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覽,程嶺買了一角錢花生。
同學忽然說;「那是誰,為什麼朝我們看?」
抬起頭,發覺對面公路車站旁邊的樹蔭底下站著一個穿大圓裙的女子,
撐著把花傘,正看著她們。
程嶺不在意,「她在等車。」
可是公路車停了又開走,她並沒有上車。
程嶺又說:「也許號數不對。"
程家車子來了,程嶺與程雯一起上車。
第二天,同樣時間,程嶺自校門出來,自然而然抬頭向對面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裡。
隔一條馬路都知道是個美女,身型高大豐滿,今日穿白襯衫,紅色旗袍
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傘,她戴著太陽眼鏡。
程嶺看了她一眼,隨即照顧程雯上車。
「那是誰?」程雯問。
「不知道,今日課室有什麼事發生?」
「周永發叫我上海妹。」
程嶺莞爾,「下次同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彼此歧視。」
「什麼叫歧視?」
「那周永發亂給你綽號就是歧視你。」
「好,我就那樣同他講。」
一連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對街等她們放學。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經肯定她要找的是誰,一見程嶺,便自對面走過
來。
程嶺同妹妹說;「你先上車。」
程雯萬分不願意,上了車,仍把頭探出車外,看有什麼新聞。
那個女子摘下墨鏡,看著程嶺,「你是程嶺兒?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那女子有一張雪白的鵝蛋臉,眉毛畫得斜飛出去,嘴唇上是鮮紅的胭脂,
端的十分艷麗。
這時,連車伕老邱都轉過頭來看。
程嶺木無表情。
「程嶺兒,我是你母親,我叫方詠音。」
程嶺冷冷答:「我媽媽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記得你。」
「程嶺,我嫁了美國人,即將去美國。」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帶著一起走,程乃生夫婦對你再好,與你並無血緣關係,我
是你生母。」
程嶺雙目看著別處,「我不會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嶺,我們可以從頭培養感情,你可以恢復本來的姓名,你原來叫劉
嘉銘。"
「不,」程嶺很平靜,「我叫程嶺,我沒有第二個名字。」
「程嶺,我們要去紐約,你會喜歡那裡,過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讓我
們從頭開始。」
程嶺忽然笑了,「你說得真輕鬆。」
那女子沉默下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轉意,
打電話給我。」
程嶺並沒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進程嶺校服袋裡,忽然哭了,連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轉身
跑回對面馬路。
程嶺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車,吩咐老邱
駛回家去。
程雯追問:「是那個舞女嗎?」
「我才不理她是誰。」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問:「你不會離開我們吧,我有三條算術不會做。」
「不會,你放心,我不會離開程家。」
程嶺淚流滿面。
那一個晚上,程太太與程嶺在露台上談天。
程太太已經淋過浴,脖子上灑著清香的爽身粉,坐在籐椅子上,嘴裡
在吃青橄欖。
「你見過生母了?」
程嶺點點頭。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說起來,還是我的中學同學,遇上一
個不應該嫁的人,懷著孩子無法撫養,只得交給我們,她隻身到香港來,
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你使她很傷心。」
程嶺低下頭。
「她現在的丈夫對她不錯,在此地工作合約完畢,要回美國去,她不
捨得你,這一去,也許以後都不能見面了。」
程嶺不發一言。
「你生母叫方詠音,人家說她是個舞女,那是不對的,她的確在鳳鳴
舞廳工作,不過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嶺握緊雙手。
「嶺兒,你愛留下,我們都很歡迎,只不過,將來你大了,就會明白
人有許多苦衷,不是說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嶺的嘴唇動了一動。
「像我,明知你們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嗎,不能夠,
我不想念她嗎,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頭家,我是你們的媽媽,我
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來,我需三思。」程太太雙眼潤濕。
程嶺側然,「媽媽。」
"詠音那時抱著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麼能怪
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歎口氣。
半晌她說:「去睡吧。"
那∼日之後,程嶺又足足過了一年好日子。
那個叫方詠音的女子不再來騷擾她,功課又跟上去廠,程氏夫婦依
舊疼愛她,唯一壞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級,而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程嶺與同班同學不大相處得來,她比較高,也比她們大了一歲多。
但是老師喜歡這個漂亮用功靜默的好學生。
一日上音樂課,修女用鋼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這是中國民
謠,你們之間,有誰會唱嗎。」
隔了一會兒,程嶺才羞怯的舉起手。
「馬利,請你出來唱給同學聽。」
程嶺漲紅了臉,終於鼓起勇氣,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國語輕輕地唱
出歌詞:「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
頭留戀地張望——」
程嶺在上海靈糧堂小學學會唱這首歌。
這首歌使她想起當年小息時喝豆漿當點心的情形。
她溫柔清脆的聲音叫修女鼓掌,同學們露出欽佩艷羨的神色來。
程嶺覺得她不是不快樂的。
程家同外國人一樣過聖誕,程乃生帶著孩子們看電影吃大菜買禮物。
電影叫白色聖誕,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雞,味
道極像鞋底,末了程嶺的聖誕禮物比別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數。
「嶺兒,這是你生母自美國寄回來給你的,」
程嶺捧著盒子回房,也不拆開,待假期結束,她特地跑到郵局說:
「無此人,請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兒當禮物那樣送人,後來又送禮物給這個送了出去的女
兒……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麼把戲。
天氣暖了,阿笑說:「來,我們去買春季大馬票."
小店把馬票用夾子夾在高處,迎風飄揚,票上號碼對中了,會得發
財,可以一本本買,也可以一張張買,阿笑從來沒中過。
「來,』』她說:「大小姐你來替我抽一張,」
程嶺叫弟弟去高處取,看著阿笑鄭重地把馬票放入小錢包內。
她眉開眼笑他說;「中了獎,叫你們媽媽另外找傭人。」
程霄還不明白,「為什麼?」
「啐,發了財,還不走,還服侍你們?」
她沒有中獎,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廚房後邊一向房間內,小小地方,倒也整潔,她房內有一
只無線電,叫麗的呼聲,天天用粵語廣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聲音
調小些」,她說唱起廣東戲來那簡直是厲的呼聲。
阿笑喜歡在熨衣裳時收聽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擱一隻銅噴壺,
程霄時常偷來噴程雯.
有時程嶺與程雯鑽在阿笑房內看她積聚的電影說明書:每部電影均
在戲院免費派發一張說明書,講述劇情,還附著演員表,什麼人演什麼
角色,這其實是程嶺最先接觸到的短篇小說。
他們三人當中,以程雯的粵語說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著房間
聽那些羅,呢, 啦,同廣東小孩一式一樣,有誰打電話來,程太太總叫程雯去講。
他們家隨即置了電冰箱,程霄一天起碼開它百來回,並且問:「冰
箱裡那盞小燈,門關上之後,是否仍然亮著?」
程乃生一直沒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問母親;「爸爸的職業是什麼?
學校作文,題目是'我父親的職業』。」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經理。」
程雯氣餒,「那是什麼呢,消防員、清道夫才偉大呢,要不,就是
醫生。教師。」
這回子連程嶺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愛,她很凶,很倔,但是聰明好學,發起脾氣來只有程
嶺可勸得她熄火,姐妹倆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時總問:「姐姐呢,姐
姐有沒有?」明知不是親生,可是一樣親愛,南來這一年多,高了十多
公分不止,會得挑衣服,挑髮式,意見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靂,事先並無先兆,程家垮了下來。
大人不說,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嶺首先發覺。
先是阿笑的臉色開始孤寡,她同車伕老邱說:「莫是投機生意倒了
吧,欠了我兩個月的糧了。」
老邱勸道;「一定會發放的,東家不是那樣的人。」
「你認識張家的阿賢吧,半年沒發薪水,還得白做."
「為什麼不走呢?」
「走了連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駭笑之後是一陣歎息:「上海人做生意太愛投機取巧,風險至
巨。」
程嶺聽了,一顆心直沉下去。
她細心留意一下,發覺程乃生最近總是醉醺醺回來,還有,程太太
時時無故哭泣。
晚上,程嶺看到一輪明月,風還是這個風,山還是這座山,可是程
嶺知道,家境已經變了,一有變遷,地位脆弱的她總是首當其衝,遭受
損失。
再過一個月,連程雯都發覺了,「媽媽為什麼哭?昨晚同爸爸吵架
摔東西。」
程嶺握著妹妹的手不出聲。
程雯放下手中的兒童樂園。
程嶺搭訕地問;「今期有什麼好故事?」
「有,人魚公主。」
「說給我聽。」
程雯一刻忘記了父母吵架之事,講起故事來。
星期一,老師請程嶺下課後到校長室去。
校長是老修女,平時十分嚴厲,從沒見過她笑,程嶺坐在她面前,
動都不敢動。
「你是程馬利,三年級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倆兩個月未文學費。」
「是。」
「有什麼困難?」
程嶺羞愧地低下頭不作聲。
校長說:「叫家長來見一見我好嗎?」
「是。」
「回去上課吧. 」
那日,姐妹倆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不見車子來接,程嶺心中有數,
問妹妹說:「我們去乘電車。」
程雯狐疑問:「為什麼?」
「電車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們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無其事迎出來,"我剛想去接你們,你們倒是回
來了.」
程雯問:「媽媽,老邱呢?」
「把他辭掉了",」程太太不露聲色,「你們大了,用不著他,以後
爸爸送弟弟上學,放學他自己回來,你們也是,還有,我們要搬家了,
那處比較方便。」
說罷歎口氣,別轉了面孔。
程嶺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廚房。"
程嶺總算暫時放下 一顆心,她知道養母完全不識家務。
搬家時才發覺一家五口有那麼多雜物。
程太太的舊皮鞋手袋,程先生看過的外國雜誌,弟弟的鐵皮上發條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腳洋娃娃……統統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傢俱退還給房東,搬到新家一看,只得兩間房間,三個孩子得擠在一
起睡,那條街 ,叫清風街,他們住樓下一個單位,窗外有小販經過叫賣。
搬家那日落雨,不見程先生綜跡。
程霄問:「爸爸呢? 」
程太太苦澀答:「爸爸到台北避鋒頭去了。」
「他幾時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與程雯頓時靜了下來,爸爸竟沒有向他們道別。
阿笑鐵青著臉問要買菜錢,程太太脫口說:「你先墊著。"
阿笑衝口而出:「打工還要墊錢給主人家買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個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頭,微張著嘴,手足無措,好出身的她從沒愁過錢,
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立刻被擊沉,無助一如幼兒。
這時,程嶺站出來,擋在養母面前,「你發什麼急,我家會欠你幾十
塊錢?去幹活!怎麼可以對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嶺喝退。
程太太過半刻才說:「我有點首飾,已托朋友去變賣……」
那朋友傍晚來了,程太太鬆口氣,接過鈔票,臉上略有猶疑。
朋友人極好,尷尬地解釋:「急賣,只得這麼多。」
程嶺記得養母有一隻藍寶石戒指,那藍色同太陽底下灩灩的海水一樣
美,程太太時常戴起它舉起手欣賞,然後就愉快地哼起歌來。
此刻想必已經把它賣掉。
程嶺低下頭。
程太太把薪水數給阿笑。
程嶺下了決心說:「媽媽,把紐約的地址給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費來。」
程太太說:「嶺兒,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嶺卻答:「我走不開,我要照顧弟妹。」
那天晚上,她寫了一封信給生母方詠音。
校長再傳程嶺時有點生氣,「你們搬了家為什麼不通知學校?」手上
拿著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嶺鞠一個躬,「妹妹的學費即將繳付,我退學了。」
「程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長來商議一下?學校設有獎
學金,你成績上乘,不難申請。」
程嶺不語。
校長無奈,「可是家境有困難?」
程嶺點頭。
「學校並非唯利是圖,請家長來一次,我們商量個辦法。」
程嶺抬起頭來,「不,校長,我已經想清楚,我決定輟學。」
「我不明白。」
"我要幫著打理家務。」
「多麼可惜。」
程嶺微笑,「的確是,校長。」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學。」
程嶺只讀到初中二,再過一個月,阿笑辭工不做,她就擔起了家務。
清風街過去一點點就是春秧街,那是一個菜市場,貨物齊全,十分方
便,程嶺每日把弟妹送上學之後就去買萊,回來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飯……鄰家十分艷羨,曾對程太大說:「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體總不安,不是受了風寒,就是宿醉未醒,聽了鄰居太太這
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隨後與程嶺開家庭會議。
「你回學校去,家務由我來。」
程嶺笑了,「爐子怎麼加火油你都不知道,還有,燈帶燒短了要常換,
由我來做最好不過。」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兒做傭人。」
「傭人也是人,不過窮一點。」
「你的功課——」
「不要緊啦,將來再算,八十歲也可以重返校園."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嶺扶她進房休息。
那天下午,開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嶺收到的,是她
寄給生母的信,信封上蓋著當地郵局印章,「無此人」。
退回來了。
方詠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後,她即使想與程嶺通信,也無法找
得到她,因為程家也搬了。
母女從此失散。
程嶺呆了∼會兒,手頭上工夫實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門選購菜式
去。
當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學來找她。
程雯取過小凳子坐姐姐身邊。
程嶺勸說:「把校服換下,明日還可穿,體育跑鞋要洗了沒有?"
程雯說:「同學都想念你。」
程嶺問:「弟弟的喉嚨如何?」
「不痛了,你別擔心他,他什麼事都沒有,從前是詐病躲懶,現在知道
勢頭不對,他才不敢生病。」
「來,幫我絞被單。」
姐妹倆一人一頭扯住被單,分頭用力絞。
程嶺說:「抓牢!莫滑到地上,弄髒又得重洗。」
程雯問:「姐姐,有沒有洗衣裳機器?」
「美國好像有。」
「那時你真應去美國,」
「我走了誰煮飯給你吃。」
「姐姐我將來必定要報答你。」
程嶺笑。
「這一盒子是什麼?」
"肥皂粉,新發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讀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麼奇怪的牌子。」
"去換衣服,我幫你洗頭。」
「媽媽呢?」
「不舒服,躺著呢,」
程雯說:「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門,銷聲匿跡,全避著程家,當他們發
豬瘟。
那些往日眉開眼笑的朱太太。張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蹤。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個月。
這六個月對程嶺來說,好比六年那麼長。
三個孩子都長得又高又壯,衣服鞋襪統統不夠穿,繃在身上,不
甚雅觀,又不敢問媽媽要錢,明知媽媽荷包乾癟。
一日程霄把鞋子給母親看,囁嚅說:「實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們明天出去買。」
程嶺不語。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後一條金項鏈都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乘電車到上環的利源東街買成衣。
弟妹們不懂事,居然還十分雀躍,程太太臉色黯澹,自惠羅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為人。
程嶺安慰養母,「爸爸一回來,我們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嶺的手,「這些日子沒有你,不知怎麼辦好。」
程嶺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雞飯店吃便宜羅宋大菜,弟妹有許多時間沒上過館子,
高興得不得了。
要過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訊全無。
付不出電費,電燈公司派人來剪了線,程雯不能做功課,哭了出來。
過兩日,程太太把兩件凱斯咪大衣賣掉,這才又接上了電源。
程嶺自那時開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艱難。
一個晚上,她同程太太說:「我媽媽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詠音不是舞女。」
程嶺歎息。
程太太說:「嶺兒,看你的一雙手,又粗又紅。」
「不相干,對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慘笑,「嶺兒,山窮水盡了,又欠下房租,就要來趕我們走
了。」
程嶺呆木地看著養母。
程太太苦惱地哭泣。
她雪白的臉龐已經又黃又枯,雙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經撐
不下去了。
程嶺握住她的手,「不怕,媽媽,我有力氣,我不怕。」。
一整夜,程嶺都聽見程太太在低聲飲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門,程嶺驚醒,看到程太太渾身顫抖,縮
在一角。
" 來趕我們走了,他們來趕人了。」
程嶺覺得養母快要被逼瘋,「不怕,我去開門。」
一眼瞥見弟妹摟作一團瑟縮不已。
程嶺冷靜地拉開門。
門外是一個熟悉的身形,程嶺只覺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來:「爸爸!」
程太太癱瘓在地,號淘大哭。
程乃生回來了。
程嶺連忙打發弟妹上學。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嶺瞪他一眼,「放你個頭。"
程嶺捧出一杯茶給程先生。
只見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卻上佳。
「嶺兒,你坐下。」
程嶺坐在程氏夫婦對面。
「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程嶺不語,盼養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學校去。
「有幾個朋友願意幫我,我下個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勢不能回復到
從前模樣,我會幫弟妹轉到官立學校去讀書,至於你,嶺兒,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拚命咳嗽起來。
程先生又說:「媽媽身體有毛病——」
「我服恃媽媽痊癒再說。』』
「那可能會耽擱你的學業。」
程嶺斷然說:「不要緊。」
父親已經回來,什麼都可以忍耐。
萬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醫院輪診,程乃生服務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費很低。
診斷結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須盡快做手術。
這是程嶺第一次聽到癌這個症候。
見程先生臉色淒慘,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盡量瞞著弟妹,陪程太太來回診所,時間不夠用,往往深夜還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後出現,「姐姐,讓我試試,我會。"
「好,你來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淚來,「姐姐,媽媽可是要死了?」
「胡說。」
「我聽人說癌症無藥可醫。」
「什麼人胡鬧!"
可是姐妹摟作一團,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歸,很多時候∼句話也沒有,很少帶孩子們去看戲吃飯,
可是自他返家後日常開銷有了著落,程嶺當家頭頭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錢去附近都城戲院看早場動畫影片,與程霄擠
在一張座位上,享受一小時。
程雯最喜歡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暫時忘卻母親的病情,對
著銀幕鼓掌歡笑。
這孩子從此沉迷電影,成為標準影迷。
程嶺問程雯:「你與弟弟適應官立學校嗎?」
「官小老師也很好,」程雯有點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課比我的分數更高。"
程嶺馬上說:「你看太多的電影畫報。」
程雯連忙合上面前的國際電影。
話是這樣說,可是程嶺買菜時經過舊日書攤,總忍不住替妹妹挑過期
的國際電影,揀新淨的才買,兩角一本,妹妹看見,往往開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對程嶺說:「我此刻與朋友合做塑膠生意,他出錢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嶺出力地點頭。
程先生接著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來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獄,此事莫叫你母親弟妹知曉."
程嶺一驚,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麼辦?
外公早逝,外婆長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時常返娘家打牌聊天,總是取
巧地說:「我們去外婆家」,其實外婆又不賺錢,如何維持一個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給嫂子這個面子,她只當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張長面孔,信佛,對程嶺,一如親外孫般。
程嶺低下頭,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終於進醫院做手術。
程嶺寸步不離地服侍她,醫院大房放滿了病床,天氣熱,程嶺揮著汗
乘公路車,到了站還需步行一大段路,趕到已經一頭汗,探病有規定時間,
不能錯過。
程太太與其他病人∼樣輾轉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餾,已呈半昏迷,程
嶺用濕毛巾替她拭汗。
鄰床一位女士問:「是你媽媽?」
程嶺頷首。
「你不用上學?」
程嶺不語。
那位女士讚道:「你很孝順。」
程嶺細心餵養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傷口太大,影響到手臂也不能活動自如,需回
醫院做物理治療,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傷口,一身血,以後更不願出
門。
程嶺怕她一條手臂從此殘廢,不住勸說,程太太堅持不肯複診。
程太太一無比一天弱,手術並無使她好轉。
一日深夜,程嶺聽見響聲,立刻驚醒,見養母打翻了茶杯,她連忙扶
起她,給她喝水。
在微弱的燈光下,程太太對著程嶺嫣然一笑,像是恢復到她無憂無慮
少奶奶時期,她輕輕說:「唉呀,嶺兒,你在真好,我做了一個惡夢。」
程嶺驚怖,渾身寒毛豎起,只是不動聲色,「媽媽,你累了,睡吧。」
「嶺兒,」程太太握著女兒的手,「嚇死人了,夢裡你爸爸炒金子全
軍覆沒,我們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哎呦,幸虧只是一個夢,嶺兒,明
早我們到外婆家去玩,先打電話去,叫大舅舅派三輪車來接。"
「是,媽媽,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氣,含笑閉上眼睛。
程嶺一直握著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沒有醒來,程乃生急忙召救
護車將妻子送到醫院,又再過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與程霄都沒哭,只是呆呆站著。
程乃生精疲力盡,眼淚早已流乾,只是喃喃對程嶺說:「原本帶來的
錢已夠一輩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擔驚受怕,又叫孩子們吃苦。」一子
錯,滿盤皆落索。
她受了許多醃髒氣;肉體又受極大創傷痛苦才去世,程嶺非常替這個
美麗善良的養母不值。
程嶺發覺原來一個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個錯誤抉擇,一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