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開,莎梅就迎上來,食指一豎,示意她安靜下來。「你媽媽剛睡下,」她小聲說,滿臉笑容。「你的足踝怎麼了?」
「完全好了,溫家的大夫好謹慎,就是有點囉蘇。」薇妮笑著擁住莎梅。「媽媽沒替我擔心吧?」
「亞哥來通知我們以後,她就放心了。林大夫說溫家的人都很好,你一定會受到很好的照顧。」
夜涼似水,莎梅扶著薇妮走到爐旁坐下,幫她端來晚餐。她們小聲交談,免得吵醒隔房的病人。
「媽媽的情況怎樣,莎梅?我就擔心她。」
「時好時壞,』「莎梅聳聳肩,哀傷地搖搖頭。「我擔心的倒不是你母親的病,問題是她缺乏求生的意志。亞哥告訴我們,說你沒有到達你父親的礦坑。」
「沒有,不過我會再試,我答應了媽媽。」
薇妮一直都沒有動食物,莎梅索性舀了一湯匙食物,舉到她嘴邊。「慢慢來,薇妮,我們現在有刻不容緩的問題。」
「錢,」薇妮一語道破。「我們的錢快用完了。」
「沒錯,為了買藥。」
「媽媽知道我出了意外時,情況一定更糟。」
「起初她很傷心,不過亞哥再三保證你沒有問題。而且就像我剛剛說的,林大夫也說溫家是加利福尼亞的世家,他告訴你媽媽,溫家一直是加利福尼亞歷史上最重要的家族之一。
「他們是我碰過最仁慈且好客的人,他們讓我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這些加利福尼亞人本來就以好客出名。據說第一批歐洲人跨海而來時,西班牙人竭誠歡迎他們。西班牙人早就不滿腐化的墨西哥政權。這是他們的國家,不過多數人都願意給美國人一個機會,希望他們能擁有更好的環境。」
薇妮細細地咬了一口肉,嫣然一笑。「我看你的功課做得很好。我們才來沒幾天,你就把這裡的歷史都摸熟了。你真了不起。」
莎梅不以為意地笑了。「是因為你,我才常常體會生有涯而知識無涯的道理。」她收拾起空盤子站起來。「醫生常常帶報紙來給你母親看,因為你不在,都是我念給她聽,多少也熟知了一些歷史。」
薇妮疲倦地把頭靠在椅背上。「我不知道我們要怎麼辦才好,莎梅,我們快沒錢了。要不是媽媽在生病,我真想搬到礦坑去,繼續爸爸的工作。」
莎梅拎起爐上的熱水壺,深思地看著火光在薇妮臉上跳躍。「我不想增添你的煩惱,可是又不能不讓你知道,情況恐怕更糟了。兩天前你母親碰倒了一瓶藥,我只好再買一瓶,這一來就把我們所有的錢都用完了。等我們吃完屋裡的食物,也沒有餘錢去買吃的。而且田先生今天才告訴我,不到一個星期我們又得繳房租了。」
薇妮覺得好像四面牆一齊擁向她。「媽媽不曉得這回事吧?」
「不!我瞞著她。」
薇妮攤開手掌,放在火上烤著,心中沉甸甸地彷彿承擔了全世界的重量。「我得去找工作,或許我可以去學校教書。」薇妮聽見莎梅倒水洗碟子的聲音。
「這裡沒有小孩。別忘了這裡是淘金區,那些礦工不會帶著全家來,你要教誰呢?」
「不然我就去當裁縫。」
「住在舊金山的女人不是在沙龍工作,就是像田露珍那樣的女人。」
薇妮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我會的只有跳舞,只怕舊金山沒有我用武之地。」
莎梅把最後一個碟子丟進肥皂泡沫中。「我早就想到這一點了。我曾去過附近的水晶宮酒館,找他們老闆賈泰利。我說我可以當舞孃,他卻很客氣地告訴我,我的年紀太大了。」
薇妮凝視跳躍的火舌,失望地想著她們的窘境。「我只好明天去找田牧師商量,也許他能答應等我找到工作再付房租。」
「他自稱是上帝的使者,可是我不喜歡那個人。你要小心一點。
薇妮也不喜歡他。回西爾好像寧可教人下地獄去,也不願教人對上帝的愛。她真怕去向他求情。「你還有多少錢,莎梅?」
「四塊錢。」
「我有五元。我們得給媽媽買肉吃,醫生說她需要營養。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莎梅。」
莎梅走近火爐,添了一塊木柴。火花四濺的時候,她的眼裡也籠了一層煙霧,是她在預測未來時常有的神情。「別怕,薇妮。你會找到方向……明天你就會知道該怎麼辦了。」
「如果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請你告訴我,莎梅,」薇妮求道。「我需要這點憑借。」
莎梅只是搖搖頭。「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告訴我,該妮,你有沒有遇見黑眼珠的男人?」
「有,你預見了嗎?」
「是的。」
「他會不會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一個角色……或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現在他是不是在為你尋找什麼東西?」
「沒錯,他說他會幫我找尋父親,」薇妮的聲音越來越興奮。「請告訴我——」
「別問我問題,薇妮。知道太多未來不是好事,順其自然吧!」
「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已經走到盡頭了,莎梅。如果你知道父親的命運,你會不會告訴我?」
「當然會,問題是我不知道。我並不能看見未來所有的事。只能看到一點點。你媽媽堅信他還活著,我相信她的感覺。」
薇妮幫媽媽洗了頭,編成一條長長的辮子,繫上一條綠絲帶。然後她喂媽媽喝了一匙藥,才在她身邊坐下來,握住她瘦削的手。
「薇妮,你總算回來了。都是我的錯,害你碰上那種危險。」
「胡說,我根本沒有危險。」薇妮望進母親柔和的眼睛,那裡面是她永不凋零的美麗。「你真美,媽媽,我可以想見爸爸為什麼會愛上你。」
貝芙蘭執起女兒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女為悅己者容,為了你父親,我要永遠美麗。等他回來的時候,我一定要完全好起來,不要這麼憔悴。」
「你已經很美了,媽媽。」薇妮說,凝視母親依然皎好的容顏。「你的美麗永遠不會褪色,就算你8O歲了,一定也還是這麼美。」
芙蘭微微一笑。「你才美,我的寶貝,你都不曉得你自己有多美。」
「我想我的長相還過得去吧!」
芙蘭難得地笑出聲來。「謙虛是一種美德,尤其是對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來說。」
「戀愛是什麼滋味,媽媽?」薇妮想要知道。「你和父親是一見鍾情,對不對?」
芙蘭輕撫女兒的臉頰。「沒錯,我們的確是一見鍾情。愛有痛苦,可是幸福更大。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會把他的幸福放在你自己的前面。」
「你又怎麼知道你是在戀愛呢?」
芙蘭的眼睛罩上一層煙霧,陷入沉思之中。「當你戀愛的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了。為了那份愛,你會願意犧牲一切。從前我還是喬丹娜那個舞蹈家時,曾經風靡全巴黎。可是在遇見你父親後,我就不要一切聲名了。我從不懷念那些風光的日子,因為我只想當華德的妻子。我相信你也會這樣,薇妮,你也會一見鍾情。」
薇妮想起那個黑眸如夜的西班牙人。她愛他嗎?如果是愛,只伯也只是一份落花流水的愛了。她甩甩頭,湊過去在母親蒼白的頰上吻了一下。「你真的從不懷念那個風靡巴黎的舞蹈家喬丹娜嗎?」
從來沒有過。我只想愛你父親,以及被你父親所愛。我知道,有時你覺得好像和我們的生活隔絕了,薇妮,可是我一定要跟隨你的父親。我從不後悔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總有一天你會瞭解這種感受。」
「很奇怪,我並不覺得和你們隔絕了,也許我知道你和爸爸都愛我吧!當然,寂寞是難免的,不過你們的愛一直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很高興你們相愛如此之深,可是我想等我結婚後,我不會把小孩留給別人帶。」
芙蘭合上眼睛,哺哺道:「我想你不會,你做母親一定比我成功得多。你除了美麗之外,更有一顆善良的心,你甚至不曉得你有多可愛。」
薇妮看母親累了,便悄悄退出來。莎梅正在做早餐,肉香陣陣撲鼻而來,她得盡力不去想空空如也的胃。肉是給她母親吃的,她們只能喝些湯。
「我去找田先生了,」薇妮告訴莎梅。「讓我們祈禱他有一顆仁慈的心吧!」莎梅抬起頭來,皺了皺鼻子。她們都曉得這個好牧師可沒有好心。
來應門的是田牧師本人,他的影子罩住了薇妮的臉孔。「今早我才跟我姊姊說,你也該來找我了。」他說,習慣性地拿手帕擦擦臉。
薇妮看了就討厭、「我是來跟你商量房租的事,田先生。」她總覺得他看她就像貓盯老鼠一樣。
她沒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翻過手掌,很仔細地看著。「你沒做過什麼苦差事吧,貝小姐?我看你一定是給寵壞了。」
「我沒有下過田,不過我也做家事。我過的日子跟其他英國女孩沒有兩樣。」
「你做事不夠賣力,你用了一個女僕。我相信沒有多少英國女孩有隨身女僕,這裡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我承認。」薇妮答道,不解他到底是什麼用意。
「懶惰的人是魔鬼的玩具,你知道吧,貝小姐?」
「我聽過這句俗語,不過家祖母說忙的人是福,我比較喜歡那種說法。」薇妮順著他的話東拉西扯,總想著拖得一刻算一刻。
「那麼你也知道懶惰的罪孽了,」田西爾誠心笑道。「請進,貝小姐,我想跟你談件事。」
薇妮勉強跟他走進那間陰暗氣悶的房間,屋裡的擺設沉悶得令人窒息。
「請坐,貝小姐。我姊姊不在家,要不然她可以給你泡杯茶。」
薇妮在門邊站住腳。「既然令姊不在,也許我不該進來。」她不自在地說。
「胡說!我是上帝的使者,你跟我單獨在一起絕對沒有問題,至少比你跟那個土著亞哥滿山裡亂跑合宜多了。」
薇妮沒有回嘴。她祖母曾經說過,求人恩惠的時候,只有低聲下氣的餘地。她斜傾身子坐在一張硬木椅上,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直切正題。
「我曉得我們的房租這星期就到期,不知道你能不能寬限幾天,等我找到工作再付?」
田牧師在薇妮身旁坐下,近得腿挨著她的腿。「你早該找工作,不要像沒頭蒼蠅似的找你父親。你的母親病了,你的責任很重。」
「我瞭解,所以我會盡快去找工作。」
田西爾一雙濕答答的眼睛直盯著她,開口道:「通往榮耀之路是用好心鋪成的,如果我要可憐的罪人稍待,我要怎樣辦理?」薇妮發現牧師的眼光一直徘徊在她的衣領附近,看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嘴裡說的是一回事,眼睛說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能寬限我一個星期嗎?」她問道,只想趕快結束這件事,離開這個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告訴你我要怎樣辦,」他終於開口,突然又抓住薇妮的手。「我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妻子,我想在我姊姊的訓練之下,你一定可以當個很好的牧師太太。」
薇妮當場目瞪口呆,她完全沒想到這個。「我幾乎不認識你,先生。更何況,此時也不宜結婚。家母需要我,田先生。」當這個人的妻子?天!她都想吐了。
「如果……你嫁我,令堂就可以倚靠我了,」他說。「我不反對她留在那間小木屋,而且不用房租。我甚至不反對你那個奇怪的女僕留下來陪她。」
薇妮趕快站起來。「我想我們不合適,先生。你需要一個柔順的妻子,我的個性恐怕太倔強了點,你會受不了的。」
西爾也跟著站起來,濕答答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盯在她微隆的胸前。「我會教你怎麼當一個三從四德的好妻子,你放心。」
這一次,薇妮揮掉他又突然伸過來的手,快步走向門口。「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奇怪的是,他不怒反笑。「我想你會改變主意。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如果到時你仍然不答應的話……希望你不會怪我請你們一家搬出去,除非你能籌到房租。」
她真想當面甩他一巴掌。他就看準了她籌不到錢,到時候會匍匐到他面前,求他接納她。
薇妮忙不迭地衝了出去,先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壓下滿腔的氣憤與噁心。她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但是她知道自己絕不會嫁給那個偽君子,寧死都不。
回到木屋,莎梅靜靜聽完此行的結果,又沉默了半晌,才低聲說:「我想你應該知道該怎麼辦了。」
薇妮直視她一秒鐘。「你建議我去跳舞?」
莎梅點點頭。「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夠年輕,我就自己去了。但是我們非馬上籌到錢不可,否則為了你媽媽,你只好去嫁那個田牧師。我不要你落得那種下場。」
薇妮考慮了一會兒。莎梅一向說她極具舞蹈天分,必定能當個成功的舞蹈家。但是她一點也不想拋頭露面去賣弄舞藝,在一群色迷迷的男人面前浪費她的才氣,她只想陪著母親,找到父親。
「我怎能那麼做呢,莎梅?媽媽知道不嚇死才怪!她不會贊成我在那種龍蛇雜處的酒店裡跳舞。」
「你媽媽的確不會贊成,不過我有個主意,也許可以隱瞞你的工作。」
薇妮躡手躡腳地走到臥室門口,探進頭去。她媽媽在沉睡中的臉色依然蒼白。「告訴我怎麼辦,莎梅,」她對莎梅低聲說道。「我們太需要錢了。」
在水晶宮後面的辦公室裡,老闆賈泰利坐在辦公桌後面,叼著根煙,懶洋洋地看著對面找工作的女人。她說她來這裡找工作,卻穿著黑色披風,蒙著面紗。除了看出是中等身高之外,什麼都看不出。不過他倒認識陪她來的那個女人,前幾天才來應徵過舞孃的工作。
「我無意冒犯你,小姐,」他耐心地說。「可是我這兒恐怕沒有適合良家婦女的工作。」他想這個女人八成醜得不能見人,身段又不見得好.他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怎麼能中意呢?
薇妮隔著面紗,默默打量這個談吐斯文的酒店老闆。他的身量高而壯,一頭栗色卷髮下,深藍色的眼珠英氣逼人,上唇蓄著整齊的短鬚。雖然不是正經的紳士,自有他一股浪子般的魁力。
「我會跳舞,賈先生。」薇妮柔聲道。「而且我跳得很好。」
這個黑衣女郎再次一動,他就會聽到細微的叮鐺聲,倒是讓他有些好奇。他彈了彈煙灰,搖搖頭。「我用不著舞孃,小姐。坦白說,這兒不是很高級的地方。你為什麼不請回呢?我聽說有個女人去當洗衣婦,結果也賺了不少錢,過得很不錯。」
薇妮站起來。「我也許會考慮你的建議,賈先生。不過先讓我為你跳支舞,你不會有什麼損失。如果你不滿意,我絕不會再來打擾你。」
泰利聳聳肩。「好吧,碰巧我今天心情很好。請你出去告訴樂師,看你要什麼音樂。水晶宮的樂師雖然不是特別好,也還不差。我隨後就來。」
薇妮走向門口,說道:「等我跳完後,你必須先給我幾項承諾,我才能為你工作。」
泰利仰起頭哈哈大笑。「我還不曉得你舞跳得如何,卻已看得出你的架子不小。我會看你跳舞,然後你回家去.不要再來煩我。這算不算承諾呢?」
「我保證你會要我留下來的,我說過,我的舞跳得很好。」她的話不像吹噓,倒像在更正一項錯誤。
泰利怔了一下,才走到門口,讓兩個女人先行。他們走進已經打烊的酒店,偌大的場地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小弟在打掃,以及三個樂師還沒走。他們的領班賀伯正在彈鋼琴,抬頭好奇地瞥了他們一眼。
泰利把手支在吧檯上,招呼賀伯過去。「這位女士要為我們跳舞,老兄,幫她來點好聽的。」
「遵命,老闆,」賀伯答應道,回過身來面對兩個女人。「你要我彈點什麼呢,小姐?」
「你會彈『流浪的吉普賽人』嗎?薇妮問道。
「當然。」賀伯答道,反身坐回鋼琴前面。
「我要你開始時調子放慢些,柔和一點,然後慢慢加,快。等我給你訊號,剩下的部分要加快一倍速度。我開始跳舞後,你就會懂我的意思了。」
賀伯已經6O開外的年紀,見多識廣,就是這個黑衣女郎也不會讓他吃驚。「咱們試看看,小姐。」
掃地的小弟索性停下來,一手支著掃帚,好奇地看著那個黑衣女郎步上舞台,年紀較大的女人則坐在階沿,好像在守護她似的。
當黑衣女郎褪去黑衣,露出完美無暇的身段以及一雙白皙的赤足時,泰利差點給煙嗆著了。她穿著一件燦紅的吉普賽裙子,一件露肩的短衫露出半截酥胸,在她光著的足踝可手腕上戴著腳環及手環。一襲面紗依然蒙著她臉部的下半截,頭髮覆著一層金紗網,額上也橫著一條頭環。
她起舞之後,每個人都像被催眠了般,定定地看著她在舞台上恣意飄舞。她像化成了一個精靈,在音樂的起伏中凌波微步,節奏慢的時候,她就是行雲流水,悠遊於風和日麗的田野。當節奏轉快,她卻是狂風暴雨中的一片黑葉,於動盪之中有她倔強的抗衡。她是流浪的吉普賽女郎,她是永恆的女人,今夜在舞台上,不管她是誰,她就是幻化人身的維納斯。
當音樂攀旋到最高峰,舞者陡然落地,對著台下一鞠躬。
最初幾分鐘,四週一片寂靜。突然間賀伯跳了起來,用力鼓掌。像會傳染似的,瞬間每一個人都拚命鼓掌。
泰利首先住手,揚聲道:「你被錄取了,小姐。」
薇妮拾起黑色披風,重新穿回去。
「還沒,賈先生。我剛說了,你要先答應我幾件事,我才能為你工作。」
「我勸你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她留下來,」賀伯功道。「我敢說走遍整個美洲再也找不到這麼出色的舞者,她的才華洋溢,舞姿實在太美了。她可以讓水晶宮生意興隆,而且我們總算可以給舊金山引進一點文化,有點高級的娛樂了。」。
「跟我來,」泰利喊道,往辦公室走了過去。「如果我不用你,大概賀伯就要捲鋪蓋了。」
泰利斜坐在辦公桌邊緣,盯著舞孃蒙面紗的臉。「開出你的條件吧!小姐。」他微笑說道。
「不多,只有幾條。首先,我要撤去通舞台的台階,我要一間可以練舞的更衣室,還要有一扇後門通更衣室,能讓我來去自如。」
「同意。」
「我的面紗會一直戴著,不能讓人認出來。你也不能去查我的身份,或我住在哪裡。也就是說,如果我為你工作,你要保護我的身份秘密。」
「同意。」
「我每晚只跳一個小時,星期天休息。」
「我看不出有任何問題。」
薇妮遲疑了一下。「我要周薪一百元。」
泰利臉上漾開一個微笑。「我準備付你一百五。」
「起初還不要,等等看,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要求加薪。」
「我能請教芳名嗎?」
「你就叫我喬丹娜好了。」
「好,喬丹娜,你還要說什麼嗎?」
「有。」她又遲疑了。「……我能不能預支一個星期的薪水?」
泰利笑著取出一個鐵盒,打開來數了錢。「我覺得如果我不小心一點,要不了多久,只怕水晶宮都要歸你管了。」
溫柔的笑聲飄入他的耳際。「我不要你的酒店,賈先生,我只想暫時借它賺錢而已。」
他目送她和那個長相奇怪的女僕相偕而去。「我的天!」他哺哺說道,點了另一根煙。「我的天!」
聽到敲門聲,已經很晚了。莎梅開了門,進來的是田露珍。她左顧右盼,發現小木屋有了一些改變。
「晚安,田小姐。」薇妮禮貌地說。「要不要用一些點心?」
「不!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她說,順手抓住窗簾一角,看是什麼質料。薇妮站在一邊等她說下去。「我看你們把這兒收拾得還不壞。」
「謝謝。」薇妮矜持答道。
「哦,天晚了,我就長話短說吧!你是不是在找工作呢?」
薇妮盡量不動聲色。「是,可是我發現我能做的工作實在有限。」
「你識字嗎?」
「當然。」
露珍從貼身的包包裡取出一張紙條遞過去。「這是一位沈太太的地址。她丈夫死了,她想找個人下午去作伴,念點東西給她聽。我是從魚市場聽來的消息。」
「多謝之至,田小姐。明天一早我就去見沈太太。」
露珍滿意地點點頭。「我只是在盡一個基督徒的責任,那個女人需要找一個識字的人,可是在舊金山識字的婦女不多,我想你或許及格。我走了。」
薇妮親自送她到門口,再三謝過她的好意。等她走後,薇妮轉過頭來。對著莎梅興奮地說:「沒想到田小姐肯幫我們的忙!你看這不是太好了嗎?如果薪水高的話,我就不必去水晶宮跳舞了。」
莎梅沒有答腔,管自在爐子上添了一根柴火,然後拎起燒開的水壺,走進芙蘭的臥室。
薇妮的如意算盤結果一場空。那位沈太太一聽她是英國人,二話不說,當場就請她走路。薇妮長到這麼大,何曾受過這等羞辱。回家的路上,她難過得淚水直落。別的也就罷了,想到她得拋頭露面,在一群污濁的粗魯男人面前跳舞就令她不寒而慄。現在她瞭解了,這就是生存的代價。為了活下去,就必須忍受一切。
華燈初上,是水晶宮最熱鬧的時候。整個酒吧間煙霧瀰漫,賭桌上笑語喧嘩,正是舊金山典型的酒店場景。
泰利抬頭往上看,舞台上方懸著新的紅絲絨布幕。他又看看身旁左右,他的顧客都是一些粗俗的礦工,天曉得他那張喬丹娜牌是不是打對了。這些礦工說不定看不懂什麼是天才,他們只對大腿舞有興趣,可是那個喬丹娜可不會來這一套。
他點上一根煙,漫不經心地聽著賀伯的鋼琴曲。那是一首很美麗的曲子,總令他想起清朗的夏日辰光。等到音樂一歇,他曉得該是喬丹娜上場的時候了。
幕啟後,一個女子的身影滑上舞台,周圍的賭徒酒客卻渾然不覺。泰利發現喬丹娜穿的不是試舞的那一套吉普賽服裝,這一驚非同小可,甚至有些惱火了。這一次喬丹娜穿一襲白紗裙子,頭上仍然罩著一方白色面紗,足蹬白色絲緞舞鞋。
泰利咬著煙,低低詛咒著。他花了那麼多錢改裝舞台,蓋更衣室,可不是找她來跳足尖舞的。這是西部,不是歐洲的高級豪華飯店。他越想越氣,恨不得立刻到後台去警告喬丹娜,她要不改跳吉普賽舞,就馬上滾出水晶宮。
薇妮踮起腳尖,開始轉了一個圈。泰利正要走到舞台,又頓住腳,因為他聽到一個非常奇怪的聲音——完完全全的寂靜。他轉過身,只見每一雙眼睛都盯著舞台,每一張飽經鳳霜的臉上都寫滿敬畏,年輕的人則滿面思慕之情,喬丹娜完全征服他們了。
泰利倚在牆邊,兩手插在口袋裡頭,得意地看著喬丹娜的表演。柔和的音樂飄揚在室內,那個一身白衣的女神像煞一闕美麗的詩篇,婉轉流過每一個人的眼底心上。隨著音樂高低起伏,她的舞姿也如高山流水,翩然自如,直到一曲終了,她縱身一跳,疾落在地板上,然後深深敬了一個禮,便退下去了。
一時之間,水晶宮一片鴉雀無聲,彷彿過了一整個世紀,所有的人都瘋了。他們剛目睹了一場永生難忘的舞蹈,再不大力鼓掌和大聲叫嚷,他們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了。
泰利覺得有人碰了他的手肘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馬朱安,密蘇里共和報的記者,奉派到舊金山來採訪淘金熱。
「你可真有一手呀,泰利。那個美麗的天使是誰?」
「就是一個天使。」
「把她介紹給我,他媽的!我看過那麼多舞孃,就沒一個比得上剛剛那一個。你要獨享就未免太過分了,老兄,她的美是不能被獨佔的。」
「你又看不到她的臉,怎麼知道她美不美?泰利閒閒地問道。
「我就是知道,你老兄到底介不介紹?」
「礙難從命。」
「那我就自己找上門去。」
朱安掉頭要走,卻被泰利攔住了。「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朱安。你看見那個端著來福槍的人了嗎?他奉命不許任何人接近後台。不信的話,你儘管去試試看。」
「你為什麼戒備這樣森嚴?」朱安問道,一隻記者鼻嗅到故事了。「那個天使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她的秘密就是她高興這麼做。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來路,只曉得只要她為我跳舞,就會讓我財源滾滾。如果她不想讓人知道她是誰,那就讓她去。如果她不許任何人接近後台。也得由她。」
「如果我設法查出她的身份呢?」
「我勸你別做這種傻事,否則她一定會銷聲匿跡,那我們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舞了。」
朱安搔搔頭髮,突然靈機一動。「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要任何人知道她是誰,我要在她身上大做文章。每個人都愛神秘故事,我決定跟你合力保守她的身份之謎,因為這樣才好發揮我的故事。你等著看好了,那些東部佬一定迷死了這種新聞。」
泰利點點頭。「很高興你有這種看法,」他又哺哺自語道:「天曉得她的真實故事又是怎麼一回事?」
第二天,報紙的頭條新聞都是水晶宮那位一夜轟動的神秘舞孃。報上稱她是金色的維納斯,因為她的美是凡人不配瞻仰的,所以她才蒙起面紗,掩飾真正面目。
麥斯和他的印地安小廝騎上險峻的山坡,前往薇妮父親的礦坑。他們在礦坑人口勒住馬,麥斯用英語揚聲喊道:「有人在嗎?」
沒有回答。麥斯翻下馬背,指示杜明在馬上端槍伺候,他自己小心走向礦旁的木屋,又喊了一聲。
這次總算有人咕噥一聲慢吞吞地來應門。他疑心地看著麥斯,要不是瞥見杜明的槍對準他,多半也已拔槍相向了。
「你要幹什麼,陌生人?如果你是來打劫的,那就找錯地方了,只怕我比你還要窮。」吳山姆說著,眼光從槍口回到黑眼的西班牙人身上。一
「我來這兒打聽一個叫做貝華德的人。」麥斯打量面前花白鬍子的礦工,一口明顯的美國腔,顯然不會是薇妮的父親。
「你找他幹什麼?」吳山姆對這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更疑心了。他看起來很像當地的貴族士紳,怎麼會和貝華德扯上關係呢?「他死了,你為什麼還要找他?」
「我答應過口先生的女兒,要幫她查訪她父親的生死,聽說你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
老人搔搔頭。「我告訴你吧!我們正在礦坑裡工作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次嚴重的坍塌。他被埋在很深的地方,根本挖不出屍體。」
「請你指出坍塌的地方給我看,我好告訴貝小姐事情發生的始末。」
「不行!我不能讓陌生人進我的礦坑,我怎麼知道你不是來搶劫的?這年頭,做人不能不小心點。」
「可是,先生,你剛才告訴我,你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偷。你不也跟貝太太說過你們的礦沒什麼斬獲?依我看,這又牽涉到第二個問題。既然找不到金子,你還留在這裡於什麼?」
老人聞言色變,手立刻按在腰間的槍把上。印地安人見狀,把槍一舉,他只好鬆了手。「我無處可去,我的錢都耗在這裡了,所以只好留下來,至少還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
「你最好說實話,先生。我不希望你欺騙貝先生一家人。」麥斯冷靜地說,言下自有一股威脅的力量。
吳山姆察言觀色,發覺面前這個西班牙人不像是會虛聲恫嚇的人。「得了,我怎麼會欺騙我的合夥人呢?你要曉得,華德不只是我的合夥人,他更是我的朋友。」
「既然如此,你更不必害怕了。你只要讓我看看貝先生葬身的地方,我自然不會再來打擾你。」
「問題是你什麼也看不到,那裡空氣太稀薄,燈火點不起來。」
「我不是笨蛋,先生,你最好帶路。」
吳山姆舔舔乾燥的唇,又瞄了那個印地安人一眼。「我帶你進去,可是那個印地安人不許進去。」
「杜明只是聽命行事,對你不會有什麼妨礙。不過也無所謂,我就單獨跟你進去好了。但是我還得警告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萬一我沒有完完整整的出來,杜明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吳山姆無話可說,只好嘟嘟囔囔地在前面帶路。礦坑裡面一片漆黑,麥斯等山姆點了燈,燈影幢幢地映在壁上,四周靜得像墳場一樣,只有偶爾一點滴水聲。
通道車轉向右時,麥斯偶一抬頭,正好瞥見吳山姆的影子映在山壁上,手中高舉圓鍬正要偷襲他。麥斯應變奇速,及時跳開去,手一伸一扣,就奪下了老人手中的武器。然後他一腿掃過去,把吳山姆踢倒在地上,手拿著圓鍬柄就橫在他的下巴下面,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吳山姆脹紫了臉色,兩手拚命來抓麥斯的手腕。
「你最好說出來,老頭子!」麥斯氣喘吁吁地說。「你到底把貝華德怎麼了?」
吳山姆還在掙扎,試圖推開麥斯的手。可是他的眼睛已經鼓了出來,嘴角也沁出一縷血絲。最後麥斯終於鬆了手,老礦工把手按在喉頭,忙不迭地大口喘氣。
「你打算招供了嗎?你到底把口華德怎麼了?」麥斯問道,站起身來,踩著老人喉頭。
「我說,我說,」山姆沙啞地說。「把你的腳拿開,我什麼都說。」
麥斯站到牆邊,兩手橫在胸前。「我正洗耳恭聽,吳先生。小心,我聽得出你說的是不是實話。」
老人爬到牆腳下,好不容易才掙扎地站了起來,仍然喘不過氣來。「萬一我說了實話,你又不高興聽怎麼辦?你會怎麼對付我?」
「當你對付貝先生的時候,你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麥斯冷冷地說。
山姆看起來有點不安,不敢正視麥斯的眼光。「我也不想那麼做,貝華德是個好人。」
「你到底做了什麼?」麥斯一顆心提了起來。為了薇妮,他衷心希望她的父親還活著。
山姆低頭望著自己的靴子。「我聽說舊金山有很多船長願意付高價收買來路不明的水手,因為太多水手跑去淘金了,船上很缺人。」
「你把貝華德賣到船上去了嗎?」
「對,我也很後悔,可是做的事總歸做了。」
麥斯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你為什麼要把合夥人賣到船上去?」
說來話長,總歸一句話,我太貪心。當我們挖到金子的時候,我大概是昏了頭,覺得一半金子還不夠,我要全部。」
「你把貝華德賣到哪一艘船上去?」
「一般名叫『南十字星』的商船,它開往波士頓。」
「我會去查這件事,萬一我發現你沒說實話,我會再回來找你。口先生最好沒事,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保證你會吃不了兜著走。」
「我的金礦怎麼辦呢?」
「當你欺騙你的合夥人時,你就該想到有這一天了。吳先生,如果我再回頭來找你,你最好已經走了。」
麥斯走出暗沉沉的礦坑,心情一點也不開朗。他希望薇妮快樂,可是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他實在沒有把握自己帶給她的是好消息。