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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間 第三章 作者:康絲坦斯·歐班揚

  薇妮第一天的行程很順利。離開海岸線後,初進山區,巨木參天的森林呈現一片愉悅的山景。空氣中飄著濃郁的松香,絢麗的野花遍地開放。要不是心裡有事,她真要覺得這是一段賞心悅目的旅程了。

   第二天爬上陡峭的山路,情形就沒有那麼樂觀了。沿著西利安山腳腕蜒直上,濃霧籠罩,連馬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說路面了。山風冷冽,薇妮攏緊了披風,還是冷得直發抖。亞哥放慢了牲口,聚精會神地往前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亞哥?早上天氣還好好的,怎麼就變了天?」薇妮問道,兩眼在霧中摸索。

   「我們在高處。這裡的山區天氣多變,我還看過8月裡下雪呢!小姐。」

   他們行經松蔭,兩條淡淡的人影在霧中幾乎看不見。這一天似乎永無止境,薇妮根本無從判斷時空,因為他們看不到太陽。直到一陣強勁的山風偶爾吹散積霧,薇妮才瞥見山路瀕臨的峽谷。她捏了一把冷汗,盡量不去想萬一翻車的後果。現在她才知道亞哥的絕活,連路都看不見,他居然還能駕車。她之所以還能強自鎮定,實在是因為尋父的決心大強了。

   突然間,遠處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聲音。因為霧太濃,不能確定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亞哥慌忙喊道:「小心,小姐,是山崩。」

   薇妮一聽,寒毛直豎,腦子還沒轉過來,馬匹就已仰天嘶鳴,大大小小的石塊紛紛滾落在他們前面。該妮覺得一陣劇烈震動,馬車已經被震翻了過去。

   薇妮又驚又怕,整個人彈了出去,像塊小石頭般沿著山邊一路滾,終於滾到一處狹谷下,被硬石和跟著翻滾下來的馬車卡在中間。

   起初薇妮只是驚嚇過度,竟忘了還有其他的感覺。漸漸地,她發現只要一動,腿部就會有撕扯般的劇痛。不遠處可以聽見馬匹嘶鳴,顯然也在痛苦當中。她盡量放開喉嚨,大喊亞哥的名字,然而她的喉頭卻發不出聲音,嘴裡的感覺就像塞了棉花一樣。

   「貝小姐!」她聽見霧中傳來亞哥的聲音,潤了潤唇,想要回答,卻只能呻吟而已。「你聽得見我嗎,貝小姐?」亞哥又大喊。

   說也奇怪,濃霧竟漸漸退去,不久便退得無影無蹤。薇妮慢慢適應黑暗,總算看見亞哥從上面爬下來,她便伸出手去招呼他。

   亞哥爬到她身邊,一瞼關切的神情。「你能動嗎,小姐?有沒有傷得很重?」

   「我好像卡在岩石上了,亞哥。」她痛苦地呻吟道。「我也不曉得傷得重不重。」

   馬車整個翻轉過來,車輪還轉個不停。車背緊緊壓著薇妮,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亞哥試著要頂起馬車,可惜他雖然使盡氣力,馬車還是文風不動。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把斗篷脫下來,罩住岩石和薇妮,希望她能舒服一點。

   「我移不開馬車,小姐,我得去求救。」

   薇妮伯得唇乾舌燥。「你一定要丟下我一個人嗎?」

   「只好如此,單靠我一個人救不了你。這裡離溫家農場只有五英里路,我到那裡去求救。」

   薇妮第一次注意到亞哥的右邊褲子也沾了血跡。「亞哥,你也受傷了,怎能走那麼遠的路呢?」

   「小意思,小姐,我根本不覺得痛。」他雖然說得大方,薇妮還是看得出他強忍著痛楚。「我把水壺留給你,小姐,我很快就回來了。」

   「你的槍有幾發子彈,亞哥?」薇妮問道,她還聽得見馬匹的悲嗚,亞哥隨著她往上看。「我會解決它們的痛苦,」他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盡快搬救兵來。」

   薇妮眼睜睜地看著亞哥爬上山坡,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拋棄了般。她真想叫亞哥回來,也不曉得他傷得重不重,上帝保佑他還走得了五英里路去求救。

   ·  42·

   亞哥不見了以後,薇妮屏住呼吸,等到她聽到兩聲槍響,卻忍不住叫出聲來。她知道,那兩匹馬總算結束痛苦了。然後,剩下的就是無邊死寂,彷彿連風都靜止了。

   她想隨便動一下,卻發覺一點都動不了。看起來受傷最重的地方是左腿。她靠著亞哥的斗篷,想著自己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跳舞。這令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又搖了搖頭。

   「傻薇妮,」她自言自語道。「天曉得你還能不能走路,竟擔心起跳舞的事來了。說不定你就死在這荒郊野外呢!貝薇妮。」

   時間變得沒有一點意義,亞哥離開好像已經好幾個小時。太陽衝破殘餘的霧氣,當頭照下,薇妮熱得就像在火爐裡面一樣。她覺得臉快燙焦了似的,卻找不到任何屏障的辦法。亞哥留的水壺就放在身旁,她在自己臉上灑了一些水,可是用處不大。她的喉嚨疼得像火燒,只好勉強喝了口水。

   薇妮試著伸手擋在眼睛上,躲一點驕陽的威力。她東張西望了一下,心裡開始著慌。萬一亞哥受傷太重,到不了目的地去搬救兵怎麼辦?她會不會真的孤零零地死在這荒郊野外?

   薇妮曉得,如果她再胡思亂想下去,她真的會瘋掉。她一定要鎮定下來,想點輕鬆愉快的事。於是她閉上眼,開始想像她正在翩翩起舞,首先是一支吉普賽舞,然後是優美的芭蕾。想著想著,她竟沉沉睡著了,夢中她赤足舞過一片燒紅的炭火。

   亞哥仆倒在泥路上,腳一陣一陣地抽痛,全身早已筋疲力竭。他喘口氣,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因為如果他倒下去,貝小姐可就沒救了。他的頭一片昏亂,整個人又要軟倒在地上,卻聽見前方傳來雜亂的馬蹄聲。他勉強吸了口氣,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溫麥斯是第一個看見亞哥倒在路旁的人。他勒住馬頭,舉手示意他的隨從停下來,自己搶先翻下馬背,跪在地上,扶起那個人的頭。

   「亞哥,你怎麼了?」麥斯看他慢慢張開眼睛,慌忙問道。他從一個小廝手裡接過水囊,先喂亞哥喝了口水。

   「別管我,」亞哥一等說得出話來,立刻喘著氣說。「我們碰到山崩,我的乘客跌到山谷下了,請你趕快去救她。她被壓在馬車下面,就在往下幾里路那裡。」

   麥斯決斷極快,一聽之下,馬上站了起來,吩咐兩個人帶亞哥回農場去,他自己和其他人則快馬加鞭,趕去救人。

   薇妮苦苦呻吟著,伸出顫抖的手去拿水壺。等她舉到唇邊,才發覺已經沒有一滴水了。心一沉,淚水就跟著往下落。萬一她死了,媽媽和莎梅怎麼辦呢?然後她聽見不遠處有馬蹄和人聲傳來,她淚眼迷濛地轉過去,果然看見有人向她走了過來。

   她眨眨眼,眨去淚水,便看清一雙溫和的黑眼就在她頭頂上。那個人說了一連串西班牙話,因為她父親教過她,她知道他是在吩咐其他人翻開馬車。沒一會兒,幾個人把繩子繫在馬車上,很快就拖開了,把她救了出來。

   兩隻強壯的手臂抱起她時,薇妮已經是半昏迷狀態了。那雙手仔細摸索她的身體,看她哪裡受了傷。蔽妮心力交瘁,早就沒有力氣去覺得難堪了。

   「她是外國人。」麥斯說道。很難說她到底長得什麼樣子,因為她的臉已經被太陽曬得變色,嘴唇也乾裂瘀血。可是那雙眼睛卻藍得近乎銀色,滿頭的金髮燦爛奪目。他先用手帕浸了些水,滋潤她發腫的嘴唇。

   「我從沒見過外國人,」一個小廝在旁邊說,對著薇妮品頭論足。「長得也不怎麼好看嘛,皮膚紅通通的,眼睛的顏色又那麼可笑。」

   麥斯扭過頭去,橫了那個多嘴的下人一眼,立刻封住他的嘴。他輕輕地抱起該妮。「住口,傻瓜,她說不定聽得懂你的話。看看哪裡有她的東西,收拾了一起帶走,」他吩咐道。「我要帶她回『北方天堂』,我媽媽和妹妹可以照顧她。」

   薇妮發現自己坐在馬背上,倚在那個發號施令的人懷裡,清清楚楚地聽著他的心跳聲。那個單調而規律的聲音竟讓她感到無比安心,她便沉沉睡著了。

   騰股隴陵地,她彷彿聽見他低沉的嗓音在說:「你沒事了,銀眼兒。你再也不必害怕了。」

   薇妮動了動身子,徐徐張開眼睛。有好一會兒她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哪裡,在這個陽光普照的房間裡,她竟是個完全的陌生人。這裡的牆是白色的,地上鋪著翠綠色地毯。她睡在一張大床上,枕著柔軟的枕頭,蓋著雪白的被子。往上看,是好高的天花板。

   漸漸的,薇妮記起她的意外事件了。她慢慢坐起來,依稀記得有個人幫她治療腿上的傷,又在她被日光灼傷的臉上敷了油膏。那個人要她吃一種很苦的藥時,她還拒絕過,想來就是那些藥讓她熟睡的。她大概睡了一整夜,因為現在又是大白天了。

   薇妮掀開被子,兩腳旋到地上。這一動,她才又發現有人幫她換了一身乾淨的棉睡衣,她自己的衣服不曉得在哪裡。她試著要站起來,才一用力,腳上就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楚,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氣。

   這時門外響起輕微的扣門聲,薇妮趕快又縮回雙腿,把被單整個拉到脖子上。門呀的一聲打開後,進來一個笑臉迎人的黑皮膚女人,手中端著一隻早餐盤子。雖然薇妮從沒見過印地安人,不過她看得出這個女人一定就是。她的顴骨很高,眼睛和頭髮都漆黑如夜。

   「我的衣服在哪裡?」蔽妮問道,看著她把餐盤放在自己膝蓋上。「我想穿了。」

   「對不起!小姐,我聽不懂。」

   印地安人說的是西班牙語,薇妮只好也跟她改口了。多虧了她父親的堅持,她才能學會其他語言。「請把我的衣服拿來,好嗎?」她用西班牙語對那個女人解釋。

   那個女人笑著很甜。「你的衣服破得很厲害,而且大夫囑咐說要讓你在床上好好休養幾天。」

   薇妮搖搖頭。「謝謝你們的盛情,可是我不能留下來。我還有很要緊的事要做,家母也會很著急。」

   「我不懂這些事,我只是個傭人而已,我們夫人很快就會來看你。」

   「亞哥怎麼樣了,你能告訴我嗎?」

   「我也不曉得。」

   薇妮知道再說下去,也只是浪費口舌,她必須等女主人來了再說。她突然想起那個救她的男人,她還記得他的黑眸好溫和,語音溫柔,懷抱溫暖。這兒是那個人的家嗎?如果是的話,他結婚了嗎?應該是的,那個女僕剛剛說到夫人。

   不消多久,薇妮的謎團就解開了。她才吃完早餐,又有兩個女人進來看她。比較老的那一個無疑就是那個夫人,她的高貴完全寫在臉上和衣著上。她笑得很友善,卻多少有點戒備的神情。比較之下,另外那個年輕女孩的笑容就毫無保留了。她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一襲白衣,顯得娉婷可喜。薇妮心裡琢磨,兩個女人都不像是那個黑眸男子的妻室,一個太老,一個又似乎太小了點。

   女僕端走餐盤之後,那個年輕女孩怯生生地走過薇妮。「這兒是我爺爺的家,叫做『北方天堂』,我們都歡迎你留下來,我哥哥也和我及家母一樣,歡迎你到我們家來。」她說的是英語,顯然平常很少說,每個字都字斟句酌的。

   「謝謝你們的好意。」薇妮答道,嫣然一笑。

   女孩說她叫做溫莉雅,薇妮也報了姓名。就這麼幾句問答,兩人已成了朋友。然後薇妮轉向那位夫人,用西班牙話說:「您實在太仁慈了,夫人。」那個年紀大的女人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薇妮會說西班牙話。「請問您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嚮導亞哥現在怎樣了?」蔽妮繼續問道。「我很替他擔心。」

   安娜夫人走近床邊。「亞哥沒事。他右腿受了點輕傷,沒什麼大礙。他說他會回去通知你的家人,你在這裡很好,讓她們不必擔心。」

   「您能告訴我,我的傷勢如何嗎,夫人?我覺得足踝很痛。」

   「大夫說你的足踝扭到了,還有其他瘀傷和擦傷,臉上和頸部則有灼傷。我兒子麥斯說這是不幸中的大幸,還好沒有其他更重的傷。」

   「是令郎救了我嗎?」

   「沒錯,是麥斯。」

   「我真不知該如何感激您一家的仁慈。我們素昧平生,你們卻都對我這麼好。」

   「你是美國人嗎?」安娜岔開去問道。

   「不!我是英國人。」

   安娜的冷淡突然一掃而空,換上一副真誠的笑臉。「我對英國人一直很有好感。年輕時,我還去過英國,我有一個姑姑也嫁了英國人。」

   「您的國家也是一個好地方,」薇妮說。「我才來不久,已經愛上它了。」

   安娜注視她好一會兒。「我不曉得這還算不算是我的國家,麥斯說它應該是屬於美國人的。」

   「您不喜歡美國人嗎?」薇妮一出口才警覺到不該問這種私人問題,可是太遲了。

   「我對他們認識還不深,無從置評。家翁認為總有一天,西班牙人和美國人會融合為一。到那個時候,他們會繁衍出優秀的子孫,繁榮這塊土地。」安娜皺起眉頭。「我不相信這一點。他甚至堅持我們要說英語,可是我不說。我認為美國人會糟蹋這塊土地。」

   「讓我們希望不會,夫人,誰糟蹋了這塊美好的土地都會是一個悲劇。」

   那位尊貴的西班牙夫人又看了薇妮一眼,她不信任任何外國人。在薇妮看來,安娜好像又恢復了原先的冷淡。「我還有其他的事,先告辭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傭人好了」

   「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上路?」薇妮問道。「我必須盡快動身。」

   「最好等你的足踝完全好了再說,」安娜不容置否地說。「現在不治好你的傷,日後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薇妮除了再道謝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溫莉雅等媽媽走遠了,才在床邊坐下來。「我從沒見過你那樣的銀藍色眼睛和金得發亮的頭髮,」她著迷地說。「如果你的臉沒有曬傷,一定更漂亮。」

   薇妮又是一笑。「我奶奶常常告訴我,漂亮不能當飯吃。」

   莉雅清鈴鈴地笑了起來。「我奶奶據說是個很仁慈的人,可是她認為一個女人照鏡子是傷風敗俗的事。她在的時候,家裡沒有一面鏡子。我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的確很奇怪,」薇妮同意道。「不過話說回來,也許真正的美女根本不需要鏡子。」

   「談談你在英國的生活好嗎?」莉雅問道。「我真想走遍全世界,可是除了加利福尼亞之外,我哪裡也沒有去過。」

   話匣子一打開,薇妮談的不只是英國的生活,而且也談到她走過的地方。莉雅則告訴她,在金礦還沒發現,美國人還沒來以前,這裡是什麼樣子。從莉雅口中,薇妮得知溫家在此地已有百年歷史,他們對此地的貢獻很大。

   「我爺爺身體不好,現在是我哥哥在管理北方天堂』,」莉雅寥落地說。「麥斯是爺爺的繼承人。他從小就和崔伊蓓訂了親,他們不久就要結婚了。」

   莉雅走後,薇妮試著回憶那個救她的人的長相。可是除了那對漆黑如墨的眼睛,溫存的語音之外,她實在沒有別的印象了。等見到他的時候,她一定要當面向他謝過救命之恩。

   她又瞪著自己綁著繃帶的腳,滿心的無可奈何。等她痊癒之後,她非得再去礦坑不可。

   要不是莉雅的陪伴,病床上的日子可真難打發。莉雅每天都來陪她,薇妮也每天都等著她來做伴。安大夫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他來替薇妮看過兩回傷勢,而且不准她下床,一再叮囑要等她的傷全好了才行。好不容易捱到第五天,他才說薇妮可以到外面透透氣了。

   這一天,莉雅帶來她自己的一件袍子給薇妮替換。蔽妮坐在鏡前,把頭髮盤成髮髻,綰在頸背。她從鏡子看見莉雅面帶憂色,便轉過頭來。

   「發生什麼事了嗎?」她問道。

   「昨天我們有個家丁遭到一頭熊襲擊,傷得不輕。爺爺說那頭熊很兇猛,而且離農場太近了。我哥哥要領人去追捕那頭熊。

   「那個人傷得多重?」

   「麥斯說恐怕他會失去一條手臂。」莉雅突然展開笑臉。「算了!我們不談這些掃興的事,薇妮。我真希望你可以一輩子待在我們家,你已經變成我最要好的朋友了。」

   薇妮聽了很感動。西班牙人的熱情是天生的,然而莉雅的話對她別具意義。「我也喜歡你,莉雅。我走了以後一定會很想念你。」

   莉雅搖搖頭。「我們不要談你要離開的事了。」她走到薇妮身邊,拿出一支珠釵別在她的頭髮上。「我哥哥每天都問到你。因為他不好到你的房間來,他想請你今天去見他。大夫已經告訴過他,你今天可以起床了。」

   薇妮聽了,不知怎地竟有點忐忑不安。這幾天她聽多了莉雅談她那個英雄哥哥,自然有點好奇。也許當面謝過他之後,她就會發現溫麥斯不過是個平常人罷了。

   想是這麼想,薇妮還是仔細檢查了自己的儀容。莉雅的身材和她差不多,一襲淺藍長裙襯得她益發亭亭玉立,眼睛似乎更藍了點。臉上曬傷的紅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點淡金色,看起來反而柔和許多。她希望溫麥斯看見她時,會覺得她還過得去。

   「來,」莉雅說,牽住她的手。「我們去找我哥哥。」

   溫家的建築已有百年歷史,卻一點也不顯得陳舊。它的格局是純西班牙式的,只有花園中的花木扶疏顯出加利福尼亞的特色。薇妮隨著莉雅穿門過戶,深深地被這一片人間淨土吸引住。她想這座壯園叫做「北方天堂」倒是名副其實,她從沒見過這麼華麗深透的屋宇。

   莉雅帶著她穿過鳥園,指給她看各種珍奇的鳥類。薇妮被它們色彩鮮艷的羽毛迷住了,幾乎忘記她們是要往哪裡去。

   她正想間莉雅這些鳥兒的來處,抬起頭來,卻看見不遠的露台上,一個年輕男子端著酒杯正向她們這邊看過來。

   四目接觸的一剎那,兩個人都震了一震。麥斯忘了手裡的酒杯,只管怔怔地看著那個分花拂柳而來的年輕女郎。他已經忘記她長的什麼樣子了。突如其來的一見,竟像是照眼的閃電一樣,亮得他睜不開眼。他只記得她有一頭美發和一雙美目,然而在這青天白日之下,她又有哪裡不美呢?

   如果麥斯明擺著震驚的神色,薇妮的震撼卻是藏在心裡。她是來向一個救命恩人道謝,卻沒想到看見的是一個英姿颯爽的美男子。他的五官分明而高貴,深橄欖色的膚色更加深了他的魅力  他看起來跟她的族人截然不同,他屬於另一個種族,更激烈、更鮮艷的一種。當他炯炯地看住她,從容自在地向她走過來時,渾身散發著一股自然的威儀,充分顯露了一個領袖人物的特質。

   「貝小姐,聽說你的傷好多了,恭喜。」他的英語抑揚頓挫,一樣是告訴她什麼都不用害怕的深沉語調。薇妮突然有種很奇怪的宿命感覺:今生今世,她再也忘不了這個人了。

   她看他仍然目光炯炯地盯著她,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答話,趕忙定一定神,極力裝出從容的神情說:「我欠你一份大恩,溫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麥斯執住她的手,一顆心都暖了起來。當她看著他時,他體內的拉丁血液便浩浩蕩蕩地湧向四肢百骸。這個女孩分明是每個男人夢想中的女人,纖細優雅,楚楚動人,甚至不像人間女兒。也許她真是一個天使,偶然滴落世間,聽說了他們溫家的「北方天堂」,便來看看這兒跟她從前的家有何差異。

   可能的話,他願意就這麼天長地久地握住她。西班牙人是天生的辭令家,可是他發現自己在這個女孩面前竟無辭以對。原來在面對真正的美女的時候,是這樣的令人謙遜,乃至於窘澀。

   麥斯恍恍惚惚地聽見自己說了一件什麼不足掛齒的客套話,薇妮也發現自己模模糊糊地回了幾句,甚至連莉雅幾時走的都不知道。直到麥斯邀請她坐下,她才猛然醒過來,小心地在一張木椅上坐下來。

   「我聽亞哥談起令尊的遭遇,」麥斯突然提道。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對他竟變得如此重要。「你願意仔細告訴我嗎?」

   薇妮很自然地就把她尋找父親的經過都告訴他,彷彿他是可以讓她倚靠的人。雖然她自己不覺得,麥斯卻察覺了她的語氣中下意識流露的悲傷和無助。

   「你為什麼相信令尊還活著呢?他的合夥人不是說他已經去世了?」聽完她的話後,麥斯靜靜地問道。

   「我……家母和家父的感情極深,她覺得如果他真的有什麼不測,她一定會知道。」薇妮答道,剪剪雙眸澄亮地看著他。「聽起來像個很傻的理由,不是嗎?」

   黑眸閃閃發亮。「哦,不!貝小姐。我向來不太相信愛的力量,可是現在我相信了。」然後他說了一句教她大吃一驚的話。「我會幫你尋找令尊。我恰好知道他的礦坑在哪裡,離這裡不遠。」

   「不!」薇妮急道。「我欠你的已經太多了。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要親自去找尋家父,那是我的責任。」

   「可是你沒有成功,」他提醒她。「一個女孩子如果沒有適當的保護,在山裡亂闖是很危險的事。」

   「我雖然碰到意外,不過換了別人也可能遇到這種意外。我不會因為這一點挫折就放棄尋找家父。」

   麥斯凝視那張柔似玫瑰花瓣的嘴,總覺得她應該被供養在錦衣玉食之中,不該這麼在山野裡衝撞。「你的意志很堅定,貝小姐,可是你終歸只是個女人。」

   薇妮陡然抬起頭來,望向他的雙眸寒峭如冰。「你說我終歸是個女人,那口氣就好像我得了什麼我應該抱歉的疾病似的。我生為女人完全是天意,難道就因為我不是兒子,而是女兒,就不該關心父親了嗎?」

   麥斯難得碰到敢頂撞他的女人,然而他非但不生氣,反而笑吟吟的。「說句實話,如果你生做令尊的兒子,那才是不可饒恕的浪費呢!我希望你不至於拒絕我的幫忙,說不定我能走通幾條你走不通的路。」

   薇妮像是一拳打進棉花裡面,突然洩了氣。她跟他鬥什麼呢?「我不是不知好歹,溫先生,但是我欠你們一家的情委實太多了,而且我們素昧平生,我怎麼好再替你添麻煩呢?」

   他望進她的眼睛。好一會兒,他幾乎以為自己會跌進那兩泓銀藍之中。「我們真的是素昧平生嗎,口小姐?」他柔聲問道。「為什麼我覺得我們認識一生一世了呢?」

   薇妮心底又一震,急急地低眉斂眼。「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她仍然感覺他的目光徘徊在她臉上,在她的兩頰漸漸塗上兩抹暈紅。比起他的凝視,曬傷她的陽光幾乎可以算是溫和的了。

   「告訴我你的故事,」麥斯像是才從夢中驚醒過來,突然開口道。「你到這裡來以前都做些什麼?」

   這是個比較安全的話題了。薇妮鬆口氣,開始談起她在英國的生活,以及她走過的國家。說得興起,她慢慢忘了她的不自在,就像春陽中一朵蓓蕾冉冉舒展,空氣中都是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

   她說話的時候,麥斯只管像欣賞一件無價之寶般地欣賞她。他的心裡有個聲音在說:這就是他想要的妻子。他活了這麼大,從未曾如此清楚、如此肯定過。他要娶她,和她白首偕老。

   然而另一個聲音適時提醒他,他已經和伊蓓訂婚了,無權擁有這個女孩。她太好,好得他幾乎配不上,更不用說要她當情婦了。最好不要再去想她,她不是他的。是的,他幾乎可以擁有任何東西,只除了這個貝薇妮。

   「你一定聽煩了,」薇妮看他神思不屬,抱歉地說。「我耽擱你太久了。」

   「一點也不,」麥斯迅速說道。「我只是在想你走遍了大半個世界,不知道對加利福尼亞的觀感如何。」

   「我喜歡這裡,這兒有一種混沌初開的大氣,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雖然,」她搖頭苦笑道:「我在這裡的運氣不太好,家父失蹤了,家母又重病在床。」

   麥斯沉默了好一會兒。「上帝不會虧待你的,」他靜靜地開口。「你是它最鍾愛的幼女,一定會平安順遂,你不必害怕。」

   「謝謝。」這一次,薇妮不閃不避,一對銀藍眸亮晶晶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她才又開口道:「家母有病,所以我想盡快趕回去。恐怕我得再請你幫我一個忙,是不是能夠安排讓我盡早動身?」

   「你確信你支持得了這段旅程嗎?」

   「沒有問題。」

   「那麼後天我就安排讓人送你回去,到那時你的足踝應該完全痊癒了。」

   薇妮覺得麥斯的態度冷淡了,她不曉得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無論如何,她識趣地站起來。「也許我們沒有機會再見面了,請容我再一次向你致最誠懇的謝意,府上的招待令人永生難忘。」

   他卻笑了起來。「事實上,你今夜就會再看到我。我們將要為我的未婚妻舉辦一場舞會,你是我們的貴賓。」

   說不上來為什麼,薇妮發覺自己並不想見他的未婚妻。然而她仍禮貌地道了謝,才告辭離去。一路上她一直想著自己為什麼會對溫麥斯有那種奇怪的感覺,嚴格說起來她才第一次見到他呀!為什麼就像他說的,她也覺得像是認識他一生一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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