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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八章 作者:亦舒

  「是,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爺。」

   「他並不是那樣的人。」銘心為他辯護。

   「那因為你是美麗的夏老師。」

   黃紀強聲音有點苦澀,像是替自己不值,當年他在故國受過傷,至今未癒。

   他再加句:「卓元聲對一般人可真討厭到極點。」

   「我想,也許那是因為他不希望妹妹時時夜歸,對她追求者沒好感。」

   黃君笑,「他真幸運,夏老師如此維護偏幫他。」

   「對,你說你見過元聲。」

   黃君點頭,「他在一間地產公司任職,做經紀賺佣金。」

   什麼?

   銘心呆在當地。

   逐個客人帶著去看房子,替人討價還價,這樣醃贊瑣碎的工作豈是卓元聲可以勝任?

   黃紀強看到她心中去,「是,我也猜不到他會甘心做房地產經紀。」

   「你見過他?」

   「我有朋友光顧過他,結果不歡而散,據說他態度欠佳,客人說:「這房子真大」,他嗤之以鼻:「你沒見過大房子」,客人還價,他說:「你們最希望屋主倒貼」,客人立刻掉頭。」

   銘心耳畔嗡嗡作響。

   「客人付他佣金,全是米飯班主,應獲得一定尊重,這點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也許,卓家子女根本不懂什麼叫打工。」

   黃君不住搖頭,他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

   銘心取過一看,上面寫著:「華商地產卓元聲」。

   她多希望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

   林栩琪推門進來,「有結果嗎?」

   銘心收起名片,「收穫甚大。」

   林小姐說:「我入行數年,見過若干華廈拍賣易手,開頭頗覺欷虛,後來司空見慣,見怪不怪。」

   「謝謝你,林小姐。」

   「不客氣。」

   銘心又多事地轉身同黃紀強說:「如此可人兒,切記加把勁追。」

   黃紀強打心底笑出來,略為靦腆地低下頭,看樣子這是他最後一次提起故園。

   銘心由衷替他高興。

   回到家,銘心立刻照著電話拔過去找卓元聲。

   「是,我們的確有位經紀叫卓元聲,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請留言。」

   銘心答,「我稍後再找他。」

   她怕驚動了他,他會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飛機到多倫多去找卓元聲。

   這是一個未完結的夢,她一定要尋到答案。

   到了華商地產,一位華商中年女士很客氣地走出來招呼她。

   「我找卓元聲。」

   「他已經辭職。」

   銘心怔住。

   「我們還有其他同事,可以幫你嗎?」

   「可有他家裡的地址?」

   那位女士遲疑。

   「大家是華人,可以方便我嗎。」

   女士笑了,「照政府統計,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種公民將佔人口百分之五十四,比白人還多,互相特惠照顧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是卓元聲老朋友,特地乘飛機來找他。」

   女士低頭寫了一個地址給銘心,好心地勸道:「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

   她誤會了,但確是個好心人。

   「謝謝你。」

   取過地址,銘心叫了計程車便直赴卓元聲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樓下大門按鈴,無人應,片刻,管理員前來問:

   「找誰?」

   「十二樓甲座卓君。」

   「你可以進來。」

   「他在家嗎?」

   「這麼早他不會出去。」

   銘心在他單位外敲門。

   十分鐘後才有人應門,一把沙啞的聲音傳出來:「比薩餅子放門口即行。」

   銘心連忙把握機會,「元聲,元聲。」

   他只把門開了一條縫,過一會兒,猶疑地問:「誰?」

   「元聲,我是夏銘心。」

   公寓內漆黑,無人應她。

   「元聲,記得夏銘心嗎?」

   門忽然打開,可是銘心雙目一時未習慣黝暗光線,什麼都看不到。

   她輕輕踏進屋去。

   心中有點害伯,那沙啞的聲音好似並不屬卓元聲,如果是陌生人該怎麼辦?

   「銘心?」對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漂亮年輕女子,臉容皎潔,依稀相識,神情略為焦慮。

   呵,的確是夏銘心。

   她還是那麼清純秀麗,一點也沒有變,真是個奇跡,像山崖上掛下來的瀑布清泉,新娘的頭紗似,永遠不受污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澀的回億造就了幻像來揶揄取笑他?

   他的聲音更加沙啞了,「銘心?」

   「元聲,是我,我來看你。」

   銘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內情況。

   地方只得一點點大,故園的衛生間還要寬敞些,而且,室內有股霉味。

   這股氣味其實是人氣,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潔打掃,廚與廁都得一點味道都無,才算標準家居,一周不換床單,或是隔日不洗澡,立刻有氣味。

   銘心悲愴,真沒想到有一日卓元聲身上會有陽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進屋內,輕輕掩上門。

   室內一片凌亂,腳下全是舊中文報紙,看到大字頭條上刊登的正是他父親出事的新聞。

   他本人胖了許多,叫銘心認不出來,于思滿面,只有一雙眼睛,仍然不馴,使銘心輕輕呼喚:「元聲。」

   她朝他走去,腳下踢到一隻空酒瓶,這才發覺地上四處滾動的也是酒瓶。

   這個真是卓元聲嗎。

   從前他也愛喝香檳,但克魯格香檳不是酒,那是豪華的享受,廉價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我去過你工作地點。」

   「我被辭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們。」

   「我知道。」

   「你為什麼不現身?」

   「你看我現在的樣子。」

   「我不在乎。」

   元聲低頭看自己凸出來的腹部,「我在乎。」

   銘心想去開窗。

   「不不,」元聲說:「我怕光。」他頹然坐在床沿。

   銘心一貫不去理他,自顧自撥起窗簾一角,把窗推開少許,立刻有一股新鮮空氣吹進,銘心深呼吸。

   「來,」她說:「我幫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銘心十分鎮定,「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今天是今天。」

   「銘心,」元聲納罕地看著她,「你無窮的生命活力從何而來。」

   「因為只得我會照顧我,自幼獨立已成習慣,不以為苦。」

   「元聲的聲音越來越低,「……不在了。」

   銘心再走近點。

   「元宗已經不在。」

   「我知道。」

   「當時我不在他身邊,元心沒有聯絡到我。」

   「他可有吃苦?」銘心的聲音顫抖。

   「沒有,醫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說:不用維生儀器,讓他自然迅速離開這世界。」

   銘心淚水冒起,別轉頭去。

   「他交待要把那張畫交到你手上。」

   「他還說什麼?」

   「『生命善待我』。」

   「什麼?」

   「他無怨言,他認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創作,不必為生活擔憂,實在幸運。」

   銘心深深為他的樂觀感動。

   「他去後不久,父親的生意崩潰。」

   「我在報上讀到。」

   「真快,原來那所謂萬年根基不過是竹枝棚架,瞬息間忽喇喇傾倒。」

   銘心蹲到他面前,「振作點。」

   卓元聲伸手撫摸銘心的面頰,「你真是個安琪兒。」他替她抹去淚水。

   「你與元心見過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煩惱,獨身,拖著個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兒極之可愛,又有體貼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軌道。」

   「銘心銘心!自你雙眼看出去,世上沒有壞人壞事,難怪元宗對你鍾情。」

   銘心心上刺痛,當日實在太意氣用事。

   「但他沒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沒有能力那樣做。」

   銘心走到窗前,背著卓元聲,肩膀有點萎縮,忽然之間,她又挺直腰,拉開了窗簾,讓陽光射進來。

   卓元聲生氣:「夏銘心,你以為你是誰,胡亂闖進來侵犯別人的意願……」

   銘心把他拉起來,推進衛生間,「你給我自頂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會幫你做。」

   她關上浴室門。

   公寓已經亂得不是一個人可以清理,她想撥電話找清潔公司,發覺電話線已經切斷。

   她只得用自備手提電話。

   這時,她聽見有人敲門。

   是適才的管理員來追討欠租。

   「你還在這裡。」那人有點詫異。

   銘心核對數目,寫支票替卓元聲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個人若不想自救,則無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會白白在這無底深潭裡浪費時間金錢呢。」

   銘心不出聲。

   「愛上一個這樣的人多不幸,回頭是岸。」

   銘心忍不住,「你太健談了。」

   「唉,忠言逆耳。」

   銘心關上門。

   她推開浴室門,發覺卓元聲和衣坐在蓮蓬下,任由水花自頭頂淋下。

   她對他說:「脫衣服。」

   元聲牽牽嘴角,「你仍然是那個小母親。」

   「是,我又來了。」銘心微笑。

   卓元聲忽然緊緊擁抱她。

   他默默流下淚來,那日,在故園的荷花池畔,看到她為元宗做模特兒,他也有同樣心酸的感覺。

   下午,清潔公司的人來了,銘心與元聲避到公園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來,」銘心說:「彼此有個照顧。」

   元聲刮了鬍髭,換上干潔衣服,恢復三分舊觀,他沉吟,「你打算養活我?」

   銘心沒好氣,「我可沒有那樣的魄力,你少做夢。」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佔不到你半絲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攤攤手,「我不愛打工,我覺得每個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時間甬長煩膩,令人窒息。」

   「不習慣也得習慣,元心還不是做得很好。」

   元聲沉默。

   「已經享受過那麼些年,比我們都幸運,也該腳踏實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麼,找份教職。」

   「卓元聲教中學?」

   「為什麼不,你同我們有什麼不同,把你的皮膚割開,還不是流出紅色濃稠血液,你以為你是藍血人?」

   「嘩痛。」

   「我的從來沒有錢,只有比你更痛。」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聲說:「銘心,你說得對,我也該長大了。」

   銘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興得親吻他的額角。

   「夏銘心,我永遠不會愛任何一個女子比愛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視作母親了。」

   一陣腳踏車在他們面前經過,鈴聲叮叮,不知怎地,銘心又落下淚來。

   公寓終於收拾乾淨,據說丟了兩車垃圾。

   銘心替他添補日常用品。

   「來,我教你如何去超級市場。」

   「銘心,」他有點羞愧,「我都懂得。」

   「那麼我教你裝衛生紙。」銘心十分認真。

   卓元聲氣結,「當心我把你自廁所衝下去。」

   「這些工夫再醃贊都得做,照顧自己天經地義,請接受七個工人跟著你收拾的時光已經過去。」

   「銘心,你一直都正確。」

   「謝謝你。」

   「你幾時回西岸?」

   「趕我走?」她反問。

   「我巴不得你留下來。」

   「這話動聽。」

   她替他把雜誌放好,一本舊雜誌封面上頭條吸引注意力:「卓世光傳奇:卓氏將置業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億,炒股炒樓,一個金融風暴,跌至最低點不足三成……」

   銘心不想再看,掩卷,將它放到書架最低處。

   成功了,有人作傳記,錦上添花。

   失敗,也有人寫完又寫,落井下石。

   做個平凡人最舒服。

   「當開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減肥嗎?」元聲苦笑。

   「別推搪了,下個月我再來的看你。」

   「你又一次離開我?」元聲佯裝大吃一驚。

   「是。」銘心有點傷感,「我倆聚少離多,不過,」她的說氣轉變,振作起來,「這一次我不會失卻聯絡。」

   她取出預先寫好的電話地址紙條,黏在最當眼處。

   元聲見她願意如此委屈,不禁垂頭。

   「歡迎你隨時到西岸來,順便見見元心。」

   「我已不是她當年那個二哥。」

   「當年的卓元聲有什麼好,不過是一個皮相略為整齊的慘綠少年,難為你本人那麼留戀。」

   元聲微笑,「既然那麼不堪,你為何對我一見鍾情。」

   銘心張大嘴,「我有嗎?我竟不記得了。」

   「是,你深深愛上了我。」

   「用國語說這句話會比較動聽。」

   他改用國語說:「是你似水般容顏,照亮了我的回憶。」

   銘心頷首,「用國語以外的方言說出這種話來科會叫人毛骨聳然,你看,學好國語是多麼重要。」

   「謝謝你夏老師。」

   夏銘心說:「對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學生在等著我。」

   卓元聲凝視她,「永遠的小工蜂。」

   「我也承認這是事實。」

   「額角冒著亮晶晶汗珠,一綹鈿發掛下來,鼻尖略泛油光,一種特殊的勞動氣息。」

   銘心溫柔地說:「與弱不禁風的卓家女性來比,是另外一種人。」

   「元心現在也有工作了。」

   「過來探訪她。」

   「一步一步來。」

   「別再喝太多。」

   他歎口氣,「也該甦醒了。」

   銘心緊緊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邊現款交給卓元聲,「朋友有通財之義。」

   「我一有工作立刻還你。」

   他送她到飛機場。

   銘心說:「我對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

   夏銘心的學生真的在等她,班裡卻已經失去王百就律師的蹤跡。

   銘心問徐太太,「王律師呢?」

   「呵,到美國休假去了,夏老師,原來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塗。」沒聲價道歉。

   「有沒有說幾時回來?」

   「夏老師,你對他有興趣?」徐太太十分為難。

   「別擔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呵,」徐太太鬆口氣,「原來你一早已經知道,是,聽說他與女友一起到舊金山去。」

   「結婚?」

   「他不允透露,據說家長反對,堅持不肯參加婚禮。」

   元心並沒有同她討論這件事,叫銘心遺憾,她並非好事之徒,但是她願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見解又叫銘心敬佩,她這樣說:「嫌人家什麼呢,許多人千揀萬揀,結果揀只爛燈盞。」

   銘心微笑,「只要當事人高興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師,你當然比我更開通。」

   銘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開她,這麼說來,元心並沒有忘記過去,她只是不想提起過去。

   銘心去她家探訪,門打開著,人去樓空,經紀正領人看房子。

   原來已經搬走。

   在廚房裡,有棄置的報紙,報道的是同一宗新聞:「一個金融風暴,令卓家兩間上市公司及私人財政受到重創……」,角落還有小孩的舊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當滿意,與經討價遠價。

   他走了,經紀過來招呼銘心,「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寬敞的出租公寓。」

   「舊屋主走得相當匆忙?」

   「租約屆滿。」

   卓家的人永遠神出鬼沒,表面上已比從前隨和,骨子裡仍然孤傲。

   夏銘心又一次看到一間空屋。

   連小元心都這樣,餘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撥電話給卓元聲。

   他人不在,只餘錄音機說話:「請留言。」

   「元聲,我是夏銘心,電話線接駁妥當了?請多多努力。」

   講完之後,才發覺自己像那種在小學生飯盒裡留便條的媽媽:「小明,媽媽愛你,好好用功讀書」,「妹妹,留意聽老師教功課。」……

   她淒涼地笑了。

   雙臂繞在胸前,不知不覺,輕輕撫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電話鈐響.咦,莫非是卓元聲回來了。

   「我們是奧蘭度律師樓,找夏銘心小姐。」

   銘心嚇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聲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請問你可認識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認識,但他已經去世。」

   「是,他已故世。」

   銘心的聲音放得很輕,「有什麼事?」

   「他有一封遺囑在我們這裡。」

   「到現在才讀遺囑?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們在上星期才開啟遺囑。」

   「為什麼?」

   「他有一個比較特殊的因由。」

   「遺囑內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聰明人,我們頗費了一點勁找你。」

   「他有東西給我?」

   「是的,請你攜帶身份證明文件來一趟。」

   「他留什麼給我?」

   「我們約個時間面談好嗎?」

   「我下午可以出來。」

   銘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畫像面前,摘下來,搶在胸前,精神有點恍惚。

   下午,走進奧蘭度的事務所,才發覺律師是一位漂亮的金髮女,衣飾考究,看樣子生意不錯。

   「夏小姐,請坐。」

   另有秘書來核對夏銘心的公民證。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遺作贈予你。」

   銘心怔住,嘴裡說不出話來,心裡卻十分酸痛,結痂的傷疤又被揭開,流出血來。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舉行一次小型畫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歡迎?」

   「我知道,他的畫已經升值,三十幅大約可賣到--」她說一個數目。

   「你的資料正確,而且,將來行情還會上漲。」

   銘心的臉緩緩轉過去,不發一聲。

   奧蘭度女士忽然輕輕說:「你們是愛人吧。」

   銘心不語。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設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會得垮台,為免牽連到這些作品,他把書存放在一家畫廊裡,現在家族生意已經清盤,才交到你手中。」

   銘心低頭不語。

   奧蘭度又說:「該哭的時候哭一下也是很應該的。」

   銘心怔怔地落淚,無窮的思念,永遠懷念,生離死別的創傷,永不磨滅。

   奧蘭度給她一張名片,「這是畫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隨時會出現。」

   夏銘心這時開口問:「有沒有信——」

   奧蘭度搖頭,「那樣的情意,已非筆墨可以形容。」

   助手攤開文件,請夏銘心簽字。

   銘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顫抖。

   奧蘭度咳嗽一聲,「夏小姐,假使你願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銘心只答:「是,是。」

   回到陽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會兒,才朝指定的畫廊出發。

   這家畫廊的規模大得多,年輕的主持一見她便迎上來,「夏小姐,歡迎來劍宗畫廊,我是周劍華。」

   銘心靜靜坐下,服務員捧出香茗。

   雪白的牆壁上掛著幾幅現代畫,空氣調節有點清涼。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夥人。」所以叫劍宗畫廊。

   「你是他的遺產承繼人,應知他個性,他對名利看得很輕。」

   銘心點頭。

   「可是偏偏就是這種人會名成利就,上次他開畫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聞風而來,通宵在店外排隊輪候,並且要求派籌碼讓他們優先選購。」

   銘心點頭。

   「淨把畫轉手到歐洲,已可獲利二十巴仙,這次,我勸夏小姐親手做轉售,我可以幫夏小姐聯絡。」

   「那,」銘心低聲問:「卓元宗作品不是變成商品了嗎。」

   周劍華有點無奈,「有時還淪為炒賣品,同期貨市場上的豬肚、大麥、可可豆沒有分別,可是,這正也是每個畫家夢寐以求的事。」

   銘心牽牽嘴角。

   「請隨我來看這批畫。」

   作品還未表鑲,一張張隨意疊著,放在一間空氣調節的貯藏室裡。

   周劍華說:「畫裡充滿生命的喜悅,你看那顏色的變調,筆觸的情意,整個氣氛優雅秀美,實在不可多得。」

   銘心凝視元宗遺作。

   「我已把作品名單及彩照寄往歐洲。」

   周劍華是一個商人,他賣畫,同人家賣皮鞋沒有分別,這樣也好,他沒有任何包獄,大可專心賺錢。

   「我羨慕卓元宗,他對生命沒有怨懟。」

   銘心站起來告辭。

   周劍華送她到門口。

   「夏小姐,你一有決定就與我聯絡。」

   「我懂得。」

   回到小公寓,銘心伏在枕上,不能動彈,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請入夢來。

   她自己卻先步入夢境,一個無人白色的細沙灘,風勁,浪大,捲起白花,海鷗隨氣流啞啞低旋。

   「元宗?」

   沒有人影,只有他的畫架,呵水彩還沒有干,一幅風景畫,已用鉛筆夠出輪廓,並寫上顏料號碼,預備著色。

   「元宗?」

   沒有人應她,她轉過身了,看到遠處故園灰鴿色的屋頂。

   然後,夢醒了。

   夏銘心的學生在等她。

   這班小孩是她的珍寶,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聲撥電話給她。

   「我已找到臨時工。」

   「什麼性質?」

   「車行經紀。」

   又是賺佣金,那種工作並不適合他。

   「我要還債,權且屈就。」

   「什麼債?」銘心吃一驚。

   「欠你良多。」

   「那算什麼。」

   「晚上,我在社區中心教書。」他倒是很積極。

   銘心十分高興,「教什麼?」

   「如何駕駛高性能跑車。」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你有履歷?」

   「當然,我有國際性賽車證。」

   銘心對他又添增一分瞭解。

   「真慶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見到你我也一樣高興,還有喝酒嗎?」

   「一時那裡戒得掉,我也不用騙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適安全。」

   銘心微笑,「別爛醉就好。」

   「你總是那麼諒解體貼。」

   稍後,正式開學之前,銘心又到東岸探訪他。

   雖然已經傍晚,卓元聲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員認得她,「你是那個癡心女友。」

   夏銘心啼笑皆非。

   「你不會失望,你做對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來,你的投資得到成果。」

   銘心看著這個多事的管理員,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應在廿九街的本田車行。」

   銘心立刻乘車往廿九街想給他一個驚喜。

   下了車走近車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聲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車子,那位女士年紀並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經面肉橫生,姿態驕橫。

   一個人上了三十歲得對自己的容貌負責,說得一點也不錯,只見她指手畫腳不住發表意見,而卓元聲一反常態非常忍耐不住說是是是。

   銘心心酸。

   一時分不出卓元聲是否真的振作,或是這類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應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澆愁,看樣子車行已把所有難侍候的客人丟給他這個新丁招呼。

   隔著玻璃,銘心站了很久,並沒有上前相認。

   那中年太太得寸進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聲的臂彎。

   元聲並沒有把她掉開,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樣子他做成了這單生意。

   夏銘心靜靜離開車行。

   她看到的是一個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來避開舊相識,實在沒有必要再對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銘心倦極入睡,她既無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門,她輕輕推開一條縫。

   有人背著她坐在房內,光線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誰——他也是。

   她一開口便說:「元宗,我想把你的畫出售。」

   他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答:「畫送了給你,任你處置。」

   「所得款項,我想交給元聲。」

   「呵!你見到元聲了。」

   「元聲環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聲,他手頭永遠繃緊。」

   「不,不是從前,現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貫浪擲金錢時間及感情,受點教訓,將來也許會踏實。」

   「可是看見他吃苦——」

   「元聲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銘心怔怔地,隔了一會兒,才說:「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飛機到了。」

   做夢也不能得償所願,夏銘心嗒然取過行李魚貫上岸,心裡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劉宗畫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劍華讚道:「這是正確處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銘心苦笑。

   開學了,一班廿四個學生,又有驕矜的新移民華人家長太太拉住她訴苦:「外國教育制度水準散漫,哪裡能同拔萃書院相比。」

   「唉呀,怕要轉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個學生。」

   「將來,只要升得上去,無論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師,我女兒成績比同齡孩子好,可否讓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處理十來廿個天才兒童,不過不要緊,幸虧過三五年,這些天才也都會自然消失在芸芸眾生之中。

   有一個小男孩特別沉默,不合群,小息只在課室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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