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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九章 作者:亦舒

  銘心特別抽時間出來,「陳永安,過來同老師說話。」

   她給他一塊奶油夾心餅乾。

   他並沒有立刻往嘴裡送。

   銘心打開另一塊,先吃奶油,「看,這才是吃夾心餅乾之道。」

   陳永安不作答。

   「三年級真不好讀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數表。」

   他仍然不出聲。

   銘心只得直接一點,「你看上去有點不快樂,為什麼?」

   他不肯開口。

   這時,她聽到背後有人輕輕說:「他的母親去年因病逝世。」

   啊,銘心抬起頭,那人正是陳永安的父親,父子長得一模一樣。

   四周圍都是破碎的心,而且還不能放肆,必需盡快勇敢地把哀傷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來越稀薄,對弱者嗤之以鼻。

   夏銘心與小小陳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繼而對陳父亦有好感。

   過兩天便有消息:劍宗畫廊很快把畫售出,周氏請銘心吃舨。

   銘心穿著打扮都很隨便,沒想到對方安排了一個隆重華麗的二人宴。

   周劍華看著夏銘心,「見過你,才知什麼叫做清麗。」

   這話有弦外之音,銘心聽得出來,她低頭不語。

   「我從不知女子不化妝不戴首飾可以這樣好看。」

   銘心溫言道:「你已喝多了幾杯。」

   周劍華笑,「一兩瓶白酒還難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讓我介紹自已:我在一年前結束了一段三年長的婚姻,有一個九歲女兒。」

   銘心揚起一條眉。

   「女兒是前任女友所出,我與她還是朋友。」

   銘心忍住笑意,聽他口氣,一切還至簡單不過:一個女友,是女兒的母親,另外一個前妻,如此而已。

   銘心吁出一口氣。

   「我如約會你,你不會拒絕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時間風花雪月。」

   「我可以在經濟上協助你。」他很爽快。

   銘心凝視他,「不,我喜歡自立,再者,我心裡另外有人。」

   他不覺意外,微笑說:「是卓元聲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聽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與卓家各人也有點瞭解,元聲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對象,你那麼聰明伶俐的人,應該看得很透澈。」

   銘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請把支票給我。」

   周劍華只得把一隻信封交給她,銘心取出支票看過,收入手袋。

   「我有點不舒服,想早退。」

   「銘心,可是我言語上得罪了你。」

   「不,」銘心並無生氣,「你是個生意人,心中只有買賣,也是應該的。」

   「卓元聲這個人——憐憫不是愛。」

   銘心打斷他,「閒談莫說人非。」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已經站了起來。

   「你會吃苦。」

   「多謝你的祝福。」

   銘心匆匆離開豪華法國飯店,飢腸轆轆,看到間快餐店,走進去叫一客炸薯條。

   「夏老師。」

   她抬起頭,看見陳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可以一起坐嗎?」

   「歡迎。」銘心展開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塊夾心餅乾,他輕輕揭開,先吃掉奶油。

   滿以為這個晚上已經泡湯,不料遇到了喜歡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絕望。

   他們三人並無刻意交談,但是氣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別之際,小永安忽然擁抱老師。

   銘心緊緊搗住小男孩的頭,上次他擁抱的女士還是他母親吧,可憐的孩子。

   他們在門外道別。

   第二天一早銘心到奧蘭度律師辦公室去。

   「我會替你辦理利得稅手續。」

   「還有,」銘心說:「款子可否匯給卓元聲。」

   「清了手續再說可好?別心急,我會順序替你辦妥。」

   銘心點頭。

   「教書生涯清苦。」

   「是。」

   「這筆款項可供你舒妤服服置業買車。」

   「是。」

   「但是,你情願贈予他人。」

   「那人比我更需要這筆款項。」

   奧蘭度說:「唉,我還以為自己見多識廣呢,卻還未見過你這樣的人。」

   銘心交待完畢,道謝告辭。

   回到家門,看到黃紀強與林栩琪,大為驚喜。

   「稀客稀客,是特訪還是路過?」

   林栩琪滿面春風迎上來,「銘心,給你送帖子來。」

   銘心怔住,隔一會才會過意來,「恭喜恭喜,姻緣前定。」

   黃紀強興奮地說:「不知怎地,我們覺得你彷彿是介紹人。」

   銘心笑,「我一定到。」

   「是一個簡單的婚禮,在屋子後園舉行,只請十多名熟朋友,然後,我收拾一下,搬進黃家,開始另一種生涯。」

   林栩琪說得那樣有趣,銘心忍不住又笑。

   黃紀強感慨地說:「真沒想到這樣順利。」

   「是,」銘心額首,「該是你的,就是你的,毋需輾轉反側,汗流浹背。」

   黃紀強說:「年輕時誤為愛惰必需在遍地荊棘下苦苦追求。」

   「那也是一種寶貴經驗,好叫你更加珍惜今日。」

   「夏老師,謝謝你。」

   「為什麼一直謝我?」

   他們二人異口同聲答:「你給我們鼓勵。」

   一對新人走後,銘心打開淡黃色喜帖,發覺佳期就在下個星期。

   這倒也好,速戰速決,以免思慮過度,夜長夢多。

   結婚,以及無論做什麼,都應該有種勇氣。

   銘心獨自赴會,這才發覺黃紀強的經濟情況原來那樣好,房子在山上,可以看到蔚藍色的海。

   新娘神采飛揚,穿象牙白緞子套裝,配戴金色珠子,時髦得體。

   她把香檳杯子遞給夏銘心。

   銘心與她擁抱,有人前來拍照。

   天公作美,整天都有陽光,銘心受良辰美景感染,心情十分好,坐在一角吃水果。

   「夏老師。」有人叫她。

   「噫,陳永安。」銘心大喜過望。

   小永安的父親跟著出現。

   他穿著西裝,比平日漂亮,差點認不出來,原來男子也需好好梳妝。

   「你是男方還是女方的親友?」

   「永安母親是新娘的表姐。」

   「我是雙方的朋友。」

   「一起坐。」

   銘心忽然說:「我最喜歡這種簡單親切婚禮。」

   「他們二人辦事能力高超,並且,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要的是什麼。」

   銘心由衷替他們高興,「真實相配。」

   小永安貼近他的夏老師坐,攝影師過來替他們三人拍照。

   陳先生問:「你不介意吧。」

   「怎麼會。」她落落大方。

   銘心知道他叫陳健志。

   新郎不慌不忙,悠悠過來,笑道:「永安,快到那邊去看木偶戲。」

   陳健志陪著永安過去。

   黃紀強說:「可憐的健志,獨自撫養小兒。」

   銘心看他們父子背影不語。

   「他現在把工作搬回家做,以便照顧永安。」

   「好父親。」

   「算是不幸中大幸,他的工作在家中展開似乎更妥,你可知他是一名電腦程式設計師?」

   「聽說過。」

   「我保證你不知道他專做電影中特技鏡頭。」

   銘心訝異,「多麼有趣。」

   「是,他是一個難得人才。」

   「你們都那麼能幹,」銘心由表讚賞,「只得我一人資質平凡。」

   「黃君轉過頭來,「夏老師,像你那麼有愛心的人是世上珍寶,怎可以說平凡。」

   銘心張大了嘴又合攏。

   新郎伸個懶腰,在和煦的陽光下口吐真言,「真愛叫人舒服。」

   銘心的心一動。

   「令人痛苦的叫折磨,回頭是岸。」

   新娘走過來笑,「你別煩惱了銘心。」

   「沒有的事。」

   「銘心幫她整理頭髮。」

   「到什麼地方蜜月?」

   「不去了,家裡最舒服。」

   這時又有別的客人來同他們交際。

   銘心放下酒杯走進屋內參觀。

   一抬頭,怔住,只見自大廳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燈飾似曾相識,十分華麗。

   呵,她想起來,這是故園的燈飾。

   黃紀強把故園水晶燈搬到自己家來了,飯廳、走廊、梯間、一盞盞,在黃府還魂。

   他真的忘卻故園?未必,但是,夏銘心會替他保守秘密。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轉過頭去,看到陳健志。

   銘心笑,「幾時教我電腦動畫。」

   他笑笑,在不遠處站住,「有一架數碼相機便可以開始。」

   「你的工作多繽紛。」

   「剛相反,一格一格做,工作三數個月,在銀幕上可能只出現三秒鐘。」

   銘心詫異,「為什麼所有職業都那麼辛苦?」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這就是真實人生呀。」

   銘心覺得他非常親切,她樂於接近他。

   「永安呢?」

   「看木偶戲。」

   「劇目是什麼?」

   「小紅帽與大灰狼。」

   銘心有點失望。

   陳健志好奇,「你盼望看什麼?」

   銘心笑:「遊園驚夢。」

   陳也笑,接著,他有點茫然,自從妻子逝世後還是第一次與人有說有笑,他不禁有點羞愧。

   「黃家有個好書房,過來參觀。」

   推開門,果然,藏書甚豐,佈置也別緻,兩張大大皮沙發,客人可以消磨竟日。

   陳健志取出其中一本精裝書,打開一角,銘心發覺那本書其實是只酒瓶,陳君把拔蘭地倒在水晶玻璃杯裡,喝一口。

   茶几上放著兩盞晴蜓圖案染色玻璃的鐵芬尼檯燈,亦是故園舊物。

   陳健志不知就裡,他這樣說:「我最欣賞黃宅的燈飾,是最近才換上的,真有心思。」

   銘心點頭認同。

   「紀強最會佈置家居。」

   銘心說:「他們兩人都有審美眼光。」

   陳健志放下酒杯,「我得去看看永安。」

   「我陪你。」

   永安難得有伴,正在玩集體遊戲,十分高興,陳健忘放心了。

   他輕輕說:「這便是我目前全部感情生活。」

   銘心笑道:「全職父親的確不易為,不過,孩子很快會長大,屆時,你求他陪你,他還說他沒有空。」

   陳健志點頭,「夏老師,同你講話真有得益。」

   「我也自家長們學習,許多母親與幼兒形影不離,就是知道十六七歲一到,孩子們一定會飛出去,不如趁流金歲月,盡情凝纏一番。」

   陳君訝異,「那些太太們竟如此智慧。」

   銘心似笑非笑,「你一定看輕家庭主婦。」

   「不,不。」他也笑了。

   他亡妻是優秀建築師,他的確不大理會全職主婦。

   永安看到父親,過來招呼,看得出兩父子都許久沒有這樣開心過。

   客人漸漸離去,銘心沒想到會在宴會逗留那麼久,她依依不捨。

   她冒失地對主人說:「希望還有下一次。」

   「嘎!」新娘子追著她來打。

   林栩琪轉進屋內,銘心沒聲價跟住她道歉。

   「我指請客,下次再請我大吃大喝。」

   林栩琪轉過身來,手中多了一束花球,她輕輕扔向夏銘心,銘心接住。

   「下一個新娘是你。」

   她故意把那束小小白茶花留給銘心,銘心深深嗅著花香,心中好生感動。

   銘心說:「我不是十分想結婚。」

   「結婚好,有個伴。」

   「可以找男朋友。」

   「噫,人家也不能等你一輩子,男人也渴望成家立室,屆時你會一個個失去他們。」

   說得夏銘心害怕起來。

   她可以想像或許有一天到了三十多還自稱是女孩子,對男生再柔情蜜意也無用,因為生育年齡已過……」

   「你面色都變了。」

   「你差些點中我死穴。」

   這時,陳健志父子前來道別;「夏老師,我們先走一步。」

   「我也該告辭了。」

   臨上車,陳健志忽然走過來,攀住銘心的車門,輕輕說:「夏老師,星期六不知你可有空,想約你吃晚飯。」

   銘心呵一聲,「可以呀,把時間地址告訴我,我會準時到。」

   「就在舍下,我親手下廚。」

   「好極了,我熱烈盼望。」

   多麼溫馨的第一次約會。

   回到家,銘心深深歎息,為什麼與卓家的人相聚不能那樣愉快順利?

   他們原是天之驕子,可是不知怎地,難得自心中發出罕見的笑容,世人百般遷就,他們卻當天經地義,實難相處。

   與卓元聲實在沒有話題,他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他甚至沒有職業。

   該剎那夏銘心看得極之通澈。

   啊她的心已變。

   星期五下午,奧蘭度律師給她消息:

   「你的除稅款項已經出來,可需即時匯去?」

   「不,我會親自送到。」

   「我的夥計已經收工,星期一才替你辦本票可好?」

   「不急。」

   她訴苦:「你看,星期五下午才三時十五分他們已經急急逸去,人人無心工作,本市經濟焉得不衰退。」

   銘心笑,「做人為什麼嘛,至要緊健康快樂。」

   「說得也是,打完這通電話我也遁了。」

   「去何處?」

   「到湖畔去兩日。」

   「玩得高興點。」

   放下電話,她到廚房沖荼。

   經過書房,發覺元宗給她的畫斜了點,她伸手去移正。

   露台的窗簾拂動。

   「誰?」獨居人總是特別警惕。

   「我。」

   「元宗?」

   「銘心,向前走,好好生活,你應得到美滿幸福的家庭。」

   「元宗!」

   銘心走過去,窗簾後哪裡有什麼人。她趺坐在地,掩住面孔,她渴望得到元宗的祝福,故生幻象。

   第二天往陳家赴約之際,銘心有點憔悴。

   可是一進門已被小永安打動。

   他親自為老師斟茶,並帶領她參觀家居。

   陳健志在廚房忙,笑問:「你可吃莞茜?」

   「吃,都吃。」

   小永安叫她:「夏老師,這邊來。」

   銘心完全不覺得壓力,她抬頭一看,只見天花板只掛著很普通的燈飾,更加鬆一口氣。

   陳宅完全沒有故園的陰影。

   「這是爸爸的工作間。」

   「嘩。」

   整個地庫約兩千平方尺面積,像科幻小說中的實驗室,電腦及各式儀器密佈。

   「永安,你可願意招呼同學參觀這工作室,」銘心十分興奮,「我會囑他們小心。」

   「讓我去問爸爸。」

   銘心坐下來,碰碰這個,又摸摸那個,充滿好奇心,一如小孩子。

   陳健志出現,「我來示範。」

   他立刻表演如何令一隻卡通老鼠活起來,說笑話,打觔斗,以及提醒主人及客人:「意大利面已經做好,不吃就涼了。」

   銘心拍手大笑。

   她幫永安洗手,一邊說:「你的家真可愛。」

   永安忽然問:「你會常常來嗎?」

   銘心一怔。

   「爸爸真寂寞。」

   銘心還未來得及答覆,永安又說:「將來我也想與女生約會,如果老掛住陪他,就  不能出去。」

   銘心忍住笑,「這是你沉默寡歡的原因?」

   「我擔心他,我也思念母親。」

   陳健志咳嗽一聲,「你們在談我?」

   「不,我們在說功課。」

   這樣舒服,簡直可以拎只箱子搬進來住。

   五年來的焦慮、盼望、奔波、尋覓,忽然在該剎那得到安息。

   資質普通的人,最適宜過平凡的日子。

   有理智的人才不會自尋煩惱去追求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人與事。

   夏銘心沉默,嘴裡香甜的意大利面令她有回頭是岸的感覺。

   飯後,她陪永安讀詩:「李白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銘心吁出一口氣,她輕輕說:「唉呀,我累了。」

   陳君送她到門口,「好像不太似約會。」有點歉意。

   「約會有很多種。」

   「更不似第一次約會。」

   銘心微笑,「因為我忘記帶花來。」

   「下星期六永安去網球營,你可想看戲?」

   「我打算去東岸,如果來得及,我會通知你。」

   拒絕他一點困難也沒有,並不害怕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她相信他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

   「我等你消息。」

   銘心把車開走,在轉角往回看,只見他還站在門口向她擺手。

   他打算送到她的車子消失在角落為止。

   夏銘心再一次到東岸,這回,她下定決心,非得坐下來好好與卓元聲敘舊。

   她想多留幾天,預定了酒店,並且提前在電話上留言。

   「元聲,我星期一下午八時到你處,銘心。」

   自覺沒有漏洞,她攜著那張支票出發。

   在飛機上她一直練習對白:「元聲,這是你大哥留給你的禮物,或者,可以幫你再站起來,」不不,站起來不好,不等於說他現在正向躺著嗎,那是多大的侮辱。

   「這筆款子或者可以幫你投資小生意。」

   「元宗想你接受他的心意。」

   「好好運用。」

   銘心頹然,都不知說什麼才可以不卑不亢,皆大歡喜,她覺得處處是壓力,像大考時步入試場的學生,銘心的胄似塞了鉛球。

   她渴望元聲會來接她,但是四處張望,沒有他,銘心低頭疾步走出飛機場叫計程車。

   一定有事走不開,或者,他忽然感到不舒服。

   車程不過廿餘分鐘,銘心已到他住的公寓大廈。

   仍是那個多事的管理員來應門,他仍然認得大眼睛的夏銘心,這次他神色有點不安。

   「又是你。」

   銘心有點好笑,「可不是。」

   「他知道你會來?」

   「我已通知他。」

   沒想到管理員像個家長。

   她在卓元聲門口敲兩下。

   屋子裡有人,她可以聽到音樂聲。

   半晌有人拉開門,「誰?」

   「元聲,是夏銘心。」

   卓元聲詫異到極點,「銘心,什麼風把你送來?」

   「我已經在電話上留言說會在這個時候造訪。」

   「是嗎,我剛回來,竟未留意。」

   這時,他身後有人問:「誰?」

   元聲連忙說:「銘心,進來再說,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

   銘心想走進公寓,可是不知怎地,雙腳一時沒提得起來,她定一定神,緩緩開步。

   只聽得卓元聲說:「鉻心是我的好朋友,這是沈乃慈。」

   那位沈小姐臉容清秀,衣著名貴,一看就知道好出身,語氣十分天真,熱誠地說:「元聲一早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聽得感動落淚。」

   銘心發呆,她的故事,她有什麼故事?

   沈乃慈年輕,熱情,像沒有生活經驗,她說:「你是元聲大哥的女友,可是這樣?」

   「我--」銘心不知如何分辨。

   元聲有點尷尬,「銘心,請坐。」

   銘心剛坐好,沈乃慈已經像半個女主人那樣斟上杯茶。

   銘心發覺公寓牆壁刷了蛋黃色,傢俱也已換過,很悅目,但不適合卓元聲。

   這一定是沈小姐的主意,但,她的行動怎麼會那樣快,她是幾時闖入這間公寓來的?

   銘心忽然明白管理員閃爍的神情從何而來。

   卓元聲問她:「你可是路過?」

   銘心立刻答:「呵是。」

   沈乃慈說:「應該提早通知我們準備才是。」

   她笑瞇瞇看住銘心,呵,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銘心卻忽然釋然。

   夏銘心,這是你放下重擔的好機會,還不順勢拋下包袱?

   「沈小姐家裡是生意人吧。」

   「家父是華懋建築東主,我學室內裝修。」

   「那多好。」

   「是呀,我在父親店裡掛單幫忙,工作量不低,可是不用搞人事關係,十分愉快。」

   值得羨慕。

   「元聲現在也在華懋工作。」

   原來如此。

   「家父相當欣賞他。」

   明白了。

   夏銘心鎮定下來,反而替卓元聲高興,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正應常配一個不懂民間疾苦的她。

   銘心緩緩恢復了笑容,只有這位沈小姐才有能力照顧卓元聲,她有家勢支撐。

   這時卓元聲說:「慈子,嘴巴不要老說話,還不去訂位子與銘心出去吃頓飯。」

   「銘心姐姐喜歡吃什麼?」

   銘心站起來,「不敢當。」

   「我訂法國菜館吧。」

   她一走開,銘心與元聲有片刻沉默。

   然後元聲低聲問:「你認為她可適合我?」

   銘心點點頭,由衷地說:「再好沒有了。」

   「沈家兩老及一個哥哥也器重我。」

   「那更加沒話講。」

   「其實,任何女孩同我在一起都是不幸。」

   銘心搖頭,「不,看對象是誰。」他不是人人負擔得起,可是沈家應游刃有餘。

   「我不會打工顧家。」

   「這一點乃慈很明白。」

   卓元聲微笑,「她同我一樣,從未試過正式工作。」

   「那麼,兩人才不會衝突。」

   「你贊成我們?」元聲有意外之喜。

   銘心點點頭,「你倆可以無憂無慮盡情發揮生活情趣。」

   「但是上尉,」他又那樣叫她,「我最愛的人是你。」

   銘心溫和地答:「我也是。」

   他們緊緊握住手,銘心心中閃過一絲淒惶。

   沈乃慈出來說:「位子已經訂好,可以出發。」

   銘心站起來,「我還有事,不去了。」

   「什麼?」乃慈聲音中無限歡喜。

   「你們兩人玩高興一點。」

   「銘心姐姐,我送你出去。」

   這聲姐姐無此尊敬,是叫夏銘心自重。

   銘心姐姐,你住過故園?」

   沈乃慈對她的事很清楚。

   銘心簡單地答:「是。」

   「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

   銘心微微笑,「你有的是時間,慢慢叫元聲說給你聽。」

   沈乃慈仍不罷休,「那是否一個叫人永誌不忘的地方?」

   銘心想一想,「視人而定。」

   像她,也正在努力忘卻。

   「乃慈,你回去吧,元聲會找你。」

   「那麼,我失陪了。」

   銘心正想離去,那個多事的管理員又走過來,遞支香煙給她。

   「我不抽煙。」

   「怕什麼?」

   銘心笑了,這個人真有趣,冷眼旁觀,對世情甚有心得。

   他替她點火,她吁出口氣。

   「小姐,你寬宏的量度,會對你有幫助。」

   銘心無奈地笑,「你的評語有點像幸運餅裡的幾句。」

   「你會找到幸福。」

   銘心展顏。

   她離開了那間公寓大廈,離開了卓元聲。

   回到自己家裡,整理過行李,銘心才發覺那張支票仍然在她口袋。

   沒有交出去。

   卓元聲也不需要它。

   銘心開車到兒童醫院。

   她同接待員說明來意:「我想捐筆款項給患癌症兒童。」

   籌款部主任喜出望外迎出來。

   銘心把支票交給他。

   他一看數目字,「我代表病童衷心感激你。」

   銘心只點點頭。

   「你可需要任何移交儀式?」

   銘心搖搖頭。

   「小姐尊姓大名?」

   銘心微笑,「無名氏。」

   「捐贈人是誰?」

   「無名氏。」

   「我由衷佩服尊敬你倆。」

   夏銘心告辭。

   在路上,她輕輕說:元宗元宗,相信你會同意我的做法。

   回到家,她撥電話給陳健志。

   他喜出望外,「回來了?」

   「我想到你家來。」

   「現在?歡迎之至。」

   到了陳宅,才發覺他正在開工作會議。

   「我有無妨礙什麼?」她略為後悔唐突。

   「當然沒有,別理這幫人,他們自昨日上午十時賴到現在,三十多小時不走,累壞人。」

   銘心駭笑。

   果然,陳健志一臉鬍髭渣。

   工作人員看見有女客來,也都識趣地逐一離去。

   「永安呢?」

   「參加同學生日會去了。」

   「我去替你做杯茶。」

   「一會兒會有清潔工人來收拾。」

   廚房裡全是昨晚用過的杯碟,銘心發覺無煙無酒,十分寬慰。

   有人按鈴,是來收拾的女庸,銘心開門給她。

   電話鈴響,傭人接過聽,半響同銘心說:「太太,找你。」

   銘心來不及說她不是陳太太,電話那一頭是同學家長。

   「陳太太,生日會約半小時後散,請派人來接永安。」

   「請把地址告訴我,我立刻來。」

   沖好茶,走到客廳,發覺陳健志倒在沙發上累極熟睡,還輕輕扯鼻鼾。

   銘心走近,坐在他身邊。

   他可有做夢,可有夢見亡妻?

   銘心把手按在他手臂上一會兒,他並沒有醒來。

   銘心出門去接小永安回家。

   她正式翻到生活新一頁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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