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拜託兩位收抬起那副饞相,要不我真要列入公園黑名單了。」裴敏疲憊的聲音帶著一絲哭腔。
老狗尼采是天生的甜食主義,只為了一支棒棒糖,尼採完全喪失狗格,前肢一伸,伸身就趴在四歲小娃的肩上討糖,嚇得小孩放聲大哭,更甚的是這時候笛卡兒還不甘寂寞地在一團亂中,蹬的一躍跳上小孩子的頭上,這下可把人家大人給惹毛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見人家挽起袖子怒氣沖沖的興師問罪,她這狗主人只得帶著尷尬的乾笑,一邊打躬作揖,一邊眼明手快拉著兩名現行犯落荒而逃。
「嗚……」
「喵……」
兩隻寵物不約而同露出羞愧的表情,不愧同一個主人養的,見風轉舵的本事和主人如出一轍。
「少假了,身為主人我還不瞭解你們一貫的伎倆嗎?」她索性雙手擦腰就在家門口教訓起來。「每回出門前都告誡你們不要輕舉妄動,明明肚子都餵飽了,還一副飢腸漉漉的模樣,你們喔,上輩子準是惡鬼投胎,一點家教也沒……」說著說著,她眼角覷見了一個黑影。
裴敏打住嘴邊的話,同時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衣裝筆挺的男人帶著個公事包在她們口翹首晃腦的,好不可疑。
她有些好奇,一人一狗一貓停下與他互相張望。
來人白面素淨,方正的臉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
不是賊,端是瞧瞧她門前一副落拓樣,斑駁脫落的大門,再笨的賊都懂得打退堂鼓。
另外就是他的服裝,絲質領帶,三件式西裝,活脫脫就是辦公室豢養出來皮白嫩肉的白領階級。
大概又是哪家公司來拉保險或推銷商品的。
只可惜他太笨了,要拉生意也不該往這一帶巷子裡鑽。不過看他人模人樣的裝扮,顯然業績不差。
「你找誰?」站在自己的地盤上,她放肆地拐著三七步,模樣有點兒狂。
對方見來人是個小個頭女孩,微怔了一下,立刻堆起禮貌性的笑容問道:「我找裴敏小姐。」
「我就是,有何貴幹?」
是她眼花了,還是對方真的在乍聽她名字時下巴跌了一下。
「小妹妹,你可別跟我開玩笑啊,我有正經事找裴小姐。」雖然眼神有絲詫異,男人還是維持著笑容可掬的模樣,不愧是做業務的高手。
「第一,我年紀已二十有五,早脫離了被人稱做小妹妹的階段。其次,我姓裴單名一個敏,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她斜睨著他說,「還有,找我什麼事?如果想拉生意推銷東西,那就謝謝再聯絡。」她揮揮手擺了個送客的姿勢。
男人額頭冒出一點一點的汗,他從褲袋中抽出一條手帕,隨便往額上一抹,接著從皮夾中掏出一張名片。「裴小姐,這是我的名片。」
她順手接過漫不經心的瞄了一眼。
嗯,寰宇律師事務所,林昆正律師。
沒聽過。
「我是欠了誰的錢,要你替他代為催討?」
「沒有。」
「還是做了違法的事?」
「也不是……」
「那你可以走了。」既然沒犯法,她直接下逐客令。
裴敏掏出口袋中的一串鑰匙,一邊開門,一邊叱喝著兩隻寵物回家。
「裴小姐,這事說起來有些複雜,怕一時解釋不清,可否借府上一談?」他又掏出手帕往額上抹了一下。
大熱天的,他恐怕已經在日頭下站了好一陣子。任何人見他揮汗如雨的模樣都會起一絲憐憫之心,請他入內喝個涼水什麼的,只可惜裴敏生來鐵石心腸。
「不可以!」她回答得斬釘截鐵。「我怎麼知道你是真的律師還是假的。」
媽媽說不可以讓陌生人進屋。她揮揮手像趕蒼蠅般欲合上門。
「裴小姐,我是真的有事要與你商量!」林昆正沒經過大腦思索,做了一個不智的舉動。他伸出手臂欲阻擋門板,結果卻被夾個正著。
「哎喲!」他哇地一聲慘叫。
她腦袋裡同時浮起前陣子看的一些錄影帶,什麼人肉叉燒包之類一大堆恐怖片,當下手下勁道更強。
「你再不走,就別怪我放狗咬人羅。」這次老狗尼采沒令她失望,隔著小小的縫隙對著外頭的陌生人露出白燦燦的牙,威脅的低咆。
「裴小姐……你行行好,先饒了我的手呀!」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大笑。
「乖乖隆地咚,這兒是在幹什麼?」
「你來得正好,阿軒,快報警。」一聽到來人的聲音,她在裡頭喊道。
「冤枉啊,這位先生。我不過是代表客戶有事和裴小姐商量。」林昆正趕忙辯解,臉上斯文消失無蹤,只剩一片狼狽。
「少來,我又不認識你,沒憑沒據憑什麼相信你?」門裡又傳來裴敏高分貝的質疑聲。
「是啊,這位先生,你究竟有什麼事找裴敏呢?」程嘉軒笑容可掬。「對了,裴敏,你的披薩來了。」
林昆正忍著痛,空著手連忙又掏出另一張名片。「這是敝公司的名片。我真的有要緊事找裴小姐。」
程嘉軒低頭瞧了一下名片,低低吹了一聲口哨。「裴敏,你是幹了什麼好事,怎麼惹到了全台灣最大的法律事務所?」
「我哪知啊。」
「裴敏,你該對人家好一點,搞不好將來哪一天你犯了法,還得靠人家那張舌築蓮花的嘴替你求處減刑呢。」
「呸呸呸!把披薩從牆頭丟進來,你人可以走了。」她沒好氣的說。胳臂向外彎的傢伙。
「喂,這是裴爸爸教導出來的女兒嗎?」程嘉軒提高嗓音。「下星期我要回南投省親,當裴爸問起你,我可要怎麼說呢?總不能說:「裴爸,你養出了一個不懂禮貌、過河拆橋的妞兒。」」他戲劇性的頓了一下,又故意歎了一口氣,「想想看裴爸會多難過,然後鐵定領著一群徒弟殺上台北,拎著女兒回去好好教訓……」他說得愈來愈樂,連聲音都興奮地顫抖了起來。
「程、嘉、軒。」她一字一字好不咬牙切齒。「你這是在威脅我?」
「我是,你想怎樣?」他好整以暇的反問。打小一同長大,早就摸清了裴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裴爸。裴爸平地一聲獅吼,裴敏馬上乖得像只噤聲的小老鼠。
始信萬物相生相剋的道理,裴爸克小敏,小敏克眾生。
「我我我……」裴敏忿忿地咬緊牙關至牙齦發酸,想把這青梅竹馬的傢伙大卸八塊,但一想到老爸北伐的恐怖景象,眨眼間馬上堆出一張笑臉。「我哪敢怎麼樣呢?」
「那你就快快鬆手讓人進來吧。」
門內寂靜了三秒鐘,斑駁的老門吱嘎的緩緩打開。
「謝謝!」倒楣的律師如釋重負,再不鬆手,他這只胳臂八成要廢了。
一進屋裡,裴敏一把搶過程嘉軒手中的披薩盒,忙不迭的往客廳中間的幾上一放,打開盒蓋,熱騰騰的披薩香四溢,顧不得招呼客人,一人一狗一貓為了食物幹架起來可是六親不認的。
程嘉軒沒轍地搖搖頭,只好反客為主的招呼另一位被遺忘在角落的客人。
「林律師,你隨便坐,別被裴敏的吃相給嚇到。」
林昆正似被驚醒,這才發覺自己一直愣愣的盯著裴敏。這位小姐,真不是普通的恐怖。
「林律師,你不是有事嗎?有事快說、有屁快放,想吃披薩,門都沒有!」裴敏見林昆正怔怔的模樣,以為他垂涎自己手上的披薩,立刻聲明自己的立場。
唉,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今天出師不利,先是被卡在門外差點報廢一隻胳臂,現在又被誤認為搶披薩的土匪。
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林昆正在心裡評價後,飛快拋開商場上那一套寒暄的札節,掏出公事包裡的文件,單刀直入說:「裴小姐,這份文件是受我當事人委託,裡面對你的保障條約非常優渥,請你過目。」
「阿軒,你知道我對那些別彆扭扭的法律文字最沒轍,替我看看吧。」
程嘉軒對這位律師的來意頗為好奇,自然恭敬不如從命。
銳眼在字裡行間來回掃過一回,只見他眉挑得愈來愈高。
「撇開這些拗口的法律文字,我只看見一個傳達的訊息是,裴敏,你被某個眼睛脫窗的人給看上了。」他一臉的不可思議,撮起唇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什麼意思?」她意興闌珊的吞下手上最後一口披薩。
「換句話說,你就要被某個富商包養了。」
「包養?」她掏掏耳朵,可能耳背吧。
「包養、金屋藏嬌、情婦……哎呀,反正意思都一樣啦!」程嘉軒興奮的模樣宛如仲介的皮條客。
裴敏則是不由得蹙起眉。她聯想到那些被政商名流看上包養的女明星、模特兒,哪一個不是嬌滴滴、粉嫩嫩。
腦海中浮現一個自己穿著粉紅色晨衣,妖嬈的對著一位不知臉孔的金主使媚……她突然被口水給嗆著了。
想像太過滑稽,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這玩笑不錯,只可惜愚人節過了很久,明年再來。」她揮揮手下了結論。
「裴小姐,這絕對不是開玩笑。」林昆正那一本正經的臉上沒半分玩笑樣。「我的當事人非常大方,為期三十天,每天十萬起算,我現在可以馬上開一張即期支票。」他邊說邊掏出一本支票簿。
「慢!」她抬手制止。
「你對於這個條件不滿意?」貪心不足蛇吞象,他在心底咕噥。
「沒有,只是以這個價格包我真是太委屈你們老闆了。」她敢保證這位神秘仁兄一定是找錯人了,或許是哪個同名同姓的美人?
不過既然是這凱子自己送上門.若平白教這過路錢財飛了,這貪財好色的虛名不就白擔了。
她腦中念頭轉了幾轉。「這樣吧,我來幫你老闆轉介其他人,佣金就算我個兩成,怎麼樣?」
「裴敏!」程嘉軒在旁倒抽一口涼氣。這傢伙嗜財如命是出了名,但沒想到她連這種黑心錢都敢賺。「你這不是擺明想當個三七仔、淫媒、皮條客?」
「你惦惦別說話。」裴敏拋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要他別多事。
反正她身邊那一群千嬌百媚的模特兒不是成天說要釣個多金的男友管吃管接管送?現在機會送上門,不要白不要。
林昆正搖搖頭,「我們老闆指定你。」
「是哪個瘟生和自己的錢過不去?」見他稍稍擰眉的模樣,她覺悟的修正措辭。「可以告訴我你老闆是誰嗎?」
「獨孤或。」林昆正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的吐出三個字。
想想看這個男人是全台灣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如今這個排名第一的黃金單身漢看中了她,簡直就是麻雀變鳳凰的情節,她焉能不感激?
林昆正等著看她眼中閃爍起少女夢幻的光芒,這下可不會再故作矜持拿喬了吧?
然而教人吃驚的是,裴敏一聽見「獨孤或」這名字的反應卻是瞬間揪然變色,她挽起袖子學電影中的流氓用力朝桌几揮手一拍——「你玩我啊!」她頗有大姐頭架式的低喝一聲。
不只兩個大男人被她這一招給嚇得怔住,連一貓一狗也突然噤若寒蟬,一室寂靜。
「走走走!」她連請帶拖的急急將林昆正驅逐出境。「回去告訴你老闆,要他省省吧。」
連趕帶推的將律師送出門,她一古腦踹上門.倚在門板上吐了一口大氣。
「我要死了啦!」她雙手掩目依門呻吟。
「為什麼?」
她睜開眼,差點就忘了這個不男不女的傢伙。
「因為我不小心得罪了獨孤或,還說了他兩三句……呃……」見他不相信的眼神,只得改口,「二、三十分鐘的壞話,那個該死的報馬仔!這下總編那兒可怎麼交代?」最重要的是,她的日本取鏡之旅就要泡湯了。
「啊,最後一片披薩……我吃了。」程嘉軒拿起碩果僅存的最後一片披薩。
「我要吃!」到嘴的披薩就這麼硬生生的被裴敏攔截下來,先咬了一口宣告主權。
「你不是說死意已決嗎?人之將死,還這麼貪吃!」這就是她,三分鐘的自傷自憐已經是極限。
「怕什麼!反正我不會再見到那瘟生,圈子不同嘛。」她意猶未盡的舔了舔手指。
沒達成任務,日本去不成,還可以拗其他好玩的行程啊!
瞧她一派的樂天,程嘉軒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轉而以挑剔的眼光打量這幢矮房子的內部。
「你住這裡不安全,違章建築,搖搖欲墜,別忘了颱風季節又要來了。」
「歎,船到橋頭自然直。」裴敏揮揮手滿臉不在乎。
「要不要搬到我那裡?」
「幹嘛?跟你這處女座過分潔癖的傢伙一起住?我想都不敢想!」
「你喔!活得這麼漫不經心、大而化之。」他責備道。
「唉,我覺得舒適就好了。」
程嘉軒知道她之所以屈就在這樣晴天曝曬,雨天滴水的破瓦捨,為的就是著一隻半盲的狗和一隻半聾的貓。畢竟一般的公寓不可能提供狗和貓適合的活動空間,這就是身在地窄人稠都會裡的痛苦。
裴敏沒理會程嘉軒,一顆心已經飄得老遠。
百思不解自己為什麼會被獨孤或給盯上了呢?直覺是那天說了獨孤或太多壞話,被他的眼線給聽見了。
說不定就是那個蹺班故作神秘的傢伙……愈想愈有可能。
哼!報馬仔,下次見面一定要你好看!
像發洩似的,她想像手中的披薩是那報馬仔的脖子,狠狠地一口咬下去,然後邪惡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