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禮貌地問:「張小姐,我能進來看看嗎?」
芳契指著警察,「你進來,他不可以。」真沒想到這個看門人會得赤膽忠心。
警察出示證件,進屋,坐下,客氣他說:「張小姐,請你解釋一下。」
芳契忽然覺得,一個人要消失,還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她又一次把所有的證件攤開放在桌子上,「這是一個誤會,我就是呂芳契本人,你不信,可以撥到西區分局去問你的同事,他們檢驗過我的指模。」
警察猛地抬起頭來,他顯然聽過這個故事,呂芳契故事早已流傳。
他曾經譏笑同事無稽,此刻被他親睹奇跡女主角本人芳容,驚愕得他說不出話來。
過半晌,他用無線電話與西區分局聯絡過證實無誤,只得站起來告辭。
芳契為他開門,那司閽還未走,還站在門外等消息,看見警察出來,連忙補充資料:「呂小姐年約四十,是個中年婦女——」
芳契一聽,惡向膽邊生,霍地轉過身來,喝道:「胡說八道,呂芳契才沒有四十歲,你瞎了眼了!」
那司閽退後兩步。
警察同他說:「此處並無可疑。」他準備鳴金收兵。
四十歲,氣得芳契,無故在她頭上加添五六年,女人哪裡吃得了這種虧,差太遠了,就醫學上來說,三十四五歲婦女尚能安全生育,到了四十,希望與機會都微之又微,豈有此理,焉能相提並論。
拍上門,芳契猶自氣淋淋。
她問光與影:「你倆見過我,老老實實他說,我當時的外表看上去值幾歲?」
光躊躇一會兒,反門:「你指地球人的歲數?」
「不得混賴,請即清心直說。」
這一刻,影出來答:「現在你還問這種問題幹什麼;你看上去明明是個少女。」
「說!」芳契傷心得不得了。
「我們講聰明才智,外形又算老幾。」
「我當時看上去是否比真實年紀大?」
「你這個人也太固執了。」
芳契呆在電腦面前,原來是真的,原來她真的未老先衰,原來在別人眼中,她比實際年齡要蒼老。
「芳契,你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
芳契吐出一口氣,「是,你說得對。」每個人,包括警察叔叔在內,都接受她的新型,只除卻關永實。
影忽然問:「你許下這個願望,是為著自己,還是為了別人?」
芳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為別人改變自己最划不來,到頭來你會發覺委屈太大,而且,人家對你的犧牲不一定表示欣賞。」
芳契一震,抬起頭來。
螢光幕上繼而打出一行字:「一切為自己,後果盈虧統統自負,才叫獨立。」
芳契答:「我誠然是為自己,到這個歲數還未曾學會自私自利,簡直不可思議。」
「我們將於明日離開地球。」
「一見如故,依依不捨。」
「芳契,但願你能夠找到你所要的幸福。」
「謝謝你。」
光與影離開之後,呂芳契就落單了。
她正在惆悵,公司找她,老闆要同她說話,開口便道:「芳契,你能不能回來公司一趟。」
「我的假期尚未完畢。」
「芳契,謠言滿天飛,」她笑,「我想見見你。」
「你也聽他們嚼蛆,是高敏吧?她從來不肯放過我。」
「所以我要先睹為快呀!你不肯到公司,我便親自到府上來拜訪你。」
芳契把一切都往後推,「明天下班時分我自動現身。」
她滿意了。
與眾不同是一隻苦果,人人都想擠上來一睹廬山真面目,評頭品足,希望得到一手資料,若不能滿足他們的話,一定會惹得怨聲載道。
芳契咳嗽一聲,開始寫她的讀詞:「呂芳契的特殊遺傳因子使我得到二度青春……」不對,太老套,誰會相信。這樣吧:「法蘭根斯坦博士把我改造——」,算了吧,更糟糕。
這時候,芳契那具只會批評不會創作的電腦又技癢了,它註腳:「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他們?」
「因為,」芳契向它但白,「人們很少願意相信真相。」
「多奇怪的人們。」
「幫幫忙,你有什麼辦法?」
「或許,你可以拒絕解釋。」
芳契說:「對陌生人可以緘默,熟人不行,親友們愛聽故事,最好連細節都不遺漏。」
「做你們也真不容易,有那多麼的奇風異俗需要應付。」電腦好像很同情芳契。
「嗯,你有沒有名字?」
「我只得一個編號。」它十分遺憾。
「告訴我,當光與影於明日離去,你會不會同往?」
「我不是生物,我只是一種功能,我與這具電腦共存亡。」
「哦,你是電腦的靈魂。」
「可以這樣說。」
芳契有意外之喜,「這麼說,你會留下陪伴我?」
它又有點兒驕矜,「可以這麼說。」
「那敢情好。」
他並不是一具最先進的電腦,但肯定最多嘴。
芳契說:「我陷入僵局,明天我還得向男友交待,」她又問:「請問你的性別是男是女。」
「沒有性別,只有功能。」
芳契笑了,「同我一樣。」
「你?」
她歎一口氣,不再解釋,否則的話,說上三大三夜說不清。
要忙的事情多著呢!芳契出門去買鞋於,每隔數年,她的腳就大半號,從五號一直長到六號半,現在看樣子又穿得下五號半至六號的鞋子。
還有,身量彷彿也高了三兩公分,這不稀奇,現在她的背脊挺直,雙肩自然往後板,與從前大有分別。
這是她短短期間內第二次出去置衣物。
芳契的品味又與前不同,她開始為獨特的設計吸引,那種裙身邊高邊低,袖子只長只短,領子半圓半方的東洋風時裝一買一大堆。
為什麼?因為年輕的她穿上好看別緻得不得了。
從前芳契哪敢著這種拖拖拉拉形狀暖昧的衣裳,光是艷羨。
現在趁什麼都可以穿上身的時候試一試新。
芳契意外地發現幾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泳衣,游泳本是她最大嗜好,她查一查泳衣號碼,統統買下來。
售貨員遇到這樣的顧客,眉開眼笑地迎合,「游冬泳最好。」
一言提醒芳契,為什麼不,她留意到關永實現在住的平房後園便有一個泳池。
她大包小包捧回家,門房見到她,照樣瞪著她,芳契啼笑皆非,以前,這位老人家會得主動過來幫她按電梯,此刻當她仇人似。
趁著這個空檔,她想找關永實約他明天見面透露真相。
電話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來聽,芳契以為沒人在家,剛欲掛上,他卻又來接。
「你在什麼地方?」她笑問。
「游泳。」語氣很冷淡。
「我是芳契。」
「你是芳契?不,你是小阿囡。」
芳契不禁叫苦,小關恁地厲害,已經可以分出兩種聲音微妙的分別。
「小阿囡,別裝神弄鬼了,有什麼話說吧。」
「我想過來你這邊游泳。」
「池水寒澈骨,不適合你。」
芳契罵他,「我是自馬路上把你救進屋內,不然你早已害肺炎死亡,這是你對待恩人的一貫作風?」
小關覺得這女孩太難應付,瞠目結舌。
「再說,假使你不努力討好我,我才不把呂芳契的下落告訴你。」
關永實不怒反笑,「假如呂芳契的下落要由第三者轉告於我,我想我與她的關係再持續下去也沒有太大的意思,對不起,小女孩,成年人不受威逼,亦不受利誘。」呂芳契簡直不相信這就是一向對她最最溫馴的關永實。
他們好似要在電話中火拚。
「你聽我說——」
「不,」小關打斷她,「你聽我說才是。」
芳契無奈,「好,你說你說。」她不想吵架。
小關在那一頭發呆,這究竟是誰?一時間語氣又這麼像芳契,他歎口氣,「明天中午要是有太陽,你可以過來游泳,假如我不在,鎖匙放門氈下。」
他不願多說,掛上電話。
他並不焦急,他已同公司聯絡過,知道芳契明日會到公司一行,他最遲下午五六點鐘可以見到她。
她躲不了。
關永實已經傷了心,他打算一見面只問一句話,如果芳契搖頭,他立刻就淡出,靜待,不再主動。
已經在她身邊打轉十個年頭,一直不敢攤牌,怕只怕雙方下不了台,難以收拾殘局,現在她避而不見,莫非就是想他知難而退?
輕音樂,胡思亂想,陳年老酒,小關躺在長沙發上,浪漫地傷懷,幾乎不想再回到現實世界。
他在新加坡祖屋裡宣佈婚姻大計,家人靜默一會兒,終於他父親說:「把女朋友帶來給我們見見。」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當然,他毋需理會家人怎麼想怎麼說,但他愛他們,他希望他們接受他愛的呂芳契。
看樣子事情不會這麼理想。
父親跟著問:「已經訂婚了嗎?」
永實據實答:「還沒有,正計劃這麼做。」
「唔。」
這唔一聲代表什麼?
永實知道他們聽說過呂小姐的年紀比較大,事業心重,本來是他的上司,大概很容易聯想到一個凶霸霸,主觀強,一把抓的鐵娘子。
他們不喜歡。
假如永實堅持,他們不能反對,但有權不悅。
永實當下說:「你們見了她,一定會喜歡她。」
「那麼,帶她來見我們。」
永實覺得非常為難,只得默默無言,決定提早回來,本以為可在芳契處得到安慰,誰知她避而不見。
這不能算打擊,但滯膩不前的感覺更不好受。
黃昏,冷雨霖鈴,小關沒有起來,他擁被獨眠,呆了很久,趁酒意,睡著了。
假期再不結束,他很快會成為酒徒。
第二天一清早,他聽到異聲,睜開眼來。
天才濛濛亮,不覺刺眼,長沙發對著落地法國窗,對外便是草坡與泳池。
他剛好看到雪白苗條的一個人影竄人池中,濺起水花。
關永實撐起身子來,瘋了,還在下雨,這樣的天氣游泳真會生肺炎,這莫非是小阿囡?
他起身拉開玻璃窗,冷空氣吹進來,他連忙抓過毛衣披上。
清冽的晨風馬上使他清醒,他走到泳池邊,一看,可不就是那個女孩子,她穿著件小小金色泳衣,正在池底泅水,手足纖長,姿勢曼妙。
雨絲下得很急,關永實不致於要人屋拿傘,卻也自動走到簷篷下,他伸手招她。
她見到他,游到池邊,「早。」她清脆他說。
兩條玉臂在扶手上,圓潤豐碩,實在好看。
小關忍不住問:「你難道不冷?」
「水裡不冷,你要不要下來一試?」
小關搖搖頭。
芳契有心取笑他,「怎麼,年紀大了?」
沒想到小關回答:「你說得不錯。」自動棄權。
芳契自泳池上岸,本來,關永實很應該伸手拉她一把,但他沒有那樣做。
他有點兒怕這個女孩子,他怕她作弄他,說不定會故意把他拉下水,偏偏她又不是他喜歡的人,搞得這樣暖昧,划不來。
芳契拎過大毛巾,裹身上,也不覺冷,撥了撥頭髮,看著關君。
他剛起來,還沒有刮鬍髭,有種憔悴美。
她走到他身邊坐下,「真想喝杯熱可可。」
「進屋裡來。」他仍怕她冷病。
這次她倒很聽話。
「很久沒有游泳,」芳契叮一口氣,「中學比賽還拿過獎牌。」
關永實聽出語病來,怎麼口氣像個老太,轉過身子看著她。
芳契用毛巾擦頭髮,穿著泳衣的青春身軀使關君再一次別轉面孔,實在可以說不敢逼視。
「永實,」她蹲到他面前,「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關君忍不住問:「你是誰?」
「我是呂芳契。」
這女孩子可能心理有毛病,也許是崇拜阿姨,有意無意,老在扮演呂芳契。
關永實歎口氣,「看,我不管你玩什麼把戲,我認識呂芳契已有十年,如果你是呂芳契,我會知道。」
芳契舉起手,「我知道這次得費一番唇舌,永實,你的胸襟一向相當廣闊,你一定要接受,我的確就是呂芳契。」
永實站起來,「你是呂芳契?」
「一點兒都不錯,我變得年輕了,永實,這裡邊有個故事,我慢慢說給你聽。」
關君打量她半晌,忽然笑出來,「你變得年輕了,就是這樣?」
芳契以為他願意進一步聽她解釋,鬆下一口氣。
誰知關永實說:「好,我明天下午就變小飛俠,你知道彼得潘吧,你會喜歡他。」
「永實,」芳契氣餒,「別這樣好不好,你聽我說。」
永實卻對她講,「你永遠不會成為呂芳契,正如我不會變成小飛俠,來,小女孩,去穿好衣服,我不想鄰居誤會。」
他完全不相信。
「關永實,你會後悔——」
「才怪呢,」小關笑,「我沒有空為那麼多閒事擔憂。」
「永實,我真的變了那麼多,你統共看不出來,我不過是呂芳契年輕了十年?」
永實無奈,「你的確同阿姨長得很像,但是我肯定你不是她,你沒有她的氣質。」
芳契頹然坐下,「永實,我與你之間有許多小秘密沒有旁人知道,我可以一一舉例向你證實我是呂芳契。」
「你錯了,芳契與我之間,光明磊落,沒有你說的秘密。」
芳契看著關君,「現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我都不敢接受你的感情,永實,呂芳契是個很普通的女子,你卻長期把她奉作神明,試問她如何消受,她怕令你失望,只得永遠若即若離如霧如花他維持一個距離,你完全做錯了。」
關君靜默,過一會兒問:「你仍然堅持你是呂芳契?」
「我的確是。」
「假如在飛機場第一次見面你就承認你是芳契,我還會加以考慮,來,小阿囡,我送你走,我希望你自什麼地方來,便自什麼地方去,不要再來騷擾我,我自己的煩惱也已經夠多。」
「喂,喂。」
關君把她的衣服交還給她,堆在她手臂上。
看樣子他永遠不能接受呂芳契會比他小這個主意。
芳契無奈,只得淋浴更衣。
永實替她拾起大衣,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這是著名的午夜飛行,這小傢伙,連阿姨的香水都偷來用,可惜扮得還不夠神似,她阿姨從來不穿女裝外套,她嫌它們設計嚕嗦。
永實不禁納罕起來,她扮阿姨,究竟有什麼企圖?
也許,在她們這個年紀,淘氣就是目的。
他把她外套搭好,大衣口袋中,落出一隻皮夾子。
慢著,永實認得它。
這是他買給她的,年前他們齊往多倫多開會,經過容街,她貪看賣藝人奏爵士樂,才停留五分鐘,荷包已經不翼而飛,幸虧信用卡身份證全部鎖在酒店保險箱裡,損失不大。
永實趕忙買一隻新的送她,才平了她的氣忿。
芳契珍愛這只皮夾子,再喜歡外甥,也不會給她用。
永實呆住。
他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芳契,一直以為她避而不見,莫非,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他猛地站起來,膝蓋碰到茶几,發出巨響。
剛巧芳契走出來,說道:「別緊張,我慢慢告訴你。」
他厲聲問:「這件東西你自何處得來?」
芳契沒好氣,「這是一隻古姿皮夾子,意大利製造,連稅售價兩百八十加元,五年前你在多倫多伊頓公司購買送我,因為原來那只被扒手在容街偷去,永實,我的確是呂芳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永實忍不住把皮夾子內容抖出來,他數了數,沒有一件不是呂芳契的東西,包括芳契與他合攝的一張小照片。
「你把她怎麼了?」永實震驚地問,「你用她的身份證,住在她屋子裡,勾搭她男朋友,她到底在哪裡?」
「天下沒有人比你更笨,關永實,」芳契忍不住罵他,「你不用腦,不懂思索。」
永實靜下來。
一點兒都不錯,這是芳契罵人的姿勢與語氣,她學得有七成似,譏笑他人的缺點太容易了,漠視他人的優點也太便當了。
關永實皺起眉頭看著她,「對不起,我不能送你,我有正經事要辦。」他去打開大門。
芳契不想再說,讓他靜一靜也好,事情來得太突然,他需要時間。
芳契駕車離去。
她忘記取大衣,午夜飛行的香氣越來越濃,關永實坐立不安。
皮夾子被她取走,那幀小照卻留了下來。那是在地鐵站即影即有攝影亭內拍攝的,顏色已褪掉一半,紙質粗糙,兩人卻笑得十分歡暢,他趁機器拍到第三張的時候擠進亭子內與芳契合攝,沒想到她把它保存在皮夾於內。
永實掏出自己的錢包,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芳契的車子在公路上飛馳。
混身的精力像是無法發洩,她暗暗吃驚,真怕身不由主,會做出什麼不受控制的事來,試想,把這股蠻力納人正軌,豈非萬夫莫敵。
回到公寓,推門進去,猛一抬頭,看見鏡內一個人影,剎時間還以為哪裡來一個陌生的少女,看仔細了,才知道是自己,不要說別人,連呂芳契都不認得呂芳契。
看著簇新的身體,芳契感慨萬千,當時不知道珍惜,暴吃暴喝,捱更抵夜,陷自身子不義,現在有第二次機會,她輕輕撫摸雙臂,非要好好當心不可。
她輕輕坐下來,脫去鞋子,看到小小足趾,不穿襪子都不會覺得難為情,奇是奇在小時候認為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不覺稀奇。
芳契吁出一口氣。
走到書房,按著電腦,那股特別強烈的綠光已經消失,光與影大概已在度過愉快的假期後離去。
芳契好不想念他倆,相識不過短短一段日子,他們對她的瞭解卻比地球上任何朋友深切,他們有恩於她,卻不思報酬,因無利害衝突,故可坦誠相見。
芳契唏噓。
這時候老闆秘書的電話追上來,「呂小姐,提醒你,下午四點鐘你要到公司來。」
「知道了,我記得。」
「呂小姐辦事我們最最放心。」
芳契換上一件小小皮夾克,輕鬆地回辦公室去,打算嚇全人類一跳。
沒有什麼芳契不滿意,除了關君不接受她的追求,關君甚至不接受她是她。
接待員請她到會客室等。
她說:「馬利,我是呂芳契。」
馬利看了看她,會錯了意,「我們已經截止招考練習生。」
芳契只得取起電話,撥進去,同她老闆說:「我在會客室。」
「鬧什麼玄虛?」
「見面才講。」
她坐在沙發上看雜誌,只見大班過來扶著門框,對她視而不見,轉頭問馬利:「呂小姐在哪裡?」
芳契過去輕輕搭住她肩膀,悄悄說:「我在這裡。」
她一轉過來,看到芳契,張大嘴巴,硬是合不攏來,下巴的韌帶像是壞掉了。
芳契離她很近很近,她噓了一口氣,順手關上會客室門。
「我是芳契,你記得嗎?頭一次來見工的芳契。」
她漸漸想起來,許久許久之前,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始自大學出來,冒昧到華光毛遂自薦……
是,這是芳契,錯不了,她記得,她問:「但時間已經過去,當中發生許多事,你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我也在場。」
「但是你好像往回走了十年。」
「沒有,我沒有往回走,我知道相信這個故事會有點兒困難,但我說的都是真話,我身體的年齡往回走,我的思想沒有。」
她老闆倒是個聰明人,「你的意思,我倆沒有代溝,交流毫無問題。」
看!芳契慨歎,她統統明白,關永實還不如她。
只見她坐下來,「我不管你外型老嫩,可是,這是如何發生的,你碰上了外星人還是怎麼樣?」
聽,聽,明白人就是明白人,不用解釋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就是不願意明白,說破嘴皮也不管用。
「你肯定你喜歡這個樣子?青春不是一切,你可以相信我,芳契,你可有想過這也許是自尋煩惱?」
芳契答:「已經來不及了,幫我的人不知道猶疑是地球人性格最大的特色,他們沒有讓我詳加考慮。」
「但是,」對方靜下來,「即使想清楚,你還是情願要這個新的身軀吧?」
芳契不知道,她神色凝重地抬起頭,剛想把事情經過向這位亦師亦友的老闆說清楚,會客室的兩扇門被驀然推開,來人是關永實。
他一看到呂芳契便低聲嚷:「又是你。」
芳契忍不住苦笑同第三者說:「他終於看膩了我,希望我天天換一個樣子。」
關永實指著她說:「你說你是呂芳契,那麼,以前那個呂芳契在哪裡?」
芳契指一指小關的胸膛,「做論文用這種楔而不捨的態度還差不多,永實,我還以為我倆的感情已超脫查根問底。」
「不,我同芳契感情基礎建於瞭解,我現在不認識你,你是一個陌生人。」
芳契的老闆歎一口氣,「你們需要獨處。」她要退出。
「不用,」小關說,「我要徹查這件事。」
芳契喚住他,「慢著,這是我家門匙,在聘用私家神探之前,你先去書房閱讀電腦紀錄,自然明白。」
關永實猶疑片刻,才接過鎖匙,拂袖而去。
芳契坐下,用手搗著臉。
老闆同她開玩笑,「漂亮的少女,你緣何悲傷?」
「去你的!」
「看情形,關永實所喜歡的,實在是舊日的你。」
芳契深深吸進一口氣,「我在華光的職位沒有問題吧?」
她老闆為難地看住她。
芳契大吃一驚,「你說過只講能力,不講外形。」
「小姐,即使同事們接受事實,外頭的客戶會怎麼想?有許多技術性的問題有待克服。」
嘿,時窮節乃現,「你妒忌我,所以留難我。」
只聽得老闆慢吞吞笑道:「誰說不是,非要付出適當的代價不可。」
芳契一時不知是真是假,臉色大變。
「你讓我把細節打通,便知會你復工,對了,那電腦紀錄,最好也給我看一遍,好奇心誰人沒有?」
芳契哭笑不得。
「你打後門溜吧!別騷擾我員工的情緒,」她拍拍芳契的背脊,安撫她,「我會作出適當安排。」
芳契走到街上,才發覺她失去的也不少。
她的事業,她的感情,都起了變化。
彼時雖然抱怨生活平淡沉悶,一切按部就班,什麼都在意料之中,但勝券在握,信心十足。
現在她仿惶。矛盾。躊躇,一如少年時,原來心靈與肉體不可能完全分家。
芳契疲倦了。
回到家中,她用力按門鈴,小關來開門給她,一見芳契,他神情困惑,疑幻疑真:「他們把你怎麼了?」
芳契歎一口氣,「別誤會,他們是好人。」
「分明把你當作實驗品,太不負責任。」
「這是我的夢想,他們實踐了我的願望。」
「芳契,你不過是說說而已,每個人在極端勞累的時候都會突發牢騷,你並非真的想回復青春。」
芳契說:「我害怕身體一日比一日老醜,我怕它衰竭,我怕它不中用,我怕它有一日崩潰,而我活潑的靈魂卻要與它陪葬。」
「芳契,這是生命的自然現象,無可抗拒。」
「芳契你叫我芳契,永實,你終於承認我是芳契。」
永實說下去,「照光與影的說法,你將重複十七至三十四歲這一個環節,之後,還不是照樣衰老死亡,你並沒有賺得什麼。」
「我賺得另外一個十七歲。」
「你又不是女明星,靠年輕平滑的面孔吃飯。」
「我全身充滿活生生的力氣。」
「恭喜你,明日可到碼頭與苦力爭一朝夕。」
「永實,你對我請尊重些。」
永實把她拉到鏡子面前,「看,看清楚你自己,多麼可笑,三十多歲的人,穿著十多歲的衣服。」
芳契氣鼓鼓他說:「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
「不見得,只有少許毫無自信浪擲生命的人才怕年華逝去,芳契,你不應該是那樣的人。」
芳契生氣,「我以為你一旦瞭解真相便會對我冰釋誤會。」
「剛相反,我對你非常失望,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永實語氣有點兒無措。
「你可以擁抱我跟安慰我。」
永實到這個時候,才勉強笑起來,把芳契擁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