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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仇也美麗 第五章 作者:魚麗

  安雅瑟縮著身子在寒風中回到紐約,她叫了部車子,先回坐落在紐約的房子。屋裡冷冷清清的,門口壓了一大堆廣告信件,還有幾封朋友的來信。她生了火,並且從冰箱裡翻出了陳年的咖啡,替自己煮了一壺。然後把自己拋在沙發上,莫名地發起怔來。台灣的記憶竟然恍惚成夢境了。中恆和鍾憶變得不太具體了,連鍾威亦然,應該只是昨天呀,他的唇印仍在,甚至她仍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但是居然恍惚起來了,像是前世。

   她想著,心痛莫名,至今她仍不明瞭為什麼鍾威會突然冒出那一句混帳話,一語之間把她擊倒了,一點也不留餘地。在那樣的時刻,他居然會說:你在做什麼?這在安雅是一件不可思議且毫無邏輯可言的一件事。一個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獻她的愛情,你說她在做什麼?

   她想做什麼?鍾威啊鍾威,你混帳到了極點。

   過了不久,電話突然響起,竟是子襄遠從加州打來的,他的聲音顯得激動難抑!

   「安雅!你還好吧?旅途累不累?我真恨不得馬上飛過去看你。但是我那該死的實驗和天殺的作業,我根本走不開。安雅,你在聽嗎?」

   「嗯,」安雅笑著說:「要不然你以為我睡著了啊?放心地把實驗做完,把作業搞好,我在這裡很好,一點也沒事。沒有少了一塊肉,也沒少了一根汗毛,」她想起鍾威說的「余安雅的守護者」之類的話,皺了皺眉頭,繼續說了下去:「你安心地寫論文吧!我好得很。」她故作輕鬆,鼻子酸酸的。

   「那只好等聖誕節的假期了,我到紐約來,好不好?」子襄建議。

   「好啊!只要你有空呀。」安雅一向喜歡子襄,聖誕節有他一起過,肯定不寂寞的。

   接著他們又閒扯了一些事,什麼子眉預備到台灣去參加什麼研習會之類的。安雅大部分在聽,有時她的心還飛遠了。掛了電話,她起身伸了伸懶腰,預備去梳洗,電話又響了,這一回是亞琴了。

   「你回來了,幾點到的?怎麼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她有些抱怨,「明天我過去那裡,你不要出去。」

   「噢!」安雅靜靜地答應了。亞琴又提醒她一些芝麻瑣事,然後就掛了電話。

   安雅這才有些發起愁來。該怎麼對姑媽說呢?總不成把與鍾威的一席談話照本宣科地說了吧?她不知會作何反應?唉,船到橋頭自然直,明天再說吧!

   她替自己放了一盆熱呼呼的水,全身舒服地泡著,直到燙紅了身子。她起身擦拭,忽然驚見自己鏡中的影子,她怔住了,踱步到鏡前,她撫著自己身上的肌膚,幾乎有些沈耽在自我的美麗中。她想起鍾威的吻,以及潛藏在他冷靜外表下的豐沛情感,覺得身上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忽然她問自己:如果,如果鍾威不停止他的行動,如果他不說那句話,是否她會毫不考慮地把自己奉獻出去?她望著鏡裡的惶惑與迷亂,答案是肯定的。而隨著這個答案而來的是她的登時頓悟。她忽然明白了,像電光石火一般,一點念頭閃過了她的腦海,原來,鍾威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他不是儒弱,而是怕傷害她。而她卻誤會他了,以為他否定她、輕蔑她、拒絕她。

   她穿好衣服,深陷在沙發上,反覆地尋思;鍾威和她,成長在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裡。畢竟他活在傳統的束縛裡,何況他又有著婚姻的束縛,他那句:安雅,你在做什麼?可能是一種詢問,也可能是一種預留給她的餘地    他要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麼,而不是一團迷亂之下的行為。而安雅卻誤會了,她的背景和文化教育給她的是當兩個人相愛時,一切是無庸在意的,不能問也不需問,一切昭然若揭    當一個女孩子主動地把自己奉獻,她除了愛情之外,能想什麼?還需要問做什麼嗎?

   安雅回憶這一段在台北的日子,發生在週遭的一些事,像中恆與鍾憶之間,不也是呈現著十足的中國式的癥結嗎?慢慢地,她理出了一些頭緒?終於覺得自己對鍾威太嚴酷了一些,他並沒有招惹自己啊!整件事從頭到尾,他們都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中。

   但是,一切都已過去了。不管如何,鍾威和她,不過是一場夢一般,天隔人遠,不再有干涉了。一念及此,安雅的心無端地抽搐起來,隱隱的痛楚一吋一吋擴張。

   ***

   亞琴次日一早就開車趕了過來,一進門,她的臉色並不太好,直截了當地問她:

   「你倒是很乾脆,就這樣回來。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理由使你放棄得這麼快?」

   「姑媽,」安雅垂下眼臉,很從容地說:「我知道你多麼希望重振余家的名聲,我會繼續努力的,在紐約我一樣可以發展。」

   「不要扯開話題。我問的是鍾臨軒,他的情況及你的打算。」

   「他發展得很好。鍾氏集團目前在台灣有信息、房地產、紡織,而且由於他兒子的婚姻,將來還可以擁有永泰電子等企業,甚至把力量滲入政治圈。所以,我們幾乎毫無希望!」

   亞琴蒼白著臉,緊抿著嘴,沉鬱不語。

   安雅繼續說:

   「使我回來的原因絕對不是震懾於鍾家的財勢。姑媽,有人這麼告訴我,鍾臨軒並不是一個成功者,廿年來,他看似尊榮,坐擁華廈,其實他孤獨自負,沒有可以信賴之人,活得一點也不快樂。」

   「他活該!」亞琴咬牙切齒地說,似是恨之入骨。

   安雅微微揚起眉毛,繼續說:

   「我爸媽已經安息近廿年了,人世的仇怨應該早已遠離他們了。姑媽,商場上的詭譎和人世的曲折多變有時候不是人力能抗拒的,」她不知不覺用了鍾威的觀念,「我爸失敗了,原可東山再起,但是他選擇了逃避,我媽本可以堅強地抗拒人生,但她也選擇了迴避。姑媽,鍾臨軒固然有道義上的責任,然而會有這結局不也是我爸媽的軟弱與不成熟嗎?」

   亞琴吃驚地瞪視她,一時無法接受,怒責她:

   「你竟敢這樣說你的父母!」她重重喘著氣。

   「姑媽,」安雅蹲下來,半跪著,望著亞琴,以著祈求的口吻:

   「我愛他們的心並沒有改變,他們在我心中也永遠是摯愛的父母。但是,姑媽,你給我的廿年的教育,訓練了我看待事情的角度,與判斷事情的客觀。姑媽,我可以很主觀地站在我孤女的立場大聲疾呼鍾臨軒的不義,甚至也可以盲目地去做所謂的復仇。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是愚蠢的,並且是不智的,我可以有另一個選擇使自己活得更為自在,更為理直氣壯和更為快樂,為什麼我不去做呢?鍾家早已是一個不快樂的家庭,鍾臨軒也可以說是一個失敗的人,我根本毋需再去擊敗他。我需要的是讓自己站起來,獲得掌聲和獲致成功。而這成功再也不必要像鍾臨軒一般踩在別人的血淚上建築起來。」她一口氣說完,亞琴已經忍無可忍了,倏地站起,嚴厲地告訴她:

   「是誰改變了你?到底是誰竟在這麼短的時間徹底灌輸了你這狗屎的觀念?使你連父母的冤枉忘了,自己的仇也不想了。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她拚命搖頭。

   「我沒有你那麼偉大,沒有你那麼高貴的情操。我只想看到鍾臨軒完蛋,只想看他欲哭無淚的樣子。余安雅,你害怕了,你撤退了,你根本就是被鍾家的財勢唬住了。你這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當年我們余家的風光你沒有看過而已。鍾家算什麼?當年我們余家一聲吆喝,台灣半個商場都得打顫。」

   「姑媽,你冷靜一點,聽我說,好不好?」安雅幾乎跪著央求她了。

   「我不想聽。」亞琴寒著一張臉。「你太令我失望了。如果你這樣子想,就不配姓余,也枉費了我廿年的苦心。」

   「姑媽,你究竟要我怎樣?我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過是一個女孩子而已,我再怎麼有能力,充其量是個企管碩士,我敵得過鍾氏偌大的企業嗎?」

   亞琴森然的眼神像一把利刃一樣透視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別告訴我,鍾臨軒看到你毫無所動。你幾乎是你母親的翻版,而就是他當年對你母親的癡迷毀了余家。」

   安雅大大地嚇住了,她不能置信地望著亞琴,拚命搖頭。

   「不,不可能的。」

   「我沒有必要騙你。」亞琴重新坐好,冷靜地說:「在你母親還沒有遇到你父親之前,她和鍾臨軒是一對人人稱羨的金童玉女。可是,當你母親認識了你父親之後,就變了心,拋棄了鍾臨軒,投入了余家。不論是因為你父親的魅力還是緣於我們餘勢的財勢,反正,最後她嫁進了我們余家,飛上了枝頭,成為一隻人人艷羨的鳳凰。此時的鍾臨軒忍下了所有的怨恨,處心積慮地部署,甚至和你父親重新建立了友誼。誰料得到,最後他亮出了底牌,竟毀了余家。」

   安雅不斷搖頭,她不相信自己的母親是姑媽所說的那種女人,一定有什麼地方姑媽搞錯了,她固執地反問:

   「也許我媽根本沒有愛過鍾臨軒。」

   「這件事情,誰都不清楚,只有她自己知道。」亞琴皺著眉頭,似乎對江玉涵沒有什麼好感。這也是安雅廿年來首次發現到的事情。「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鍾臨軒對你母親是死心塌地。」亞琴的視線又回到安雅的臉上。「你不僅繼承了你母親的容貌,更繼承了我們余家的聰慧。我不懂你竟一點都不會運用,以這點來說,你還不如你死去的母親。」

   安雅吃驚地望著亞琴,駭異她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囁嚅地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母親以她的容貌毀了余家,你也有責任利用你的容貌與才智重振余家。」亞琴冷酷地直指核心:「我曾告訴你不擇任何手段,你竟然不能體會。鍾臨軒不過五十幾歲,他能全然不動心嗎?」

   「姑媽,」安雅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有這麼離譜的想法!你恐怕被仇恨沖昏了頭了。」

   亞琴的眼睛漸漸罩上一層迷亂,這使得安雅無端害怕起來,她試著走近、安慰她:

   「姑媽,我想你大概累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不要碰我!」她揮手制止安雅的接近,眼睛裡十分冷峻:「你太令我失望了,你不是我們余家的子孫!」言罷,她憤怒地離去。

   安雅愕然地怔在原處,千頭萬緒,一團茫亂。想起琳達,她像抓到了一線希望,於是她拿起電話,撥給琳達。

   「誰呀?」琳達不耐煩地應聲。

   「琳達,我是安雅。」她急切地說。

   「安雅?你這天殺的,你人在哪裡?」她大叫起來。「你知不知道我快死了?」

   「琳達,你不要嚇我了。我才真的有了麻煩。」

   安雅十分嚴重的口吻傳來,琳達心知事態不妙,也不再囉嗦,就說了句:

   「我馬上過去你那裡。天大的事有我琳達黃!」

   半個小時後,琳達火速趕來,裹著一件大衣,裡頭居然只穿了內衣褲!安雅司空見慣了,也不驚奇,丟給她一套衣服換上,兩個人就在火爐邊談起話來。

   「我那個准神父真的成了神父了。」琳達黯然地說著,「我心裡難過得差點死掉。天知道,我還去參加他和上帝結婚的典禮呢!」

   琳達差點哭出來了,安雅給她一個安慰的擁抱,說:

   「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於是便把這一向的事情說了,鍾威也沒漏掉,當然,最令安雅害怕的是今天姑媽的異常。

   琳達吁了一口氣,想了半天。

   「我看你姑媽八成心裡有問題,而且,可能腦筋有毛病了。你沒看她以前管你的那副德行,簡直比台灣那群老怪物還糟糕。」

   「說真的,我也有一點害怕,她今天看我的眼神好怪。我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安雅弓起膝來,十分發愁。

   「教你用那一種方法去報復?虧她想得出來!喂!你倒說說看,鍾臨軒是何模樣?不必說鍾威了,我看哪,能把你迷成這副德行的人,八成是潘安再世了。」琳達糗著她。

   「鍾臨軒嘛,風度翩翩,很有魅力,雖然老了,還是很吸引人。」

   「搞不好你姑媽暗戀人家,沒有嫁成,惱羞成怒,要你去報一箭之仇。」琳達偏著頭想像。

   安雅瞪她,啐道;

   「去你的,又在發揮你的想像力了。你該去好萊塢,肯定大發特發!」

   「好萊塢那群垃圾?  --他們只會抄襲,我才不屑一顧。」琳達站起來,擺一個姿勢,旋身坐下,「我想在百老匯表演,那裡才是頁的舞台,」她的眼裡閃著光彩,「有一天,我要讓每個人的眼光齊聚在我身上,看著我的一舉手一投足!」

   安雅望著她,報以熱切的眼光。

   「琳達!你知道嗎?你天生是站在舞台上的!」

   「我要有你一半的長相,那就更沒問題了,」琳達重新跌坐在地毯上,「安雅,你知道嗎?你姑媽其實很聰明的。我相信只要你願意,鍾臨軒肯定會毀在你手上,美人天生具有毀滅的力量,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

   琳達揚起頭,故作姿態:

   「生命的力量來自面貌平凡的女人。比如撒切爾,比如伊麗莎白女皇。」

   安雅被她逗笑了,噓她:

   「是啊,所以她們都很會生!」

   結果兩個人笑作一團。

   「說真的,談談鍾威吧,我看徐子襄在你心裡根本和他沒得比。」琳達一本正經地問她。

   安雅垂下眼臉,眼光黯淡下來。

   「我也不希望如此。你知道的,子襄他對我實在太好了。」

   「鍾威呢?他在那樣飢渴、熱切地吻了你之後又銷聲匿跡了?」琳達撥了撥火苗,又問:「你不想他?」

   「唉!」安雅支著頭,托著腮,眼光似夢似霧,「我不想他?我想極了,想得心都發疼了。琳達,我不知道愛一個人竟是這麼苦,心裡似是摻揉了酸甜苦辣般地複雜。以前,子襄對我好,我只覺得無比喜悅歡欣,以為那就是愛情了;但是比起鍾威,那種感覺竟顯得微不足道了。我失眠、無法思考,全心全意只想著他的一舉一動,想得心似乎痙攣了。」

   琳達也一般坐在地板上,托著腮。

   「我想你真是愛上他了。我對湯米的感覺也是一樣,只是他並沒有給我任何響應。所以,我還有一線生機。可你大概完了,人家還有一個大腹便便的妻子呢!」

   「我曾想,他既然和他太太沒有什麼感情,居然也能生孩子!琳達,那件事真能不帶感情地做嗎?」

   「能的。」琳達幽幽地說:「我剛來美國時,像脫韁的野馬,一味放縱自己,把性當做是一項叛逆的遊戲。我的第一次就和一個根本不熟悉的美國男孩做的。當時,我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只有肉體的痛楚與放縱感。安雅,你不清楚,一個男人在做那件事時根本不考慮什麼感情不感情。所以,我說鍾威臨時撤退了,反而表示他是真心對你的。你知道嗎?」

   琳達注視她,投給她一個很無奈的微笑,「就像我對湯米一樣,我從來不敢誘惑他,我希望他是發乎真心地愛上我而選擇我,並非抵抗不了誘惑而痛苦的背離神。真正愛一個人時,那件事情反倒是其次了。」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上帝。琳達,你恨不恨他?」安雅著實替她難過。

   「如果你的對手是人,或者你還能恨;但是你的對手是神,那麼,恨只能變成無奈了。」

   「你說,我現在怎麼辦?我姑媽勢必不可能諒解我,而且我也著實為她擔心。」

   「你何不通知徐浩?他和她老朋友了,或許有些幫助。這件事情你根本不必煩,該煩的是--那人怎麼毫無消息呢?對不對?」琳達調侃她。

   「人家有妻子,我還能想什麼?」安雅頹然躺下。

   「果真不想?能不想最好了。其實,有一些人就是很笨,為了不知什麼狗屁原因把兩個人栓在一起。同床異夢有什麼意思?鍾威若是還有靈性,應該天涯海角追了來,這樣子,你們三個人才有活命的機會。」

   安雅瞪著眼睛,以著十分嶄新的眼光看著琳達。

   「小姐,你的腦袋瓜子總是長著許多古怪的想法,難道你認為我應該去把鍾威搶來?」

   「正是,」琳達篤定地說:「如你所說,鍾威一直活在別人左右的生活中,你該教教他怎樣做一次自己。」

   「他絕非你所認為的儒弱,他--」安雅急於替他辯駁。

   「我不是說他儒弱,只是以為他因著環境的關係不知不覺被左右了    你不清楚台灣那一個環境,四十年來強人的威權統治,早已訓練出一批又一批的奴才,被動、麻木地接受別人所傾倒的垃圾而不自知。假如,鍾威聰明的話,應該知道怎麼做。」

   琳達待了一整天,日落時分,她頻頻打著呵欠,說她得回去補個覺,晚上還得去綵排一出蹩腳戲,她說:

   「雖是蹩腳戲,總還有幾句台詞可以念。」

   語畢,她踩著高跟鞋,復披上大衣,踢踏踢踏而去。

   安雅旋即打了一通電話給徐浩,只說有點事,如果他有空能否來紐約一趟?徐浩表示可能要過一陣子,事情急嗎?「不急不急!」安雅連忙回答,怕打擾了他。然後寒暄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才掛上了電話不久,電話又響起,安雅哈囉了一聲,心即提了起來。

   「安雅,是我,鍾威。」

   他的聲音隔海傳來竟是那麼熟悉與真切。安雅握著話筒的手顫動著,說不出話來,在與琳達那番談話之後,鍾威對她而言早已定了位,再也無法移動了。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潸潸地流出,她想,他終是來了電話!

   「那夭我去了機場,你卻飛走了。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鍾威的聲音低沈而暗啞,充滿著一種張力,迫著安雅。

   「你去機場做什麼?」安雅無措地扭著電話線。

   「希望你留下來,不要走。」鍾威篤定地說,再沒有一點遲疑,「我在街道上走了整個晚上,問自己究竟該怎麼做,後來我終於拿定了主意。安雅我可以不要「鍾揚」,不要總經理的名銜,但是,我要定了你,即使你逃得遠遠的,我將會把你追回來。」

   安雅貼著話筒,心狂跳著,她無法說話了,心在輕輕地歡唱起來:

   「安雅,你在聽我說嗎?」

   鍾威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害怕,也帶著激動--天啊,你千萬不要掛我的電話!不要!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與決心,你千萬不能掛上啊!他暗暗地析禱。

   安雅終於說話了。

   「我在聽著。你知道--似乎會有風雪來臨嗎?紐約可能會下起今年第一場大雪。」她望著窗外厚重的暮氣,「鍾威,你能趕在今年的第一場大雪來嗎?你會看到畢生最美的雪景……」

   ***

   兩天之後,鍾威在風雪之前來了。安雅在寒冷的風中迎向他,雨水與淚水交織成一片,她吻著他,緊緊地抱住他,以為身在夢裡。

   在她小小的斗室中,生起了爐火,把暴風雪關在外面。安雅煮了咖啡,放了音樂,一回頭,鍾威正凝眸望著她,當他們兩對眼神驀然膠著,再也分不開了。安雅轉身添了一些炭火,鍾威從身後抱住她的腰,貼在她頸後,喃喃說道:

   「安雅!安雅!你這壞心的小女孩,竟然如此狠心地不告而別。」

   安雅的唇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她仰著頭,倚在他寬大的胸膛上,握著他好大的一雙手。她喜歡這種感覺,似乎整個世界在她手上。她知道她勢將屬於身後這男人,心情卻是無法言喻的篤定與美麗!

   鍾威溫柔地扳過她的身子,拂去她飄落面前的長髮,托起她垂得低低的下頷,輕輕地,深怕傷了她似地吻住她;鵝毛似的雪開始飄落了,在觸及大地的剎那間迅速地消融;雪與雨的交融與沈落,從天上至塵土,終是它們宿命的過程。

   爐子內的炭火由濃烈地燃燒漸漸地黯淡了,也降低了室內的溫度。

   在安雅小小的單人床上,他們簇擁著。風雪初歇,她如雲的長髮披灑在他胳臂上,眼睛如煙似夢,正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她以雪白的手撫觸他的額、他的眉、眼、鼻樑以及嘴唇,笑著說:

   「你不戴眼鏡的樣子好看多了。」聲音輕柔得彷彿呢喃一般。

   「戴上眼鏡就不好看嗎?」他打趣地說;「再怎麼不好看,還是有人喜歡呀!」

   「誰喜歡你了?少臭美了。」安雅嬌嗔地反駁。

   「就是一個叫余安雅的傻女孩呀!」

   鍾威作勢要攬她,安雅躲了下去,兩人在被裡又纏在一起;風雪不盡,簌簌地,貼觸大地的聲音,隔著窗子,相互應和:

   ***

   黎明時刻,朝陽從窗口射進了第一道陽光。安雅醒了,醒在一種迷迷糊糊的情緒裡,習慣地把手一伸,觸著了鍾威,她起了一陣怔忡,瞧著她生命的男人,以著無比愛戀的眼光。他仍沉睡著,臉孔平靜祥和一如沉睡的嬰孩,安雅心蕩神馳,或許是在那麼一刻,她才真正地愛上了他,真正地有了要與他生生世世的感情。

   她悄悄起身,披上了衣服,拉開窗戶,探出頭去--啊,儼然一個粉妝玉琢的世界呢!一夜的大雪,人家的屋頂上全蓋了白雪,樹木也鋪上一層白,馬路上,車子都變成了白色的擁護者。安雅的心為鍾威而激動,她再也不肯讓他睡,轉身快步地到床邊。

   「懶人,起來囉,你瞧,外頭的雪美極了!」她愛憐地拍拍他的臉頰。「再睡,雪都融了。」

   鍾威揉揉眼睛,把眼鏡戴上,這才真的醒了。他微微一笑,像個大男孩。

   「一大早就吵得像只小麻雀,我的好夢正甜呢!」

   安雅拋給他一堆衣服,立刻躲進浴室裡。

   「限你一分鐘內穿好衣服。否則雪融了,看我饒不饒你。」

   安雅估計他大約穿好了,方才臉紅心跳地從浴室出來。鍾威故意瞅著她,欣賞著她幾乎伸手可掬的羞態。

   他一把攬她入懷,搜尋著她的唇;安雅又癱了,由他鬧去。半晌,她掙開他,嚷著:

   「走吧,再不出去,等太陽出來,雪怕真的要融了。」

   她拉起他的手,替他披上外衣和圍巾,滿意地看著他,偏著頭說:

   「嗯,這才好看。」自己戴上了帽子,這才拉起他的手,推開門,踏在雪上。

   鍾威見她興致這麼好,不知不覺童心大起,揉了雪球,兩人在馬路上互丟起來。他哪真捨得丟她,無非逗著她玩,倒是安雅擲起雪球來,既准又狠,鍾威幾次又疼又冰,追著她,一路笑鬧。清晨裡,也有一些愛玩的孩子早早起來了,同他們一樣,打起雪仗來了,看來,這一場早來的風雪竟是大受歡迎呢!

   安雅帶著鍾威在附近的快餐店裡買了一些早餐,回到房裡又煮了一些咖啡,兩人因為早上跑了好些路,感覺餓了,大咬起來。

   鍾威不時含笑看著她,覺得生平從未有過如此快樂的感覺……,安雅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埋頭拚命吃……

   餐畢,他們席地而坐。外面忽又變天了,早晨的陽光早就不知所蹤,安雅燒旺了爐子,回頭說:

   「看來,這一場大雪來勢洶洶呢!」

   鍾威躺在地毯上,隨意地翻翻書報,覺得生平前所未有的自在與舒適。安雅把被子與抱枕丟了過來,接著也湊過來,開心地笑著說:

   「這樣的天氣最好了,絕對沒有人會上門來打擾。」

   鍾威望著她,一個心蕩神馳,將她一拉,兩人滾在一起,給了她深深的一吻。

   「我真的完了!」他攬著她,喃喃說道:「安雅安雅,我只想留在這兒!只想紐約的大雪一直下,我和你,就在這裡永遠在一起。」

   「你真傻氣!」安雅心痛地把他的手揣在胸前,貼著臉頰,「不出三天,你肯定就厭煩了,你會說--該死的風雪怎麼不停呢!該死的安雅怎麼這麼煩人呢?然後你會不停地在房裡踱步,詛咒風雪記咒我--」

   「不會的,教我一生一世待在這裡我都願意。只要有你陪在旁邊。」他復又低下頭來吻住了她。

   安雅不再說,也不再反駁,只有用最美麗的溫柔回應他。

   戀人的世界最容易令人沈耽。鍾威和安雅在小小的房子裡談著過去,說著夢想,做著愛,渾然拋棄了整個世界。

   「小時候,我還記得你留著兩根辮子,眼睛烏溜溜的。余媽媽都叫你小夢,對不對?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突然消失了。這件事一直到我長大我才慢慢明白。」鍾威說起童年往事,不勝唏噓。

   「我爸媽去世時,一切都很混亂,在我根本還沒意會過來時,已經和姑媽來到美國了,所謂死亡這個字眼和感覺是我慢慢從成長的苦澀中咀嚼而來的。」

   她弓起腳,把頭放在膝上,沈在回憶裡。

   「你根本無法想像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她怎麼擦掉眼淚,丟掉洋娃娃,步履蹣跚地開始她的人生。我去上學,別的小孩笑我黃皮膚黑頭髮,甚至用髒話罵我;一周以後,我也以同樣的話罵他們,唬得他們一楞一楞的,再也不敢欺負我;姑媽從來不會軟語安慰我,跌倒了要我自己爬起來,想念爸媽時不許哭,和她說話不許說英語,必須以我五歲前所學的有限中文和她對話;在課業上,不能輸人;在才藝上,必須出類拔萃,我努力著,盡量使她滿意。我的生活其實平淡如水,每天是一成不變的學習與努力。」

   鍾威疼惜地握住她的手。

   「一直到我去台灣之前,我才知道我姑媽所認為的這一切辛苦的目的是什麼。她要我踩著你父親的名字重振余家的名聲與地位。」

   「所以,你去了?」他問,並沒有一絲責備或怨怪。

   「後來的事你全知道了。可我回來後,覺得我姑媽似乎有些怪異。」

   「怎麼說呢?」鍾威可以想像那樣一個生命倍受坎坷遭遇的女人可能會有的表現。

   「她對我的歸來怒不可遏,認為我違背了她的期望。在她聽了我說明之後,一點也不能贊同我。」

   「你向她說了什麼?」

   「大約是你告訴我的那些話,我也不曉得,不知不覺之中就用上了。」

   鍾威一笑,親暱地在她臉上輕輕一捏。

   「你這顆聰明過人的小腦袋,還有什麼是你不能洞悉的?!」

   安雅苦笑搖頭。

   「她要我做的事,你絕對想不到。」她望著他,慢慢地說:「她居然要我色誘你父親,伺機摧毀鍾氏企業。她絕不是開玩笑的,那日拂袖而去,到現在還不理我呢。」

   「哈!」鍾威仰頭一笑,十足地不在意:「她倒真厲害,一眼洞悉我老爸的弱點。」

   「你說什麼?」安雅難以置信地盯著他。

   鍾威翻過身來,很嚴肅地注視她,清晰地說道:

   「安雅,你姑媽的想法一點都不荒謬。假如你願意的話,這件事並非不可能。我親眼看見我老爸在深夜裡一個人拿著你的照片發了大半天的楞,而且不只一次。為此,我對他很不以為然。我還真的擔心過,怕你真的找上他!記得嗎?我和他一齊到李家找過你,回來後,他要我調查你所有的資料,我照做了,心裡卻有千萬個疑問,我怕你真的挑上他做為復仇的踏板。當時,我還真的希望你來誘惑我呢!」

   安雅用手支著頭,很有興味地聽他說下去,只插嘴問他:

   「我若真的去誘惑你爸爸,你會怎麼做?」

   「我會吃了你。你敢!」鍾威抱住了她。「你是我的,絕對不許別人碰你。」

   安雅由他恣意需索,瞪著天花板,兩天以來,第一次有種悲哀的情緒,眼眶裡不禁浮上一層淚光。鍾威約莫察覺了她的異常,停住了動作,關心地望著她。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是不是擔心懷孕?我--」

   安雅搖頭,逼回眼淚,再也沒有心情,她拉好衣服,坐起來,支著頭,問他:

   「你和林若蘭都是怎麼相處的?」

   女人!

   鍾威心裡喊了一聲,美麗如安雅,聰慧如許,終究是個女人!

   他坐起,點燃一根煙,沉默了許久,才開口:

   「你是想問我和她日常的瑣事,還是想問那件事?」

   安雅霍地站起,根本不看他一眼,快步地衝進浴室,嘩啦啦地衝著臉。許久之後,她才繃著臉出來,漂亮的臉上塗著一層寒霜。她悶悶地坐在桌前整理東西,安心不想理他。

   「對不起,」他走到她身後,試圖打破僵局,「我總是說錯話,總是混帳地傷害你。你可以罵我,打我,踢我,就是不要用這種冰冷的態度對我。安雅,我是結了婚的人了,這是不能更改的事實,只能委屈了你。你說話啊!就是罵我也好!」

   安雅奮力用筆在紙上亂塗。半晌,眼淚一顆一顆掉落在紙上,一滴一滴的,燙灼著鍾威的心。而他不敢輕舉妄動,安雅身上有一種莊嚴與力量,雖不言不語,卻很清楚地劃了一道鴻溝,無法輕易跨越。

   我明知道你結婚的事實,明知道這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卻還是忍不住計較起來。我嫉妒她擁有過你,嫉妒她懷著你的孩子。鍾威,我莫名其妙地嫉妒?我知道我不可理喻,我根本不該問,也沒有權利問,可是我偏偏忍不住。鍾威,不要理我,讓我發洩一陣子,待會兒就沒事了。我現在無法對你說話,你可以看看這麼一個器量狹窄,不可理喻的我。鍾威,你可知我每想一次你的婚姻,我的心就消一次血?我是個天生的、無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如今卻教我面對如此難堪的局面。威,原諒我的不可理喻!也答應我一件無理的要求,好不好?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碰她。否則,我永遠不再見你。

   安雅凌亂地寫完,仍背著他,把紙張丟給他,淚一徑落著。

   鍾威讀完,默默地退下。他的內心充塞著酸甜苦辣    安雅所帶給他的,絕對不會只有甜美與喜悅,他慢慢瞭解了一個事實--當真正的愛產生之際,也必然帶來苦。

   他坐在爐邊,添著柴火,心緒亂如麻。他想,他不能這樣子坐以待斃,安雅的眼淚比核子武器還厲害,再不說話,他覺得幾乎窒息而死。他霍地丟開夾子,「砰」然發生巨響,安雅猛然回頭,以為他生氣了,勢將決然而去,正懷疑之間,鍾威以毅然的態度走向安雅。

   「我再不說話,肯定受不了了。安雅,你以為我千里迢迢而來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你的身體嗎?你抬起頭,看著我呀!」

   他半跪著,幾乎哀求她了。

   「我拋下了鍾氏企業,撇下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只因為你的一聲召喚。安雅,這心情你難道感受不出來嗎?非得我說個清楚你才能體會嗎?」

   安雅迅速地用唇堵住他的話。

   「別再說了,是我不對。我器量狹窄,不可理喻。原諒我,原諒我好嗎?」

   她輾轉地吻他的嘴,像是為了贖她的錯,她主動、大膽地挑逗著他,愛撫著他,而鍾威,早已融化在她排山倒海而來的情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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