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程先生搔著頭皮說:「我有朋友自新加坡來,我想請他吃頓便飯——"
「爸,我來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塊錢放桌上,「記得買一打啤酒。」
程嶺準備了四個小菜,全需要細細切,即席炒,一個筍片雞湯早已熬下,她打發弟妹先吃,好專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兩兄弟,長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臉皮,像是在太陽底下曬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裝褲,不約而同,在脖子上懸條老粗的金鏈。
程嶺先取出清炒蝦仁與香露筍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嶺一眼,「是你女兒嗎?」
程乃生有點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醜,「是。」他答。
從前,他根本不會同印氏這一流人來往,即使會,請客也起碼到四五六, 老正興,真正做夢也沒想過會叫女兒做灶跟丫頭。
「小菜美味極了. 」印先生打量程嶺。
程嶺笑笑,再遞上炒腰花及芽萊炒肉絲。
大一點那個印先生又閒閒問:「幾歲了?」
程乃生遲疑∼下答:「十六歲,」故意說大一點,免得人誹議程家有個童工。
印先生又笑說:「有只東坡肉的話,我準可以吃三碗飯。」
程嶺大喜,適才弟妹吃的就是這個,還有剩,她連忙去盛了幾大塊出來。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誑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飯。
飯後閒聊,程嶺幫他們斟茶時聽見印大先生說:"加拿大排華法案已經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頭稅。」
程乃生說:「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點。」
「不,有個埠頭叫溫哥華,天氣十分溫和,風景也美,我們家老三在那邊做點小生意。"
「發財了吧。」
印二先生說:「年紀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嚴禁華人婦女入境,害得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經意,「外國人真會刻薄華人。"
「大戰期間,華人出了死力,和平後,論功行賞,政府實在說不過去,才撤消排華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會兒,兩位印先生告辭。
程乃生有點著急,「印兄,那投資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們上新達公司來說。」
程嶺陪他們出去叫計程車。
印二先生十分客氣,「程小姐,多謝你款待。」
程嶺鞠躬,「那裡那裡。」
印二先生忽然說;「聽你父說,你只是養女?」
程嶺倒底還小,一時無措,倉促間只得說是。
計程車來了,印大先生說:「程小姐,你請回。」
他倆上車走了。
計程車號碼是AA字頭。
程嶺記得那時他們家的汽車字頭是HK。
車子早已賣掉,多想無益,程嶺返轉室內。
她收拾了杯盞往廚房洗。
程先生一個人坐在客廳喝悶酒,不用問,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那時住利園山道,吃完晚飯定有車伕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與客人話別,孩子們穿一式海軍裝站身後……
如今,大女兒已淪為家裡女傭,他適才看見兒子邊挖鼻孔邊做功課,他有點羨慕妻子去得及時,不必再為生活掙扎。
程乃生落下淚來。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內。
聖約翰大學畢業的他不識時務,不諳經濟,連一點節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廠裡擔任一個小角色,見到老闆還要立刻站起來,真是走投無路才會那樣做。
這時程嶺抹乾雙手出來,看見養父一副潦倒傷心相,忍不住說;「爸,我替你斟杯熱茶,爸,別難過,我們家會好的。」
程乃生張開醉眼,看到的卻是亡妻,他十分歡喜,落下淚來,「哲君,你還笑呢,該早些來看我們。」
程嶺只得說:「去睡吧。」
「哲君,陪我說說話,來,坐這裡,」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們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沒意思,廣東人臉色孤寡,我們商量商量,帶孩子們回上海去,反正來德坊的房子還在那裡。」
程嶺見他把她雙肩抓得那麼緊,不禁提高聲音:"爸,我是嶺兒。」
她一掙扎,衣裳撕一聲破裂,程嶺連忙閃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來問:「哲君,你怎麼了?」
這時,電燈啪一聲開亮,有人出來擋在他倆當中,沉聲說:「爸爸,這是姐姐,你看清楚沒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護她。
程乃生嚷道:「滾開——」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嶺急道:「弟弟你——」
程霄揮手示意,叫她噤聲。
程乃生摔了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頭沉吟,爬回房裡去。
程嶺沒有哭,只是抉著弟弟的肩膀發抖。
這個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後,程乃生因羞愧,離家數日。
家裡反而清靜,下午,程嶺取出針線盒子,替弟妹縫補衣裳,天色忽然暗下來,程嶺抬頭一看,只見烏雲資布,要下雷雨了,連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著大堆半潮濕的衣物回來,看到客廳裡已經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程乃生,另一個是印大先生。
程嶺嚇一跳,捧著衣物,緊靠牆壁,動也不敢動。
半晌,程乃生才說:「嶺兒,印先生有話同你說,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時返來。"
可是最壞的事要發生了?
半空打了一個雷,轟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內靜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嶺看得出這個笑沒有惡意,內心略為鎮定。
「程小姐,」他開口了,「今日我來,是有事與你商量。」
「我?」她有什麼資格與人議事?
雨下來了,整個客廳昏暗,只聽到沙沙雨聲。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請坐。」
程嶺只得坐下來。
「程小姐,長話短說,我們家三兄弟,我與老二,你已經見過。」
程嶺心卜卜跳,只能點頭。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溫哥華,你聽過那個地方嗎?」
「聽說過。"
「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遞上一張小照。
程嶺按過,拎在手中,並沒有端詳。
「實不相瞞,」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嶺愕然,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印大先生相當坦誠:「那日我們見到你,十分喜歡,同你養父談過,他說要聽你的意見,他不能勉強你,所以我老著面皮上門來代弟求婚,程小姐,你∼定覺得唐突可笑吧。"
程嶺這才放下心來,連忙放下團得稀皺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棄,我們就是親戚了。」
程嶺動了動唇,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又合攏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說些什麼,這個棕黑皮膚的大個子其實十分聰敏,即時道:「你並非親生,目前家境又差,輟學在家,已經耽擱了兩三年,再這樣熬下去,一點前途也無,外人只當你是個幫傭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場,不如把握機會早作打算。」
程嶺一聽,句句是實,不禁怔怔落下淚來。
「你養父也認為這個家耽誤了你,一樣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程嶺握緊雙手,垂頭不語。
"你放心,我們印家還算殷實,不會叫你吃虧,你若答允,我印大親自送你到溫哥華。"
程嶺悄悄拭淚。
印大先生歎口氣,「嶺兒,你原來姓什麼?」
「姓劉,叫劉嘉銘."
印大頷首,「你見過生父沒有?」
程嶺搖頭,「我連他姓名都不曉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麼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親呢?」
「母親叫方詠音。」
「方詠音,這個名字好熟。」
「聽說……她的職業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馬有位歌星正叫方詠音,她不會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對,我聽說她人在美國。」
「嗯,這個慢慢查證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嶺去開亮燈,順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與老二都認為你是理想弟媳:人長得好看,性格溫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務整整有條,這是我們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氣。」
程嶺聽得印大盛讚,不禁漲紅面孔。
「老三在溫哥華唐人街打理一間小食鋪,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腳,我替你們主持婚禮,保證正式結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嶺看著窗外,那時電光霍霍,一個霹靂接著另一個霹靂,程嶺知道她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是唯一出路,無論是刀山油鍋,她都得闖一闖。
這個家已經容不下她,出去,也沒有什麼可做,她打聽過,做紡織女工,坐在密封的廠房內不住操作十多小時,待放工時,襯衫上會積有一層雪白的鹽花,那是汗水蒸發後沉澱下來的鹽,工頭極嚴,上洗手間都得問過他……
再磋蹌下去,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好的結局。
程嶺並不相信外國會有金山銀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為她年輕力壯,刻苦耐勞,過了這幾年,年老色衰,必定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印大先生像是個可商量的人,不如與他說個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嶺兒,你這樣赤膽忠心,我十分欣賞,我會得照顧你養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總要有書讀。"
「讀書全靠自己,讀得上一定有他們讀。」
不知怎地,程嶺相當信任印大先生。
到這個時候,她才看了看那張小照。
照片中是一個年輕人,黑黑實實,與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應,我立刻替你辦人境手續,聘金聘禮我現在就帶在身上。」
程嶺感覺像是做夢,她聽到自己問:「可是誰來照顧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溫和地問:「誰又照顧過你?」
程嶺張大了嘴。
她從來不曉得可以這樣想,她天經地義覺得照顧弟妹是她的責任。
印大先生說;「聽說你著實照顧過程師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極骯髒你都不嫌。嶺兒,好心有好報,上天不會虧待你,嫁到溫哥華,生意雖小,你好歹是個老闆娘身份。」
程嶺笑了,印大先生句句為兄弟說項,堪稱是最佳說客。
他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張支票,一包首飾。
「這裡一萬元聘金,在銅鑼灣填海區可以置一層兩房兩廳公寓,你可留著旁身,亦可贈予弟妹,免他們流離失所。」
程嶺十分心動,呵自己的家,不會欠租,不會叫房東來趕,多好。
印大先生打開首飾,一邊數道:「金子首飾四件,手錶一隻,鑽戒紅寶戒子各一枚。」
說罷不再出聲,靜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學,並無帶傘,勢必成為落湯雞,她一定要去接放學。
沒有時間了,此事得速戰速決。
她若推卻,印大先生恐怕立刻要趕第二家。
這個人叫印善佳。
她站起來,握緊拳頭,清晰他說:「印先生,我答應你。」
印大長長吁出一口氣,他幸不辱命,他成功了。
「你養父不擅理財,由我替你作主,這一萬元我替你在百德新銜那頭置業,你人在溫哥華,該處可免費給你弟妹入住,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嶺拚命點頭。
印大先生看在眼裡,忽然說:「程嶺,你是還債兒。」
這時,程乃生開門進來,西裝革履盡濕,印大趨向前去,「老程,我們是親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與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預感程嶺會答應這頭婚事,這個機伶的女孩子不難看出在這裡耽下去一點好處都沒有。
可是他一聽到她應允嫁到那遙遠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難過,這個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交付命運了。
程乃生沒能保護一個幼女,夫復何言。
他低下頭,無意掩飾他的羞愧。
程嶺輕輕收起桌子上的首飾,把支票交給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門口。
印大轉過頭來說:「你養父不是壞人。」
「我知道。"
「他只是不適應這個新世界。」
程嶺歎口氣,或許,他永遠不會習慣。
「他們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釋,「你問他們怎麼養金魚那程氏的學問可淵博了,他們不懂生意經。」
程嶺微笑,這是真的,她記得養父的金魚缸統半埋在花園裡,取其陰涼,還有,下雨時,魚缸用芭蕉葉子遮起來,免金魚生皮膚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學問,另一種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說:「我明天再來。」
回到屋內,程嶺兒養父仍在喝啤酒,她取過傘,換過塑膠雨鞋,同他說:「我去接弟弟妹妹。」
這兩兄妹果然忘記帶傘,正站在學校簷篷下望著豪雨慨歎。
程霄說:「衝出去算了。」
程雯說:「也許三分鐘後雨會停。」
正爭持,忽然見到姐姐,嘩一聲歡呼起來,奔過去擁抱她,三個人都濺了一身雨。
電車裡濕漉漉,一股人們的體臭及塑膠雨衣味,頭一排有空位,他們三個擠一塊坐,程嶺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並且說:「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問:「什麼?"
等到姐姐解釋完畢,她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程雯痛哭起來。
她一直哭,無論如何勸不停,錯過了站頭下車,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嗚嗚嗚地哭,一直用手擦眼睛,程嶺拉開她的手,她轉身緊緊抱住姐姐的腰,臉伏在她胸前,號淘大哭.程嶺也落下淚來。
最叫她捨不得的是這雙弟妹,他們待她如親姐,從來沒有看低她踩她,他們真正友愛。
程嶺勸道:「將來你們可以來探訪我,我一定會給你們寫信,你們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丟腦後就行了。」
程雯仍是哭。
待吃過晚飯才停住眼淚。
程霄比較現實,他困惑地問:「以後,誰做飯呢?」
程嶺歉意地看著他。
「我?糟糕!」
程嶺笑了。
「我會教你做幾個簡單的萊式,來,姐姐走之前,有禮物送給你們,這條項鏈給程霄,不准送人,不准丟失,知道嗎,這只紅寶戒指給程雯,作為紀念,我一有空回來看你們。」
這時程乃生站在房門口說:「我籌不出嫁妝給你。」
程嶺答;「媽媽還有幾件舊衣服。」
「你帶過去穿吧。」
那一夜,程嶺悄悄收拾養母的舊衣物,物是人非,無限淒涼,稍微值錢的長大衣都已經十塊八塊錢那樣當掉,只剩些短外套,顏色仍然鮮艷,夾裡釘著「造寸」與「黑白」時裝店招牌,程嶺一件件摺好,預備帶過去穿。
她睡不著,少年人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沒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帶她去辦妥了出入境手續,接著去看房子,然後與她吃午飯。
「我替你去置幾件衣服。」
「我有衣裳。」
印大先生搖搖頭,「你養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邊,工作繁忙,天氣寒冷,聽我的不錯。」
程嶺飛紅雙頰。
「那邊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輕心。」
「是。」
印大先生笑了,「你還沒問我同老二送你什麼禮物。」
程嶺連忙答:「夠了,什麼都不用。」
「我倆打算替你置傢俬和電器。」
印大先生辦事能力強,三兩天之內已經把工夫做好一大半,回到家,程嶺看到養父仍是抱著一蹲啤酒。
她悄悄問程霄;「有沒有去上班?」
「有,下班才喝,」
程嶺點點頭,她有許多話要同弟弟說,但是不知從何講起,終於放棄。
印大先生偕她到電訊局去打長途電話,填好號碼,先在外頭等,接通了,才到小兒電話室去聽。
那邊說:"是程嶺嗎,我是印善佳,歡迎你來溫哥華。」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緊張地答:「是,是。」
那邊也一陣沉默,一分鐘到了,電話裡傳來嘟嘟嘟聲響,那邊如釋重負,說聲再見,把電話掛斷。
程嶺有點失望,想像中他應該有許多話說,他有無收到她的照片,是否覺得她漂亮,可希望她早些抵涉?
可是當印大先生問她怎麼樣的時候,她說:「很好。」
新居佈置妥當,程嶺看著弟妹搬進去,心裡十分滿足。
有兩扇窗子看得到海,印大先生對窗笑道:「許多人不看好這一區,說房子造在填海區上將來會往下沉,所以賣得便宜,我相信以後起碼會漲上百倍。」
程嶺哪裡懂這些,只是恭敬地微笑聆聽。
這段日子裡她已與印大先生培養出深厚的感情。
「房子契約放在王董律師處,你記住。"
然後,飛機票出來了。
程嶺此際有點興奮,要去加拿大呢,嶄新的天地,她自己的家,能不能打出一個局面來,就看她的了,終於得到主動的機會,她緊張得為此失眠。
朦朧間回想到很小的時候,第一次由養母帶著去見祖父,那時弟弟妹妹尚未出生,媽媽抱著她,視若親生一路帶進去,在起坐間等,半晌不見人,故問;「老爺子呢?」女僕把手張開,拇指碰一碰嘴唇,作一個抽煙狀,程太太會意,坐下來繼續等。
程嶺長大了,才知道祖父抽的是大煙。
他人出來了,帶著一股異香,程嶺聞了頭暈。
人是好人,對程嶺和顏悅色,「呵,領兒,你要帶弟弟到程家來呵。」
小小程嶺不負所托,弟弟出生後,她只有更加受寵。
現在要離開程家了。
「姐姐。」程雯醒來叫她。
程嶺緊緊摟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