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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月亮的晚上 第三章 作者:亦舒

  一部黑色大房車駛過來,他拉開車門,請我進去。

   在他眼中,我已酩酊。

   他一定在想,這個女人,每次見她,都醉醺醺。

   我只得上車,同他說:「我並不是回家。」

   有點得意,笑嘻嘻地看著他,等於說:閣下不是要管閒事嗎,管出麻煩來了,看你怎麼安置我。

   他似尊重陳國維,我可以放心。

   他囑司機往陳宅駛去,半路上,我歎口氣,放下這個遊戲。

   可惜我只是姨太太,否則真可以借酒裝瘋鬧一場,現在倒怕他笑我活脫脫貼切身份。

   我說:「請往統一會所。」

   他鎮靜地說:「統一打烊了。」

   「這麼晚了嗎?」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

   我想客套幾句,舌頭大起來,不聽使喚。

   「那麼請往落陽路,公寓在裝修。」

   朱二立刻囑司機改道。

   我說:「朱先生改天到舍下來吃頓便飯。」

   他頷首。

   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意料之外的是,開門迎出來的是國維。

   「國維,」我踉蹌地走過去,心裡無限歡喜。

   他冷冷扶住我。

   我站住,看到他厭惡的眼神。

   也許真醉了,也許忍無可忍,忽然之間,眼淚當著外人的面,籟籟落下來。

   他把我的頭撥向一邊,按在他肩膀上,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離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開。

   我瞞珊地追過去,「國維——」

   「你怎麼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著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樣子,成日就是灌黃湯!」

   我坐下來,「我不喝好不好?」

   「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開。

   我追上去,「國維,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頭,「你要走?我叫人來替你開門。」

   我僵在那裡。

   他轉身回房,大力關上門。

   我總是說得太多。

   像言情戲中愚昧的女角,在街上碰見丈夫挽著女友的手,還追上去問:你不愛我了嗎,你不愛我了嗎?

   既然到這種地步,實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只得開門走。

   我輕輕掩門,並不想驚動他,雖然即使聽見聲響,他也不會追出來。

   到附近的酒店開了房間,倦極而睡。

   一整夜做夢,是什麼人?冷笑地問我:你怎麼回去?出來容易,回去難,你怎麼樣回去?

   在夢中我努力與那人爭辯,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記得自己一直說: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聲嘶力竭地喊出來……

   許久沒有在晚上睡覺,難怪不習慣。

   醒來時一身大汗,夢裡記憶猶新,衝口而出,「為什麼回不去?根本沒人知道我出來過!」

   誰?誰是質問我的人?

   他的輪廓那麼熟,我打一個冷戰,會不會是母親?

   她在各式各樣的噩夢中以強者的姿態出現,我永遠是被害人,不得翻身。

   為什麼?

   必須要見周博士,在她那裡尋找答案。

   來聽電話的是她本人。「今日時間都約滿了,除非是午飯,你恐怕不願意。」

   「晚飯呢?」

   「也約好朋友。」

   「那只好改天。」

   「不能在電話說嗎?」她很想幫我。

   「不」

   「那麼明天見。」

   「好的。」我非常惆悵。

   有人敲門。

   女侍捧人一大籃白色的花。

   花籃直徑約有一公尺,把女侍身體遮去一大半,香氣撲鼻,任何女人都會為之吸引,籃裡插著板子、劍蘭、玫瑰、茉莉、百合、鈴蘭、蝴蝶蘭。夜來香……密密麻麻,深深淺淺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過,把面孔埋在裡面。

   我問女侍:「誰送來的?」聲音很久沒有這樣溫柔過。

   「是朱先生。」

   我呆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裡正確的地址,只知道這間郊外小旅舍佈置優雅,風景恰人,許多人特地開車來喝咖啡,因為近我家別墅,我來過一兩次,昨夜才摸得到地方。

   接著又有人敲門,打扮明艷的少女一臉美麗的笑容:「陳太太起來了嗎,朱先生叫我來問一聲,陳太太可否賞臉同他喝一杯咖啡。」

   我真的摸不著頭腦。

   「告訴我,小姐,你是誰,朱先生又是誰?」

   「我是本酒店的公關助理,朱先生是我老闆這裡的董事長。」

   「原來如此。朱先生查註冊部,才知道陳太太住了進來。」她仍然滿臉笑容。

   我捧著花躊躇,緩緩把籃子放茶几上。

   那位小姐似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出來做事,真不容易,什麼是分內,什麼是分外,根本沒有界限,討口飯吃,至要緊聽老闆的命令。

   不禁心酸起來,我的委屈,又何止這一點。

   那個女孩試探地問:「我怎麼回復朱先生?」

   「你同他說,給我二十分鐘。」

   她鬆口氣,我一答應,她得個彩,可以去覆命。

   籃中花令整間房間充滿香氣,我打開浴室門自頂至踵洗一遍。十年沒約會過異性了,約會是古老的情調,漸漸不再流行。

   現在要接觸異性,最方便是到跳舞場去,一個人進去,兩個人離開,同誰有什麼關係。

   約會,累贅而不切實際,勞神傷財,不過這也不算約會,他不過想再一次表示歉意。

   昨日的衣服皺得像核桃殼裡取出,我只得喚人將它拿去熨。

   又沒有化妝品,我一籌莫展坐在沙發上發愁。

   剛在煩惱,女侍捧著盒子進來,軟紙裡是一套午間裙子,灰紫色。

   我取出抖松,裙子撒開來。

   即使親自出去挑,也不會買到更好的。

   這就不是道歉這麼簡單了。

   我呆一會兒,穿上裙子,剛好合身,去拉開窗簾,發覺天在下微雨,一玻璃的珠光。

   侍役在門外等。

   我握著手袋,由他領我下去。

   這間旅舍一向是情侶的好去處。

   旅舍每處佈置都富氣氛,每轉到一角,都有人向我鞠躬,然後急步向前報告。

   在旁人眼中看來,一定是誇張而滑稽的吧,但我不是旁人,我很感動,良久沒有這樣被重視,這種排場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來,而我還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少女。

   耳邊響起瑪琳的歎息,「這種老土的事要是做起來,還挺管用。」

   我為自己難過,一定是很寂寞了,不然不會沉醉起來,我一半清醒地為自己傷悲。

   他老遠看見我便站起來。

   我沒有說話。

   事情比他想像中容易,抑或同他想像中一樣?

   他也沒說話。

   目光非常炙熱,找對象燃燒,我正在盡情自憐,如冰水般撲滅這兩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維不能集中,我有點恍惚。

   侍者將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

   他有什麼意圖,他知道多少?

   經過昨夜那一幕,再糊塗的人也知道國維與我之間有不可彌補的裂痕。

   他想怎麼樣,是很明顯的事,不必周博士來分析。

   我歎口氣,喝完酒,站起來離去。

   他沒有叫住我,可能不記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認為應當給我更多的時間考慮。

   侍役同我說:「陳太太,你的房間換過了。」

   我抬起頭,「不必,我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給我一間套房,可以看見海,露台的長窗敞開著,沙灘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並不怕冷,也不怕細雨。

   幾時我也跳進浪裡,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與水都是灰色的,海鷗點點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氣質,不大像東南亞的海灘。

   他給我這樣一間房間,是要我留下來。

   轉身,看到衣櫃,更是一怔,粉紅色絲墊衣桇上掛滿今季的衣裳,下一層放著皮鞋與手袋,抽屜裡是內衣襪子。

   我走入浴間,絲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妝台前,一切都準備好了。

   噫,陳宅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這裡有人把我當公主一般看待。

   從一雙手轉到另一雙手,一些女人過了一生。

   那籃花擱在會客室中央,繼續發散香氣。

   我靠在露台的長富門框上,納罕今晚是否會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晝不討人嫌。

   我換上自己的舊衣,輕輕帶上門離去。

   侍役守在門口,一見我,立刻去通風。

   我走到門口,朱二已迎出來。

   我客觀地打量他,真不愧是個英俊的男人,面孔線條硬朗,高大、強壯,修飾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裝、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數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許是先入為主,他總給我一種略為不正派的感覺。

   他沒說什麼,只是送我到停車灣。說送,也不正確,他墮後許多,約有數十步之遙。

   但我可以覺察到他的目光緊緊追隨我。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維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車。

   他站在那裡不動,車子駛出去許久,在倒後鏡裡,還看到越縮越小的他,站在噴水池前。

   車子拐彎,他才不見。

   我略感震盪。

   有一種乖巧的孩子,從不討大人的厭,有什麼要求,總以目光暗示,靜靜站一角等待,這種原始的態度常常無往不利,想不到一個成年男人亦懂得這個秘訣。

   家變得空洞簡陋,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國維已經出去,女傭在收拾他的房間。

   書桌上多一大疊書,我看了數眼,什麼易經淺釋,天象凶吉。

   國維就差沒有組團出發去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快了。

   雨還在下。

   氣溫陡然下降,嬌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縮狀,如有名貴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學會游泳,不過是早兩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運動,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說得對,我的恐懼實在太多。

   她說過一個故事給我聽。

   「一個僕人,到巴格達的市場去趁墟,在那裡,看見死神朝他裝鬼臉,他嚇得魂不附體,趕返家中,求主人賜他一匹馬,往麥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著僕人向麥加飛馳,實在不服氣,親身到市場去,見到死神,問他:『你為何嚇唬我的僕人?』」

   「死神回答:『我沒有唬嚇他,我只是作了個詫異的反應——他怎麼會在巴格達出現?因為今夜,他與我在麥加有約。』」

   聽得我寒毛全部豎起來。

   連忙問:「這個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過的。」

   我洩氣。

   「豁達一點,」她說,「有時候弄巧反拙。」

   我不響,手臂枕在頭下。

   「你老給我一種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覺。」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練習白天活動?」

   我點點頭。

   「這是好現象。」她說,「童年時的不快,也最好忘記它。」

   如果能夠忘記,就不會在噩夢中看見母親。

   「你願意申訴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問。

   「我這個人沒有好奇心,你說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欽佩。

   朱二也是個不問不講的人。

   我忽然紅了臉。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來,別轉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說。

   「不。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輾轉得到消息。」

   殘忍的嬸嬸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著我表情,告訴我:「你媽死了,死在外國,那男人拋棄她,聽說她是吃了藥死的。」

   她們恨她,也連帶恨她的女兒,沒有幾個成年人,會得顧住兒童弱小的心靈。

   我再小也知道這些大人的意圖。只是淡淡地。

   她們詫異,又說:「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親,全無親情,只有自己,沒有別人,聽見媽死了,一滴眼淚也沒流。」

   連帶我也恨母親,因為她不爭氣,連累我折墮,抬不起頭來。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嬸母們妒忌母親有私奔的機會。到底是難得的,有男人肯誘她走,結局如何,已不重要。總比她們好,叔伯一直把妻子當舊傢俬,任由發霉變型,他們用不著,由得她們丟在那裡隨歲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會去看她們。

   印象中,嬸妹們身上都發散著一股怪味,照說也全是不用進廚房的少奶奶,但是頭髮氣味像揩檯布。

   而母親的頭髮,我記得,總發散清香。

   母親死了,父親的氣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領回去,輪到我看後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歡我。」我同周博士說。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知她是否聽得懂。

   我說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爭氣的女兒,覺得丟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兒墮落變壞女人,倒不是為了怕女兒吃苦,而是怕自身無顏見親友,」我苦笑,「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為自己。母親是個得不到母愛的苦孩子,她的女兒也同一命運,有時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過的東西,如何轉讓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聽。

   「好幾次在夢中,見到自己捧著花去掃墓,明知沒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惻然,給我一杯酒。

   我問:「你猜她有沒有高興過?」

   過很久,周博士才說:「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沒有高興過?」

   「有,國維追求我的時候,把我帶著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來的,其他一切,應有盡有。」

   周博士學我的口氣說:「那也就算了。」

   也沒有名分。

   年輕女孩不在乎名分,沒有名分更覺浪漫。

   也不怕犧牲,犧牲越多越見偉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歡年輕的女孩,青春固然可愛,更可愛的是無知。

   國維一直選擇極之年輕的女友。

   當年我吸引他,自然為著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裡去了?」

   我歎口氣,「只有在你這裡,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說了句很有深意的話:「希望在我這裡,你還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還很年輕,很多人似你這般年紀尚未離開學堂邁向社會,你怎麼老扮演歷盡滄桑一婦人。」

   我開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過難有作為,所以早早打衝鋒,沒想到一切成為茶蘑之後,人家尚未開始。

   但當時那個環境,又不允許我不跟著國維,我已無路可走。

   「你還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會的棟樑兼明燈,她完全光明,與她對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漸漸我們熟稔,無所不談。

   她是個成功的心理學家,毫無疑問,我崇拜她的能力。

   過數日,天氣更涼,心中盤算著,在這種時分,一定沒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歡朱氏酒店外的一彎沙灘。

   我偷偷開車出去。

   將車停在很隱蔽的地方,步下海灘,脫掉外衣,風吹過來,冷得渾身打顫,我深呼吸,風中夾著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過去,躍進滔滔灰藍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膚與之接觸,麻人心脾,幾乎不能動彈。這時不知什麼地方來的意志力,不顧一切,划動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漸漸不覺得冷,我掠一掠濕發,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麼自由,多麼舒暢。

   冬泳確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隨著浪一上一下地拋,願與海花作一體。

   雨漸漸急,天色也開始暗。

   要適可而止。

   剛要往回游,看到岸邊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來,在水中帶起一條白浪,朝我的方向游過來。

   是異性,渾圓的肩膀,強壯的手臂,每劃一下就前進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趕到我身邊,冒出頭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誰。

   他仍不說話,只凝視我。

   這樣的目光使我渾身沸騰,我潛入水中,他尾隨我。

   不管我游得多遠,他始終亦步亦趨,他並不騷擾我,整個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顯地參予其中,我不能擺脫他。

   至我筋疲力盡,才爬上沙灘,跪下。

   還來不及回頭,他已取過一張極大的毛巾,將我裹住。

   我看著他,他雙手還搭在我肩上,但隨即鬆開,並沒有趁勢把握機會。

   我倒在沙上,只覺快意,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盡情放肆,對著紫藍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沒有看我,坐在一旁,看著捲上來的浪花。

   是,沒有向著我,但目光還是無處不在的籠罩住我。

   我把自己連頭裹在毛巾裡,只露出兩隻眼睛,瑟縮著。

   他終於轉過頭來,看到這種情形,笑。

   我也跟著他笑。

   在這一剎那,我沒有覺得自己是殘花敗柳。

   我們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將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這時藉著燈光,才發覺毛巾是淺紫色的,鑲著銀邊。

   我把它當莎麗,裹著身子,如穿著夜禮服般優遊地走回車子。

   他再一次維持緘默,沒有挽留。

   我發動車子。

   他看著我離去。

   到家對著暖爐喝酒。

   國維回來。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來?」

   我抬頭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麼也不說。

   「發瘋了。」

   是的,是瘋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還是火燙的。

   國維並不是笨人,他應當看得出來。不,他不是看不出來,他根本不要看。

   「國維,」我說,「看著我。」

   他警惕,「你又來了。」

   「請看著我。」這是最後的請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說。

   這次我不生氣,只深深歎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們之間築起冰牆。

   「幫幫忙好不好?你沒看到我的頭髮又白掉?公司快垮下來了。」

   「我們幾時移民,」我懇求,「不是說帶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麼?拿了護照也得吃呀,不會成仙的。」

   「一樣可做事,你有那邊的執照。」

   「誰來找我?你長大好不好?你在外國吃了官司會不會找個印度人替你辯護?」

   我頹然。

   「我們應該有點節蓄,國維……」我說。

   「別說了,」他擺擺手,「清茶淡飯是不是,躲在小鎮看電視是不是,你若喜歡,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後再說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對於他的反覆,早已成習慣。

   鎮靜地問:「可是因為她的病起了變化?」

   他轉過頭來嚴厲地說:「那邊的事,與你無關。」

   「可是不行了?」我沒有放棄。

   「叫你不要問。」

   「我有權知道,聽說她已要儀器幫助呼吸——」

   他打斷我,「住嘴。」

   我看牢他,說下去:「城裡每個人都知她情況危殆——」

   他取過外套,往大門走去,開門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趕走。

   他可以向我傾訴,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肯與我說話,我再不是十年前那個小娃娃,我苦澀地想,我已經長大,我懂得他的苦處,我只想得到一個機會:我聽他傾訴,他也聽我傾訴。

   我把臉埋在手心內。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強壯了,把它丟在泥淖裡還是「啪啪」地跳動,淌著血,等候機會。

   實際上事情早已結束,為什麼不去尋找新的開始?

   第二天,瑪琳來找我。

   她說:「你可是把多年來壞習慣轉過來了?」

   我掩飾,「這幾日,白天也像夜裡。」

   「這倒是真的,多麼像英國,天天下雨。」

   「有沒有人聽說關於藍莉莉?」我想起來。

   「有,她入了籍,不回來了。」

   「她的孩子……怎麼樣?」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歲,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歲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國維在一起時也只十多歲。」

   瑪琳問:「他有沒有打算同你結婚?」

   「去問他呀,你去問他。」

   瑪琳悻悻地說:「多年來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確沒癮君。」

   我歎息,「你想知道什麼呢?」

   「不是探聽你的私隱,但你總不肯落實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悅。

   我倒過來問她:「那邊三小姐怎麼樣?」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個月幾十萬美金吊命費,照說陳國維應當趕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見女傭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當妻子,我們也一直把你當陳太太。」

   「從來沒有嫌過我?」我微笑。

   「從來沒有。」

   「我相信你。」

   「他那財宏勢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發中不出聲。

   怪是不怪,恐怕以後派彩的時候,陳國維會吃虧。

   「真可怕,一個人活得像棵菜,躺在醫院裡那麼些年,實際上還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總還希望有一日她會醒轉來。

   瑪琳忽然問:「你有沒有見過她?」

   我嚇一跳:「沒有,從來沒有。」連忙定過神來。

   「我倒是見過一兩次,那時她還沒有罹病,是她父親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氣勢,三十八歲才結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陳國維大許多。」

   大約是看著人要去了,說說無所謂,瑪琳把他們的故事,當作與我完全無關似地說出來,事實上也與我無關。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只有五六歲,那時,母親尚未離開我,我們常常坐在一張沙發上談天說地。

   她極之疼愛我,說話總是輕柔地哄著,真不明白後來怎麼會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氣。

   瑪琳會錯意,「我們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結識你在後,不必內疚。」

   我意外,她認為我應當內疚嗎?我曾聽說過,鄧氏家長頗埋怨國維未曾飛到病榻邊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許他有內疚,他不該趁髮妻病危時涼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為過去,她的生命點滴地漏損,也已差不多耗盡。

   倘若她有知覺的話,她會覺得適意,因為我的地位與她相差無幾,家對我們來說,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聽見我說什麼?」

   「我在聽。」

   「你雙目都沒有焦點。」她抱怨。

   「我累了。」

   「沒有哪一天不見你疲倦欲死,也沒見你做什麼。」她笑。

   我雙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時候,自然不是對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為有限,更不能胡亂花費,也許,說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來孤注一擲。

   「同你出去挑幾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處有一櫥新衣,何用再買。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說,你同我們越來越隔膜。」

   這是真的,她們情同姐妹,互相照顧,去一趟旅行也通長途電話,叫人羨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間的友誼,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誼。

   你常常聽見有人說「朋友要來做什麼」,這種豪情的話,不外是因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會輪到你為他服務。

   朋友總是有的,直到一個人完全失去利用價值。

   國維兩年前的朋友就比現在多幾倍,然而這樣的朋友,要來有什麼用呢?

   「我還是讓你休息吧,」瑪琳放棄,「你魂魄已經飛昇了。」

   「對不起——」

   她說:「天快亮了,最壞的已經過去,大家都知道這十年來委屈了你,生活壓力也很大。現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陳太太,白天可以出來活動。」

   這一番安慰之詞,在她來說,既得體又熟絡夠通情達理兼幽默,聽在我耳朵裡,好比萬箭穿心。

   這也是我覺得友情荒謬的原因之一,瑪琳過去所有的功勞,在一剎那盡毀,我對她的厭惡到達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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