠離,終於只成了腳下一小塊迷濛的視野。沒有人送行,她孑然一身來到,也孑然地離去,曾經一度她逡巡著出境室的人草,冀望那麼一點渺茫的機會,希望他會出現。可是她失望了,狠狠地罵自己笨蛋,癡想。最後,她絕望地回頭看了最後一眼,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當然不知道,鍾威十萬火急地趕了來,在他壓了整晚的馬路之後,他奔赴她的住處,發現她走了之後,又十萬火急地趕到機場時,她的飛機已在半空中了。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但是,當他趕到機場,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時,茫然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瞪著出境大廳外的天空怔怔出神,他想,她走了,將永遠走出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