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揉被抓痛的手腕,朱軒煒溫然一笑。從容起身,慢悠悠地點起琉璃燈盞。坐在菱花鏡前修整微亂的髮鬢。這種無禮他的行徑只是讓他更加憤怒。「為什麼不說話?你儘管可以繼續你未完的長篇大論,但你記住,從今而後都不准你再提那個沒有用的廢物!」
沉默片刻,朱軒煒回過身。尖刻地道:「沒有用的廢物?你說的是顧少偉那個想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嗎?」
「你--」朱常洵一室,只怒喝:「你明知道我說的是冉興讓,偏要胡亂打岔。」
「你說的是冉興讓嗎?」朱軒煒冷笑,熱切地道:「冉興讓哪兒沒用了?我倒覺得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勇敢、最無畏、最癡情、最……」話音止於一記耳光。她捂著臉仍咬牙道:「最完美的男人!」盯著他鐵青的臉,她仰著臉再逼近一步。「想打我?你打好了,反正我又不會還手的。」
看著她仰起的臉,半合的眼,唇邊淡淡的嘲諷,朱常洵揚起的手終於還是垂下。「皇妹,咱們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妹。這宮裡頭除了父皇、母妃之外,就咱們兩個最親。不錯,我是利用了你,但我並非是想害你呀!你仔細想想,不論是才貌、人品、家世,顧少偉哪點不是比冉興讓強百倍?你下嫁顧家只會享福,不會受半點委屈,不比跟著那個一身銅臭小氣吝嗇的冉興讓好嗎?」
轉目看他,朱軒煒淡淡道:「他好他壞都與我無關。就算他比冉興讓強千倍、萬倍,但我愛的只有冉興讓一個人。若你真的是為我好,就請你真心為我考慮吧!哥……」顫抖著唇,她喚出的不是那一聲「皇兄」而是世上最普通最平凡卻滿是真情的一個「哥」字。
一聲「哥」讓他震撼不已,許久他才能再重新思考。「軒煒,你我生於帝王之家。命運與所要背負的責任早就注定是與平民百姓不同的,不可能所有的事都是順著自己的心意的……」
「夠了!什麼命運什麼責任?!說穿了不過是你一心只為自己,捨不得那太子之位罷了!」怒目看他,有不滿、有憤怒。有悲淒,更多的卻是心酸與絕望。從小到大,生活在這冰冷的皇宮裡,看慣了欺騙,謊言,陰謀。爭寵的女人,奪權的皇子,圍繞她的永遠都是「名利」二字。但她從來都沒有想到有一天,她也會成為「名利」的犧牲品,而將她推入煉獄的正是最愛她也是她最愛的母妃和她最親的兄長。「哥,你還把我當作你的親妹子嗎?」
「你是我的親妹子,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割斷你我緊緊相連的血脈。」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可以感到她的輕顫、她的震動,朱常洵沉聲道:「只要我當上太子再繼承皇位,你就是大明的皇公主。除了母妃,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比你還要尊貴的女人。」
「夠了夠了……我不想再聽。」後退一步抬頭看他,朱軒煒是真的絕望了,「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肯放手。這些年來為了太子之位,你和母妃費盡了心機,耍盡了手段,又得到了什麼?你真的不該怪太后偏心、父皇寡情、群臣固執,你該怪大怪地怪自己的命不好,若非你的命不好,父皇、母妃所定的密約又怎會被駐蟲咬噬得一字不留了無痕跡?!」
「你--」朱常洵怒極,一巴掌摑在她臉上,打得她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聽好了,我做太子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若你不識好歹胡亂擾和,就別怪我……」對上她悲憤卻無淚的眼,朱常洵動了動唇,到底還是咽廠所有到嘴邊的狠話,只道:「你好自為之吧!」便拂袖而去。
聽他的腳步消失在黑暗中,她捂著臉慢慢滑坐在地,終於放任淚水如泉湧出。這是她的親哥哥呀!卻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樣來逼她……她真是不甘心,憑什麼要讓她成為爭奪權利的犧牲品?就因為她生在皇宮,又不幸有了一個要當太子做皇帝的兄長和一個一心一意想成為皇太后的母親嗎?
不甘、不願,她絕不能就這樣屈於命運。好!他們越是逼她、迫她,她就越不屈服,怎能讓他一人與命運奮爭?
流出瑟瑟苦笑,她的眼閃動星樣的光彩。靠在冰涼的柱上,她只反覆地低哺:「暫別離,且寧耐,好將息。你心知,我誠實,有情誰怕隔年期……」等我,興讓,等我,興讓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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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決鬥,不僅遍體鱗傷還斷了一根肋骨。雖然肉體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傷痛,但他的心卻是甜甜的。他被人抬回家時,老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只一個勁地罵:「死小子,只會嘴上說得好聽!什麼不會像你老子一樣讓女人害得家散財破,現在還不是為了一個女人死去活來的……」他無法回答,只勉強牽出一絲苦笑。未嘗過愛滋味自然會口出狂言,而一旦陷入其中便會無法自拔。感情,還真是無法控制的事……
他只反反覆覆地低哺那一句:「芳心依舊情依舊,相期相盼一千年……」
沐中鈺一再提議飛鴿傳書召路南楚來為他醫治,卻被他拒絕。只以重金聘了京城名醫王一指。雖然診金貴得令人咂舌,卻確有神效。在床上躺了十天,他就不顧阻止要下床。「我躺了十天,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須做什麼,要不然我會憋死的。」
「做什麼?」樂西兒冷笑以對,卻還是好心地扶了他一把。「你這人呀!還是躺到床上去吧。」
「我沒事了。冉銀做了個帶輪子的椅子叫什麼輪椅的,一會兒我坐那個就行了。」摀住胸口,他還是微笑:「西兒,謝謝你這些天來的照顧。」
樂西兒一撇嘴,惱道:「不用了!我可不是心甘情願照顧你的,你說你們冉家除了一個許嬤嬤外就全都是些男人,我要是不照顧你還有誰呀?」忽地一笑,她眨眼道:「我看你的感激也不一定是由衷之言吧?你呀,說不定有多希望那個照顧你的人是壽寧公主呢!」
「是呵!」冉興讓一笑,倒讓她反沒了興頭,「跟你這種老實頭說話真沒趣,讓人提不起精神來。」看看走進來的沐中鈺,她一頓。「好了,我要走了,省得又有人說我胡說八道了!」
冉興讓沒說話,只扭頭看目送她離去的沐中鈺。「西兒是個好姑娘。」
「是,她是個好姑娘,只是嘴巴太刁了點兒。」沐中鈺苦笑,轉身看他。「你現在打算怎麼樣?」
冉興讓笑了,挺認真地答:「和你們分家。」
「分家?什麼意思?」沐中鈺直視他.沉聲道:「我對你說過很多次了,英雄城的城主是你,你的東西我們不會要。」
「你別傻了!這些年如果沒有你們,英雄城不可能成為北六省最大的組織。那些錢莊、酒樓、商行也不可能開了一家又一家……英雄城的城主是你們五個而不是我,那些生意你們也有份的,我現在不過是想分得更清楚一點罷了。」
冉興讓說得誠懇,卻突聽外面有人冷冷道:「為什麼要分清楚?難道現在不好嗎?」楊北端出現在門前,仍是一臉的漠然,身後是推著一張帶輪椅子的冉銀。
冉興讓沒有理他,只對冉銀道:「賬本都帶來了?」
冉銀拿起椅上的賬本正要遞過去,卻被楊北端一把奪去。「你的腦子就是活賬,何必還看什麼賬本呢?」
冉興讓一笑:「也好!只要你們信得過我,不看賬本也是可以的……英雄城共有各類商行二百三十三間,包括糧油、南北貨、綢緞等等。另有『福』記錢莊一家,設有四十六家分號。酒樓十九家,藥鋪醫館五間,還有……」
「你夠了吧!」楊北端突然大喝,一向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第二種表情。那種極度的憤怒會活活嚇死十個八個膽小的人。「七年前遇見你的時候,你可沒這麼囉哩囉嗦的。分財產?你當這是爹死娘嫁人兄弟倆分家嗎?告訴你,咱們兄弟可沒一個是怕受連累的膽小鬼!」
「我知道,這些話你們每個人都對我說過好多遍了。」冉興讓看著他,居然還能笑出來。「我真的不是在裝什麼大男人。正如你說過的,我打也挨了,跪也下了,我連尊嚴都可以不要了,實在是沒有什麼事做不出的。我想得很清楚,我會用我手上所有的籌碼和我全部的力量去爭取我所要的。但這不包括要出賣你們。我不會出賣你們這些不相關的人,就算是你們心甘情願讓我出賣也不行。如果我那樣做的話,我真的是連做人都不配了……」他微笑:「如果我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又憑什麼讓她來愛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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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寒冬終於來臨,把這個世界連同她的心一齊凍結。
十數日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堅持都在父皇、母妃的拒不相見中化作零。真的好像她是在一夜間就成了宮裡最不受歡迎的人。若非是小英子的一句提醒,她真的是絕望了。
初一,皇太后照例於「慈清宮」吃齋。雖然平日深畏生性嚴肅的皇祖母,朱軒煒仍戰戰兢兢覲見。原本想迂迴浙近,沒想到被皇祖母的目光一掃,就亂了方寸。從相厭、相惱到相知、愛戀,所有在心裡打轉了千百回的點點滴滴,她一氣兒把什麼都說了出來。而皇祖母聽了竟仍是一臉的平靜,彷彿什麼都沒聽到。
跪在地上,朱軒煒可以感覺出自己的心正一絲絲地涼透。這種折磨人的等待只會讓人發狂。她終於耐不住猛地抬頭,看著跪在佛像前的祖母。哀聲道:「要得到您的幫助,可能只是煒兒的奢望,但不管怎樣,都請皇祖母給煒兒一個明確的答案。或讓煒兒重拾希望或讓煒兒徹底失望,煒兒只想得到一個答案。」
手中轉動的佛珠稍頓,李太后終於睜開眼,嚴厲中帶著慈祥。「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冉公子。」要不然也不會跑來求她這個皇祖母了,要知她這孫女平時除了依例請安外可是壓根兒不跨進這門檻的。
「是!我喜歡他,此生非君不嫁……」這是她至死也不會改變的信念。
李太后微笑,在侍女的攙扶下起身。緩緩道;「自古以來,女子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縱你生於宮廷,貴為公主也不能例外。如今你卻私出禁內與人私定終身,你父皇不責罰你已是仁厚。」
朱軒煒急道:「皇祖母,煒兒並非私定終身,實是父皇之前早已將煒兒許配給那冉興讓。此事朝野皆知,如今卻又說什麼受賄太監朦朧奏事,混淆聖聽……不是煒兒頑劣不孝,存心要違逆父母之命,實是難捨至愛真情,不能自已。還求皇祖母念煒兒癡心,成全煒兒吧……」
「你說的都是真的?」揚起眉,平靜的臉上現出怒色。李太后雖已是六旬老人,卻不減當年威嚴,「那逆子竟敢做出此等出爾反爾,失信於民之事?」
朱軒煒沒敢出聲,只一個勁地點頭。李太后更怒,揚聲道:「來人啊!去傳那逆子到『慈清宮』來……且慢!」眼見侍女領命欲去,她突又改變了心意,「且莫請皇上,只傳鄭貴妃來此便是。」回心細想,聖旨雖乃皇兒所下,但始作俑者必是鄭氏那狐媚子。
轉目看跪在腳下的朱軒煒,狐疑再生:「按理說,這做母親的凡事必先為子女考慮,那鄭氏素來疼愛女兒,又怎會--此事怕另有蹊蹺吧!」
一路數度詢問卻未得答案,待到了慈清宮瞧清了太后身後侍立之人,她便明瞭一切。雖微感惶恐,但她終是八面玲瓏,七巧心竅之人。鄭貴妃仍滿面笑意,襝衽而拜:「臣媳鄭氏叩見慈聖皇太后。」
瞥她一眼,李太后只冷冷道:「平身。」
朱軒煒垂眉斂目,上前拜道:「煒兒叩見母妃。」
鄭貴妃笑睨著她,只道:「快起來吧,『乖』女兒。」心倏忽一沉,朱軒煒自聽得出她話中斥責之意,卻只宛然道:「謝母妃。」
將二人行徑暗自看在眼中,李太后低哼道:「你們娘倆也甭客氣了,都坐吧。」待二人落座,李太后略一沉吟道:「鄭氏,你也是聰慧靈巧之人,想必已將我要問之事猜個十之八九了。哀家也就不再多說,只想聽聽你作何解釋。」
鄭貴妃含笑道:「太后要問之事可是壽寧選駙馬一事?想必太后是聽了煒兒的話對臣媳有所誤解方傳臣媳前來問話的吧?」她哀然一歎,語音婉轉道;「這世上哪有害自己親生女兒的娘呢?起初臣媳也覺那冉興讓儀表堂堂,性情溫順,雖是出身商賈但也才學出眾,還不至辱沒了壽寧。但誰想那是個吝嗇小氣,視錢如命,毫無尊嚴人格,膽小無能之輩。似那般繡花枕頭,不僅委屈了壽寧,更會辱沒皇室威儀……太后若是仍疑心,不妨宣大駙馬楊春元相詢,甚至可隨意派哪位公公出宮打聽。這京裡真是沒有一個把這冉興讓當人看的……」拭去眼角淚珠,她又硬咽道:「是以,臣媳寧願被女兒誤會怨恨,斷不能讓她嫁給那般不堪之人,毀了她一生的幸福。」
謊言!朱軒煒哀哀相望,黯然神傷:「娘啊娘!你何嘗是為了我?說到底,你愛兄長。愛名利更甚於我這個女兒呀!」她傷心無奈中搖首,李太后己再揚聲問:「煒兒,事實真如你母妃所說?」
「母妃所說--」母妃所說半真半假,事雖真實因由卻假,若她把母妃悔婚的真實原因說出只會令太后震怒,即使多年不理政事亦會出面為她做主,但母妃與皇兄就不止是受罰那麼簡單了。遲疑許久,她終於道:「母妃所言不虛……」她心痛如刀割,卻見母妃明顯鬆了一口氣。
而李太后已道:「傻」丫頭,父皇、母妃做事雖欠考慮,卻總是為你好,若你再任性,只會令自己日後傷心受累……」
皇祖母娓娓勸慰,她卻一句話也未聽進去。茫然的目光落在那裊裊香煙後的觀音像,彷彿見她眉眼俱動,向她淒然一笑。不覺隨之而笑,淚卻無聲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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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正午,陽光雖然溫暖,她卻仍是冷得發抖。母妃凜厲的目光像刀,她卻避無可避。這些天來,她想方設法都未曾見到母妃,但就是剛剛母妃留住她的一剎那,她竟有逃走的衝動。畢竟,活了十七年,她第一次與母妃成為對立的兩面。畏懼之中還有更深的悲哀。
看了她許久,鄭貴妃終於歎了一聲:「你在怨母妃?」抬眼看她一眼,朱軒煒沒有回答。鄭貴妃不由苦笑:「你不說娘也知道,你一定覺得娘為了名利權勢出賣了你的幸福。的確,娘這樣做,大半是為了名利權勢,但也確實是為你著想--那個冉興讓真的是配不上你。」
「你不要說了!」朱軒煒後退一步,終於爆發所有的憤怒。「為我好為我好,這些話你就算是說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改變不了正在傷害我的事實!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需要一個完美得世間無雙的男人做我的丈夫,我要的只是一個我愛的男人啊!哪怕他再愛財、再小氣、再膽小、再無能,但我就是喜歡他……」
「你們都覺得他不好,說他配不上我,可是我知道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像他那樣愛我。的確,這世上瀟灑英俊有才華有本事的男人多的是,但又有幾個男人肯為了女人輕易向別人屈膝下跪?父皇不會,皇兄不會,那個顧少偉也不會,但是冉興讓他會。他為了我可以不要尊嚴、犧牲一切,我若不愛這樣的男人還有誰值得我愛?!」
呆了半晌,鄭貴妃抬起頭看她滿是淚痕的臉,柔聲道:「煒兒,或許那個男人很好,你也很愛他。但就因他京師皆知的不好名聲,就永遠都不夠資格成為大明的駙馬。你若還這樣執迷不悟,只會害了自己……」
「名聲!?」朱軒煒冷笑,儘是嘲諷。「什麼名聲?他的名聲再壞也不過是小氣、吝嗇、愛財罷了,他又沒殺人放火、搶奪殺掠。何況母妃與皇兄都不怕被人指為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了,我又怕的什麼?」
「你--」一時語塞,鄭貴妃怒極揚手。
「打、打呀!」半仰起頭,朱軒煒看著她頓在半空的手,傷心欲絕,「為什麼不打?你不是也和皇兄一樣惱我恨我嗎?其實,我早該知道你們喜歡的只是那個惟命是從,乖巧聽話的壽寧公主。一旦我違背了你們的意思,有了自己的思想,你們就不再疼我、愛我了……」她半合了眼,淚水模糊了視線。
耳光終於落在臉頰,痛在臉上,傷在心上。她顫著唇睜大眼,卻見母親愕然的神情,然後是張驟然出現的怒氣衝天的臉。轉目四望,亭外只有殘枝落葉,只有寒風凜冽,只有欲來的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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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著我!」朱常洵抓緊她的手臂,卻喚不回她迷離的神思。「我不管你心裡是怎麼想的,總之五天之後父皇就會詔告天下思召顧少偉為駙馬都尉。就算你心裡還惦著那姓冉的,也只能嫁給顧少偉!」幾乎是在她耳邊吶喊,喊完了就甩開她,冷酷得像對一個陌生人。
風吹過,她的眼角瑟瑟的,隱約聽見母妃漸遠的聲音:「你這樣逼她會嚇壞她的……」
「若不嚇嚇她,她怎肯乖乖聽話!」
「話是這樣說,但她好歹也是你的親妹妹,我只得你們兩個--萬一,她要是想不開……」
「母妃放心,我會找人看著她,總得讓她乖乖地嫁了才行……」
聲音越去越遠,終於什麼都聽不到了。她突然爆出大笑--這就是她的母親她的兄長呵!她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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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雖然決定得匆忙,卻決非是一時衝動。她再也不要留在這如冰川地獄一樣寒冷無情的宮中,即便有些許依戀,她卻已義無反顧。使小英子騙走了監視她的侍衛,朱軒煒獨自一人來到了冉府。
那顯然是集門房、家丁、花匠於一身的老漢引她入書房,便自告退。房裡沒有生火,她卻莫名地覺得溫暖。取下風帽,她四下打量。發覺書房中甚是簡陋,一桌一椅,四壁空白,連一幅字畫都未掛。整個房中惟一可人目的就只有那一櫃的書和整疊的賬本。想來這人閒時除了查賬、看書外再無別的消遣了。
門外,一聲低低的輕咳,她的心卻狂跳起來,僵直著背不敢回頭。他現在一定又瘦又憔悴吧?只聽小英子說他斷了一根肋骨,而她除了偷偷叫小英子送了些御藥外就只能流淚,甚至連與他一齊承擔傷痛也做不到。門被推開,腳步雖然輕微,她卻知道一定是他。
進得房來,他微微一怔,凝望那背對他披著銀灰狐皮大氅的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是你嗎?」許久,他終於瑟瑟地開口、見她緩緩回身,粉白的玉頰上掛著兩行淚。心上一痛,他卻只笑著伸出雙臂。
只一句「好想你」,朱軒煒已哭著投入他的懷裡。「再說,再說『想我』,我想聽你說一千遍、一萬遍……」為君相思為君苦,只因他的一句想你,縱有再多的悲淒,也化為甜蜜。
原來心愛的女人就是最好的止痛藥。擁著她,不只百痛皆消,就連月餘來的陰鬱苦悶也一掃而空。
「興讓,再過幾天父皇就會下詔將我許配給那個顧少偉了。」一句話出口,她覺出冉興讓全身巨震。不禁心中一痛。猛然拉住冉興讓的手臂。她道:「我們私奔吧!」
「私奔?!」
「私奔?!」愕然相望,發出驚呼的卻是兩人。一男一女,除了冉興讓還有那自門外跳出也不知偷聽了多久的樂西兒。「私奔!哇塞,壽寧公主你還真是夠浪漫的--喂,我說冉爺,你還猶豫個什麼勁呀?私奔耶,你放心好了,這種事我樂西兒一定會幫你們的。」
「西兒!」冉興讓搖了搖頭。「平時怎麼瘋怎麼鬧都算了,這種事又怎麼能當玩笑呢?」
「誰說我是在玩笑了?我可是很認真的。我想公主--」瞥眼直直看著冉興讓和朱軒煒,她的聲音漸小:「很認真的……」
「你當我是在開玩笑?難道你聽不出我的話有多認真嗎?」朱軒煒一掌推開冉興讓,退出他的懷抱。「不是你捨不得這小家小業,怕失了錢財一無所有?」
冉興讓搖頭看她:「你連公主之位都可為我捨棄,我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呢?」何況這份小家小業根本就不是屬於他而是屬於他老爹的。
「財富權力虛名留不住你我,但是親情呢?你我遠去,便是逃過了追捕遠離了這俗世紛爭,但你逃得過感情的糾纏嗎?你真的捨得下你父皇、母妃、兄長……」
「他們、他們都已經不把我當女兒當妹子看了。我為什麼還要留戀他們--為什麼還要留戀他們……」她的聲音漸消化作如泉湧出的淚。
輕輕擁住她,冉興讓低喟道:「縱是他們對不起你,卻總是你的親人。你捨不下他們正如我捨不下老父一樣……」
「可是我們現在除了走又能怎樣?」朱軒煒哀聲一歎,「並不是我要狠心捨棄他們,是他們不肯再要我了……」抬頭望她,她急急道:「興讓,我想和你在一起。若你心亦然,就帶我走,走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回那個沒有人情味的皇宮。」
冉興讓笑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即便不私奔,也可以在一起呢?」
微怔,朱軒煒抬頭看他:「那不可能的,此事已成定局,無法改變。」
「什麼算定局?聖旨未下你未嫁,再說就算聖旨已下還不一樣可以更改,便是你真的嫁了,我也不會改變……你難道不肯相信我嗎?」
低下頭,朱軒煒苦笑道:「我相信你,但你又有什麼方法可以讓父皇收回成命呢?」
「冉爺的本事可比你想像的大得多!」樂西兒悶哼:「喂,你們是不是不打算私奔啦!若是如此,本姑娘可要先走了。」撇下嘴,她轉身出去。
冉興讓苦笑,對上朱軒煒疑惑的眼眸。「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她越發疑心。
冉興讓道:「我有些秘密,不只你就是老父也不知道……」
「你說什麼?」正要追問,樂西兒突然衝了進來。滿臉的興奮等著看好戲似的,「我看你們也不用在這兒卿卿我我的了,那棒打鴛鴦的可來了……」
話還沒說完,就聽門外喧嚷之聲:「冉興讓,你滾出來!」
「是皇兄。」朱軒煒色變攔在冉興讓身前。
瞬了下眼,冉興讓的唇角流出一絲苦笑。總不能一輩子都要躲在女人身後吧?他一歎,慢慢走了出去。
「興讓!」朱軒煒叫了一聲,追了出去。但見冉興讓沉默地站立著,而他對面正是滿面怒氣的皇兄。他身後的侍從更是凶神惡煞似的。瞥見她,朱常洵立怒道:「軒煒,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自出宮!」
仰頭冷笑,朱軒煒怒道:「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成了囚犯,竟連出宮都得經過皇兄你的允許。」
料不到她竟會當眾頂撞,朱常洵怒極反笑,冷冷道:「軒煒,你還記不記得當日在蘇州你說過什麼?你說我若是放這冉興讓一條活路,你便一切遵從我命。可是你,現在是怎麼做的?回京後,你哪一件是照我的吩咐了?」他揚眉寒聲道:「既然你事事與為兄作對,那麼為兄也不必遵守什麼承諾了。」
「你要做什麼?」朱軒煒護住冉興讓,怒目相視。「皇兄,你不要逼我。你若是逼急了我,我可是什麼都做得出的!」
「逼你又怎麼樣?」朱常洵冷笑:「皇妹,我還是乖乖隨為兄回去的好,為兄可不想讓我可愛的皇妹受到半絲傷害。」
「是嗎?」冷光乍現,朱軒煒竟以袖中暗藏的匕首抵住咽喉,「如果你真的不想讓我受到傷害,就讓你的人退下。」
「你--可惡!」朱常洵氣憤難平,怒視她一時無法言語。
冉興讓搖了搖頭,低咳一聲:「二位--」被兩道刀劍樣的目光逼視,很少人還能保持笑容吧?他窒了一下,終道:「賢兄妹在那邊討論得是挺熱烈,但好像是忘了問問在下的意思吧!」
瞥他一眼,朱常洵只用鼻子哼了一聲。朱軒煒卻嗔道:「你站在一邊就好了,多什麼嘴呢?!」
多嘴?不是吧!冉興讓失笑道:「你們兄妹兩個一個惡容相對,誓要殺我;一個手持短匕,以死相護;種種皆為我冉興讓一人,而我說句話也算多嘴嗎?」聳聳肩,他不覺得自己說得有什麼不對之處,何必都是這麼凶狠狠地看他呢?轉了轉眼珠,他低問:「我有說錯嗎?」
「你--好像有點兒不一樣哦!」斜睨他,朱軒煒疑惑道:「你好像很輕鬆呵!」不錯,這傢伙輕鬆自在得不像她認識的那個冉興讓。
「因為我想通了一些事情,自然會輕鬆許多。」
朱常洵聞言也不禁正眼看他,果然是有些不同,居然也會油腔滑調了。
微微一笑,冉興讓看向朱常洵沉聲道:「在下知道福王爺不喜歡我。」
不喜歡?何止,簡直是討厭之至,恨之入骨。朱常洵冷冷看他,喝道:「有什麼話你不妨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冉興讓笑了:「其實,在下要說的是福王的手下雖然武藝高強,但要殺在下好像還差了那麼一點點兒……」
朱常洵面色驟變,絕對不比他身後的大內侍衛好看多少。
冉興讓卻悠悠道:「若福王爺有心不如看看對面的屋頂。」
屋頂有什麼好看的?雖如此想,但所有的人都仰頭向上看去。那是什麼?那兩個人在屋頂上做什麼?在那麼高的屋頂上,喝酒談心對奕好像都不太適宜,但那兩個人面前卻偏偏擺了酒菜,還有那麼一副棋盤,甚至那個青衣人還含笑舉起酒杯向他們點了點頭。什麼意思?這算是打了招呼嗎?朱常洵斂眉低哼了一聲。
冉興讓卻笑道:「福王也是識得他們的--英雄城的沐中鈺和楊北端。福王爺以為有他們在,您的大內高手還有幾分勝算?」
朱常洵望著他閃動著自信光彩的眸,沒有言語。那樂西兒可跳了過來。「我說冉爺,這麼好玩的事兒你怎麼就漏了我呢?喂,本姑娘就是樂西兒!」
樂西兒?!英雄城的四城主。好奇怪,這英雄城的人到底和冉興讓有什麼關係?鎖濃眉,朱常洵只道:「你是想威脅本王?」
「怎麼會呢?」冉興讓含笑凝目:「在下是個商人,不過是想和王爺談一筆生意罷了。」
「你是商人,本王可不是。」朱常洵振袖冷哼:「本王沒有什麼可跟你談的。」
「在下可不這麼認為。何況,沒談過王爺又怎麼知這筆生意對王爺毫無好處呢?」
揚眉看他含笑的眼眸,朱常洵心中一動。終於道:「好!本王就給你一次機會。」
「王爺不會失望的。」肅手迎客,冉興讓卻攔住要跟進去的朱軒煒。
「你做什麼?」朱軒煒嬌叱,面露不滿。「看來,你真的是有很多秘密瞞著我呢!」
「秘密也總有不再是秘密的時候。」冉興讓揚起一張笑臉,竟擁著她在她耳邊低道:「俗話說:『神憂而心傷,心傷則身傷。』若你真的為了這些事而神憂心傷的話,我豈非要心疼得很。」
訝然瞪大了眼,瞥她一眼,朱軒佛不禁紅了臉。初次聽他的甜言蜜語,原來會這樣的讓人開心。怪不得那些女人都喜歡聽這個呢。
「回去休息好嗎?我可不希望娶回家的是一個憔悴的黃臉婆……」輕捶了他一下,朱軒煒紅著一張俏臉,雖然有些擔心,但不知怎地看了他閃著光彩的眼就莫名地安心了。這個男人,不管他是怎樣--陰鬱、膽小。吝嗇還是現在的嬉皮笑臉、甜言蜜語,都是那樣讓她心喜、心動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