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走的時候,也已屬黃昏。
天下著瀟瀟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車。
時時與自己說,做人不宜過分苛求,能夠與社會脫節已是最大的福氣。世界上一切事情與我無關,多麼好,誰要與公眾息息相關?開什麼玩笑。人之所以要賺那麼多錢,就是想用金錢劃出一條肯定的界限,與公眾離遠遠的,站在干地上,誠懇而善良地說:「群眾的力量不容忽視。」
國維一直在金錢上滿足我。
他從來不吝嗇,其實他的收人,並不如外界想像中的好,有一陣市面旺,人們火氣也旺,動不動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漲船高。
那時他做得凶,玩也凶,幾乎不用睡覺,夜夜笙歌,凌晨回來眠一眠,又趕到法庭,滿城地走。
事業陷入低潮,空閒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婚後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與生產有關的事,他並不喜歡孩子。
他常充滿靈魂地說:「你若做我這一行,日常接觸的全是壞的種籽,你也會對人生發生懷疑。」
我也不喜歡孩子。
因為我實在不能當自己是一顆好種籽。
只有國維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過頭來說,只有我方能容忍國維。
車窗外的景色有肅殺之意,僅有的樹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濃霧夜,坐汽車渡輪過海港,設法占船舷第一個位置,船駛出後,車子像是浮在霧中央,介於天堂與地獄之間一段,直至抵達彼岸。
不過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總是深藍色,星光燦爛,似太空館中之人造天幕,無論什麼,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國維現在才像個真人,衰老、猥瑣、迷信、壞脾氣。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機問。
「不,不回家。」
「到什麼地方去?」
到什麼地方去?「統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頂去兜個圈子。」
「是。」
「還是回家吧。」我終於頹然說。
司機早已司空見慣,「是。」
我問:「先生今晚在哪裡?」
「豪華俱樂部。」
「賭?」
司機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點去接他宵夜。」
我極少極少問及國維的行蹤,司機很放心,知道我只是一時好奇,斷不是查根問底。
「我也去豪華俱樂部。」
「太太,那處不招待女賓。」
「我不相信。」
司機尷尬,「真的,太太。」
你瞧,無處可去,上班的人沒有煩惱,十個八個小時工作下來,筋疲力盡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發時間。
車子還是往家裡駛去。
喝完湯,突然想尋幽探秘,自己開車往豪華俱樂部。
那種別墅式的賭館都有保鏢看守。
我據實說:「我是陳國維夫人。」
他們立刻放我進去,可見國維是熟客。侍役禮貌周到,「陳先生九點鐘到,已吩咐過了。」
什麼不招待女賓,鬼話。
只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認是陳國維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並不難,只不過要精湛地掌握殺死時間的本事。
我不嗜賭,只明白二十一點,跟國維到每個賭城,也只玩二十一點。
坐到賭桌邊,看一回,覺得沒有意思。
單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額現款狂賭,是每個賭場都有的事,但我身邊沒有這樣的錢。
身邊有位壯年男客挨得漸近,我不以為忤,這不過是證明我仍有吸引力,況且又會有什麼良家婦女跑賭場來呆著?怪不得別人輕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離開賭桌,那位中年人跟著上來,拉住我,我轉身,還不知發生什麼事,他已將一疊籌碼塞我手中。
這次真是自取其辱。
「給你。」他一臉酒意,滿嘴酒氣。
「我不要。」
「給你。」他抓緊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並不害怕,也不尷尬,我說:「你誤會了。」
他連忙加注,籌碼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從旁的職業女性眼中露出的艷羨之色,可知這些必然是大籌碼。
我溫言說:「先生,我是來等人的。」
他並不粗魯,只是氣息重,「等人?什麼人會叫美麗的小姐等?跟我來。」
這人豹子頭,銅鈴眼,體重近百公斤,我進退兩難,卡在走廊當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說,他也沒做什麼,這又是國維常來的地方。
正在尷尬,有一把很鎮靜很溫和的聲音插進來說:「她等的人是我。」
大漢詫異,「是你?」
說話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漢肩上,叫他給個面子。
他身份顯然不簡單,大漢即時醒了三分,呵呵笑,「誤會誤會。」不過他撿口一點面子,「你怎麼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說罷走開。
我撿地上的籌碼。
那位先生警告我說:「這些最好還給他。」
我莞爾,他也弄錯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東西交給他。
「小姐,這裡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準備回家,也不想多說,「謝謝你替我解圍。」
誰知他得寸進尺,把臉拉下來,「我以後不要見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說下去:「有客人帶你進來,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單獨進來找生意。」
我瞪著他。
這人是誰?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國維走進來。
「國維,國維!」我揚手。
國維見是我,一怔,急急過來。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他不悅。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國維兄,無論這位小姐是你什麼人,她還是要走。」
「朱老二,你烏搞什麼,這是內人。」
「什麼?」
「內人,老婆,妻子。」
「別開玩笑。」
「這種玩笑怎麼開得?你見我胡亂認過老婆沒有?」國維也喝了幾杯,江湖腔畢露,「趕明兒你到舍下來,我把結婚證書給你看。海湄,這是此地老闆朱二哥。」
「朱二哥。」我稱呼他一聲。
然後我看到一件奇事,這個相貌堂堂的賭館老闆忽然在三秒鐘內漲紅了面孔與脖子,尷尬得巴不得找個地洞鑽。
我連忙盡義務讓他下台,同國維說:「快過來陪我看這邊的局怎麼下注,來來來。」
拉著他走到一邊,撇下姓朱的。
國維沉下臉,「你怎麼來這裡?」
「因為無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來這裡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沒說錯,無聊。」
我頓時萎靡,對他來說,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會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洩了氣,「我這就走。」
國維見我並不反抗,也平了氣。「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車子在外邊。」
他還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車場,看我上車。
「以後不准你到這裡來。」
我發動車子。
「回家去吧。」
我看著他,「國維,」我忽然衝動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來吧,你說你多久沒回家了。」
也許這句話太過文藝腔,也許說得太突然,不是時候,他怔住,身子僵硬,過了一會兒,他面孔看著別處,生硬地說:「你先回去,我稍後即返。」
我歎口氣,把車子駛走。
不用再說了,說了也是白說,他不會再回來,事情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就這樣持續下去……直到永遠。
永遠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將成為本市的傳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們將稱我為那個黑夜飛車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恆地飄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會消失,到五十歲還獨自開著車在深夜街道上遊蕩。
太可怕了。
我駛回家去,渾身戰慄。
放下所有的窗簾,鎖上門,密密實實,把自己關在一間房間內。
國維根本沒有回來。
都是我不好,嚇住他,使他不敢回來面對現實,怕我再問他什麼,怕我再要求什麼。
天亮了。
窗簾再厚再密,總有罅隙,光線無縫不人,每個窗鑲著四方的金邊,特別怪異,特別刺目。
應當封掉它,拿磚頭砌密它,何必還裝模作樣地留著窗戶,根本一輩子也不打算開它。
反正他們在裝修房子,我跳起來,就這麼辦,叫他們把窗戶取消。
不過做這件事,必須白天開車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實在不敢面對陽光。
我找瑪琳。
她聽到我的聲音,詫異,「都快九點,你還沒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瑪琳歎一口氣,「為了什麼激氣?到如今尚有什麼看不開的?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氣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來同我吃飯?」
「不不不。」
「試試新,戴副墨鏡,看看白天,我來接你。」
「不了。」
「聽我的,情緒不好,切忌獨個兒悶家中。」她說,「半小時後我到你家。」
這樣的照拂誠屬難得。懂得做人的人,斷不會時時麻煩別人,一年一度已經過分。
瑪琳到達時,我還賴在貴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麼好。」
「身上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臉色還是駭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會這麼蒼白這麼死氣沉沉?
她俯下身子說:「你要當心自己,以後的日子還長著,陳國維比你大二十歲,不是咒他,他總也會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個打算。」
瑪琳忽然說到那麼大的題目去,我難以招架。
我頹然往臉上厚厚撲粉,粉籟籟掉下來,落在梳妝台上,即時淪為灰塵。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賊似的滿城遊走,白天又睡不好,幹嘛?」她好心數落我。
我不為所動,放下粉撲,「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瑪琳硬拉我起來,「沒有這種事,你敢耍我,把我叫來又遣我回去。」
我只得同她走。
一路上已經後悔得吐血,用手捧著頭,睜不開雙眼。
瑪琳歎口氣,「真像只蝙蝠鬼。」
步入飯店,我盡量控制自己,不想出醜,連盡兩杯血腥瑪麗,胃部安穩下來。
瑪琳也不欲再強我所難,自顧自吃,不來理我。
隔壁座位上的兩個女郎打扮摩登,是領薪水養活自己的新女性,正在絮絮交談。
精彩的對白鑽入我耳朵。
一個說:「無論如何,賣藝不賣身,何必呢,扮得似妓,做得似狗,更賤多三分。」
另一個說:「半露胸前兩團肉,完全要另議,不能附送。」
「這種年紀還有肉?難得難得,我只剩兩層皮了。」
吃驚的我忍不住回頭看去。
因為張著嘴,一副訝異,太露痕跡,她們其中一位向我眨眨眼,嚇得我連忙低下頭。
瑪琳笑我:「少見多怪。」
我喝悶酒。
「比這更豪放的還有呢,有時出來散心,順道開開眼界。」
我不出聲。
「你以為我不悶?」她說出心事,「我有孩子,不能放到你這麼盡。」
三杯下肚,手不再顫抖。
我心底裡想,教我改過自新同啥人學習呢,誰是模範生?還不是各有各的苦處。
「到我的店來看看,生意不錯。」
我召侍者付帳。
僕役說:「付過了,那邊朱先生要了帳單去。」
我以為是瑪琳的朋友。
她卻說:「現在還有這樣闊氣的人,誰?」
我轉頭過去,看到昨夜邂逅的賭場老闆朱二。
原來是他。
我回過頭來:「有什麼稀奇,沒見你之前,我也不信你會聲聲勸人為善。」
「你的追求者?」
「才不,是陳國維的朋友。」
「幸運的你。」
「我實在撐不住了。」
「我送你回去,」瑪琳搖頭,「不明事理的人,會以為你有毒癖。」
我苦笑。
走過朱某的檯子,我朝他點點頭。
一路上瑪琳斷斷續續地勸我,叫我找點事做,消磨時間,可免流離浪蕩。
似她這般開個店?極之麻煩的,打開大門,進進出出全算客人,得罪不得,不知多少像我這種沒事做的女人,天天輪流到時裝店逛,聊天試衣裳打電話,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當辦公室,饒你客似雲來,月底算起帳,距離盈餘尚有一大截,當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斷然不是瑪琳同我。
瑪琳不過想找一個地方落腳,打些小本,賣起精品來,漸漸也疲了,貨色十分普通,何精之有。
惜國維從來不鼓勵我做事。
瑪琳說:「到府上看看如何?」
「有什麼好看。」
「拆過兩次了,我倒好奇,想知道陳國維還能弄出什麼花樣來。」
我不出聲。
「陳國維這麼有生活情趣,照說做他太太不是太難。」
外人不知道,他的情趣,全屬他自己,他的妻子無插足餘地。
瑪琳有心不讓我回家向黑甜鄉報到,車子彎彎曲曲兜圈子。
我半迷糊地把頭枕在車墊上,不想與她爭執,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會不會是我,瑪琳心中可能極之不快,所以推搪著不肯回家。
我對她的家庭狀況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過上等教育,有兒有女,情況是很過得去的。
秋陽畢竟已淡,瑪琳載我兜了一陣風,再無借口,只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盤,傭人識趣地拉上簾子,我略為進食,精神迴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瑪琳四周圍打量,歎口氣,「真有你的,」她說,「弄得這麼有情調。」
男主人還是不肯回來。
一點道理都沒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瑪琳說:「都說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樣子不錯,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寵得飛揚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會。」
見她話題越來越私隱,我看看鐘,「你瞧,即使不睡覺,時間也是要過的,我要出去見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辭。
我同她說:「咱們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裡,倒在她那張月白緞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話也沒說過。
醒來的時候一片靜寂,遙遠的牆角點著一盞小小腳燈,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嗎?」
女秘書走進來,「陳太太,我們已經打烊。」
「周博士呢?」
「早兩小時已經下班。」
「什麼時候了。」
「七點。」
「拖累你不得休息,不好意思。」
塞給她鈔票,不肯收。
撥電話回家。先生回來過嗎?沒有。一直沒見過他人?沒有。
我踟躅著離開。
平時他不回來,我並無內疚。這次好像是由我而起,放不下心。
辦公大樓的走廊無窮無盡的長。客人電梯已經停止操作,我得走到盡頭去乘搭載貨梯。身後跟著一個男人。
我已十分警惕,略一猶疑,決定打回頭找個伴,同秘書小姐一起走。
已經太遲了。
我一轉頭,就看到他手上閃亮的尖刀。
刀刃不過二十公分左右,是一把水果刀,擺在水晶玻璃的盆子旁,是完全沒有惡意的,握在人類的手中,立刻變成攻擊性武器,醜陋的並不是刀。
他逼近,我退後,背後是一個死角。
「把首飾脫下,手袋給我。」
使我憤怒的是聲音中貓戲老鼠的意味,是完全不必的殘忍。
我把手袋緩緩轉到胸前,打開,自裡面取出手槍,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時不知是真是假,突然變色,退後一步,瞪著到嘴的肥羊,又捨不得跑,醜惡萬分。
我對他說:「你或許不認得它,這是德國莉莉柏4.25毫米口逕自動手槍,裡面有六發子彈,你若不在一分鐘內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個透明窟窿,可別怨人。」
他還在猶疑,我揚起槍管,向他瞄準。
他見情形不對,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後便跑,向迎面而來的一個女孩子撞過去,把她推在牆邊,才一陣煙似消失無蹤。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書,嚇得三魂不見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見我手中握著槍,一時不知是踏進警匪片,還是警匪片找上了她,驚駭過度,身子發軟靠牆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辦公室,真重,年輕女孩子肌肉實疊疊,掏不進去。
只得把周博士叫來,將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勝訝異,問我:「你還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
「不是每個人都在手袋裡放一把槍。」
「槍是合法的,有執照。」
「你為什麼帶槍?」周博士實在忍不住。
「因為會有今夜這樣的事。」
她氣餒,「但是帶手槍!它一直在手袋中?」
「當然,不帶它何必備它。」
「你學過射擊?」
「百步穿楊。」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來,找個地方歇腳,你一定要告訴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的客人雖多,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
她拉我去吃飯。
飯桌上我說:「人類花太多的時間吃飯,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謬。」
周博士但笑不語。我叫了酒。
她說:「手槍是危險武器。」
「學習怎樣用它便不怕。」
「在什麼情形下你起了擁有手槍的念頭?」
「兩年前我們進行移民,我同自己說,到北美那種暴戾的地方定居,身邊沒有一把手槍,一點保障也沒有。」
「你的恐懼眾多。」
「是的。」
「不要談這個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麼。
周博士優遊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細細打量她,說她長得很美呢,並不見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沒有一個稜角,無論衣著打扮態度都恰到好處,約四十歲左右,嘴角有點鬆,額上有抬頭紋,她都沒有去故意掩飾,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沒有結婚?」我問。
「沒有。」
「不試一試?」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隨意試。」
「有那麼壞嗎,不至於吧?」
「由你告訴我才是,你有經驗。」
我說:「它適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開的人,要不就是爐火純青的人,我自問兩者都不是。」
我說:「但在要緊關頭,只有他會救我。」
「是嗎?」周博士揚起一條眉毛。
「他救過我。」我有信心。
「那麼你還是幸運的。」
我召侍者結帳,領班過來說:「小姐,已經付過了。」
「誰付的?」
「那邊那位先生。」
你不會相信,坐在那邊的,又是朱某。
我同領班說:「我自己付帳,你去把單子拿來。」
他只得去了。
周博士詫異,「這輩子沒有人同我搶過單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為這輩子亦沒有人誤會你是妓女。
領班過來說:「小姐,朱先生說,請你給他一個面子。」
我說:「你同他說,中午已經給過他面子。別再囉嗦,我叫你把單子拿來。」
領班似極端為難,我放下一張大鈔,「來,博士,別去理他,我們走吧。」
她笑笑,「長得漂亮,的確不同凡響。」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飯店門口,我們道別。
像瑪琳一樣,周博士極端不放心我。
「許多詭秘罪惡不能解釋的事都在夜晚發生,你要當心自己。」
我不響。一無所有的人何用過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說。
我點點頭。
她上車離去。
有人站在我背後,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豎起來。
轉頭看。
那人向我點點頭。
是朱二。
狹路相逢,也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他開口:「對不起,朱某有眼不識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場誤會,算了,你總不能一直替我付飯帳。」
他又向我欠欠身,「沒想到那麼巧、陳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稱我陳太太,誰都知道,陳夫人是本市鄧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點難堪,作不了聲,僵在那裡。
隔了很久,他說:「在外頭,大家知道的陳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應。
「我替你叫車。」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堅決,開頭我不明所以然,後來會意,便告訴他:「我沒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