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自從今天早晨在山坡上偶遇袁七英起,她緊繃的神經便處於脆弱狀態,無一刻鬆弛,直到現在。
北上暫居後,常遭七壯士挾持至台灣各荒山野嶺宿營、攀巖、找山豬,順路檢查這座島嶼水土保持的耐踩耐撞程度。偶爾覺得無聊,他們就拔拔野菜或是研究野菜如何混種,說是不想吃來吃去老是那幾樣,膩都膩死。
實在無聊到枯燥乏味,他們就幫山豬野兔挖挖巢、蓋蓋窩,順便注意櫻花鉤吻鮭繁殖的情況,說要看看倒楣的國寶魚兒,有沒有被該死的攔沙壩阻住歸鄉去路。
若是魚兒不幸卡住,閒到發愁又靜不下的男人們,就義務幫助它們一路逆游回家,直到產卵為止。沿途不忘種種果樹,以便下次再來此處不小心又閒到發慌時,可以邊陪國寶魚回家,邊幫猴子采采水果,打發打發時間。
攻頂期間,若能遭遇盜伐林木的不肖山鼠,他們覺得,那肯定是上天賜與他們最最最上道的禮物!因為他們酷好山林之中大玩躲貓貓,酷愛崎嶇山徑中比腳力、比腳程帶來的原始快感。
與七位先生群體行動,有驚無險了兩年多,除了展力齊這位有地緣情誼的鄰家大哥,寇冰樹從未與其中的任何一位單獨出遊過。
所以,她對近來接觸頻繁的袁家人交集不多,認識其實並不深。
點水交情,畢竟不宜、也不足以過問人家的家務事;加上自己少根筋,天生反應鈍,自認為缺乏如好友夏秀般慧黠的心思,無法應付任何突發狀況。袁家就她認知有限的一大一小,她覺得都屬於突發狀況的製造高手。
遇上他們二位,她總是不由自主地驚慌失措、緊張異常。
袁家的家庭結構為何?共有幾口人呢?袁氏一族究竟有何不可告人的秘辛,導致袁家的母子關係緊張,母子倆每次碰面都不甚和樂呢?
這幾個最近稍微困擾人的問題,她以前不曾探究過,苦思一下午仍舊沒答案。
莫怪小秀經常揶揄,說她反應何止慢半怕,她這個心腸太軟的爛好人是安於狀況外,傻得幸福。
是這樣子嗎?原來……小秀認為傻氣也可以是優點嗎?
好友半年前的一席話,寇冰樹直到這一刻才頓悟,她傻傻一笑。
「小樹兒,你……你覺得這張土耳其掛毯掛在這裡,很牽強可笑嗎?是角度不夠完美嗎?還是顏色或者花樣配不起這面牆呢?」花半小時才調整好方位,寇冰樹傻笑一出,袁家媽媽當場心碎。「你覺得很難看嗎?難看得很可笑嗎?可笑的話,請你務必在袁媽媽鬧笑話前提醒我呀。很難看嗎?不能見人嗎?」
「不是的!」傻笑僵在嘴角,寇冰樹跳起來澄清:「我沒有笑袁媽媽的意思,請你千萬別誤會,真的不是!毯子掛在那裡很好看,很好看,真的!」
「真的嗎?」袁家媽媽退到寇冰樹的身側,眼眸微濕,乞憐地凝睇她。「你可不要同情袁媽媽,我不需要的。真的很完美嗎?你真的覺得可以嗎?」
「可以,真的可以!」
「你沒有欺騙袁媽媽吧?」眸光從前方的文化石牆挑剔回來,老婦人哀怨的眸底汪洋一片,淚海浮浮蕩蕩,威脅著要氾濫出眶。「你可別憐憫我,我不需要的。」無助的聲音微帶哽咽。
寇冰樹嚇白了臉,以她唯一想得到的方式,舉手發誓:「我沒騙你,真的!」
「我就知道小樹兒不可能欺騙我。」袁家媽媽破涕為笑,手勢絕美地拈起繡帕擦拭淚花,欣慰道:「這個角度這麼完美,毯子這麼完美,掛起來喝下午茶,氣氛最佳了。」浸水的美眸一瞇,品管嚴格地挑剔掛在藻綠牆面的長毛掛毯。
唔……似乎,歪了那麼一點點……簡直無法忍受,敗筆……
「袁媽媽,你需要我幫忙嗎?」
「不必,你是客人。客人的本分是安心坐著,欣賞窗外的好風光。」一身吉普賽女郎裝扮的袁家媽媽,楚腰蛇擺,款款朝愈看愈不滿意的牆面踱了去。「再等我一會,袁媽媽動作很快,這裡就剩廚房尚未擺飾。快了,你耐心等我哦!」
「你慢慢來,我不急的。」寇冰樹不忍敗興,重拾繡線,乖巧地繼續她第四個小時的枯候,等待袁家媽媽將這間房子按照她不疾不徐的步驟,改造完畢。
「袁媽媽,你腳下的空心磚好像不太穩哦,你要踩好一點,小心一點哦。」
「我知道了,袁媽媽會為了小樹兒保重自己,你放心。」側眸一笑,感慨生。「你這女孩子,心地真是善良。從上回,你沒像其他六個沒良心又調皮的猴孩子,一凌虐完袁媽媽舉世無雙的花園就肇事逃逸,你就這麼留下來了……」不勝感激的眸子登時熱淚盈眶。「你留下來幫袁媽媽重建我破碎的家庭,你挽救我們一家免於家破人亡的命運,你知道這對袁媽媽的意義多重大嗎?」
啊?「有、有嗎?」她當時只是……不忍心讓七英先生一個人善後而已,那座花園好大,一個人整理太累了……
「你這孩子,好謙虛。袁媽媽知道你為善不欲人知,好了,我也不讓你尷尬。總之呢,你那天為我家親親煮一頓甜蜜消夜,那當時,聰慧的袁媽媽已經瞧出端倪。」
「什麼、什麼端倪?」寇冰樹心生納悶,視線隨著款擺美臀而去的郝思佳,轉往屋後的大廚房,拈針的指頭不慎一滑。
啊!糟糕,針掉到地毯上了……
「小樹兒,你好害羞。今天一大早,明明不顧街坊議論,與我家親親寶貝兒當街浪漫擁吻,你還害什麼臊呀!事情都到這地步,你就別小覷袁媽媽了,我可是無敵浪漫的郝思佳呀!」窩在廚房翻箱倒櫃的婦人柔荑不依一擺,咯咯嬌笑道:
「我呀,可是經過半世紀大風大浪的過來人,你休要與我裝傻。你放心,袁媽媽不會干涉你們年輕人交往。我家親親的品味跟他美麗的媽媽一樣好。他肯娶妻,我高興都來不及,怎會壞人姻緣呢?他萬中選一挑中你,我是很祝福的。袁媽媽對你是愈看愈中意,喜歡得緊、愛得很。你呢?你覺得袁媽媽如何?」
清晨之約因為早上一場甜得傷人的邂逅,使郝思佳心情久久不能平復,差點毀約。可是,只要一想起今日之約所需的物資已成套備妥、裝運上車;比如鮮花綵帶,比如有柔焦效果的復古檯燈、粉紅色皮毛床具組,以及營造午茶環境不可或缺的白紗布幔、彩紅脫鞋等等……林林總總的大小配件加起來,一貨車差點裝不下,她就無法率性而為呀!
為了迎接今天這個重要日子的到來,她花了一個禮拜策劃,設計動線,量身定做了一組特別薰香,預備搭配不同的氛圍靈活運用。她不能功虧一簣的!
與小樹兒的清早之約只能改時辰,斷不能改日期,否則,瑞德老公清晨五點載她上竹子湖採的花就不新鮮了!那太殺風情,她無法原諒。
改成午茶約會後,白洋裝自然不再適合缺少晨霧意境的午後。
為了隨時維持她郝思佳高尚的美感,她火速但優雅地趕回新店家中一趟,換上波西米亞風味的行頭,以呼應陽明山灰澀的天空、灰冷的風。
披肩左拉拉右扯扯,苦候不到寇冰樹的回應。
屋外天寒地凍,冷風蕭瑟,在在催發郝思佳天性中的多愁善感。愁眉不解地,她從廚房哀怨探出頭,語氣無比淒涼道:
「小樹兒,你怎麼都不答腔呢?是不是袁媽媽說錯話了呢?」
咦?剛剛袁媽媽說了什麼……嗎?好不容易從沙發底下找出滑落的繡針,寇冰樹愣愣地跪蹲沙發旁,手上拿著針,一臉空白。
「我說錯話了嗎?你們的事仍是禁忌,不能說嗎?是不是這樣呢?」郝思佳不能忍受自己的可能失誤,掏出繡帕,半掩淚容。「我多嘴了嗎?請你告訴我,我能承受的。」
那悲痛欲絕的哭訴,嚇壞了缺乏淚彈防禦能力的寇冰樹。
「不是這樣的!我沒有禁忌,可以說的,你想說什麼盡量說沒關係!」她不知所云地胡應一通,「袁媽媽,請你不要難過!」她看了好難過!
「不是禁忌就好,我好怕萬一破壞親親的秘密,他會更加不諒解他的好媽媽。你坐啊,坐,坐沒關係,別拘束,就當自己家中。」郝思佳揮開笑淚,喜孜孜地踅回廚房,回頭隨口輕問:「晚上你沒事吧?小樹兒。」
「沒事,你慢慢來沒關係。」
「真好,袁媽媽知道了,你可要加油啊。袁媽媽未來能不能更幸福,全靠你了。你要加油哦,別拖下去了。這間三十年的老房子去年才重建,你別擔心地震問題,這裡有將近五十坪大,你們小倆口住綽綽有餘。我自個兒有店,還有瑞德老公養,我這個人很好相處的,你大可安心。我不看鄉土劇,沒有虐待媳婦的手段與變態心結,我沒有怪癖,也沒有前科,不會給我心愛的親親增添困擾。所以,你一定要站在我這邊哦!我等親親叫媽媽好多年了。我對你很好,你要幫我說話哦!」
咦?手勢熟稔地打好結,正要咬掉繡線,寇冰樹聞言呆住。
「以後你別見外,別再把袁媽媽當外人瞞著,別再暗地裡偷偷往來了。我看了好心酸,心酸雖然是一種美麗迷人的浪漫,但也不能常常這麼酸的。」感性之淚,酸酸楚楚地冒出來,「我戀愛過,我能將心比心,我知道你們聯手瞞著我,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不會難過……」聲音猛地梗住,出不來了。
咬掉線頭後,聽得很迷離的寇冰樹猶不及問明白,抑抑續續的啜泣已自廚房方向飄了過來。
「袁媽媽,你……你沒事吧?」她擔心地站起來。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世界,袁媽媽可以體諒……」兒大不中留,他甚至還沒開口叫她一聲媽媽,就要屬於其他女人了嗎?「小樹兒呀,袁媽媽現在心情好亂好亂,我深信天底下的好媽媽遇到這種事,都會傷感。我不會傷心太久,你先忙……你的,不用理我,嗚嗚嗚嗚嗚……」悲傷老臉埋入帕中,嚶嚶抽泣。
袁媽媽……不要緊吧?
寇冰樹憂心仲仲又不敢驚擾對方,只好繼續在客廳沙發坐立難安。
一空閒下來,她又難掩惶然,忍不住想再動手繡第四朵,期盼以最消極的方式逃避心中一股盤旋不去的焦慮。
藉由落地窗外的夕陽餘暉,將上禮拜慘遭車輪重創的抱枕拿高,細細審量。經由她巧手修補下,原本面目全非的訂情抱枕,迅速恢復了華麗的舊觀,甚至因為新繡上的三朵艷紅山櫻,繁複之中更添幾許嫵媚。
三朵櫻花,是她枯候某位堅持品味獨具的女士一下午精刺慢繡的結果。
聽見後方踩出一串輕悠的步伐,寇冰樹趕緊抬頭關心。
郝思佳姿態嬌美地抱著一束山櫻花,行經寇冰樹跟前,不忘對她側丟過來一朵甜甜的笑靨,狀甚歡愉,片刻前激動得無以復加的低劣情緒已獲得完美控制。
「不用不用!你坐,不必起來。」擺手謝絕寇冰樹的好意幫忙,粉臀一扭一扭地踩向陽台,做今天的最後修飾。
從頭到尾被晾在一角,幫不上忙,寇冰樹一下午除了手足無措,就是心懷愧疚了。她由衷欽佩袁家媽媽為了改造屋子所付出的全副心力與精神,可是……
如臨大敵地回眸一瞥,鋼製大門深鎖如故,門把並無轉動跡象。
夕陽西下後,墨綠色雕花大門自燦爛光線下,隱退於陰影間,開闊的玄關圈出一片悚人暗影。寒風颼颼,捲著入夜後飄起的寒霧,分別自敞開的窗戶與落地窗吹了進來。
近十坪大的客廳尚未開燈,擺飾不多顯得寬敞得近乎空洞,此時陰氣逼人。
畢生奉公守法,堪稱一等良民,這是寇冰樹生平第一次——她暗暗發誓,也將是她最後一次,擅闖民宅。
從進門就後悔到現在,良心就譴責到現在,讓寇冰樹以後再也不敢了。
「大功告成!」郝思佳興奮地合掌一拍,「小樹兒,我們可以開始喝下午茶了!」
這……寇冰樹一愣,茫然無助地望向電視上的皮卡丘電子鐘。
它正一眼閃著六,一眼閃著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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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傳來氣象女主播第N次緊急發佈的低溫特報,聲聲催促外出民眾務必做好防寒準備,嚴防凍傷。那十萬火急的語氣,活像台灣正面臨史無前例的暴風雪侵襲,外頭積雪已達三公尺,冰封十萬里。
「聽到沒有?超低溫特報!超低溫就是溫度超級低,你們這把年紀的老骨頭一凍之後,三天內無法解凍的超寒冷天氣,懂沒?」難怪他差點爬不上來,差點冷死在樓梯間。
「你送的蠶絲被,我們拿出來用了,很暖和,沒問題。」
「什麼沒問題!暖氣內部都爛成粉末狀,還沒問題!」袁七英嗤之以鼻,不屑的眼睛突然瞠大,「等一下、等一下!陳老頭,我有沒有聽錯?你意思是說我不知幾百年前買給你們的被子,你們兩個老傢伙囤積到今天才拿出來用?」
「這些年多虧了你照料我們兩位老人家的日常起居,老是給你添麻煩。這回暖氣機的錢,你可不要又不收了。」陳老先生答非所問地大打太極,態度從容不迫地低頭,從口袋裡小心掏出一疊錢,塞給火氣漸大的小伙子。「阿英,這些……」
「錢給我拿一邊去,省得我被你們這對活寶氣死!」總算安裝好新暖氣機,袁七英逐一測試功能,奮力按遙控器洩恨。
就知道他們兩個除了騙他,別無像樣好本領。幸好他神機妙算,太瞭解兩隻老傢伙,今天提早休息扛了台暖氣回來。要是他像平常十一、二點才搞完那堆破車,回到家可能直接收屍了!
真是!活到這把歲數,還不懂得愛惜自己,老要他操煩!
「阿英啊,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上醫院縫合傷口?」看到小伙子對著遙控器唸唸有詞,他安裝暖氣時不慎撞傷的血口又滴出血來,陳老先生拿著面紙盒跟前跟後,溫言相勸:「如何?還是去一趟吧。」
「你遮住電燈了,過去一點啦!」袁七英將他掃到邊邊。「下次不要再騙我,被你們這兩個老的氣死!這筆帳我會記下,下次再騙我被我知道,你們就慘了……好了!哇咧,十點半了,好冷!冷斃了!我要趕快回去泡個熱水澡!」
「你額頭上的傷口不去處理嗎?你考慮一下,傷口感染了可就不好。」陳老先生叮嚀著,不放心地尾隨冷得蹦蹦跳跳的大男生,緩步轉出主臥室。
「這點傷熱水沖沖就沒事,我哪像你跟老太婆。我年輕體壯,自愈能力強得很。」蹲在玄關套短靴,袁七英皺了皺掛綵的眉頭,回頭一瞥主臥室,沒好氣道:
「你家賊老太婆鼾聲雷動,搞不懂你這輩子怎麼熬過來……想當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也不用這麼委屈啊……錢給我拿回去,別以為我沒看到就不知道你把錢偷塞進工具箱。好啦,閃人了,門記得上鎖,瓦斯要關,早點睡!」
三步並作一步,冷得不斷摩拳擦掌,袁七英一口氣從二樓陳老先生家,衝上五樓住處。抖著手打開大門,邊脫鞋,邊單腳蹦跳進門。
嗅到屋子裡瀰漫的飯菜香,他納悶抬起頭,一望,整個人呆掉——
「你回來了,我在廚房。」炒菜炒昏頭的女生,聽到開門聲,直覺地招呼著。
袁七英很確定,這不是他家。
他家空曠得很舒服,沒有這麼多可怕的花花草草。再說,他是獨居的單身漢,雖然空氣中的飯菜香讓他食指大動,可惜他沒有跟女人同居的習慣。
不過還好,這間夢幻到讓他很想一死了之的屋子,不是他家。
「抱歉,我走錯間了。打擾,再見!」袁七英迅速轉身走人。
「再見,請慢走……」掉入時光隧道,點點滴滴回憶著與姐妹淘同居的美好往昔,寇冰樹神遊太虛的注意力被粗魯的關門聲驚回。
咦?剛剛那位好像不是小秀,他是……七英先生!
寇冰樹抓著鏟子,從廚房追了出來,才追到客廳,袁七英已撞開大門,氣急敗壞地衝進來。
一進一出的男女匆忙間打照面,同時停步,俱都一愣!
「喂!這裡是我家耶!」袁七英率先反應過來,「我家耶!」
今天的遭遇太複雜,不是腦筋鈍鈍如自己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寇冰樹很有自知之明。有苦說不出,她只能緊握菜鏟,怯怯道:
「歡……歡迎你回來。」
「廢話!」袁七英不可思議地爆出大吼,「你想半天,只有這句話對我說啊!這是我家,我家耶!」被入目的花海與重重白紗逼到精神崩潰,他頭暈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夕,「你是海蟑螂想竊佔我的房子嗎?我辛苦建立的家,不能回來啊?」
「可、可以……」
「可以你幹嘛歡迎我回來啊!這句話是我的權利,我是屋主耶!」甩下工具箱,他殺氣騰騰地衝進客廳,一看,頭更暈了。「這……這些噁心的花邊,這……這種亂上加亂的亂來手法,八成是老女人幹的好事!樹兒……你……你跟我有仇嗎?你幹嘛跟老女人狼狽為奸啊!」帶傷的鼻頭一皺!「那又什麼鬼味道啊?」
「啊!」被轟得七葷八素,寇冰樹記起爐火未關,一跳,趕緊跑回廚房。
「喂!喂喂!我還沒發火完,這是我家耶!你要到處亂跑之前,先知會我一聲 嘛!你這女人家怎麼這樣……」袁七英不甘不願地追了過去,「你在幹嘛啦!」
「我在煮消夜。」將和水的太白粉倒入鍋裡,輕輕勾芡,寇冰樹被身後的怒眼瞪得寒毛直豎。
「七英先生,你要不要吃完消夜再……再說呢?」
「你有沒有搞錯?我在火大耶!而且這裡是我家,我家耶!應該是我招呼你才對!」廚房的溫暖、撲鼻而來的食物香味,都讓飢寒交迫的傻大個,火氣去得比來時更快。「你下回反客為主,要先跟我打聲招呼嘛,你這樣我這屋主很難堪耶。」他抱怨連連。
「對不起……那你要不要先吃消夜呢?」
「那你煮什麼……我今天不要吃醬油飯哦。」湊到她身側,探頭探腦。
「不是醬油飯,是海鮮燴面。」見他心情大好,寇冰樹也輕鬆起來,「聽說都是七英先生喜歡的海鮮。」
「你聽誰說的?」他眼神不善地斜瞪她。
「咦?」
「唬你的啦!拜託,你還真被我唬住。」他露齒而笑,伸出雙手擠壓她暖呼呼的腮幫子,狠力搓揉,順手取暖。「好了,快點快點!我肚子餓,我們快點來吃!」
扔開被他揉紅的兩片頰,袁七英轉身,快樂地拿出他專屬的大碗公。
側眸,上下瞄看一眼寇冰樹苗條的側影,興高采烈地,他又拿出另一隻精美的水晶小碗公,與相配的刀叉組。
煞有其事將餐具組擺上桌之後,袁七英趕快就定位坐好。
「可以吃了,七英先生。」寇冰樹被他孩子氣的笑容感染了好心情,開心笑著將燴面端上桌,回頭整理廚房。
五分鐘過去,整理完畢的她擦乾手,準備離開。
「厚,你動作好慢,我餓死了!」將燴面盛滿大小碗公之後,袁七英皺著臉,不耐地拿刀子敲盤子,苦候貴客出來。一看到寇冰樹,他就高興地拉住她。「快點過來吃,面都涼了,海鮮涼了味道很腥的。」
「不用了,我不餓的,你吃就好。」
「什麼不餓!」袁七英將她硬拖過來,推她落坐,「哪可能不餓!天氣這麼冷,我都好餓了,你沒有脂肪可以自體燃燒,哪可能不餓!快吃,別跟我客氣了,不夠我會想法子。這是我的屋子,我這裡有很多戰備存糧,你不用想太多,吃!」
「可是我真的吃不下呀!」袁媽媽的午茶喝到十點才結束,她肚子還好撐。
「別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啦,這有什麼好覺得委屈,你這副德行,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在逼良為娼咧。」口氣凶霸霸,蠻橫的面容卻和緩下來。他偏著頭,估量她微濕的可憐雙眸。「真的吃不下?」
「嗯,真的。」寇冰樹連點三個頭,深恐他疑神疑鬼,趕緊說明:「因為下午袁媽媽做了很多小點心,我們很晚才用餐,我真的吃不下,不騙你。」
「厚!你們這兩個目中無人的女人,早上叫你們不可以來,你們真的約在我家喝下午茶,把我這裡當露天咖啡座,還佈置成最噁心沒格調的一種。」袁七英扣住她暖呼呼的小手煨暖,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燴面。「都是樓下的老賊婆,自從她借鑰匙給老女人以後,我這個地方就變成公共場所,沒有隱私可言。那對噁心的女人臭味相投,互通有無很多年了。你知道嗎?樹兒。」
寇冰樹良心一陣抽筋,搖了搖頭。「我……我不清楚。」
「我知道你不清楚,所以我現在告訴你嘛。」他抱怨。
「我以後不會這麼做了……」不請自來她始終過意不去,現在屋主一責備也好,罪惡感減輕,晚上就比較好眠了。「七英先生,真的很對不起。」
「好啦,不怪你,知錯就好。」袁七英大方地拍拍她臉頰,手掌順勢貼著取暖一下。「你想過來泡茶或泡咖啡,自己來啦,這裡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軍事重地。要不我打把鑰匙給你,這樣你就不用看賊婆或老女人的臉色行事了。」
「不用了!」寇冰樹死命搖頭。他們交情不到那裡,她應該不會再來了。「如果七英先生沒別的事,我明天還要上班,我……我先離開了。」
「哦,你等我五分鐘,我把這些盡快解決掉。」袁七英拉她坐回原位。
她就怕他這麼說……知道掙扎只會換來更恐怖的對待,寇冰樹開始悔不當初。
她不該見不得袁媽媽的哭求,答應留下來幫七英先生煮消夜,她應該勇敢拒絕的……可是,袁媽媽明明說,七英先生開的修車廠營業到很晚,最早最早也要到十一點半才會回家,她才一口答應……
為什麼七英先生今天提早回來?為什麼……她以為時間還很充裕呀……
「幹嘛愁雲慘霧啊,坐我的車有那麼驚世駭俗嗎?」袁七英言出必行,不到五分鐘,一大鍋面已探底。「不用了,洗碗是小意思,你去客廳把那些花花草草和那些噁心的玩意兒給我打包好,帶回你家。我一看到軟趴趴的東西,火氣就上來!」
「我馬上收!」寇冰樹一駭,慌手慌腳地跑到客廳收拾花束。「七英先生,你臥室的玫瑰花和香水百合也要統統收走嗎?」
「什——麼!我房間也有這堆鬼玩意!還玫瑰!香水百合!都是味道最噁心的花種!媽的!」袁七英邊洗碗公,邊大聲詛咒。「逼得我忍無可忍,明天看我會不會把鎖頭換了,不換我袁七英誓不為人……」
他的意思是趕快收走吧?寇冰樹才衝入主臥室,電話就鈴鈴響起。
「樹兒,電話你接一下!」
「好。」寇冰樹抱著收起的一大把紅玫瑰,跑到床頭。「喂?」
「小樹兒,我是袁媽媽喲,你果然還在呀!我就知道你們形影不離。」甜得沁蜜的陣陣嬌笑從電話彼端滲了過來。「十一點多了,你今晚要留宿親親那裡嗎?親親是不是被我佈置的羅曼蒂克氣氛感動,強留你下來呢?好甜蜜哦!」
「不是的,等一下七英先生要載我回家。袁媽媽,你要找七英先生嗎?」
「誰啊?」袁七英拿布擦手,踱了進來。
「袁媽媽,你稍等一下。」寇冰樹叫住一聽到對方名諱,反身就往浴室走去的變臉男子,「七英先生,你……你要跟袁媽媽說話嗎?」
「不想!」碰地一聲,浴室門被甩得震天價響。
寇冰樹一臉尷尬和無助,「袁媽媽,七英先生他現在……」
「小樹兒,你不必替他說話,我都聽見了……」心碎地啜泣。「他是不是覺得,他屋子裡的花開得不夠嬌艷,所以對我這個苦命的媽媽有諸多怨言呢?是不是這樣呢?小樹兒,你坦白告訴袁媽媽,我能承受的……」
「不是的!七英先生他很……喜歡。」寇冰樹回頭,心虛地瞟著浴室。
「真的嗎?親親終於能接受我高貴的品味了嗎?噢,小樹兒不會騙我的。那你們的婚禮要讓我辦哦!絕對不能給別人,不然袁媽媽死不瞑目。」
「婚、婚禮?」
「你……你這種強烈質疑的口吻,是不滿意我下午的佈置嗎?小樹兒……」抖顫的哭音溢滿淚水。「我花了好一番工夫,就是想讓你品鑒袁媽媽的辦事能力,你剛才不也說很好?怎麼,過不到一個小時,你就反悔……噢!我無依無靠,該怎麼辦?唯一兒子的婚禮,我這世上最浪漫的郝思佳居然拿不到,我會死……我會傷心死……我不甘心……我無法甘心,不能甘心呀!」
電話那頭顧影自憐的哭聲,一舉潰垮寇冰樹。
「袁媽媽!請你不要傷心,你拿得到的!真的!」她手忙腳亂地亂應一通。
「真的嗎?我寶貝親親真的跟你求婚了嗎?好浪漫好浪漫……我最不能抗拒這種特殊時刻的浪漫了。小樹兒,你能不能說一次給袁媽媽聽?寶貝親親臉皮薄,愛面子,肯定不會透露給我這個天底下最美麗的媽媽聽,你說也一樣,你說。」
「說什麼?」寇冰樹感受到背後一股沉重的壓力迫來。她轉頭,果然看見袁七英臉色重重拉下,不耐地拔除主臥室多長出來的花草,側眸看她一眼。
「你好了沒有?時候不早了。」
「袁媽媽,那我改天再打電話給……」
電話那頭獨守空閨、備感淒涼意的感性老婦立刻傳來痛泣:
「我只是想聽聽寶貝兒子怎麼求婚,為什麼沒人肯成全我卑微的心願?我只有一個親親,我想聽啊!我要聽啊!為什麼不讓我郝思佳聽啊?是不是要逼我尋短見啊,我命舛……」
「袁媽媽!你要聽什麼我都說給你聽!請你節哀啊……」
「真的嗎?不會讓你為難嗎?我沒有為難你吧?小樹兒。」
「沒有,你想聽什麼呢?」只要她別哭就好。
「我要聽的只有一句話,我想聽你替我的親親說:請你嫁給我好嗎?這句話好浪漫的!」
「好,這個沒問題。」寇冰樹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請你嫁給我好嗎?」
「什麼?你說什麼?!」除花除到寇冰樹懷中的那一束,袁七英才要伸手拔除,就被她突如其來的求婚嚇住。
「七英先生!」寇冰樹急忙將眼簾一掀,看見袁七英滿臉錯愕,拿她當神經病看著。「不是,你誤會了,那不是……」她語無倫次想解釋,卻被電話那頭連連爆出的歡呼聲打斷。
「這位歐巴桑!你吵死人了!沒事不會早點去睡哦!」袁七英搶過話筒雷吼完,火大地掛斷,怒瞪寇冰樹。「什麼誤會!你給我解釋清楚!」
「那是一時……口誤。」寇冰樹囁嚅。
什麼口誤啊!可惡!他最恨人家拿他當白癡耍了!「你沒聽過做人不能言而無信啊?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到底娶不娶我?」
「咦?」
「我袁七英不像你們這些婆媽,做事不幹不脆,我是有原則的男子漢,一諾千金。」袁七英臉不紅氣不喘地自誇完,肩一聳。「我說過,只要你樹兒出口要求,我一定照辦。好吧!我接受。」
「接、接受什麼?」為何她的眼皮一直跳……
「你的求婚啊,還會是什麼。好了,回家了!」
不是這樣的……她沒有那個意思,七英先生誤會了!他真的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